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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千零一個夜晚

  張悅然

  1

  那個孩子出生於淩晨一點。分娩的過程非常艱難。我的身體一直在反抗,箍緊盆骨像一道鐵門,將嬰兒關在裏麵。我一點都不希望將它生下來。

  可它還是如異物一樣被取了出去。醫生尚未提起剪刀,臍帶自己就斷了,那孩子急不可待地擺脫了我。

  我的身體忽然變得很輕,輕得好像空空的繭殼。它的使命已經完成,可以被丟棄了。那一刻我想到聖母瑪麗亞,我在心中呼喚著她,這位與我同病相憐的女神。她將耶穌生下來的時候,是否也曾這樣失落?上帝借用她的身體將神帶到人間。這一次,他借用了我的身體,帶來的是魔鬼。

  2

  去年七月,在郊外廢棄的廠房裏,我第一次看到杜仲。他正蹲在堆滿古董家具的屋子當中,用卷尺測量一隻黃花梨條案的長寬。一張樹根色的窄臉,穿著難看的條紋短袖襯衫,寬大的袖管中飄散出汗液的臭味。黑乎乎的腳趾從廉價的沙灘涼鞋中伸出來,指甲裏塞滿汙垢。他看起來很失敗,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不過,我可以感覺到他的重量,那具身體裏不知道塞的是什麽,滿滿當當的,密不透風,看著令人幾乎窒息。當他站起來的時候,我發現他很矮,卻沉實得猶如一枚秤砣。

  “你是來取紫檀桌的嗎?右邊第一間,裏麵有人。”他頭也不抬地說。後來他告訴我,他眼睛的餘光瞥見一雙穿著黑色細帶涼鞋的女孩的腳,塗著血紅的蔻丹,完全無法想象這個年輕的女人能夠與自己產生什麽關聯。所以,他沒有抬起眼睛看我。他已經過了喜歡看女人的年齡,大半輩子的生活教會他一個道理:不要總是盯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看,那樣隻會越看越眼紅。

  我告訴他,我不是來取家具的。他沒有再說什麽。夏日響亮的蟬聲包圍了四周,午後毒辣的太陽堵在門口,半空中湧動著飛蛾與塵埃。我躲在一小片孤島形狀的陰影裏,駐守著一點虛偽的矜持。

  那個時候,我父親正在隔壁的房間裏向他的朋友展示他最近買下的幾件家具。由於年代久遠,殘缺在所難免,所以先搬到這裏讓工人做些修補。他得意地談著自己的收藏心得,十萬塊買的櫃子現在可以賣二百萬,我已經聽得生厭,就丟開他們,一個人四處閑逛。走到這間屋子門前的時候,空氣忽然變得緊繃。推門進來看到他,知道他應該就是杜仲。我聽到自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原本打算攢起來的最後一點青春,看來又要被揮霍掉了。

  我走出來的時候,父親和他的朋友已經站在院子當中。他們還要趕往另外一個地方,我顯得很累,表示不想再跟他們去。父親善解人意地讓我留在這裏,說傍晚的時候會來接我,大家一起吃晚飯。然後他們急匆匆地離開了。我本以為他會和杜仲打一聲招呼,不過,他顯然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

  那天中午,我和杜仲他們一起吃飯。工人們不好意思再裸著上身,都套上了汗衫,說話也格外小心翼翼。有人告訴他,我是我父親的女兒,他才抬起頭正式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早就等候在那裏,令他微微一怔。他從前應當是個很解風情的男人,隨著衰老漸漸荒廢了那些心思。吃過飯,他從書包裏掏出一包駱駝,點了一根被揉搓得皺皺巴巴的香煙,叼在油津津的紫色雙唇中間。他的那隻斜挎式的書包看起來非常滑稽,鴨血色的硬防雨綢質料上,寫著一串流暢的英文字母,卻是“力量”二字的漢語拚音。我在心裏暗暗地想,如果葉澎知道我打算勾搭一個這樣的男人,會是什麽反應。

  我想起父親提起的那套很稀有的簽具,就讓一個工人取來給我看一看。雕刻精細的簽筒裏,盛著一把烏木製成的木簽,細薄狹長的一小片,上麵寫著的卻是沉甸甸的命運。我雙手捧著它輕輕地搖著,木簽發出一陣齊刷刷的聲音。他在一旁看著我,流露出某種期待。

  “你相信算命這回事嗎?”我停下來,轉過頭去問他。

  “我沒怎麽算過。”他說,“有一次,倒是讓一個算命的給看過,他們都說他算得準。結果他盯著我看了半天,什麽都沒說,轉身走了。看來我的命把他嚇到了。”他幹幹地笑起來。或許是缺少門牙的緣故,他笑起來會走樣,看上去還以為是個痛苦的表情。

  “我會算命,”我緊緊地盯住他的眼睛,“能知道發生在你身上的每一件事。”

  “用這個算?”他指著我手上的竹筒。

  “不是,用別的。”我語焉不詳地回答。

  “哦?”他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那你能幫我算一算嗎?”

  “可以,不過今天不行。”

  我的內心並不像看上去那麽平靜。事實上,我比他更盼望給他算命。他的命遠比他這個人更有魅力。

  3

  杜仲原本並不是做木工的。不過,也很難說清楚他原本到底是做什麽的,他什麽都做,可又好像都不是原本就應該做的。他就是那麽一個不恰當的人,來到世上幾十年,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卻已經太老了。老到沒有力氣再尋找,便隻好仰靠一些施舍過活。他這方麵的運氣倒是很不錯,就要山窮水盡的時候,竟然神奇地與一位故人重逢了。那天倘若不是因為下暴雨,司機在來機場的路上撞了車,我父親幾乎沒可能搭出租車,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在這座城市數以萬計的出租車中,我父親攔下的卻正是他開的這一輛。他先認出了我父親,但沒有做聲,在某個非常漫長的紅燈路口,他忍不住轉過頭來,對著我父親笑了一下,喊出他的名字。他咧開嘴的時候,露出一個空蕩蕩的口腔,兩顆門牙都沒有了,我父親猛然認出來,心裏卻為這麽多年他都沒有鑲上假牙而感到驚異。

  總有那麽一些人,因為太過悲慘的命運而成為一個傳奇。杜仲與我父親從記事起就彼此認識,在同一幢樓裏住過十幾年。成年後雖然沒有來往,但彼此還是聽到過一些有關對方的消息。少年時代的杜仲,在圍棋方麵表現出來的天賦,足以證明他的聰明才智,令我父親自愧弗如。不過這位近乎天才的童年好友,好像沒有交過一天的好運,相反我父親卻順風順水,是時代機遇的出色捕手。三十年後的重逢,看著眼前落魄的杜仲,我的父親大概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和欣慰。或許是希望延長這種愉悅的情緒,他萌生了收留杜仲的念頭。至少,我敢肯定不是出於憐憫。我的父親是個以冷酷見長的商人,從不輕易動用他的同情心。不管怎麽說,這是他極為罕見的一個錯誤決定,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或許是天氣幹擾了他的心智。當然,一路上他們的確談得很愉快,說起許多往事,兩個人都是感慨萬千。開到目的地,父親付過車資,然後問他,你願意來我這裏做事嗎?

  杜仲說願意。既沒有千恩萬謝,也沒有假意推托,這些年他不斷接納施舍,練就一副不卑不亢的態度,知道怎麽讓施主們施舍得高興。但他表示自己不想繼續做司機。“我年齡大了,前列腺總出毛病,沒辦法一泡尿憋很長時間。”

  父親答應下來,但他的初衷的確是讓他來公司開車,恰好有個接送客人的商務車司機上星期離職。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麽合適他的職位。父親的公司之所以做得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的“六親不認”,朋友,親戚,各路關係都被擋在公司的門外,眼下自然也不會為了一個三十年沒來往的人破例。最終,父親想到這個古董家具廠。近年來,他花了很多時間在收藏古董上,後來也就索性做起與之相關的生意,修複和仿製古董家具,規模日漸擴大,前些日子租下這片廢棄廠房,將工人們遷了過來。於是,杜仲被安置在這裏做個小頭目,雖然不必親自刨木頭,整日也還是在飛滿鋸末刨花和毒蚊子的破廠房裏幹苦力。我父親來看過他一次,到附近的餐館吃了頓飯,還下了兩局圍棋。問他在這裏還習慣嗎,他說很好。顯然,這不是心裏話,有點忍辱負重的意味。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留下來,似乎在等待著什麽微茫的機會。直到我出現,這一切才變得明晰。

  4

  隔了幾日我又來,替父親取一隻修好的插屏。走的時候,杜仲送我出來,將東西搬上車。又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陽光像煮沸的油一樣潑濺在車子上。我沒有立刻走,他也沒有馬上回去,我們陷入有一點曖昧的僵局裏。幸而我想起前日他提到附近有個水庫,就說想去看一看。我們朝著濃密的樹林深處走去。穿過樹林就是水庫,但我們隻走到一半。我建議在這裏坐一會兒。

  我們坐下。然後躺下。他剝開了我。

  像夏天午後下起的雷陣雨。

  雨後的天空,看起來非常純潔。

  當杜仲從我的身體上爬下來的時候,英雄般的光環很快散去,他變得幹癟,萎縮,像那根濕答答的陰莖。他坐在一旁悶悶不樂地抽煙,看起來有些懊惱:

  “你爸要是知道了,還不宰了我?我本來還打算待在他這兒養老呢。”

  “我有一些錢。”我支起身體,移過去,用雙手攬住他。

  “壓歲錢嗎?”他苦笑了一下。

  “我還可以從他那裏再騙到一些錢。”

  “說得輕巧,”他不信服地搖了搖頭,“你爸可是老奸巨猾。”

  “沒錯,”我說,“我正好遺傳了他的這個優點。”

  我並不打算騙父親的錢,這樣說隻是撫慰他罷了。我很害怕失去他,至少現在還不想。事實上,這些年攢下的零花錢,也足夠將他籠絡在身邊一陣子了。

  我的話讓他安心了一些,緊繃的神經變得鬆弛。他感到異常困乏,便重新躺下來,陷入短暫的睡眠。

  他平躺在那裏,像一條肮髒的河流。他是那種和過去相處得不太和睦的人,記憶在他的腦袋裏化膿,散發出一股腥臭的氣味。然而,那些肥美的魚、鮮嫩的牡蠣總是生長在又髒又臭的河溝裏。

  當我們做愛的時候,我也剝開了他。剝開那層被歲月醃漬成醬菜色的皮膚,進入他的胸腔。他的肺葉上布滿尼古丁的黑斑點,看起來像一隻梅花鹿,心髒是一顆碩大的瘤,漲滿了血垢和膿汁。我摩挲著它那光滑而透明的表麵,一點點揩下泌出的毒液,正如女巫啟動了她的水晶球。

  我會算命,用身體。

  5

  在性方麵,我擁有一種特殊的天賦。或許是天賦,也可能是詛咒,沒有人知道。

  十八歲那年,我第一次與男人做愛,發現了這種天賦。懨懨的夏日裏,我和一個男人爬到一座辦公樓的天台上。那個男人是同學的表哥,我們隻是一起打過兩次台球。他在那座辦公樓裏上班,但沒有一間獨自的辦公室,在這個欲火中燒的午後,一刻也不能等地拉起我順著梯子爬上九樓的天台。我躺在滾燙的水泥板上,猜想自己大概就要熔化了。一股燒焦的化學氣味從背後彌散開,令我想要嘔吐。可是,男人用舌頭塞住了我的嘴巴。然後,他塞住了我的身體。突如其來的銳痛,在瞬間的肅靜裏,宛如一根針掉在地上。可是很快的,它就被身下湧上來的熱浪吞沒。日後我怎麽也想不起這根針掉在了哪裏。

  明晃晃的太陽照得我昏昏欲睡。正想合上眼睛,麵前卻忽然出現不可思議的景象。天啊!我竟然看見這個男人正在與另外一個女人做愛。女人的麵容很清晰。她已經不年輕了,但臉上還有那麽一點勉強的姿色,汗水弄花了濃黑的眼妝,使她看起來很髒。

  起先,我還以為自己變成了這個女人,或是這個女人替代了自己,可是很快,我發現眼前出現的似乎是另一時空裏發生的事。那是完全不同的場景:一個狹小的房間,隻有一張咯吱咯吱作響的大床,旁邊的那盞細杆落地燈也跟著搖晃,昏暗的燈光像是偷腥的貓,撥弄著落在地板上的丁字褲,纖細的蕾絲花邊猶如一根邪惡的老鼠尾巴。甚至還能聞到濃鬱的香水中混雜著一股潮黴的氣味。事畢,他們一起洗澡。男人穿好衣服,從長褲口袋裏掏出錢,拉過女人,塞在她的胸罩裏。男人走下幽仄而黑暗的樓梯,來到豔陽高照的室外。然後穿過兩條馬路,進了一間小飯館。在那裏,他吃下一大碗牛肉麵。畫麵不斷變換,像快進的錄像帶。我試著閉上眼睛,卻依然能夠看到。好像有一台電視機懸掛在頭頂,怎麽也關不掉。直到他從我的身體裏離開,一切才戛然而止。

  後來我知道那些畫麵不是憑空的幻覺,而是千真萬確的存在。能夠那麽快洞悉其中的玄奧,必須感謝這個在辦公室做小職員的男人。他平庸,現實,甚至有些猥瑣,卻獨有一項美德,那就是誠實。他並不總是那麽誠實,隻因為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不過是一段露水情緣,我不可能與他戀愛。既然沒有未來,也就不必處心積慮地掩飾自己,兩個人反而能夠坦誠相待。他無所顧忌地談起自己從前的女朋友以及在性方麵的經驗。前者少得可憐,後者卻蔚為壯觀--他有豐富的嫖妓經驗。我饒有興趣地詢問,他也就慷慨地都講出來。我驚異地發現,某些細節與我所看到的幻象完全一致。昏暗的房間,畫著濃妝的女人,原來那些都是他曾經曆過的。我懷著好奇又與他做過幾次愛,每次眼前都會出現不同的場景。唯一相同的是,這個毫無魅力可言的男主角。就好像在觀看關於他的紀錄片,冗長,沉悶,瑣碎。一路回溯到他大學畢業那年的夏天,才終於有一點故事:他和三五個同學在學校門外的大排檔喝啤酒,吃毛豆和螺螄。他可能有點想搞對麵坐著的那個紮著馬尾,額頭上長滿青春痘的女孩,不過心裏並不是很確定是否真的喜歡她。如此微弱的,遊移不定的感情,在他的世界裏或許已經算得上跌宕起伏。所有的故事情節,都平淡得像死人的心電圖。我很快失去了耐心。九月來臨,我不辭而別,拖著皮箱跳上火車,前往另外一座城市的大學報到。站在軍訓的新生隊列裏,與那些喜歡大驚小怪的嬌弱的處女們一起,迎著毒辣的太陽,粗糲的迷彩服摩挲著皮膚,摩挲著那個柔軟而濡濕的地方,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一扇門已經打開,風景從虛掩的門縫裏探出頭來,向我招手,我們的遊戲還沒有做完,才剛剛開始。

  那幾年,我一度放縱自己,與不同的男人嚐試,檢驗自己的天賦是否總是存在。答案是肯定的。身體裏好像有一台精密的儀器,每當男人探入進來,它的馬達就會開啟,伸出不計其數的觸角,閱讀殘留在他們皮膚上的往事。它們具有無法抗拒的誘惑力。我看到他們從前的樣子,看到他們是如何由從前的樣子變成現在的樣子。我看到他們的失意和輝煌,卑鄙與高尚。他們最希望展現的,他們最需要遮掩的,都在我的眼前暴露無遺。我看到,不管我是否想要看到。這可怕的天賦,令人感到不安和恐懼。可是在最初的時間裏,我還來不及體會它究竟有多麽危險,就已經被興奮的情緒徹底攻陷。

  我喜歡跌宕起伏的,愛恨交織的記憶。有些用世俗眼光來看很出色的男人,他們的記憶卻相當無趣,乏味得像一張榮譽履曆表。反倒是另外一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記憶比小說更加跌宕起伏。多麽可怕,我好像根本不是在和一具身體做愛,而是和一堆散落的故事做愛。我在和記憶做愛,在和逝去的時間做愛。

  “我們活在二維世界裏,曆史被封堵,失去了時間的縱深感。所以,我們看起來薄得像一張紙片。”葉澎這樣說。他沒有我的“天賦”,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卻和我的想法完全一樣,真是不可思議。在造訪了他的記憶之後,我發現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就好像走進一間曾經生活過的屋子。“選擇那個能夠給你‘家’的感覺的男人一起生活”,女性時尚雜誌這樣告誡女讀者,在它們給出的各種意見中,這是唯一被我采納的一條。葉澎是聽從了誰的意見我不知道,不過我們選擇彼此,因為都相信這是一件正確的事。年齡相當,樣貌般配,又是門當戶對,雙方的父母都很滿意。我們相處得很自在,就像待在自己家裏一樣。不過,消極和懶惰的生活態度變得更加嚴重。兩個人都沒有工作,也不想去找,似乎打算靠父母養一輩子。

  杜仲出現的時候,我和葉澎已經在一起四年。我們雖然親密,卻並非無間。我總是覺得我們會忽然分開,那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兩個人雖然是相愛的,卻缺乏牢固的黏合力。這種黏合力或許是欲望。葉澎對做愛不感興趣。他並沒有什麽障礙或者缺陷,倘若他願意,完全可以表現得很出色。可惜這件小能為他帶來的歡愉極為有限,僅有的一些,已經在對著電腦屏幕上的AV女優手淫的青春期用完了。自上大學開始,他的身邊就從不缺少女孩,他和那些女孩也從不缺少有關性的研究和討論。三十歲不到,性的神秘感已經消失殆盡。女孩的身體就像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其實,我周圍有許多人和葉澎一樣,男孩女孩都有,他們對性的攝入量很低,就像那些患上精神性厭食症的模特兒。

  好在那種詭異的天賦拯救了我的欲望,讓我沒有變得和他們一樣。沒有欲望,也就沒有生趣。葉澎就是這樣。他需要更強烈的刺激,所以一直寄希望於戰爭或是世界末日的到來。他是向死而生的人。比英雄和烈士更加向死而生。英雄和烈士還需要謀求死亡的意義,不免有些功利,而葉澎的死亡不需要意義,來得更加純粹。當然,這些都是在葉澎死後我才想到的,似乎是一種對他的追認。

  6

  那個夏天,快得好像飛快旋轉的陀螺。我報名參加了一個法語學習班,課程安排在每天下午。我一節課也沒有上過,上課的時候,我都在郊外的那間廠房裏。

  我和杜仲,我們在古老的櫃子、椅子、桌案之間穿梭,在結滿蛛絲網的角落裏交合。他有意延長了序曲的時間,並且顯現出一種與自己極不相稱的溫柔。可是溫柔依然套在那件餿酸的寬袖襯衫裏,依然踩著像咧嘴癩蛤蟆一樣的涼鞋,看起來有多麽滑稽。他以為他是誰呢?他肯定以為我愛上他了,因此獲得了許多自信。他賣力地親吻著我的脖頸和耳垂,留下一道熱烘烘的口水。很惡心,當然。可是必須承認,他身上的饑餓感,那種惡狠狠的氣息,非常吸引我。他的饑餓感,是在過去那個性壓抑的時代打在他身上的烙印。不管現在他如何饕餮也沒辦法消去。就像葉澎再也找不到欲望一樣,杜仲怎麽也沒辦法失去欲望。

  當他操控我的時候,那種歡樂和滿足,就好像操控了全世界。一個窮途末路的男人,以女人的身體作為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舞台,上演著哈姆雷特式的複仇劇。他有太多想要殺死的叔父了,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他們侮辱了他,奪走了他的東西,迫使他對他們俯首稱臣。

  11歲那年,他的父親被打死在牛棚裏。同一天,他們敲掉了他的兩顆門牙,好像有意要教會他以牙還牙的道理。值得說明的是,在他的記憶裏,我父親可不是什麽好貨色。在他父親出事的時候,我父親和別的孩子一塊兒奚落他,嘲笑他。

  13歲那年,母親帶著妹妹倉皇改嫁,留下了他,因為他太大了,又一臉凶狠,繼父覺得自己沒辦法將他馴養起來了。他和祖父一起過。祖父不久就癱瘓在床上,牆上鍾表的指針都比他的移動幅度要大。他喂他吃飯,幫他端屎端尿,對著他大聲吼叫。

  15歲那年,祖父終於死了,他竟然有一點難過,就好像自己飼養的寵物死了那樣。

  18歲那年,他下鄉。喜歡上一個叫惠玲的女孩,並且鼓起勇氣給她寫了一封信。惠玲猶豫了一番,做出明智的選擇,將信交到公社的支部書記手裏。在那封信中,人們不僅讀出了蠢蠢欲動的情欲,還讀出了他不正確的政治立場。他被送去采石場勞改。

  21歲那年,他因為得了肝炎而提前釋放,大隊不願意再接收他,他就回到城裏。祖父的房子被姑母一家占了,他就在院子裏搭了一間簡易的木棚。

  22歲那年,他進了街道上的麻袋加工廠。每天縫麻袋,然後拉著板車將它們送到棉花倉庫。

  23歲那年,街道工廠關了,他整天遊逛著,間或接一點散活。住在同一幢樓上的小莉從鄉下返城。這是離他最近的姑娘,他於是與她談戀愛。

  26歲那年,他們結婚,小莉家好容易攢了一點錢,打了幾件水曲柳的家具。

  27歲那年,兒子小雷出世。

  28歲那年,他南下,跟著幾個朋友走私香煙。賺到第一筆錢。接下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買了彩電、冰箱、摩托車。生平第一次穿上西裝,還鑲上了缺失的門牙。

  32歲那年,他與合夥的朋友發生內訌。幾個朋友一起打壓他,讓他專門負責最危險的運送環節。半年後,運送的卡車在途中被警察攔截。他被逮捕入獄,毫不猶豫地供出同謀。

  33歲那年,小莉很堅決地提出離婚,很快帶著小雷改嫁。他在牢裏和人打架,假牙脫落。

  36歲那年,他刑滿釋放。在朋友開的小飯館裏幫忙。後來因為調戲老板娘被趕走。

  38歲那年,他學會駕駛,開輛小麵包車幫海鮮酒樓運送水產品。小賺一點錢,勉強夠抽煙,喝酒,嫖廉價的妓女。

  42歲那年,和一個寡婦同居,三個月後,寡婦卷著他微不足道的積蓄跑掉了。

  46歲那年,意外與惠玲重逢。惠玲因歉疚而接濟他。他花了很大的精力,終於將她勾引到手。從此,惠玲常常背著丈夫與他偷情。

  47歲那年,他逼迫惠玲離婚。惠玲不肯。他獨自去見惠玲的丈夫,將他們的事告訴他。惠玲一家被鬧得雞飛狗跳,她終於和丈夫離婚,想要投奔他的時候,被他拒絕。他本以為自己終於報了仇,然而過了不久,患玲和她的丈夫竟然又複婚了。

  50歲那年,他為一間公司開車,因為偷竊被開除。後來轉為開出租車,直到遇見我父親。他認為我父親收留他是為了羞辱他。如果可以,他希望找個機會將我父親弄個人仰馬翻。

  與惠玲重逢的一段,無疑是故事的高潮。她在他多年的性幻想中擔綱主角。勞改的那幾年,他的寄托是出來後向她複仇。這些令我想到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玩笑》。政治與性的碰撞,躥起可怕的欲望火苗。他與她做愛的時候,狠狠地打她,掐她的脖子,讓她背誦當年的那封信。他們假裝是躺在當年的草垛裏幽會,假裝被人發現,赤身裸體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假裝他們在眾目睽睽下繼續做愛……我好像就躲在圍觀的人群裏看著他們。

  但他們的瘋狂將我卷了進去。我和惠玲重疊在一起,我變成了她。我和她一起叫喊著,哭泣著,窒息,休克。他抽搐著將仇恨射進我的身體裏,我們一起抵達了極樂。

  應該就是在那時,我被命中了。那個孩子被栽種在我的子宮裏。

  7

  那個孩子像個陰謀,長得無聲無息。我沒有任何身體反應地度過三個月,才去醫院檢查。而後我使用藥物流產,以為已經將它打掉了。後來發現它竟然還在,卻為時已晚。醫生們都說,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結實的胚胎。

  我不得不將它生下來。

  當時,我害怕極了,隻想找個人來分擔。當然,這個人是葉澎。我對他撒謊,自己懷了他的孩子,現在隻能生下來了。

  他驚恐地看著我,好像我的肚皮裏裝著的是一顆地雷。我知道他不喜歡孩子。一個喜歡世界末日的人,怎麽會喜歡孩子呢?可是我沒有想到,孩子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世界末日。

  他從十九樓上跳下來。“我沒有辦法承擔這份責任。”這是他留給我的遺言。可是,這難道不是我想對他說的話嗎?我再次為我們的默契而感到驚異。或許要過一些年,我想起他才會感到很悲傷。沒準兒記憶可以充當膠水,牢牢地將我們粘在一起,親密無間。

  辦完他的喪事,他的父母來看望我,為他們兒子的懦弱向我道歉,乞求我能夠給他們照顧我和孩子的機會。我父親替我答允了。“如果不讓他們花些精力和錢,我們可實在太虧了。”我那做商人的父親說。

  從此,我得到了“雙倍”的照顧,我被他們無微不至地軟禁起來。我再也沒有見過杜仲,也沒有想念過他。故事說盡了,他也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就像《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裏講的那樣。故事裏那位暴戾的國王,一定過著和我一樣空虛的生活。他不要麵前這位屬於自己的美人,卻隻想聽一個別人的故事。他不要價值千金的春宵一刻,卻隻想短暫地逃逸出此時此地。他必須脫離他自己,才有可能尋找到一絲生趣。

  8

  當我將那個孩子生出來的時候,身體裏空蕩蕩的。杜仲就像消失在地平線上的一艘帆船,載著他的故事走向茫茫大海。

  醫生將紫薯色的嬰兒包裹起來。他做得很吃力,因為它重得好似鉛球。是個男孩。他們抱過來給我看。我鼓起勇氣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張開嘴巴哭起來。我分明看到,他光滑的口腔正中,立著兩顆糯米大小的門牙,閃著狡黠的光芒。

  原載《鯉荷爾蒙》2010年版

  點評

  “我”是一個會算命的女孩,不是用竹簽,不是用手相,而是用自己的身體。在別人絢如煙花的青春裏“我”感受到的是孤獨與寂寞,因此,“我”渴望逃離現實,渴望介入到別人的生活中去,我找到了一種方式:性。“我”在一次次的性愛裏閱讀著不同人的不同故事,閱讀別人的故事成了“我”獲取歡樂的一種方式。於“我”而言,性是一扇門,在那個打開的世界裏“我”找到了生的價值與意義。在這篇充滿文學實驗意味的小說裏,張悅然展現的是青春一代的孤絕與迷茫,人與人之間失去了正常的性和愛的熱情,夫妻之間親密卻並非無間,逃離現實和否定自我成為生活的常態,“我”背對丈夫和家庭繼續著瘋狂的探險,在一個個黑暗的深淵中飛翔又墜落。在性自由的語境下,主人公通過這樣一種方式實現了自我的放逐。丈夫葉澎的死標誌著傳統婚姻和性觀念的死亡和終結,而杜仲的消失和嬰兒的出世也打破了主人公虛幻的逃離夢想,被迫回到冰冷的現實,這是青春一代的叛逆和迷茫,也是現實的生存之殤。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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