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蘇
1
老馬離婚差不多一年的時候,突然回到了前妻牛惠門口。房門嚴嚴實實地關著,他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感到熟悉又陌生,忽然有點兒哭笑不得。
他想敲一下門,看牛惠是否在家,手卻像做賊似的,伸了幾次才伸出去。開始他不敢用力敲,聲音連自己也聽不見,後來一咬牙使了點兒猛勁,震耳的響聲又把自己嚇了一大跳。敲了半天沒人開門,老馬的心不由往下一沉。他把耳朵貼到門上,憋住呼吸聽了一會兒,裏麵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這才確信牛惠還沒有回來。他就決定耐心地等她。
老馬其實並不老,上個月才滿五十歲,從外表上看隻有四十五六。老馬是小蠶最先叫的,實際上是對他的昵稱,當然也有撒嬌的意思。不過與小蠶比起來,老馬確實有點兒老。小蠶是他幾年前指導的一個研究生,整整比他小一半。就是因為那個小蠶,老馬才和牛惠離婚的。不過他離婚後沒和小蠶結婚,隻是在外麵租房子同居了一年。要是真和小蠶結了婚,那老馬就不可能這麽輕而易舉地離開她了。
正是下班的時間,樓道裏接二連三地有人上來。老馬趕緊麵朝牆壁站著,還把風衣的領子豎了起來。他在這裏住了許多年,樓上樓下的人都認識他,有幾個還是他的朋友,當時都勸他不要離婚。現在突然回到這裏,他多少有點兒無臉見人。
半個小時過去了,牛惠還沒回來。老馬心裏開始有些不安,擔心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出去約會去了。牛惠才四十六歲,相貌和氣質都不差,年輕的時候甚至不比小蠶遜色。如果她想再找人,願意娶她的男人肯定不在少數。
老馬其實早就想回來跟牛惠複婚了。之所以拖到今天,是他想等個好日子。今天是牛惠的生日,這個日子應該是最好不過的了。他想,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回來,牛惠接受他的可能性也許會大一些。
老馬還給牛惠買了生日蛋糕。他這時把提在左手上的蛋糕盒換到了右手上,左手已經有點兒麻了。這是一個豪華蛋糕,是他專門從武昌過江到漢口的香格裏拉大酒店訂做的,盒子裏還配有紅酒和蠟燭。在武漢,隻有香格裏拉可以訂到這種蛋糕。老馬為訂這個蛋糕前後花了整整兩個半天的時間。
天不知不覺就快黑了,牛惠卻連個影子都不見。老馬心裏焦急起來,越發懷疑牛惠有男朋友了。他當然不希望她有男朋友。可是,如果沒有男朋友找她約會,她為什麽這麽晚了還不回家呢?他真不敢再往下想。
老馬想,要是牛惠不換手機號碼就好了,這樣他就可以給她打個手機,一打手機就會知道她在哪裏。可牛惠離婚不久就把原來的手機號碼注銷了,老馬曾經打過幾次,不是說他撥的號碼不存在,就說他撥的是空號。後來老馬就沒再打過。
天徹底黑了下來,樓道裏漆黑一片。該回家的人都回家了,樓道上慢慢安靜下來。老馬這時從風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報紙,鋪在門口的台階上,然後坐了下去。他做好了一直等下去的打算,哪怕等到半夜,他也要等著牛惠回來。
已經是秋天了。秋天的夜晚風大,老馬聽見遠處馬路邊的梧桐樹上正在嘩嘩啦啦地落葉。樓道裏也刮來了一陣風,夾著一絲涼意,老馬突然感到身上冷颼颼的。他緊了緊風衣的腰帶,然後用雙手將蛋糕盒抱在懷裏,就像牛惠從前怕冷的時候在懷裏摟個枕頭或靠墊取取暖。
不知道從哪裏飄來了一縷油鹽的香味,有點兒像“老幹媽”燒排骨。老馬頓時覺得有點兒餓了,他還聽見肚子裏發出一聲蟲叫。懷裏的蛋糕很大,一個人吃三天都吃不完,老馬想取出一塊兒來充饑,但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想這是特意買給牛惠的,要吃也得和她一起吃。
大約七點鍾的樣子,樓下終於響起了一串腳步聲。與此同時,老馬頭上的一盞聲控燈也亮了。老馬想肯定是牛惠回來了!他頓時激動起來,心裏怦怦直跳,呼吸也驟然變得急促了。他立刻從台階上站了起來,還迅速用手拍了拍P股,接著又把風衣扯了一下。老馬好久沒這樣激動過了,忽然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臉上麻酥酥的,仿佛有幾隻螞蟻在上麵爬。
果然是牛惠。牛惠很快出現在老馬的視線裏。他先看到了她的頭,牛惠換發型了,原來是齊耳短發,現在改成長長的披發了,一直披到胸前,像兩塊黑瀑布。也許是頭發披著的緣故吧,老馬覺得牛惠比從前年輕了許多,也嫵媚了一些。
牛惠在樓梯的轉彎處發現了老馬。她頓時愣了一下,馬上就停在了哪裏。你總算回來了!老馬說。他邊說邊把身體朝前傾了一下,有點兒鞠躬的效果。
牛惠沉默一會兒說,怎麽會是你?她的聲音冷冷的,似乎不帶一絲溫度。而老馬聽了卻感到熱乎乎的,仿佛一股暖流湧遍了全身。在這之前,老馬曾對他們見麵的情景做過一些預想,牛惠在他的預想中是緘口不語的。她一見麵就能跟老馬說話,這已經讓老馬大喜過望了。
在樓梯拐彎處停了兩三分鍾後,牛惠挪動了步子,昂首挺胸地繼續上樓。從老馬身邊經過時,牛惠使勁地收攏身體,輕盈地一繞就越過老馬到了門口,然後掏出鑰匙,迅速開門。
老馬沒想到牛惠開門會那麽快,等他轉身朝門靠過去時,牛惠已經閃進屋裏去了。她一進屋就使勁地關了門,老馬聽見那門撲通一聲。
吃了閉門羹,老馬多少有點兒沮喪。他一個人苦笑著擺了擺頭。但老馬並沒有打退堂鼓,因為他早就料到會發生這一幕。接下來,老馬就站在門口開始哀求。他對著門喊,牛惠,你讓我進屋吧!今天是你的生日呀!我是專門來給你過生日的啊!他喊一句,停一下,再喊一句,再停一下,然後再接著喊。聲音逐步升高,情感也越來越濃,喊到後來已經帶點兒哭腔了,老馬沒在門口提複婚的事,他想,門都進不了,提這件事顯然為時過早。
牛惠肯定聽見了老馬的喊聲,但她卻沒有開門。老馬這時開始有點兒失望了,心裏酸溜溜的。不過老馬沒有馬上離開,他又坐到了門口的台階上。他想歇一口氣之後再去哀求一次牛惠。
在台階上坐了五分鍾的樣子,老馬差不多緩過勁兒來了。他正要起身再去門口,門卻突然吱呀一聲開了。牛惠好像是開門丟垃圾的,她先探出一顆頭來,接著就把一隻垃圾袋放在門口。牛惠放下垃圾後,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台階上的老馬,他木木地坐在那裏,看去像一個死樹墩。老馬聽見開門聲後迅速轉過頭來,目光正好與牛惠的目光相撞。他發現牛惠的目光比剛才柔和了一些。
你怎麽還在這兒?牛惠問。她的聲音也發生了變化,裏麵似乎有了一些熱量。牛惠直視著老馬的眼睛,發現他眼睛裏裝滿了憂鬱,有點兒像雨天的水霧。
老馬沒有回答牛惠,他猛地從台階上站起來,一個箭步邁到門前,然後一頭就衝到屋裏去了,那樣子就像一頭機智的小鹿。
2
老馬進門後顯得很慌亂,有點兒像一個久別歸來的孩子,既興奮又羞澀,滿臉紅撲撲的。他進門好一會兒才想到把手裏的蛋糕放下來。放下蛋糕後,老馬直起腰來,看著牛惠的臉傻笑。
牛惠的臉本來像一塊鐵板的,老馬笑了一會兒,她的臉漸漸泛出了紅色。牛惠瞪了老馬一眼說,你真叫臉厚!老馬沒說話,繼續看著牛惠的臉傻笑,還笑出了嘿嘿的響聲,老馬當時的樣子也很像一個傻瓜。
牛惠轉身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她坐下後說,我真不該在這時候開門放垃圾。老馬也轉了一下身子,對著牛惠說,看來我的運氣還不錯!牛惠陡然仰起頭問,要是我一直不開門呢?老馬說,我會等到明天天亮!牛惠聽了雙眼亮了一下,想說什麽,但沒說出來。
沉默了一會兒,牛惠突然嚴肅地說,我們都離婚一年了,你還來幹什麽?老馬說,事情多著呢,一是來看你,二是給你過生日,三是商量複婚的事!牛惠聽後冷笑了兩聲,然後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別在這裏耍嘴皮子,要看什麽抓緊看吧,我給你五分鍾時間!老馬苦笑一下說,你看你,俗話還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你怎麽這樣?牛惠停了一會兒說,我這樣已經對你夠客氣了。
老馬沒再與牛惠說話,他轉身走到客廳中央站住,轉著身體四處張望。一年沒見這個家,一切看上去都似是而非。那台櫃式空調還放在電視機左邊那個角落裏,從前空調上擺著一個相框,相框裏裝著一張老馬和牛惠的合影。那是老馬和牛惠的第一張合影,當時他大學畢業剛留校,正與在學校人事處工作的牛惠熱戀著。現在,空調上的那個相框還在,但裏麵的合影卻換成了牛惠的單人照。老馬問,那張合影呢?牛惠說,撕了!老馬一愣說,那麽珍貴的一張合影,你怎麽把它撕了?牛惠說,人都分手了,還留著合影幹什麽?老馬頓時無話可說。
客廳右邊是臥室,左邊是書房和兒子出國留學前的寢室,餐廳在客廳對麵,廚房和衛生間在餐廳後麵。老馬正想去其他地方看看,牛惠下逐客令了。五分鍾到了!牛惠說。老馬回頭看著牛惠,做出一副可憐狀說,你別這樣好不好?我還沒給你過生日呢!牛惠也看看老馬,嘴裏沒再說什麽。
老馬走到牛惠身邊,關心地問,你下班後去哪裏了?牛惠麵無表情地說,做頭發護理。老馬把眼睛張大了一圈,認真地看了看牛惠的頭發,她的頭發果然是剛剛打理過的,看上去光澤明亮。你把頭發披下來很好看!老馬說。我一個黃臉婆,有什麽好看的?牛惠說。老馬說,你看上去比以前還年輕了!牛惠說,你拍馬屁找錯了人!
老馬一直站著。牛惠這時抬頭看了他一眼說,要是腿子站疼了就坐,不要指望有人請你!老馬聽了忍不住一陣驚喜,馬上欠下身體說,我又不是外人,用不著請的!他說著就坐在了沙發上。老馬是貼著牛惠坐下去的,他剛一坐下去,牛惠就往旁邊讓了一下,同時將一個沙發靠墊隔在兩人之間。
老馬進門時把蛋糕放在了門後的矮櫃上。他這時看了一眼蛋糕,然後扭頭問牛惠,你還沒吃晚飯吧?牛惠說,我一般不吃晚飯的,睡覺前喝杯牛奶就行了。老馬問,怎麽?怕吃晚飯發胖嗎?牛惠說,是啊,沒發胖都沒人要,要發胖了就更沒人要了!她這麽一說,老馬又語塞了。
老馬剛坐下又站起來了。他走到門後麵,把放在那裏的蛋糕盒拎過來,擺在沙發前的玻璃桌上。牛惠朝蛋糕盒上看了一眼,但她隻看了一眼就迅速把目光移開了,然後盯著沙發旁邊的一盆文竹。老馬沒想到牛惠見到生日蛋糕會如此冷淡,心裏不禁有些悵然。
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老馬硬著頭皮說,牛惠,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專門給你買了個蛋糕,現在我陪你吃一塊兒吧!牛惠馬上說,我不過生日!她說得很堅決,眼睛還看在那盆文竹上。為什麽?老馬問。牛惠說,我一個被拋棄的女人,哪有心情過什麽生日啊!她說著快速轉了一下身體,把半個背對著老馬。
老馬覺得挨了一悶棍,一下子蒙了。他呆呆地坐著,感到束手無策。過了許久,老馬對牛惠說,你看,我已把蛋糕買來了,你要不吃,不是浪費了嗎?牛惠想了想說,要是怕浪費,你自己吃嘛,估計你到這會兒還沒吃晚飯呢!
牛惠這番話讓老馬的眼睛豁然亮了一下。他一臉興奮地說,對呀,你不吃我吃!老馬邊說邊把身體傾向麵前的玻璃桌,麻利地打開了蛋糕盒。老馬想,先把蛋糕拿出來,再點燃蠟燭,倒上紅酒,等氣氛一上來,牛惠也許就會改變態度。
蛋糕很快擺上了桌子。蛋糕盒裏不僅有酒而且還有兩個酒杯,老馬迅速將兩個酒杯都倒上了酒,然後又點燃了那根紅蠟燭,不過因為房裏的燈沒關,紅蠟燭的效果無法顯現出來。老馬這時小心地問牛惠,能把客廳的燈關一下嗎?牛惠馬上說,不行!我喜歡光明,討厭陰暗!她這麽說,老馬又語塞了。
過了一會兒,老馬把兩杯紅酒同時端了起來,自己留一杯,把另一杯遞向牛惠。老馬用商量的口吻說,你不願意吃蛋糕,那就喝一杯紅酒好嗎?牛惠一口回絕說,不喝!老馬頓時顯得很尷尬,遞到牛惠麵前的那杯紅酒懸在空中進退兩難。
許久過後,老馬十分誠懇地問牛惠,請你告訴我,我怎麽做才能讓你喝下這杯酒?牛惠大聲說,不管你怎麽做,我都不會喝!老馬突然來氣了,猛地擴大聲音說,我今天還非要讓你喝了這杯酒不可!
話音未落,老馬突然離開沙發,雙膝一彎跪在了牛惠麵前。然後,他將那杯紅酒高高地舉過頭頂,像供奉菩薩一樣對牛惠說,你要是不喝這杯酒,我就永不起來!
牛惠沒想到老馬會給她下跪,她愣了一下。但她一點兒也沒被感動,反而還覺得好笑。她冷笑一下說,快起來吧,你就是跪一輩子,我也不會喝的。
但老馬沒有起來。他仍然跪著,隻是把倒給自己的那杯酒順手放在了桌子上。接著,老馬就用空出來的這隻手使勁地抽自己的耳光。他抽得很賣力,手和臉接觸時發出嘹亮的響聲。老馬一邊抽一邊對牛惠說,請你喝了這杯酒吧,不然我就把自己抽死!
老馬的苦肉計果然有效。牛惠目不轉睛地看著老馬抽自己的耳光,看著看著,她的眼淚就嘩嘩地流出來了,老馬大約抽了十幾個耳光,牛惠終於不忍心再看下去。別打了!別打了!她對老馬說。她說著就接過了那杯紅酒,並將它一飲而盡。
在牛惠舉杯喝酒時,老馬迅速跑過去把客廳的燈關了,房子裏頓時灑滿了溫馨而浪漫的燭光。牛惠喝下一杯酒後突然酒興大發,接著就主動與老馬一杯連一杯地對喝起來。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吃蛋糕,老馬還唱起了那首著名的《祝你生日快樂》。在顫動的歌聲中,牛惠忍不住淚流滿麵。
老馬後來喝醉了,醉得像一攤爛泥。牛惠從臥室抱出一床被子,讓老馬在沙發上睡了一夜。
3
次日早晨,老馬在沙發上醒來時,一抹旭日的光芒正從窗外照進客廳。老馬這時候酒也醒了,感到自己的腦子如同雨後的一棵樹,顯得格外清新。玻璃桌上剩下大半個蛋糕,喝空的紅酒瓶歪躺著,那根彩色的蠟燭隻燃去了一半。老馬愣愣地看了它們一會兒,不禁獨自笑了。
牛惠還沒起床,老馬朝臥室那邊看了一眼,發現臥室的門關得緊緊的。他翻身離開沙發,抱上那床被子,光著腳,無聲地走過客廳的地板,來到臥室門口。他慢慢地抬起手來,輕輕地握住了臥室門上的把手。手與把手連到一起時,老馬的心咚咚地跳起來。
老馬沒有立即去轉動把手。他站在那裏想,如果牛惠對他表示拒絕,他就馬上給自己找個台階下,說隻是想把被子放回原處;要是牛惠歡迎他,那他就一頭鑽進牛惠的被窩,與她睡個回籠覺。前前後後差不多快有兩年時間沒和牛惠睡覺了,老馬內心深處還是很渴望的,有幾次和小蠶做愛,他心裏居然想的是牛惠。
老馬想到這裏,身體一下子發起熱來。他迅速把門上的把手扭了一下。可是,他沒扭動,牛惠從裏麵把門反鎖上了。老馬非常失望,心裏涼涼的。他想敲敲門,讓牛惠把門打開,但他把手舉起來又放下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老馬在心裏告訴自己。他轉身回到了客廳,重新將被子放在沙發上。
玻璃桌下麵的地板上灑了不少蛋糕屑,還有一些不易覺察的紅酒的痕跡。老馬決定把客廳清理一下。以前和牛惠過日子的時候,老馬是從來不做衛生的,家裏全靠牛惠收拾。和小蠶在一起,情況就截然相反了,小蠶從不動手,掃地抹灰這類事情全都讓老馬承包了。有時候老馬也覺得對不起牛惠,還不止一次地想過要彌補呢。現在終於找到機會了,老馬心裏有一種莫可名狀的喜悅。
老馬很快從衛生間找來了掃帚、拖把和抹布。他先整理了一下沙發和玻璃桌,接著清掃地板。在跟小蠶同居期間,老馬已經熟稔掌握了做家庭衛生的全套技術,而且特別會擦地板,每次總是把地板擦得一塵不染,亮得能照出人影。他決定今天也要把牛惠客廳的地板好好地擦擦。掃過之後,他用濕拖把仔細地拖了一遍,然後便用幹抹布反複地擦,有點兒像街頭的婦女擦皮鞋。他雙膝跪在地上,頭長長地伸著,一邊擦一邊點頭,仿佛一頭正在耕田的牛。
他正擦得起勁時,牛惠身穿睡衣從臥室出來了。她看見老馬後不禁大吃一驚。你跪在地上幹什麽?牛惠奇怪地問。老馬揚起頭說,我在擦地板呢!牛惠的眼睛閃了一下,她發現老馬的額頭上已大汗淋漓。你變勤快了!牛惠笑著說。老馬也對牛惠笑了一下,然後繼續埋頭擦地板。牛惠去了一趟衛生間。從衛生間出來後,牛惠說她昨晚也喝醉了,頭到現在還是昏沉沉的。老馬說,那你再去睡會兒吧!今天是星期六,反正不用上班。牛惠說,那我就再去睡會兒。她說著又進了臥室。
老馬擦好地板送拖把去衛生間時,看見盆子裏有幾件沒洗的衣服,提起來一看竟是牛惠昨晚換下的褲頭和胸罩。他決定親自給她洗一下。和小蠶同居的時候,老馬經常給她洗褲頭和胸罩,他知道用什麽洗滌劑,知道怎麽搓,知道怎麽擰水。老馬這是第一次給牛惠洗褲頭和胸罩,而他給小蠶已經洗了無數次了。他一邊洗著一邊覺得對不起牛惠,感到過去對她的關愛真是太少了。
老馬把牛惠的褲頭和乳罩洗得特別仔細,搓過之後用清水過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慢慢擰水。最後,他還把它們拿出去小心翼翼地晾在了陽台上。陽台上陽光明媚,老馬把褲頭和胸罩掛到衣架上之後抬頭看了一會兒,發現它們像幾隻怪鳥。
八點差五分的時候,老馬走進了廚房,他想去準備一下早點。櫃台上放著一個豆漿機,老馬一進去就看見了。他接著還在離豆漿機不遠的地方發現了一碗浸泡著的黃豆。老馬想可以打豆漿了。他立即把泡好的黃豆倒進了豆漿機裏,然後就接上了電源。老馬以前是不會使用豆漿機的,每天早晨都是牛惠把打好的豆漿端到他的手上。老馬打豆漿是跟小蠶同居以後才開始學的,學會後每天都打豆漿給小蠶喝。想到這裏,老馬心裏頓時對牛惠生出一絲歉意。
豆漿打好之後,老馬開始尋找蘋果。牛惠把蘋果放在廚房的食品櫃裏,他很快就找到了。洗蘋果的時候,老馬陡然又想到了小蠶,小蠶也喜歡吃蘋果,但她不願意吃整的,總是把蘋果切成一些小片,然後用牙簽挑著吃。老馬曾問她,為什麽要切成片狀吃?小蠶說,片狀的好吃一些。他起初還不相信,後來經過比較,果然發現切片吃與整個吃味道不一樣。
老馬把蘋果洗好了,他想他今天也要讓牛惠嚐一嚐蘋果片的味道。他找來一把水果刀,開始將蘋果切成片,切好後將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一隻盤子裏。擺好之後,老馬去餐廳找來了一把牙簽,又將牙簽一一插進蘋果片。
八點一刻的樣子,牛惠從臥室裏開門出來了。她看見老馬在廚房裏,就問,你在廚房裏幹什麽?老馬自豪地說,我在為你準備早餐呢。他一邊回答一邊將豆漿和蘋果往餐廳裏端。
牛惠去衛生間洗漱。進去不久,牛惠在衛生間裏著急地問,喂,我昨晚換下的衣服怎麽不見了,你看見了嗎?老馬驕傲地說,噢,我給你洗啦!牛惠吃驚地說,給我洗了,你?老馬擴大嗓門說,是的,已曬在陽台上了呢。牛惠馬上跑到陽台上去看,看後說,你真是變勤快了!
老馬把豆漿和蘋果片在餐桌上擺好,牛惠從衛生間來到了餐廳。一看見豆漿和蘋果,牛惠立刻就傻了眼。她在餐廳門口站了好半天,然後用激動的聲音說,哎呀,你怎麽會變得這麽勤快!老馬聽了喜不自禁,連忙給牛惠招手說,快過來喝豆漿吧,再不喝就涼了!
牛惠喝完一杯豆漿,正在用紙巾擦嘴,老馬用牙簽挑起一片蘋果送到了她的嘴前。把嘴張開,老馬說。牛惠一怔問,你要幹什麽?老馬說,我喂你吃蘋果片。牛惠把嘴往旁邊一擺說,我自己吃!她說著就伸出了一隻手。老馬說,不,我親自喂你吃!牛惠紅著臉正要說什麽,老馬冷不防就把那片蘋果喂進了牛惠的嘴裏。牛惠嚼蘋果片的時候,老馬用眼睛直直地盯著她的嘴問,蘋果片好吃嗎?牛惠笑著點頭說,嗯,好吃!老馬又問,與整個吃有什麽不同?牛惠想了一會兒說,更脆一些。牛惠話音未落,老馬又放了一片在她嘴裏。
4
吃過早餐,老馬和牛惠出門了。老馬說他要帶牛惠去逛新世紀百貨,逛完後再帶她去太子軒吃海鮮,然後再帶她去亞洲電影城看電影。牛惠開始說不去。老馬說,你不去我給你下跪。牛惠說下跪也不去。老馬就說,那我打自己的耳光。他這麽一說,牛惠就乖乖地答應去了。
新世紀百貨是武漢最高檔的購物場所,老馬過去經常陪小蠶到這裏來買名牌服裝。但牛惠從沒來過,她每個月隻有兩千多塊錢,逛不起這裏。她平時主要逛群光廣場。進入一樓大廳後,牛惠停下來,四處打量了一會兒說,真是豪華啊!老馬走過去挽住她說,我們上樓吧,那裏專賣女士服裝。
他們是乘坐電梯上樓的,開電梯的小姐打扮得像新娘子,還戴著白色手套。客人一進去,電梯小姐就把手向上一抬說,電梯上行。牛惠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景,感到很新鮮,兩眼看著電梯小姐一眨不眨。走出電梯時,老馬說,你看得人家臉都紅了!牛惠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是陳奐生上城啊!
老馬一到三樓就領著牛惠直奔聲雨竹專櫃。其實他真正要去的不是聲雨竹,而是哥弟專櫃。老馬記得,哥弟就在聲雨竹隔壁。小蠶一直喜歡穿聲雨竹品牌的服裝,老馬曾經陪她多次光顧聲雨竹。有一次小蠶去試衣的時候,老馬閑得無聊就到隔壁的哥弟逛了一下。小蠶試好衣服出來,老馬對她說,旁邊的哥弟服裝好像也不錯。小蠶說,哥弟適合中年婦女穿。小蠶這麽一說,老馬當時就想到了牛惠,從此就把哥弟記在心裏了。
經過聲雨竹時,老馬突然停了腳步,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專櫃裏看了一下。半年前,他曾經在這裏給小蠶買過一件三千多元的風衣。試衣之前,老馬覺得有點兒貴,當小蠶穿上它張開雙臂在他麵前旋轉的時候,他就覺得不貴了。
進入哥弟專櫃後,老馬拍著牛惠的肩說,你自己挑吧,看上哪件我給你買哪件。牛惠說,你對我這麽大方?老馬說,對你不大方還對誰大方?牛惠就去挑選。其實每一款都不錯,但牛惠卻挑了半天也沒試一件。老馬說,怎麽,一件都看不中?牛惠說,不是,主要是太貴了,最便宜的都兩千多呢。老馬說,不要考慮錢,隻要你喜歡,再貴我也給你買!
賣衣服的小姐聽老馬這麽說,眼睛立即亮了一下。她熱情地問老馬,先生,你想給你太太買一件什麽價位的衣服?小姐的話一出口,牛惠猛地擺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老馬趕緊去看牛惠,發現她的臉一下子紅得像打了胭脂。老馬想了一下問小姐,有四千多的嗎?小姐馬上說,有,我們剛上市了一款風衣,打折價四千五,正好適合你太太穿。老馬趁機說,太好了,快拿來讓我太太試一下。小姐很快把風衣拿來了,看樣子果然不同凡響,無論是樣式還是色彩都很高雅。老馬給牛惠招一下手說,快來試試。牛惠站在那裏不動,愣愣地看著老馬說,還真買呀?老馬說,當然,隻要你喜歡我就買。老馬邊說邊上去拉過牛惠,逼著她試。牛惠在那位小姐的幫助下很快穿上了那件風衣,老馬一看就驚叫一聲,啊!太美了!
老馬立刻付了錢。他對牛惠說,別脫下來,就穿著它去吃飯和看電影。牛惠猶豫了一會兒,就依了老馬沒脫,把原先的那件外套放在手袋裏拎著。
從新世紀百貨出來,一路上都有豔羨的目光打量牛惠,牛惠在欣喜的同時稍微感到有點兒不自然。她小聲對老馬說,我今天的回頭率好高啊!老馬說,你穿這件風衣的確漂亮!牛惠說,就是太貴了,四千多呢!老馬說,不貴,我正想給你買件四千多的衣服呢。牛惠一怔說,為什麽非要買四千多的?老馬沒回答,臉卻突然紅了。
中午十二點,老馬帶著牛惠到了太子軒。老馬一進門就對領班說,我要巴黎廳。巴黎廳不大,但很雅致,最低消費八百元,老馬曾經和小蠶來這裏吃過兩次。有一次吃爬蝦,小蠶吃了一盤還想吃,老馬就又為她要了一盤。可是領班說,對不起,巴黎廳已經有人了。老馬怔了一會兒問,還有與巴黎廳差不多的廳嗎?領班說,差不多檔次的沒有了,現在隻剩下一個紐約廳,最低消費一千二。老馬說,好,我們就要這個紐約廳。牛惠這時用手肘碰了一下老馬說,換個便宜的吧,一千二太奢侈了,再說我們兩個人也吃不了呀!老馬說,吃多少算多少吧,我還從來沒請你上過一回像樣的餐館昵,今天一定要讓你好好地飽一次口福!
紐約廳的確比巴黎廳豪華。牛惠進門後指著頭上的一盞吊燈對老馬說,這燈真好看!正在一旁泡茶的服務生說,聽我們領班說,這盞燈一萬多塊。牛惠說,難怪呢!服務生上了茶後,拿出菜譜讓老馬點菜,老馬一揮手說,你就按一千二安排吧,盡量多來點兒海鮮。服務生高興地說,好嘞!
菜很快一道接一道地上來了,全是山珍海味,大都是牛惠沒吃過的,有的她連名字都沒聽說過。老馬見多識廣,來一個菜就給牛惠介紹一個。一會兒說這是鵝掌,一會兒說那是鮑魚羹,一會兒又說這是魚翅燕窩。牛惠一邊吃一邊扭頭對老馬笑。老馬看著牛惠笑,心裏美滋滋的。
大約上了七八道菜,服務生對老馬說,先生,你的菜上齊了。老馬眼睛一愣說,怎麽沒見上爬蝦?服務生說,沒給你們安排爬蝦。老馬問,為什麽不安排爬蝦呢?服務生說,你讓我們為你安排,沒強調要爬蝦呀。老馬想了一下說,那就再加個爬蝦吧,我另外加錢。老馬話剛說完,牛惠攔住說,別加菜了,我實在吃不下了。老馬說,可你沒吃爬蝦啊!牛惠不解地問,為什麽非要吃爬蝦呢?老馬遲疑了一下說,爬蝦好吃!服務生很快把爬蝦加上來了,老馬親手剝好放到牛惠麵前。好吃嗎?老馬盯著牛惠的嘴問。真香!牛惠一邊回答一邊用紙巾擦口水。
午餐前後吃了兩個多小時,他們到達亞洲電影城已是下午三點了。這裏有二十多個放映廳,每個廳的名字取得都很有詩意,比如金太陽、藍月亮、綠珊瑚。老馬從中選擇了紅草莓,也許是觀眾怕酸的緣故吧,進這個廳看電影的人很少,有一次老馬和小蠶來看李安的《色戒》,整個廳裏居然隻有十幾個觀眾,因為人少坐得散,小蠶看到激動處就把手伸到老馬身上毫無顧忌地遊走。走到紅草莓門口時,牛惠突然問,你怎麽選這個廳?老馬說,這個廳人少。
這天紅草莓的觀眾更少,老馬和牛惠進去時還不到十個人。開映之前,牛惠問老馬,我倆有多少年沒進過電影院了?老馬想了想說,快二十年了吧。電影很快開始放了,是範冰冰主演的《蘋果》。導演很大膽,床上戲差不多展示了全過程,還不斷地推出細節特寫。牛惠看得臉紅心跳,嘟噥說,怎麽都是做這種事?老馬這時伸出一隻手,在牛惠的一隻手上拍了拍說,別說話,認真看!老馬拍牛惠的手時,牛惠的手沒有躲開,老馬於是就把牛惠的那隻手捉住了。他捉得很緊,像捉一條魚似的,生怕它跑了。剛捉到的時候,牛惠的那隻手是冰涼的,過了一會兒就熱了,後來手心裏還出了一層汗。看罷電影出來時,牛惠對老馬怪笑一下說,難怪你要找一個人少的廳呢!
5
這天的晚飯是牛惠親自在家裏做的。晚飯做得很晚,吃得也慢,等他們放下碗筷時,時間已是夜裏十點鍾了。牛惠先看看牆上的掛鍾,然後認真地對老馬說,你該走了!老馬也認真地對牛惠說,我不走了!牛惠問,為什麽?老馬說,我要回來跟你複婚!牛惠一怔,瞪大眼睛說,這種玩笑不是隨便開的。老馬直直地看著牛惠說,不是開玩笑,我已經決定了!
牛惠突然把頭低下去了。許久之後,她抬起頭來,望著老馬說,你不應該作出這樣的決定。老馬問,為什麽?牛惠說,好馬不吃回頭草。老馬沉吟了片刻說,我本來就不是一匹好馬。
過了一會兒,牛惠說,我有點兒累,想休息了。她說著就進了臥室。進門時,她順手把門關了一下,但沒有關嚴,還留了指頭粗一條縫。老馬看著那條縫,心裏頓時充滿了無限的想象。後來,老馬走到臥室門前,透過那條縫問,牛惠,我今晚睡哪裏?牛惠沒說話,臥室內無比寂靜。過了片刻,老馬又透過門縫說,牛惠你說話呀,你要不說話,我就進來跟你睡了!牛惠還是沒說話。老馬頓時喜瘋了,手一伸就推門進了臥室。
牛惠還沒睡下去,她半躺在床上,手裏拿著一件什麽東西在看。開始,老馬以為她看的是一本雜誌,走近才發現是一張放大的照片。但老馬沒看清照片上是誰,他剛走過去,牛惠就把照片藏到了背後。誰的照片?老馬問。牛惠不回答,直直地注視著老馬。老馬頓時急了,朝牛惠冷不防撲過去,一把搶過了照片。拿過照片一看,原來竟然是以前放在客廳空調上的那張合影,英俊的老馬和漂亮的牛惠肩並肩頭挨頭,臉笑得像花兒一樣。老馬驚喜萬分,雙手一張就像老鷹撲小雞似的朝牛惠撲了過去。
老馬和牛惠先擁抱了一會兒,然後就開始做愛。他們倆差不多有兩年時間沒做過了,雙方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新鮮感。接近高潮的時候,老馬突然停下來。牛惠問,你怎麽啦?老馬說,我們換一種姿勢吧。他幫牛惠翻了個身,讓她把P股對著自己。老馬再進入時,從不叫床的牛惠突然叫了起來,叫得像一隻春貓。平靜下來後,牛惠擺過頭來含情脈脈地問,你是跟誰學的?老馬沒說小蠶,他說是他一次去美國講學時從電視上看到的。
原載《作家》2010年第7期
點評
生活化的小說有一種獨特的魅力,當作者用簡單的人物關係演繹出人生百味的時候,很容易讓讀者帶入情感。曉蘇的小說筆法極簡,但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人之常情”。不要小看這四字的力量,在如此短的篇幅內,沒有太多筆墨的鋪墊,能讓人讀出“人之常情”的自然與若有所思的深度,實屬不易。
老馬的兩個女人,正如張愛玲所說的白玫瑰與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子,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曉蘇沒解釋為何老馬會離開熱情年輕的姑娘而回到妻子身邊,男人到底該愛哪個這個說不清的哲學問題似乎並不是曉蘇的關注點。但是小說不斷在不經意處提到,老馬人到中年之時與年輕姑娘的這段短暫而又火熱的戀情居然給他上了一堂課,使他回到前妻麵前時已經改頭換麵變成了一個真正懂得生活的男人。這使得三角戀這一老生常談的話題有了一絲耐人尋味的新意。
老馬吃回頭草的事可以有很多解讀的方式,比如最終讓老馬成長的並非真愛,也許恰恰不是真愛讓人成長最多,因為真愛,如同此妻,根本舍不得要求太多。又或者,愛情有時的確需要短暫的抽離來重新審視,雖然不一定都要以背叛的形式,否則你可能吃了一輩子同一窩草,卻不知道你其實根本不會吃草。
(崔慶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