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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徐則臣

  1

  車到南京,咳嗽終於開始猛烈發作,捂都捂不住,嗓子裏總像卡著兩根雞毛。他間隔兩三分鍾,鑽到被子裏用力咳一次,想把雞毛弄出來,可是剛清爽幾秒鍾雞毛又長出來,隻好再鑽進被子裏。現在十二點剛過十分鍾,車慢下來,南京站的燈又越來越明亮地滲入車廂裏。其餘五張硬臥上的乘客都在睡覺,他在左邊的中鋪上坐起來,謹慎地伸手去夠茶幾上的保溫杯。喝點熱水潤一潤會管點用,這是慢性支氣管炎患者的日常經驗。中鋪低矮的空間讓他不得不折疊起上半身,嗓子眼裏的雞毛隨之至少被折斷了一根,現在成了三根,或者更多,癢得他不由自主猛咳起來,一口水噴了滿床。下床和側上床同時翻了個身,各自用方言嘀咕了一句,聽不懂他也知道兩人在表達同一個意思。他很慚愧。也許此刻所有人都沒睡著,他幾乎不間斷地咳嗽和清嗓子,還有擤鼻涕,該死的感冒。他捏著嗓子慢慢滑進被子裏,忍住,他跟自己說,忍住,一定要他媽的忍住,直到平躺下來然後咳嗽神奇地消失。他忍出了一身的汗。

  但是躺下來後他絕望地發現雞毛在長大,像蒲公英一樣蓬鬆地開放,像熱帶雨林裏的榕樹見縫紮根,從氣管往下,整個胸腔亂糟糟地灼辣。胸悶,通常的症狀之一,他想象那些根須正在布滿胸腔。他想從肋骨中間把自己扒開,有一扇門很重要,讓大把大把的氧氣清爽地吹進來。是啊,上半身很重,像爐膛裏燒了半黑半紅的一塊大鐵坨。他後悔出門時沒帶常備藥,後悔昨天晚上洗的那個忽冷忽熱的淋浴。為什麽價格便宜的旅館裏的熱水器從來都不能他媽的正常工作呢。他簡直要哭出來。

  車子抖動一下,緩緩開動,窗外南京站午夜的小喧鬧沉寂下來。一忍再忍他還是咳出來,堪稱大爆發,動靜之大讓他的頭和腳同時翹起來,身體在床板上顛動了一下。這聲咳嗽幾乎要把喉嚨撕破。斜下床的男人用標準的普通話罵了一句。他啞著嗓子說對不起,趁機又連咳了兩聲。上鋪的腳後跟磕一下床板,一個五十開外的女教師,她知道煩躁也可以文明一點。

  他捂著胸口側身向外,南京站的燈光越來越淡。他看見對麵中鋪的床頭閃著兩個黑亮的點,然後那兩個亮點升起來,是中鋪的眼。那個十二個小時裏沒出過聲的女人,右胳膊肘支撐著欠起身,用手機照亮床頭的包,拿出兩個小瓶子,晃動一下,嘩啦嘩啦微小的響。她壓低聲音說:

  “藥。治感冒和咳嗽。”

  因為長久沒有說話,她的聲音空洞虛飄,像一聲歎息。

  吞下三粒膠囊,還藥瓶時他難為情地說:“這趟路有點長。”

  跟路途長短沒關係,再長遠的路他都走過。躺下時他對幽暗的上鋪床板歉意地笑了笑,除了感謝之外,他一直沒學會怎樣才能和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多說上幾句話。這個女人三十左右,披肩燙發,染成淡黃褐色,眉形很好,白天一直坐在窗邊支著下巴向外看,麵部側影像某個他叫不上名字的電影明星。整個白天她都保持那個姿勢,右腿疊在左腿上。他認為那是發呆。他對她的印象就這麽多。那個女人不愛說話,他也不愛說話,沉默的人在喧囂的車廂裏總是形同虛設。

  十分鍾後藥效出來了,從嗓子眼往下,一寸一寸開始輕鬆,如同濃霧從身體裏緩緩散去,身體一點點變輕。火車的顛簸讓他以為自己漂浮在水上。他閉著眼看見火車穿過茫茫黑夜,如果黑暗不是水,如果忽略床板的托舉,他覺得用“懸浮”這個詞更合適。懸浮在黑夜裏,疾速向前,感覺很好。他把腦袋歪向車廂隔板,睡著之前他想,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2

  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之前多少年幾乎一動不動。靜止不是個好習慣,會讓別人生厭。靜止能有什麽樂趣呢?當初前妻說,在一個後現代的大城市,安靜地生活就是犯法。前妻的邏輯他理解起來一直有困難,難道在北京和上海這種地方,每天都得跳著腳過日子?他每天從床上下來的那一刻起,幾乎都是雙腳同時著地,然後吃早飯,坐地鐵10號線上班,單位恰好也在十四站之後的地鐵口旁邊。他為此感謝很多人,設計地鐵的,修地鐵的,給單位選址的若幹任前的領導,以及設計施工建造單位大樓的所有人。他連馬路都不要過,過一次馬路你知道多麻煩嗎?你不知道,那麽多行人和車輛,紅燈停綠燈行,這個世界上的紅燈永遠比綠燈多,中午在單位食堂吃,隻要下樓走五十米,服務員把飯菜都放進你的托盤裏。繼續上班,他雙腳垂地坐在辦公桌前,偶爾一隻腳著地那是為了更舒服一點蹺起二郎腿,但是醫學研究證明,蹺二郎腿對身體其實有害,他就把那隻腳放下來。除了去洗手間、會議室和同事們的辦公室,在單位他幾乎都找不到走路的機會。然後下班,坐10號線回家,路上看報紙、雜誌或者字帖。他好書法,小時候在私塾出身的祖父的指點下練了點童子功,這些年一點沒放棄,拿起毛筆他覺得自己豐富安寧,仿佛需要對生活感恩,但是,老婆說,咱們的生活乏味成這個樣子,你就不能動一動嗎?那時候還不是前妻,等出了民政局的門,剛成了前妻時她說:

  “愛動不動吧。”

  前妻愛動,有點時間就折騰,逛街、美食、美容、旅遊、看演出,反正隻要不在家裏就高興。開始還動員他一起去,他也去,但明顯動起來很不在狀態,她也就意興闌珊了。你就在家待著養老吧,她一個人出門,哢哢哢到這兒,嚓嚓嚓又到那兒,忙著在網絡上搜集能讓她出門的理由,或者找一幫驢友,背包、登山鞋、拐杖、野外帳篷,滿地球亂跑。他不反對她像吃了興奮劑一樣到處跑,隻要你覺得開心,我尊重你多動症似的自由,願意上月球我能幫的一定也幫你。但是她對他不愛出門看不習慣,一會兒說,你有病吧,明天我帶你去醫院看看?一會兒說,我怎麽一開門就覺得家裏坐著個爹啊,說我爹還誇你年輕了,應該是我爺爺。

  出門還是待在家,就此問題他們爭論過無數次,離婚前的一個夏天晚上吵得最烈。正吃晚飯,電視開著,一個爛得不成樣子的電視劇裏,一對年輕夫婦在收拾家夥,準備去西藏旅遊。他們興致很好,連三歲的兒子都對著鏡頭做出衝鋒陷陣狀,奶聲奶氣地喊:看犛牛去,耶!老婆嘟起嘴用下巴指電視視,說:“看看人家,孩子都那麽大了。”

  她的意思是,人家孩子都三歲了,還見縫插針往西藏跑。這不是最好的榜樣,最好的榜樣是八十歲的老兩口還相約環遊世界。而他們結婚隻有三年。

  窗外就是大馬路,二十四小時裏每一分鍾都鬧鬧哄哄,為了阻擋喧囂,裝修時他在陽台裝了雙層隔音玻璃窗。他懶得出門,見到人聲鼎沸他就煩,更懶得出遠門來更大的折騰。他也不願意吵架,所以就笑笑,推開飯碗去書房練字。老婆定了規矩,飯後半小時不能坐,便於消化,不長肉。他正好用來站著練字。剛把紙攤開,老婆跟進來。

  “忘了告訴你,”她說,“名報了,兩個人。”

  “不是說好我不去的麽?請不出假。”

  她的單位組織去海拉爾,每人可以帶一個家屬。大部分都帶,同事們就慫恿她,老公都搞不定,要不我們借你一個?她有點火。

  “請過了。你們副總說沒問題。”

  他扭過頭看她,真行,我的領導你都能搞定。“可我不想跑。”

  “這一回,是個死屍我也要把你抬上車。”

  他坐下來。

  “站起來!飯後半小時別坐著。”

  “能不能別讓我按你的規劃過日子?”

  “一次也不行?”

  “真不想去。想到出門我頭暈犯惡心。”

  老婆的火苗就在這時躥了上來,猛一拉氈子,帶著硯台飛起來,墨汁潑了他一頭臉,圓領白T恤前胸染了一攤黑。這T恤是她去年參加三亞旅遊團送的,後背上印著藍色手寫體:想來想去,明年夏天還得來三亞。

  他抖著滴滴啦啦往下掉墨水的T恤,血往頭上升,“跟你怎麽就說不清楚呢!我不想折騰!”

  “那是你有病!你怕出門撞見鬼麽你?”

  “哪跟哪呀這是?你才有病!除了睡覺吃飯,一天你在家待幾分鍾?過兩天安靜日子會死啊?”

  “安靜?可笑!就是個縮頭烏龜,還蹲家裏冒充作家!”

  你跟她永遠說不清楚。他當時想,我平心戒躁,這也錯了?他想跟她講道理,但是這道理結婚以來每年要講三百六十六次,他們還要為此吵第三百六十七次。他突然覺得無話可說。轉身去衛生間對著水龍頭衝了頭臉,濕漉漉地出了門。他想不通一年有如此多的架要吵,為同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他聽見老婆在身後喊:

  “整天縮家裏,誰知道腦子裏出了什麽貓膩!”

  越簡單的事情越難辦,所以這個問題他們翻來覆去地吵。從她的單位旅遊通知下來開始,半個多月幾乎每天都要為此辯論,越扯越多,已經上升到精神疾病和世界觀、人生觀的高度。他不想爭論並非懼怕老婆對他頭腦和什麽觀的指責,而是懼怕吵架本身。每次吵架都讓他陡生對婚姻和生活的虛無和幻滅感,剛剛積累出來的過日子的熱情一陣大風全刮走了。究竟是什麽東西讓一對發誓要在一起生活一輩子的人沒事就翻臉,隻是動和靜的問題?或者熱愛喧嘩還是安靜的問題?這些問題足以摧毀連一生都不惜拿出來獻給對方的婚姻和家庭?他難以理解。吵架時他覺得兩個人連陌生人都不如。他希望和而不同,而不是吵架、吵架、吵架和吵架。

  如他所料,即使在晚上七點鍾馬路上也堵車,很多車在紅燈底下摁喇叭。騎電動車和自行車的人,公然在斑馬線上闖紅燈,步行者因此得到鼓勵,向已經被迫慢下來的車做停止手勢,停。司機憤怒地拍著喇叭罵娘。喝醉酒的兩個男人一路罵罵咧咧。母親在扇小兒子的耳光。拾荒的老太太跟在喝康師傅綠茶的小夥子身後,等他喝完最後一口便撿到空瓶子。理發店的音響開到最大,循環唱《月亮之上》。遛彎的小狗長得像隻老鼠,盯著一個穿紅色高跟涼鞋的女孩一直叫。

  還有很多。噪音在城市夜幕垂簾時終於聚到了一起,多餘的精力必須在當天耗盡。如此之亂。這正是他不能忍受的地方。他待在家裏,關上雙層隔音玻璃窗,世界才能靜下來。出小區門向右拐,再向右拐,一大群人從一個門裏湧出來。他竟然習慣性地要往地鐵裏去,似乎出了家門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他茫然地站在路邊,頭頂的路燈蚊蟲繚繞,他在路邊坐下來,馬路牙子現在依然滾燙。抽了一根煙,想到另外一個小區旁邊的小公園,那裏會清靜點。他一路抖著被染黑的濕T恤,像個行為藝術家,墨汁濺出了一隻大寫意的翅膀。

  公園裏人也不少,好在花木多,曲徑回廊,明暗閃爍,如果坐下來你還是能感覺到這地方可以一直坐下去。噴泉開了,他過去想看看水。周圍的花園牆上坐著家長,好幾個孩子在不斷變換形狀的噴泉裏鑽來鑽去。水柱淋透他們全身,孩子們很高興,在這個城市,如果不進遊泳館,你能看到水的地方隻有自己家裏細長的水龍頭。他小時候在農村,屋後就是一條長河,夏天總要發一場大水,他喜歡用腳摸著被漫過的石橋走到對岸,然後再走回來。而這是沒見過大水的一代。他們見到一個噴泉就如此開心,不管父母的責罵,一不留神就鑽到水柱底下,一個個噴嘴踩過去,在水中相互追趕。水花清涼,澆在身上會比淋浴舒服一千倍,他們開心地嗷嗷叫。

  他在穿拖鞋的家長們旁邊坐下,一個大肚子的男人說:“你那衣服,洗洗?”他笑笑。

  又一個男人說:“要是我,就洗。”

  一個抓頭發的女人說:“不洗穿著多難受。”

  另一個女人附和。

  城市迫使他們學會了矜持。一個成年人不能隨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淋濕自己,這是身份和教養,順其自然將被認為是矯情。雖然他們可以當著陌生人偶爾摳一下酸腐的腳丫子,喜歡在沙灘短褲裏麵不穿內褲,但是此刻他們希望有個人能代替他們衝進水柱中間。如果沒有更多人取笑,他們將會因為他的獻身而感同身受,我們知道,水的確是個好東西,尤其在這個悶熱的夏夜裏。如果超過半數的人因他的行為感到難為情,那麽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他就是一個傻子。一個超過三十歲的傻子,他與小孩為伍,而且胸前正往下流黑水。

  水柱穿過T恤變成黑色,他踩著最黑的烏雲在噴泉裏走。遙遠的地方傳來雷聲,天氣預報說,今天夜間到明天,城市西北部有陣雨。他真就鑽進了噴泉裏,跟他們慫恿無關,而是因為懷念家後麵的那條河。他把T恤張開,姿勢像撩起衣襟討飯的鄉下人。白T恤開始變白,曹素功牌墨汁也經不住堅硬的水流衝洗。水打到皮膚上感覺好極了,他把腦袋放到一根水柱上。有人對他指指點點,他聽不見是褒還是貶,此時水聲巨大,仿佛長河裏在漲水。

  3

  早上醒來第一件事是咳嗽,藥效過了。那個女人坐在窗口往外看,楊樹和柳樹一棵棵往後閃,她的姿勢沒變。聽見他咳嗽,她站起來到床頭打開包,遞給他昨天夜裏的那兩個小藥瓶。就算隻為了這陌生的藥,他也堅持請她去餐車吃早飯。

  他們麵對麵坐在餐桌前,她說:“別客氣,出門在外。說會兒話吧。”

  “我以為你不愛說話。”

  “我是不愛說話,”她在牛奶杯子裏轉動湯匙,“可我有一肚子話想說。”

  “那你說,我聽著。”他轉過臉咳嗽一聲。

  “你先說。”

  “一受涼就帶起支氣管炎,”他說,“說咳嗽你不介意吧?”

  她的湯匙敲三下杯子。什麽都行。

  他就說,一天晚上我從公園裏回來,躺在樓下的涼椅上睡著了。我在公園的噴泉裏把T恤洗幹淨了,和從三亞帶回來時一樣白。我把自己淋了個透,像小時候我爸給我理完頭發,我穿著衣服一個猛子紮進夏天的長河裏,露出腦袋時我就覺得水把我浸透了。

  她的湯匙又敲三下杯子,請繼續。

  因為剛和老婆吵過架,他下意識地盯著過往行人的臉,那些晚歸的人步行、騎車乃至小跑,他在他們臉上無一例外看到歸心似箭的表情。他們往家趕,而他不想回,風穿過濕衣服,他有點累。小區樓下有一溜涼椅,明亮處坐著乘涼的老頭老太太,靠近樹叢的陰暗處坐著年輕的男女。情侶的坐姿總是不端正,一個躺在另一個的懷裏,相互咬著耳朵說話。他在靠近小區門的椅子上躺下,連綿不絕的車輛從十米之外的馬路上跑過。

  “他們一定家庭和睦、生活幸福。”他像她一樣敲了三下湯匙,“當時我想,美好的生活來之不易,如果她下樓來找我,哪怕她一聲不吭地站在涼椅前,我一定和她回去,跟過去一樣就當結婚三年一次臉都沒紅過。過去吵架我出門透氣,一個小時後她會打我手機,隻響三聲。三生萬物,代表無窮多。但那晚我濕漉漉地出門,忘了帶手機。”

  “她找你了?”她問。

  他搖搖頭,在涼椅上睡著了。

  向來入睡艱難,在涼椅上睡得卻很快,而且突然沒了眠淺的毛病。雷聲滾過來他沒聽見,所有人都走光了他也不知道。他睡啊睡,夢見大河漫過身體,他如魚得水。一個鮮紅的球狀閃電落下來,半條河劇烈晃動一下,嚇得他嗆了兩口水,他在水裏開始咳嗽。因為咳嗽他醒過來,還躺在涼椅上。雨下得那麽大我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這很奇怪。你不相信?那閃電是真的,第二天我去坐地鐵,看見地鐵站旁邊那棵連抱的老槐樹被劈成兩半,一小半倒在地上。老槐樹的肚子裏已經空了,站著的主體部分像一個人被扒開了胸腔。沒錯,我咳嗽了。那場大雨把我澆出了感冒,支氣管炎跟著發作,在地鐵裏我咳嗽了一路。

  “你回家時她在幹嗎?”

  “開著電視睡著了。”他咳嗽兩聲,“我衝了個熱水澡,在書房沙發上睡了一夜。要早點吃藥就好了,我斷斷續續咳了三個月。婚離完了還沒好利索。”

  “海拉爾呢?”

  “沒去。先生,我們可以在餐車多待一會兒嗎?”

  服務員揮揮手,沒問題。

  “我去抽根煙。該你了。”

  他從餐車頂頭抽完煙回來,她在敲空杯子,“真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好,”她看著窗外,火車正穿過一個小鎮,“就說為什麽我坐在這車上吧。”

  一個月一次,這是第七次。她去看她老公,他被關在一座陌生城市的看守所裏。看守所在城郊,高牆上架著鐵絲網,當兵的懷抱鋼槍在半空裏巡邏。他們不讓她進,量刑之前嫌疑人不得與任何人見麵。她不太懂監獄的規矩,執意要進,她說我就看看我老公,你看我給他帶了最愛吃的捆蹄,用的是最好的肉,還有煙。除了“白沙”他什麽煙都不抽。門衛說不行。她就央求,淚流滿麵,門衛還說不行。到後來門衛兌,大姐,求你了,你這麽哭我難受,我真幫不了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那小夥子二十出頭,離家沒幾年,曬得跟鐵蛋一樣黑。她沒理由讓人家跟著她哭,就把捆蹄和白沙煙放在大門口,一個人離開了。門衛讓她帶走,她沒回頭,一直走到很遠的一塊荒地上,一P股坐下來放聲大哭。在野草地裏哭誰都聽不見。

  哭完了,人空掉一半,她在城郊的一家小旅館住下來。隻住兩天,她沒辦法跟單位請更長時間的假。每天一大早來到看守所門口,不讓進,她就像個特務似的在看守所周圍轉悠。她聽見裏麵很多人在喊號子,她努力在眾多聲音裏分辨丈夫的聲音。他的聲音飽滿,上好的男中音,不過現在可能已經因為不自由變得沙啞。她覺得她聽出了眾多聲音裏的那個聲音發生的變化,即使沙啞,它在所有聲音裏也最為明亮,像天上唯一的一道閃電。

  前三次他們都不讓她進,曬得一般黑的小夥子們口徑一致,她的哭喊和央求沒有意義。他們說,你得再等等,判過就可以了。她寧可不判,她也不想等,她對他們說,我老公是冤枉的。他們板著臉不說話,冤不冤枉誰說了都不算。她隻能等。你不必每個月都來,有結果自然會通知你,打你的電話。但她還是來了,第四次。不再哭訴,而是圍著看守所轉了一圈後,步行進入了這座陌生城市的內部。她像一個觀光客,決定把這裏的每一個地方都走遍。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這當然不是旅遊的好地方。

  “對這個城市,”她說,“我跟對自己家一樣熟悉。我有白沙煙,你抽嗎?不往下咽就不會咳嗽。”

  他們來到餐車頂頭,倚著車廂斜對麵一起抽白沙煙。火車咣當咣當,節奏平穩,可以地老天荒地響下去。

  “見不到人,你去那裏意義何在?”

  “到那裏,我才會覺得他還好好的,心裏才踏實。”她吸煙時手指和嘴唇的動作不是很舒展,是個新手,“夫奏有心靈感應,你不信?他在裏頭一定也能感覺到,我在等他出來。你真不信?”

  他狠吸了兩口煙,火走得疾,燙到了食指和中指。他用鼻子笑了一聲,“怎麽感?”

  “如果你愛她,你就感覺得到。對不起,我是說,我。”

  “沒事,我努力感應自己吧。我和自己相依為命。”他笑笑,掐掉煙,“希望他早點出來。”

  “我老公是被冤枉的,我說了!他什麽都不知道,他隻是個司機!”

  我必須跟你說清楚,我老公是清白的。他隻是個司機,每天勤勤懇懇地坐在駕駛座上,反光鏡撥到一邊,局長在後麵做任何事他都看不見。他開車時喜歡在腦子裏唱歌,他的實現不了的理想是到樂團唱男中音,所以局長對著手機說什麽他一句都聽不見。我們生活很好,兩個人的工資足夠我們養活好一個五歲的女孩,可以送她進一個不錯的幼兒園,請教聲樂的大學老師每個星期輔導一次,我們甚至打算給她買一架好一點的鋼琴。我們沒有途徑腐敗,也不會去腐敗,局長的案子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不信?哦,對不起,我有點激動,五個月了我從來沒和別人說過這麽多話。不管是陌生人還是我爸媽。他們永遠都不會相信一個清白的人也會進監獄,他們從開始就不讚同我和他在一起。

  “你們的感情很好,”他說,“可以再給我一根白沙麽?”

  “很好。”她把煙盒遞過來,順便也給自己點上根新的,“二十三歲嫁給他,工作第一年。爸媽不同意,把我反鎖在家。半夜裏我跳了窗戶跑到他宿舍,隻帶了三件換洗衣服。我說我來了,這輩子你都不能趕我走。他說好,就算山洪暴發衝到屋裏,我也抱著你一起死。”她開始掉眼淚,沒哭的時候她難過,眼淚出來時她很幸福,“我知道他,比知道自己還知道。他是冤枉的。”

  “沒準下個月他就出來了,”他安慰說,“一清二白,和過去一樣,星期天你們可以帶孩子去學唱歌。”

  她把眼淚流完,用濕紙巾擦過後補了一點妝,為了不讓第三個人看見她的悲傷。“我要下車了,”她說,“謝謝你聽我哭訴。”他連著咳嗽了一串子。她從包裏拿出小藥瓶,“你還要趕路,這個帶上。”

  “謝謝。能否給我個電話?下次我來看你。”

  “不必了,我們隻是碰巧在一節車廂。”

  “別誤會,我隻是想,我們可以在電話裏說說話。希望你老公一切都好。”

  她在餐巾紙上寫下名字和手機號。

  4

  那座山城有個好聽的名字,城市環山而建,長江從城市腳下流過。火車重新開動,他坐在窗前她一直坐的位置,用她的眼光看見城市緩慢後退。他喜歡這個陌生的城市,山很高,樓很低,層疊而上,所有坐在房間裏的人都能在晴天照到陽光。他想象那個女人拎著箱子走到家門口,打開,進去,女兒也許在家,也許不在家,即便隻有一個人,這也是個美滿的幸福家庭,因為另外兩個人分別都被裝在心裏。

  這是前年十月的事。他咳嗽好了以後依然常在路上,但已經養成了隨身帶藥的習慣,為了在陌生人需要時能夠及時地施以援手。他儼然成了資深驢友,當然是一個人,拉幫結夥的事他不幹。有時候一個人躺在車上他會覺得荒唐。離婚之前讓他出門毋寧死,現在隻要有超過兩天閑著,他就會給自己選擇個陌生的去處。為了能經常出差,他甚至跟領導要求換了一個工作。過去認為隻有深居簡出才能躲開喧囂,現在發現,離原來的生活越遠內心就越安寧,城市、人流、噪音、情感糾葛、玻璃反光和大氣汙染等等所有莫名其妙的東西,都像盔甲一樣隨著火車遠去一片片剝落,走得越遠身心越輕。朋友說,你該到火星上過,在那兒會如願以償成為塵埃。他說,最好是空氣。

  開始他隻想知道前妻為什麽像不死鳥一樣熱衷於滿天下跑,離了婚就一個人去了海拉爾。他強迫自己把這裏的每一個地方都走遍。漫長的海拉爾一周。回家的那晚,火車穿行在夜間的火草原上,這節車廂裏隻有他一個人。他把窗戶打開,大風長驅直入,兩秒鍾之內把他吹了個透。關上窗戶坐下來把涼氣一點點呼出來,他有身心透明之感,如同換了個人。他的壓抑、積慮和負擔突然間沒了,層層疊疊淤積在他身體裏的生活蕩然無存。在路上如此美妙。他懷疑錯怪了前妻,在火車上給她打電話:

  “如果你還想去海拉爾,我陪你。”

  “跟你這種無趣的人?”前妻聽不到火車聲,“拉倒吧。我還不如去蹦迪呢。”

  他明白了,她要的是熱鬧,是對繁華和絢爛的轟轟烈烈的進入,而他想從裏麵抽身而出。在認識之前,他們就已經是一對敵人了。誰也不能未卜先知,那時候他們對所有差異、怪癖和困難都抱以樂觀,以為那是生活不凡的表征。好了,差異如果不能在相互理解中互補,那它隻能是尖刀和匕首,一不小心就自己出鞘。

  這座山城有個好聽的名字,城市環山而建,長江從城市腳下流過。兩年裏再次經過這座城市,他想下車看看送他咳嗽藥的人。去年他也經過一次,廣播裏說,一個半小時後到達那裏。在這個半小時裏他給她打了五個電話,快到站時她才接電話:出門送孩子了,剛回來。她說她很忙,見麵就免了吧。

  “喝個茶的時間總有吧?”那時候他在電話裏說。

  “真沒有,家裏一團糟。”

  “出事了?你老公呢?”

  “沒事,他很好。我是說,家裏亂糟糟的。”

  她把“一團糟”置換成“亂糟糟”。她的態度沒有前兩次好。兩年裏通過兩次話,時間都不長,身體一不舒服他就想起這個送咳嗽藥的女人。他不擅長東拉西扯,對方對東拉西扯似乎也沒興趣,隻能寒暄幾句,他堅持說感謝的話。通話中他了解到,她老公在第八個月就從看守所裏出來了,案子跟他無關。他把衣服撩起來給老婆和親戚朋友看,老子清清白白,還是弄了一身的傷,這他媽什麽世道啊!但憑這一身傷他升了,從司機變成了副主任。那時候她的情緒不錯,在電話裏學老公如何炫耀傷痕。

  “半小時也不行?我順道。”

  “下午忙。我老公一會就回來。再見。”

  “我沒別的意思--”

  她已經把電話掛了。車也到了站,他猶豫一下,還是沒下車。

  這一次他決定先下了車再說。車站不大,古舊的建築和石頭地麵,實實在在的方塊石頭,踩著摸著讓他覺得天下太平。長江在斜下方像一麵曲折流淌的鏡子,青山綠水千萬人家。撥她的手機,被叫號碼已停機。他愣了,在這個想象過很多次的山城裏,突然發現自己與這個世界失去了聯係,你是個陌生人。這些年旅行都散漫隨意,來到這個城市不是,所以有點不知所措。他在車站廣場的石頭台階上坐下來,抽了兩根煙才定下神,然後拖著行李箱去找旅館和飯店。

  午覺半小時,在夢裏想起她曾說過工作比較清閑,因為買書的人不多。他就去了新華書店。這個城市有三家像樣的書店,問到第二家,果然是在那裏做會計,不過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

  “你說她呀?”財務室裏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阿姨清冷地說,“早走了,航運處。誰願意待這鬼單位。”

  那阿姨對書店的前景很悲觀,沒幾個人看書了。幸虧教材教輔還有學生買,要不就得下水喝長江了。她對她的調動充滿豔羨,所以冷嘲熱諷怎麽都克製不住。航運處多好啊,誰讓人家嫁了個好男人呢。

  對,她嫁了個好男人。老公從司機變成領導,副主任也是個頂用的官,把她弄走啦。

  5

  航運處在隔兩條街的一座小樓上。作為會計,當時她不在班上。財務重地,閑人免進。他隻能在走廊裏等,抽煙要去公用洗手間。坐在馬桶蓋上他努力想象兩年後她會是什麽模樣,夾著煙的手指因此有點抖。也許應該早一點就來看她。山上的時間走得慢,即使這也是在城市裏,他甚至感到了煎熬,每一口下得都很猛,煙吸得比過去快。從洗手間出來,他看見一個年輕時髦女人從走廊拐角處走過來,拎著一個小坤包和一個時裝袋,滿樓道都是高跟皮鞋擊打水磨石地麵的聲音。她的時髦近於妖嬈,頭發盤在腦後,因為濃妝和消瘦,臉顯得極不真實。他不能肯定她是否瞥過自己一眼就進了財務室,很快她又出來,站在門口看他,拎紙袋的右手向上抬了抬:

  “是--你?”

  他盯著她的臉看,終於從兩隻眼裏找到兩年前的那個女人。“是我。”他沒來由地感到了悲傷,“路過,想來看看你。”

  最後半小時的班可以不上。她帶他去了十字路口處的水霧茶坊,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壺明前的雀舌。

  “為什麽老盯著我看?”她問。

  香水。粉底。口紅。雕了花的指甲,那圖案他後來谘詢了女同事,叫踏雪尋梅。“有點不一樣了。”他盡量讓自己放鬆。

  “怎麽不一樣?”

  “看裝束。你過得更好了。”

  “看人呢?”

  “說不好。”

  “有什麽說不好?”她笑笑,打開包要找東西。他及時地遞上白沙煙。“我抽這個。”她拿出的是五毫克的中南海女士煙。

  “你老公換牌子了?”

  “他換牌子關我什麽事?我隻抽我喜歡的。”

  “你們--算了,不多嘴了。”

  “沒什麽,”她的表情很有點孤絕,眼神不經意間閃的光和兩年前一樣,“我們關係不好。”

  怎麽會呢?但他說,“偶爾會鬧別扭,別放心上。”

  她看著窗外抽煙,動作嫻熟優雅,“還咳嗽?”

  “偶爾。走到哪我都帶藥。”

  有半分鍾兩人都不說話。他覺得男人應該主動打破僵局,剛想問孩子的情況,她的手機響了。她對著手機說:“有局?好,我也有。”一共六個字。

  “你老公?”

  “這一周他第七天不在家吃晚飯。”

  “做領導應酬多。男人不容易。”

  “屁個不容易,”她說,“鬼混的借口!對不起。”她為自己的粗口道歉,她的嘴鼓起來,眼睛往虛空的深處看。這是女人要哭的前兆。眼淚終於沒有掉下來。然後她突然就笑了,問:“覺得我變老了沒有?”

  她的笑輕佻而又悲涼。他不再有疑問,安慰她:“比兩年前更年輕。”

  “去年二十今年十八,也沒用。男人變得永遠比你快。”

  她情緒開始激動,他知道她傾訴的欲望啟動了。果然,生活出了問題。這是她沒有料到的,丈夫從看守所裏出來,整個人都變了。職務變了,成了個小領導,這是好事。變得愛說話,也不是大毛病,頂多是多念幾次他在看守所的苦難經,多撩幾次衣服讓別人看看傷痕。最大的問題是,他總在想:他媽的,憑什麽?他沒往口袋裏撈一分,沒睡過任何一個別的女人,局長赴宴他都隻能在旁邊的小房間裏隨便吃幾口。如此清白還是蹲了八個月,三天兩頭接受拷問,那些人高興了抬手打,不高興了用腳踢,他媽的憑什麽?老子生下來不是為了看人臉色給人打的。憑什麽啊?他想不通。他跟勸他的親友說,要是你整天平白無故鼻青眼腫的,你也想不通。幸好我出來了,要是被冤到底,這輩子沒準就耗在裏麵了。局長死刑,副局長死緩,隨便撿出一條過硬的證據,他就不會有好日子過。所以他出了看守所大門就想,從今以後的每一天都是賺來的,咱得好好過。可著勁兒折騰,你們不是都說享受生活麽,老子也來,能風光不風光我憑什麽啊?人生苦短,鬼門關我都轉了一圈。

  作為八個月的補償,他升了,副主任看上去不大,但管的部門要緊,正主任一年病休要達十個月,他算個實權人物,幹什麽都便利。先把老婆從書店弄到航運處,她挺高興,高興勁兒沒過臉就拉下來了。副主任吃喝是小節,關鍵是褲帶鬆了,外頭開始有人,比她年輕漂亮。被發現後,他供認不諱,玩玩而已,他不會當真,希望老婆也別當真,就當自己老公下半身臨時借別人用一下。他改。這也是詭異的邏輯,她不能理解。副主任就解釋,一是工作需要,二是八個月的補償,一想到曾經命懸一線,他就忍不住每天都當世界末日來過。一說起八個月,他就聲嘶力竭苦大仇深。摔杯子時眼裏都能淌出淚來。你不知道我是怎麽熬過來的,一日長於百年。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改了兩三次也沒改好。再發現,他居然理直氣壯,不就玩玩嘛,又不是跟她們結婚生孩子,著什麽急。

  “後來呢?”

  “他竟然說,我是嫉妒那些女人年輕。你說,我很老麽?”

  她不老,不過洗盡脂粉後臉會顯得空,因為已經六神無主。他能理解副主任人生觀的巨變。這種事很通俗。甚至很惡俗。但巨大的幻滅感的確會讓人窮凶極惡。他不喜歡的是,副主任的自戀過了頭,她可是每個月都在看守所外麵轉圈子的。“難道他當時就沒感應到?”

  她的笑已經接近哭了,“那又怎麽樣?此一時彼一時。”

  “他還,在乎你麽?”

  “也許吧。他說他在乎,他隻是想用這些填滿八個月的恐懼。”

  她的善解人意讓他吃驚。三年前在餐車裏她就說過,二十三歲嫁給那個男人,就算山洪暴發,他們也會抱在一起死。她堅持著二十三歲的信念,現在城市堅固,風調雨順山洪永不可能發作,副主任有了現在的世界末日般的別樣的信念。他隻好幫她點上一根煙,說:“我也不知道你該怎麽辦。”

  從水霧茶坊往外看,馬路寬闊,行人和車輛稀疏,植物豐肥茂盛,這裏一定是個過安寧日子的好地方。然後他們在茶坊隔壁的飯館一起吃了晚飯,主菜是當地特色的長江魚,味道之好,隻有他回憶中的故鄉長河裏的魚才能媲美。喝了當地的白酒,牌子一般,口感很好,他隻想嚐嚐,喝著喝著就多了。她也喝,像兩年前抽煙一樣生硬,她把喝酒當成了複仇。因為喝酒出了汗,妝有點散,但酒上了臉,把散掉的妝又補上了,比之前更好看。如果再豐滿一點,她就跟餐車上的女人一模一樣了。隻是她自己並不清楚,她以為自己已經老了,需要各種時髦的衣物、昂貴的化妝品和加倍的風情借以回到過去,回到愛情完滿的幸福生活裏去。長江魚和酒讓他難受,心裏比尋而不遇還要空蕩,空空蕩蕩。他隻好繼續喝酒吃魚。

  她送他回旅館,晚上十點馬路上已經空寂多時。他要自己回去,她堅持要送,難得有人還惦記自己,反正孩子在姥姥家,回去也是一個人。她攙著他,兩個人搖搖晃晃貼著路左邊走。她說我給你唱個歌吧。詞曲他都陌生,唱完了她說,那時候他們晚上散步常唱這歌,男女二重唱,他就說,多好聽的歌,可惜隻能你一個人唱,然後迷迷糊糊聽見她的哭聲。

  她以為他喝多了,讓他躺下歇著,他堅持要坐著。“見一麵不容易,”他說,“我要多看看你。”

  “你喝高了。我有那麽好看麽?”

  “沒高。你比好看還好看。”

  她在對麵床上坐下來,表情如同誌哀。她從紙袋裏拿出一個精致的紙盒子,說:“猜猜這是什麽?”

  “不知道。”

  “仙黛爾內衣。要不要穿給你看看?”

  他看著她站起來,打開包裝,先把內衣按部位和比例擺在床上,形如一個女人。擺完後,開始解盤在腦後的長頭發,披肩,褐黃,轉身時呈現側麵的輪廓,顴骨高出來,弧度有了變化。他覺得麵前站著的是另外一個陌生女人。

  “男人都喜歡看女人穿性感內衣嗎?”她問,開始脫外套。

  他製止了她脫外套的手,“你喝高了。”

  “沒高。”

  “高了。”

  她甩開他的手,說:“你來難道不是為了這個?”

  他不說話,站起來把仙黛爾內衣裝進紙盒再放進紙袋。他想,我他媽不是聖人,可是我現在很難過。仙黛爾讓他倍感哀傷,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想象的樣子,此刻他們的生活如此複雜。他又重複一遍,“真高了。”

  她一P股坐在床上,仿佛真喝高了,“你來就是為了說我喝高了?”

  “我來是順道看看你,”他說,“明天一早就走。習慣了,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原載《收獲》2010年第4期

  點評

  表麵來看,這是一個有關婚外情的故事,細致品讀,它卻遠超婚外情這一簡單而常見的主題。一對平凡的夫妻,有著穩定的工作,生活無憂,然而性格的差異讓他們的婚姻充斥著爭吵和硝煙,男人好安靜,女人喜熱鬧,在一次狂風暴雨般的爭吵過後兩人離婚了。意想不到的是離婚讓男人一改從前的生活狀態,愛上了旅行,愛上了那種在路上的感覺。就在一次旅行的途中,男人因為生病劇烈地咳嗽,同一節臥鋪車廂的陌生女人遞給了他止咳的藥,男人禮貌性地請女人去餐車用餐並在分別之際留下了聯係方式。女人的家庭遭遇過不幸,丈夫因為卷入單位局長的案件蒙冤入獄,案件查明之後作為補償他由一個司機升為了主任,然而職位的升遷卻未能給這個家庭帶來幸福,丈夫經曆過牢獄生活之後心理變得畸形,通過各種不道德的方式瘋狂補償自己,吃喝嫖賭,無惡不作。男人旅行路過這個城市,順路看望女人,女人很感激,希望用身體作為補償,男人拒絕了。

  這篇小說敏銳地觸摸到了時代焦躁的脈搏,男人離婚前的生活機械而乏味,尤其麵對喜愛折騰的妻子,他無比地痛苦,而離婚仿佛喚醒了他的某些沉睡的因子,他由一個拒絕喧囂逃避現實的人變成了一個喜愛旅行的人,那種在路上的感覺讓他找到了心靈的皈依,他享受著這個過程,享受著與陌生人和陌生環境之間形成的純淨而簡單的關係。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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