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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六月半

  付秀瑩

  六月半,小帖串。這個風俗,芳村的人都知道。今年閏五月,容工夫,俊省的一顆心就稍稍放寬些。小帖的意思,就是喜帖子,這地方的人,凡當年娶新的人家,都要在六月裏把喜帖子送到女方家,叫打帖子。這打帖子的事情可不簡單。紅紅的喜帖子倒在其次,最要緊的,是票子,硬紮紮的票子。如今,票子之外,還添了很多名目,比方說,三金,比方說,手機,比方說,婚紗照。三金的意思,就是金項鏈、金戒指、金耳環,特別要樣兒的閨女家,還要添上金手鐲。手機這東西,須得有。這時節,在鄉下,有幾個年輕人沒有手機?還有婚紗照。小兩口雙雙去縣城,或者省城,捧回一個大相冊來,一個村子的人都要傳著看一看,評一評。愛顯擺的,還要把其中最得意的,放大了,掛起來。這些錢從哪裏來?當然是男方出。芳村的人們都說,老天爺,這年頭兒,閨女金貴。誰家有倆小子,簡直要把老子吃了。這話,俊省不愛聽。俊省喜歡小子。俊省娘家沒人。這地方,沒人的意思,就是少男丁。很小的時候,俊省便在心裏暗暗發了願。就連嫁給進房,也是看中了劉家的院房大,兄弟稠。算起來,劉家是芳村的大姓,遠族近支,覆蓋了大半個村子。到了進房家這一支,更興旺了。進房弟兄四個,進宅,進房,進院,進田。下麵又是一群小子,隻進田家有一個閨女,總算是變了變花樣。在鄉下,別的不論,單是紅白事,院房大的人家,就顯得格外排場,格外熱鬧,格外有臉麵。俊省早計劃好了,今年,兵子結婚,要好好地鬧上一鬧。兵子是老大,家裏的頭一宗事,總要有點樣子才是。

  早在年初,剛開春的時候,俊省就張羅開了。先是請村西的布袋爺看日子。看日子這事,最是要緊。布袋爺耳朵背,心卻是亮的。他微闔著雙眼,把一對新人的生辰八字細細算過了,查了書,還要請上一炷香,叩一叩,問一問。看好日子,接下來,就是訂籠屜,請響器吹打,請廚,請押轎,請娶客。如今,雖說是不坐轎子,可照樣得有押轎。押轎的,自然是男人。娶客呢,則是女人。這娶客有講究。須得是全福的婦人,夫婦和睦,兒女雙全,當然,最好還要容貌周正,有德行有口碑。輩分也要對。鄉親輩,胡亂論。可是在這一條上,一定不能亂,還是要仔細論一論。還有很要緊的一條,屬相要合。跟誰合?當然是跟新人合。這就很難得。夜裏,睡不著的時候,俊省把芳村的女人們在腦裏過篩子,一遍又一遍。除了這些,還有很多瑣碎事。比方說,請管事。管事須得是村子裏的能人,頭腦活,賬碼清。請管事要謹慎。管事的嘴巴一鬆一緊,裏頭的出入就大了。俊省想好了,就請村長建業。建業能,又有身份,一句話掉地上,能砸出個坑。再比方說,雇車。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結婚都用汽車了。不像俊省他們那會兒,一隊自行車,並不騎,隻是推著,慢慢地從村子裏走過。如今,鄉下的汽車越來越多了,再不用到城裏去花錢雇。俊省掰著指頭算了算,村長家算一個,老迷糊二小子家算一個,寶印家算一個,統共需要八輛,足夠了。俊省的意思,既是喜事,要紅色的才好,才喜慶,可是,兵子說了,黑車好,黑車大氣。兵子這話是在電話裏說的。兵子在城裏一個工地上做工。俊省拗不過小子,就用黑車。反正都要用紅綠彩扮起來,倒也醒目。俊省盤算著,就依著芳村的例,管司機一頓酒飯,再每人塞給一條好煙。錢是不必的。鄉裏鄉親的,即便給,也未必好意思接。給什麽煙呢?俊省拿不準,就把這事問進房。

  怎麽說呢,進房這個人,老實,本分,最沒有主見,倒是種地的好把式。可是,如今,誰還把地當回事?小辛莊有一戶人家,兒女都出息了,家裏隻剩下老兩口。想雇一個人,俊省就讓進房去了。活兒也不苦,無非是灑灑掃掃,侍弄一日三餐,還管吃,一個月下來,淨掙五百。俊省覺得挺合算。進房卻不樂意,每回把錢交給她的時候,就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俊省不理他,她最知道男人的心思。無非自忖一個大漢們家,給人家當老媽子,供人家呼來喝去地使喚,心裏不好受。可是,除了這個,他還能幹些啥?五十多歲的人了,腿腳又不好,總不見得像髒人他們那樣,去城裏給人家賣苦力吧。這樣多好。家裏外頭,兩不誤。月月有活錢。俊省算了算,一個月五百,一年下來,六千,三金的錢,就夠了。俊省的小算盤一響,心裏就止不住地歡喜。一歡喜,就想跟進房念一念。有一回,俊省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進房脾氣倔,保不齊會說出什麽不好聽的話來。還有一條,俊省心裏清楚。進房腿腳不好,是那年工地上落下的毛病。寒冬臘月,給人家踩泥,雨靴倒是穿了的,可那一年有多冷!北風小刀子似的,割人的臉。寒氣逼入骨頭縫裏,從此落下個老寒腿。進房心裏惱火。在鄉下,五十多歲,離養老還早著哩。髒人他們,幹勁多足!不像他,隻能拖著病腿,在人家幹些女人家的活計。俊省知道他的心事,話頭上就格外的小心。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裏裏外外,都是俊省一個人張羅了。頂多,問進房一句,也是模棱兩可的意見。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俊省努力想了想,到底是想不起來了。

  有時候,俊省心裏也感到委屈。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她想不通,自己怎麽就落到了這般光景。建業的媳婦,香釵,是同自己一塊兒穿開襠褲長大的,如今呢,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簡直是差得沒了遠近。憑什麽?還不是憑著人家是建業媳婦,人家的男人是一村之長,芳村的土皇上。俊省長得好模樣,人又機靈,很小的時候,一幫孩子在槐樹下玩泥巴,村西相麵的文煥爺就說了,這孩子,長大了有飯吃--看那鼻子長得--當時,這幫孩子中也一定有香釵。如今,文煥爺早就過世了,可是俊省有時候會想起他多年前的那句話,心裏不覺歎一聲,暗暗埋怨文煥爺的眼光。然而,埋怨歸埋怨,俊省轉念一想,也就把自己勸開了。香釵好是好,高樓大院子,蓋得鐵桶一般,可偏就生了兩個丫頭片子,大家大業的,硬是膝下恓惶。為這個,香釵嘴上不說,背地裏,去了多少趟醫院,喝了多少苦藥湯?看來,老天爺到底是公平的。給了你這一樣,就拿走你那一樣。圓滿。人世間,哪裏能夠有圓滿?

  過了端午節,兩場熱風,麥子就黃透了。如今,麥收也容易,都是機器,轟隆隆一趟開過去,就剩下直接拿布袋裝麥粒子了。哪像當年。當年,過一個麥天,簡直能讓人脫一層皮。這一天,俊省在自家房頂上曬麥,陽光從樹縫裏落下來,落在麥子上,斑斑點點,一跳一跳的。這時節,家家戶戶的房子上,都曬滿了新麥,一片一片的黃,散發出好聞的香味。俊省衝著太陽眯了半天眼,很痛快地打了一個噴嚏。她仿佛聞到了蒸饅頭的微甜,還有新出鍋的烙餅的焦香,她尋思著,這兩天,一定要去老苦瓜家的機子上出半袋子麥仁。新麥,出麥仁最好。把外麵的殼子脫去了,隻剩下裏麵的仁。煮麥仁飯,抓一把豇豆,抓一把麻豆,再抓一把赤小豆,那才叫好吃。俊省知道,進房最愛這一口。孩子們就不大熱心,尤其是慶子,說還是大米飯好。慶子在縣城念高中。俊省的意思,這兩個小子,家裏一個,外頭一個,正合適。要是慶子也在家裏,從蓋房到娶親,加上以後的滿月酒,沒有十幾萬,走不下來。兵子這邊的債台剛壘起來,又該輪到慶子了。這後半輩子,要稍稍鬆一口氣,也是萬難。正胡思亂想,聽見有人叫她,抬頭一看,是小敬。小敬是二震媳婦,正拿了一個筢子,嘩啦嘩啦筢麥子。俊省說,今兒天不錯,火爆爆的大日頭,再有個三兩天,這麥子就該幹透了。小敬說,可不是,這大日頭。小敬說快了啊,這有了日子,梭一樣,真快。俊省說可不,眼瞅著就逼到跟前了。小敬一隻手拿筢子,一隻手屈指算了算,哎呀,閏五月,要不是閏五月,這會子,該打帖子了吧。俊省說,可不,今年閏五月。俊省問小敬知不知道行情,這地方,一年一個樣兒,得先打聽清楚了。小敬是芳村有名的廣播喇叭,消息頂靈通。小敬說,上年是一萬,大家都這麽走著呢。今年麽,就不一定了。今年寶印的小子過事。寶印是誰?那還不得好好鬧一鬧。俊省抓起一把麥子,讓它們慢慢從手指縫裏漏下來。寶印是包工頭,兵子就在他的手下幹活。俊省拿手掌把麥子一點一點攤平了,沒有說話。小敬說,寶印早發話了,十八輛奔馳,整個胡同,紅地毯鋪地,一直鋪到大街上來。請縣城同福居的大廚掌勺,城裏樂團的吹打。寶印說了,上席的都是客。到時候,還不知道排場有多大。俊省把手邊的麥子一點一點攤平了,越攤越薄,越攤越薄。寶印還說了,帖子嘛,盡著女方要。依我看,今年,這個數,恐怕都不止。小敬伸出兩個指頭,在眼前晃了晃。俊省心裏咯噔一下子,背上就出了一層細汗,癢酥酥的難受。小敬說,也該著今年辦事的人家倒黴。寶印這麽一鬧,大家跟在P股後麵,跑掉鞋子也攆不上。小敬說沒有這麽行的,這世道。俊省捏起一顆麥粒,放在上下齒之間,試探著咬了一下,哢吧一聲,就兩半了,這大日頭,真是厲害。俊省把兩隻手掌拍了拍,細的塵土紛紛揚揚飛起來。寶印這家夥,牛氣烘烘的,這家夥,恨,這家夥。小敬一連說了幾個這家夥,口氣裏說不清是怨恨,還是羨慕。寶印這家夥--小敬忽然把嗓門壓低了,這家夥,和大眼媳婦靠著呢。俊省說誰?大眼媳婦?不是小茅子媳婦嗎?小敬撲哧一聲笑了,說人家是土財主,順手掐個花花草草的,還不是尋常?還不是輕易?錢這東西,誰還怕紮手?俊省就不說話了。院子裏,有誰在喊,小敬,小敬--小敬應著,順著梯子下去了。太陽越來越熱了,蟬躲在樹葉裏,拚命地唱著。俊省看著一片一片的新麥,發了一會子呆。一隻花媳婦飛過來,停在她的手背上,紅底黑點的身子,兩根須子一顫一顫的,忽然,翅子一張,又飛走了。

  吃過飯,俊省就歪在炕上。電扇嗡嗡地搖晃著腦袋,把身邊的被單子吹得一掀一掀,直蹭她的臉。珠串的簾子被風戲弄著,簌簌地響。寶印。她怎麽不知道寶印。當年,寶印家托了人來俊省家提親,被回絕了。爹的意思,寶印倒是個機靈孩子,隻是,家裏人口單薄了一些。寶印是獨子,上麵一個姐姐,嫁到了小辛莊。俊省很記得,有一回,從田裏薅草回來,在村東的那條壩上,她被寶印攔住了。寶印說,我在這裏,等你半晌了。俊省呢,因為有提親那回事,見了寶印,總是繞道走。這一回,眼看著繞不過了,就低了頭,聽他說話。寶印說,你--不同意?俊省嚇一跳,她萬萬想不到,寶印會這樣開門見山地問她。寶印說,那--你嫌我啥?俊省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很尷尬了。寶印說,俊省,我,我,你--你會後悔的--俊省呆了一時,扭身就跑了。夕陽在天邊很熱烈地燃燒著,整個村子籠罩在緋紅色的霞光中。多少年了,俊省從來不曾回憶起那個黃昏。今天,這是怎麽了?其實,當初兵子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多想。這些年,寶印從芳村帶走了多少人,一茬又一茬,兵子隻不過是其中一個。兵子憑著自己的雙手吃飯,又不是仰仗著他寶印的施舍。兵子倒是常常在電話裏提起來,老板長,老板短,言語間充滿了敬和懼。老板指的就是寶印。寶印的小子,民民,跟著他爹幹,儼然是二把交椅。民民和兵子同歲。一樣的孩子,不一樣的命。一個天天吃香喝辣,一個整日裏黑汗白流。俊省想起了寶印的那句話,心頭忽然就莫名地躁起來。

  傍晚的時候,進房回來了。車鈴鐺一路響著,一直騎進院子裏。俊省在飯棚裏炒菜,聽到鈴鐺唱,她知道這是發工資了。可是俊省不抬頭,隻作聽不見。進房騎在車子上,單腿支地,看著廚房裏熱氣騰騰的媳婦,搖了一會鈴鐺,就止住了,把車支好,立在門口,兩隻手撐著門框。俊省自顧埋頭炒菜。油鍋沙沙響著,俊省的鏟子上下翻飛,又靈巧,又有法度。進房討個沒臉,就去舀水,洗手。這邊俊省已經把炒菜裝進盤子裏,另一隻鍋也揭開了蓋子,白色的蒸汽一下子就彌漫開來。吃飯的時候,兩個人誰都不說話。雞們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百無聊賴的樣子。一條絲瓜從小敬家的牆頭上爬過來,探頭探腦。進房說,發工資了。俊省說嗯。進房說,那老兩口,真會享福。俊省說噢。進房說,孩子們也孝順。進房說小子給安了空調,閨女給買的冰箱。俊省說,那還是有錢。沒有錢,咋孝順?進房說,聽說,小子在城裏當幹部,閨女也不差,婆家是城裏人。俊省不說話。進房說,老兩口,真會享福。俊省還是不說話。進房說,怎麽了,你這是?看這臉拉得。俊省一下子就爆發了,把碗當的一下頓在桌上,說怎麽了?你說怎麽了?人家享福,人家享福是人家命好,上輩子修來的,我受罪也是自找的,活該受罪。進房說怎麽了嘛這是,這說著說著就--說閑篇哩。俊省說,說閑篇,我可沒有心思說閑篇,自己的苦鹹,自己清楚。眼瞅著進六月了,帖子的事,我橫豎是不管了。進房這才知道事情的由頭,說不是說好了嗎?他大姨,小姨,我大哥,還有進田他們,大家夥兒湊一湊。俊省哇的一聲就哭開了,要借你去借,這手心朝上的滋味,我算是嚐夠了。進房說你看你,你看你--俊省說,劉進房,嫁給你,我算是瞎了眼--我的命,我好苦哇--

  這地方的人,一年裏,除了年節,還有好幾個廟。三月廟,六月廟,十月廟。廟呢,就是廟會的意思。鄉下人,少歡娛,卻是喜熱鬧。正好趁了這廟會,好好熱鬧一番。這六月廟,就在六月初一。六月裏,田裏的夏莊稼都收完了,進了倉。玉米苗子躥起來了,棉田也粉粉白白地開了花,紅薯,花生,靜悄悄地綠著,在大太陽底下,藏在泥土裏,憋足了勁,隻等秋天的時候,讓人們大吃一驚。節令馬上就數伏了。節令不饒人。數了伏,天就真的熱起來了。頭伏,二伏,三伏。三伏不了秋來到。眼瞅著,地裏的秋莊稼就起來了。這時節,忙了一季的人們,也該偷閑歇一歇了。六月廟,家家戶戶都燒香,請神。這一回請的是穀神,還有龍王。女人們梳了頭,淨了手,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心裏悄悄許下願。穀神管的是五穀豐登,龍王管的是風調雨順,鄉下人,年年月月,祖祖輩輩,盼的不就是五穀豐登風調雨順?如今,女人們許的願就多了,多得連她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開口了。就隻有藏在心裏。藏在心裏,別人就看不見了。這幾天,俊省忙得團團轉。燒香,請神,最要緊的,是要把人家女方請過來,看戲。這地方的六月廟,總要唱幾天大戲。城裏的戲班子,那才叫戲班子。穿戴披掛起來,台子上一個亮相,不等開口,就贏得個滿堂彩。都是這地方的傳統劇目,《打金枝》《轅門斬子》,人們百聽不厭。這時候,定了親的人家,就要把沒過門的媳婦請過來,看戲。說是看戲,其實,就是要讓人家過來探一探,探一探家底子的厚薄。好酒好飯自然是少不了的,更要緊的,是臨走時悄悄塞給人家的那一封紅包。往往是,六月廟一過,是非就生出來了。有人哭,有人笑,還有的,因此斷送了一門好姻緣。這些天,俊省格外的忙碌,格外的勞心。怎麽說呢,俊省這個人,心性兒高,愛臉麵,這個時候,決不能讓人家挑出半分不是。俊省把屋裏屋外都收拾得清清爽爽,割了肉,剁餡子,炸丸子,煎豆腐,蒸供。這後一樣,是有講究的。芳村的女人,誰不會蒸供?新麥剛下來,新麵粉香噴噴的,女人們拿新麵粉蒸各色各樣的麵食,雞,魚,豬頭,麵三牲,蓮花卷,出鍋的時候,統統點上紅紅的胭脂,熱騰騰擺在那裏,粉白脂紅,那才叫好看。俊省還特意讓進房刮了胡子,換了件新背心。她自己呢,也去三子家的理發館理了發,穿上那件小黃格子布衫。俊省家裏家外打量了一番,略略鬆了口氣。隻是,還有一樣。既是人家女方要上門,按理說,無論如何,兵子該回來一趟。俊省盤算著,帖子的事,也該問一問兵子。

  這天,吃罷晚飯,俊省就去見禮家打電話。見禮是老迷糊家二小子,論起來,還是本家。俊省家裏沒裝電話,有事,就到見禮家打。傍晚的鄉村,顯得格外靜謐。風從田野深處吹過來,濕潤潤的,夾帶著一股莊稼汁水的腥氣。這個時辰,見禮一家子肯定在吃飯,這樣最好,她正好可以躲在北屋裏,跟兵子說幾句體己話。俊省想好了,她得跟兵子說一說六月廟的事,主要是那一封紅包。還有,這一封紅包,由兵子回來塞給人家,頂合適。小兒女們,什麽話都好說一些。更要緊的一件事,是打帖子。眼瞅著進了六月,可不能讓人家挑了禮。俊省的意思,最好先趁這個六月廟,探一探人家的口風。這些,都離不開兵子。正想著,迎麵差點撞上一個人,待細一看,竟是寶印。俊省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寶印嘴裏叼著一棵煙,問吃了?俊省說吃了。寶印說,去哪兒?俊省說串個門兒。寶印頓了頓,說噢,這天熱的,真熱。俊省說是啊,真熱。寶印說,兵子的日子,臘月裏?俊省說臘月十六。寶印說,好日子。正跟民民碰著。俊省一驚,問民民也臘月十六?寶印說可不是,真是個好日子。俊省心裏忽然像塞了一團麻,亂糟糟的。寶印說,你,還好吧?俊省說,挺好。俊省想什麽意思,寶印你是想看我的笑話了。寶印說,進房他,幹得還順心吧,我是說在小辛莊。俊省說那還能不順心?順心。寶印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來,看著那一個個青白的煙圈一點一點淩亂起來,終於消失了。俊省剛想走開,聽見寶印說,兵子在我手裏,你放一百個心。俊省就立住了,等著寶印的下文。寶印深深吸了一口煙,卻不說了。俊省隻好說,這孩子實在,就是脾氣倔,你多擔待。寶印就笑了,這還用說?我看著他長大,這還用說?在我眼裏,兵子和民民一樣。俊省臉上就窘了一下,她想起了當年寶印那句話。寶印把煙P股扔地上,拿腳尖使勁一碾,說,我正思謀著,把兵子的活兒調一調。孩子家,筋骨嫩,出苦力的活,怕把身子努傷了。俊省心裏顫悠了一下,臉上不動聲色,一雙耳朵卻支起來。寶印卻不說了。牆根底下,草叢裏,不知什麽蟲子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還有蟬,躲在樹上,嘶呀,嘶呀,嘶呀,嘶呀,叫得人心煩意亂。俊省立在那裏,正躊躇著去留,隻聽寶印的手機唱了起來,寶印從腰間把手機摘下來,對著手機講話。喂?哦,這件事,我不是說過了嗎,你讓老孫處理。事事都找我,我長著幾個腦袋?少羅唆,趕緊去辦。掛上電話,寶印皺著眉說,這幫人,都是吃糧不管事的。寶印說幾個工程,攤子鋪得太大了,勞心。俊省看了一眼寶印的手機,心裏就動了一下,她說,那啥,我正要去給兵子打電話呢,看他能不能抽空回來一趟,快六月廟了。寶印說怎麽不能?回來,讓孩子回來。這是大事。寶印說耽誤一點工算啥?孩子一輩子的大事。說著就低頭撥手機,把手機在耳朵邊聽了一會,說找兵子,對,就是兵子,還有哪個兵子?芳村的兵子嘛。好,快去。俊省立在那裏,呆呆地看著寶印的手機,那上麵有一個紅燈一閃一閃,很好看。寶印對著手機喂了一句,說,兵子,兵子嗎?六月廟,你回來一趟,對,回村裏。活不要緊。不要光想著活,該想想你的大事了。兵子,你等著,你聽誰跟你說話。俊省緊張地盯著遞過來的手機,看寶印衝她擠擠眼,就猶猶疑疑接過來,叫了一聲兵子,就不知道說什麽了。兵子在那頭喂喂地叫著,俊省隻覺得嘴唇幹燥得厲害,手掌心裏卻是汗津津的,對著手機說,兵子,我是你娘--

  六月廟,說到就到了。村子裏,真仿佛過節一樣,到處都是喜洋洋的。進入頭伏了,太陽越來越烈,像本地燒,兩口下去,胸口就熱辣辣的,頭腦就暈乎乎的,整個人呢,就輕飄飄地飛起來了。六月廟前的芳村,空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慢慢發酵了,帶著一絲微甜,一絲微酸,讓人莫名地興奮和渴盼。戲台子也搭起來了,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披紅掛綠,上麵是高高敞敞的涼棚。這地方的人,幾乎個個都是戲迷。河北梆子,絲弦,不論老少,都能隨口來上兩嗓子。這些天,人們都議論著,這一回,縣裏的賽嫦娥一定要來,賽嫦娥,人家那扮相,那身段,那嗓子,簡直是,簡直是--說話的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就動了粗口,說簡直是--他二奶奶的。人們就笑了。說什麽是角兒?人家那才是角兒。台上一站,一個眼風,台下立時鴉雀無聲。這時候,不論你在哪個角落,都能感覺到,人家的眼風是掃到你了,人家賽嫦娥看見你了。娘的。什麽是角兒!

  一大早,俊省趁涼快,去趕了一趟集。俊省買了香紙。香紙這東西,不能買早了,伏天裏,最易吸潮氣,吸了潮氣,就不好了。這地方,管專門燒香請神的人叫做“識破”。“識破”可不是一般的凡人。在鄉下,逢初一十五,女人們少不得要在神前拜一拜,即便是吃頓餃子,也要盛了頭一碗,供在神前。為的是圖個吉祥如意。“識破”就不同了。“識破”都是沾了神靈仙氣的人,他們能夠領會神旨,甚至,直接跟神靈對話。鄉村裏,有了災病坎坷,總要請“識破”叩一叩,破一破。“識破”都會看香火。香點燃了,“識破”跪著,看香火燃燒的走勢。有時歡快,有時沉悶,也有時,忽然就霍地燒了半邊,剩下另一半,突兀地沉默著。這時候,“識破”就開口了,說,這是東南方向,有說法了。因此上,俊省知道,香紙這東西,最不能受潮,受了潮,就不好了。六月廟,俊省是想請“識破”問一問。問什麽呢,俊省心裏計劃著,就問一問家道,問一問光景,還要問一問兵子的親事。怎麽說呢,直到這個時候,俊省還是懸著一顆心。六月半,這第一道關坎兒,還不知道該如何邁過呢。俊省歎了一口氣,把香紙收好。籃子裏東西還多。二斤雞蛋。等兵子回來,得補一補,窮家富路,出門在外,苦了孩子。二斤五花肉。肉鹵子麵,兵子一口氣能吃三大碗。這些,都得放到老迷糊家,老迷糊家裏有冰箱。天熱,可不能糟蹋了東西。俊省還買了綠豆粉。往常,一到伏天,俊省都要攪涼粉。在芳村,俊省的涼粉攪得最地道。涼粉攪好了,用冰涼的井水鎮上,吃的時候,澆上調好的汁兒,蒜要多多地放,還有醋,還有辣椒,還有芫荽,吃一口,那才叫過癮。兩個孩子都愛吃。隻是,如今,沒有井水了,都是自來水,又沒有冰箱,俊省就隻好一遍一遍地換水。水愈來愈熱,粉就一點一點涼下來了。慶子的補習班還要五六天,俊省掐著指頭算一算,還是兵子回來得早。寶印說了,活兒有什麽要緊?這是大事。可兵子還是要等到月底才回來。小子是怕誤了工,怕誤了工要扣錢。兵子的心思,俊省怎麽不懂?俊省歎了口氣,看著院子裏一鐵絲的衣裳,在風中飄飄揚揚。

  晌午,俊省收拾完,剛歪在床上,小敬挑簾子進了屋。俊省讓她坐,起身把電扇調快了一擋。兩個人扯了一會子閑話,小敬說,帖子的事,人們都看著寶印呢。俊省說噢。小敬說,寶印這家夥!寶印這家夥不出手,人們就都等著。俊省說,可不。小敬說,寶印這家夥!這家夥!俊省想起那天寶印的樣子,像一頭豹子,真是凶猛,讓人害怕,又讓人歡喜。就那樣把她抵在老槐樹上,粗糙的樹皮,把她硌得生疼。樹上的露水搖晃下來了,還有蟬聲,落了他們一身一臉。寶印在她耳朵邊,熱熱地叫她,小省小省小省小省。一天的星星都黯淡下來,月亮也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後來的事,俊省都記不起來了。俊省隻記得寶印那一句話。寶印說,兵子的事,你放心--放心好了。小敬說,寶印這家夥!這個寶印!你,怎麽了?俊省這才省過來,知道自己是走神了,忙說,有點困--昨夜裏一隻蚊子,鬧了半宿。小敬說蚊子?是隻大蚊子吧。俊省罵了一句,小敬就嘎嘎笑了。屋子裏寂寂的,電扇嗡嗡叫著,把牆上的月份牌吹得簌簌響,一張一張掀起來,紅的字,綠的字,黑的字。日子飛快,眨眼間,六月廟就到了。

  三十這一天,俊省起了個大早。進房已經走了,他得趕著去給人家做早飯。俊省把甕接滿水,澆了菜,潑了院子,把香紙供享裝進籃子裏,打算去村南別扭家。別扭媳婦是個“識破”,方圓幾十裏名聲很響。晚上,兵子就要回來了。俊省想請“識破”問一問。這事,得瞞著兵子。青皮小子,嘴上沒毛,倘若說了什麽話,衝撞了仙家,就不好了。鄉村的早晨,太陽剛剛露頭,就按捺不住了。風裏倒是有些涼意,悠悠地吹過來,臉上,胳膊上,絨毛都微微抖動著,癢酥酥的,很適意了。遠處的田野,仿佛籠著一層薄薄的青霧,風一吹,就恍惚了。遙遙的,偶爾有一聲雞啼,少頃,又沉寂下來。俊省心裏高興起來。走到建業家門口的時候,聽見院子裏有人說話。俊省想,這個香釵,起得倒早。忽然,聽見有人說兵子。俊省就停下腳步,在牆外邊立住了。

  誰知道就那麽寸?狗日的。建業罵道。一下子仨!活蹦亂跳的小子!狗日的!香釵說,命,命裏該。香釵說可惜了的,看俊省這命!兵子都要娶媳婦了。建業說,狗日的!狗日的寶印。鑽到錢眼裏了!狗日的!

  俊省立在牆外麵,整個人都傻了。兵子!兵子!她拚盡全身的力氣,竟然一句話也喊不出來。兵子!兵子!她想挪動腳步,卻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就軟下去了。

  天真熱。明天,就是六月廟了。

  原載《人民文學》2010年第12期

  點評

  這是一篇展示地方風俗的作品,讓人依稀看到沈從文和汪曾祺的影子,作者極盡筆墨鋪寫地方性的各種民風民俗,如打帖子、請響器吹打、請廚、請押轎、請管事,還有一些飲食風俗,如煮麥仁飯、蒸供、攪涼粉,節日風俗如六月廟、請神、唱戲,一幅生動鮮活的風俗畫在作者筆下自然呈現。相比於細致的民風民俗書寫,小說的故事結構相對簡單,兒子兵子到了結婚的年齡,母親俊省為了兒子的婚事精心準備,然而貧窮的家境又讓俊省陷入了糾結之中,她在內心不斷計算可能產生的各種費用,希望能用有限的資金安排一個體麵的婚禮,然而同村身為包工頭財大氣粗的寶印也將自己兒子的婚禮安排在了同一天,這讓本來滿心歡喜的俊省情緒上一落千丈,巨大的貧富差距給她帶來了莫大的壓力和心理的失衡,當初本來有機會和寶印結為夫妻的她卻因為看上丈夫進房家“院子大,人口稠”而選擇了進房,如今生活的落差讓她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作為深深浸淫於鄉土文化的一分子,俊省原有的價值觀念在物質現實的衝擊下徹底崩潰了。這部作品在給我們帶來一幅優美的風俗畫的同時,也關注到現代化進程下鄉土價值觀被逐步瓦解的現狀,現代化在帶來極大的物質豐富的同時也在不斷吞噬著鄉土文明,一代鄉土人正在承受價值觀的被解構之痛。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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