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一談
開往北京的火車正穿越第三十六條隧洞--必須穿越長長短短六十七條隧洞,火車才能最終告別山區駛向平原。我熟悉這條鐵路線上的隧洞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紋--最短的隧洞每節車廂三秒鍾就能通過,最長的則需要在黑暗裏穿行七分鍾。
老式火車時代,窗戶即使全部關閉,黑煙也會從窗縫裏躥進車廂,嗆出旅客的咳嗽和眼淚;現在車廂裏沒有了黑煙,我卻咳嗽起來,是不停地咳,連我自己都煩了,更別說其他旅客了。似乎隻有一個年輕人對我的咳嗽充滿好奇。他在前一站拎著兩個大行李箱進了車廂,我側身讓路,還幫他騰挪空間,居然沒得到他的任何謝意。他一定是個心高氣傲的人。我討厭這種人。現在我的餘光告訴我,他正牢牢地盯著我看,是對我的咳嗽充滿好奇,還是在嘲笑我?火車穿越第三十七條隧洞的時候,他還趁著黑暗走過來,走到我的正麵,想仔細探究我哩。
我是坐這條鐵路線長大的,早已適應隧洞裏的光線變化,故意咳嗽一聲,想必口水一定噴到了他的臉上。可我沒聽見他的抱怨,這讓我多少有些愧疚,就趕忙低下頭。火車就要穿出隧洞了。光明是在一瞬間射進來的。我看見他急忙轉身,搖晃著身體走回自己的座位。
一陣猛烈的咳嗽又想湧上喉嚨,我快步走到車廂連接處,沒有人在那兒,大聲咳嗽吧,嗓子眼和胸腔頓時暢快許多。
車窗外麵就是家鄉的山川田野。
每隔幾年,我會發現山上的樹林明顯減少了許多,河道在變窄,山裏的村莊更顯寂靜,再難看見大股大股的炊煙在林間盤旋。這沒什麽奇怪,年輕人都去了城裏,山村裏留下的盡是老弱病殘和幼小的孩子們。想到這兒,心裏就不是滋味。我老家的那個小山村不也一樣嗎?我年邁的爹媽還住在那個小山村,現在陪伴他倆的是家裏的兩頭水牛,十幾隻雞,還有那片柑橘林。
我又咳嗽起來。其實離家前半天已有咳嗽的症狀,我拚命壓抑著,在被子裏咳,在廁所裏咳,就是不想讓爹媽聽見--我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爬幾十裏的山路去小鎮上為我拿藥。
現在喉嚨裏發出的聲音怪怪的,似乎喉嚨是人造革造的,是假的,沒有了潤滑感。我試著喊自己的名字,“……沈……全……沈……全……”粗糙沙啞,像鬼怪夢遊的聲音。我咽口唾沫,抹去嘴角的口水,無奈地搖搖頭。
不想說話,可偏偏有人找我說話,還是那個自命不凡、心高氣傲的年輕人。“您好……”他說,搓著手看我一眼,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我僅僅點了一下頭。“您是……”他接著問道。
“四川人。”我說,沙啞的聲音讓他很吃驚。
“嗓子不舒服?我有潤喉片。”
“不用。”
“您在哪站下車?”
“北京。”我懶懶地回答。
“我也是!”他很興奮,遞給我一張名片。
“謝大海……帶給您好運的星探……”我在心裏默念。
“您是做什麽的?”
“幹保健的。”
“哪種保健?”
每次對陌生男人說出“幹保健的”這四個字,男人通常會追問“哪種保健?”。我在心裏冷笑,伸出兩個大拇指,上下左右扭動著,“捏腳能治病……”
“足底保健!我最喜歡捏腳了!”
“是嘛。”我遞給他一張名片,轉過臉,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了。一陣沉默。一隻蒼蠅一次次撞擊玻璃窗尋找著出路。
“您……想演戲嗎?”他專注地望著我說。
“什麽?”我扭過頭。
“您想做演員嗎?”
“我是捏腳的……”我幹咳一聲說。
“捏腳的也能成為演員,”他提高聲音說,“您有明星相!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不喜歡開這種玩笑。”
“我沒開玩笑!”他的神情非常認真,“我們是星探公司,專門為劇組和導演尋找合適的演員,有個導演半年前就委托我們尋找一位外形酷似魯迅的演員,沒想到……”
我擺擺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我多年在這條鐵路線上走,可以跟在火車上遇見的任何陌生人瞎聊,卻不會相信他們。“你說我能成為演員?”我自嘲地搖著腦袋,轉過身,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要成為明星,這趟火車非翻了不可!”我清楚自己的長相,再普通不過了,扔在人群裏根本找不到,但是我忽然明白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了,“請問……我要想成為明星……要花多少錢?”我晃著腿,滿眼譏諷地望著他。
火車在這時恰巧進了一個隧洞--旅途中最長的那條隧洞。隧洞裏的氣浪隔著玻璃衝進耳鼓。我習慣性地閉上眼睛,因為我知道每次進這條隧洞我都會陷入沉思,仿佛這隧洞裏藏著我的時空回憶。
二十年前,我來到北京讀大學。讀中學時我就是個沉默的人,坐上火車,我通常會從起點沉默到終點,似乎隻有吃方便麵時才有可能發出點聲響。我成了一名正規大學中文係的學生,喜歡詩歌和小說,最大的夢想就是畢業後當一名詩人或者小說家。我拚命讀書,勤奮寫作,夢想讓四年的校園生活很快過去,我要大學畢業了。為了能留在北京,我必須先在一個普通中學教幾年的語文課--這是獲取北京戶口的根本條件,沒有妥協的餘地。周而複始的工作讓文學夢逐漸離我遠去。我開始相信命運,認定一個一無所有的四川山裏人來到北京就應該接受命運的安排。
我現在的老婆是同事介紹認識的。我們十年前結的婚,兒子小虎今年八歲,正讀小學二年級。老婆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父母在她讀高中時先後去世了。她中專畢業後成為一名地鐵站裏的管理員,維持乘客上下車的秩序,有幾次她差點被恐怖的人群擠進鐵軌。當然,在地鐵站工作這些年,她見過不少跳軌自殺者。她的職業病就是每天下班後回到家裏耳朵裏還留有地鐵進站時的轟鳴,晚上睡覺經常做噩夢,身體常年曬不到太陽,生完小虎後,一變天她就抱怨腰酸腿疼。
五年前,我和老婆厭倦了各自的工作,下定決心雙雙辭職,掏出四萬塊錢--我們買房後剩下的所有積蓄,投資開辦了這家足底保健店。老婆站前台招待客人,我帶領幾名技師為客人捏腳。這店是我們一家三口的飯碗,也是我們在北京生活的全部支撐和希望。我學習能力很強,很快掌握了足部穴位和人體全身各器官的關係,還能充當其他技師的保健老師,很多客人打心眼裏認為我是中醫藥大學畢業的呢。
我家的店不大,四十多平米,有五間小按摩房。除去房租水電、技師工資和家庭日常花銷,每個月我們家還能存三四千塊錢。兒子健健康康地成長,我和老婆又有了自由,心裏很滿足。手裏雖說有了點錢,可我心理上總有點小別扭--畢竟足底保健師的身份說不到台麵上。幹了兩年多之後,我的自卑感才稍顯減退,不再覺得難為情,把職業說給別人聽時臉也不再紅了。當然,我從內心裏感謝這家小店,因為我發現沉默不再每天圍著我轉了。
對了,我兒子上小學擇校的大難事就是被我這雙手捏碎的。老婆看中一所名校,校長的兒媳婦(她叫周宜,是一家健康雜誌社的主任編輯,看樣子剛過三十歲)恰巧是我店的客人,她患有嚴重的失眠症,我隻給她捏了三次腳,她的失眠症狀就緩解了不少。下麵兒子上學的事兒就太簡單了。我和老婆都很感激她。老婆說周宜小姐來店裏按摩腳永遠免費,隻要我們夫妻倆還幹這個生意。周宜來店裏幾乎都是我親自出馬為她服務。她是個很特別的女人,似乎很享受我的按摩技法,身體舒展地躺在沙發上,微微閉著眼,有一次她的腳趾無意中觸碰到了我的手腕,說腳心好癢啊……還有一次,她問我和老婆關係怎麽樣,我支支吾吾,岔開說孩子都快九歲了。她聽了沒說話,半睜著眼笑了一下。說實話,周宜比我老婆漂亮,又是職業女性,舉止裝扮很有味道。老婆是工人出身,又是孩子他媽,現在就是個沒有多少風韻的小店老板娘。我承認我被周宜吸引了,但我還是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隻記得她的左腳小腳趾下麵長著一個紅色的雀斑。
我現在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給我媽捏過腳。
這次回老家除了給我爹過七十歲的生日,也想順便了結這個心願,可我媽死活不給機會,說什麽都不讓我捏。為啥?我是你兒子!怕啥!我媽就說她的腳難看死了,整天山裏走,水裏泡,早成幹疙瘩了。我爹皺著眉頭說兒子在北京有出息了,兩三年才能回家一次,回來一趟不容易,讓兒子表表孝心吧。我媽還是不同意,我沒了辦法,直看我爹。我爹忽然發起火來,說兒子想給你捏,你穿上襪子讓兒子捏捏吧!我媽低著頭,灰白的頭發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她沉默了一會兒,剛掏出右腳,又反悔了。我媽操持家辛苦了一輩子,一定要享受享受捏腳的好處。我蹲下身,望著我媽,故意笑著說你穿上鞋我給你捏捏總行吧,就捏幾下,隻捏幾下。我媽想了想,同意了,慢騰騰伸過來穿鞋的腳。我早就練成了捏腳老手,手指頭像帶著電,摸什麽都很靈敏,隔著鞋麵我立馬感覺到我媽的腳早已沒有了腳型--不是老太太的小腳,卻像老太太的小腳蜷縮在一起,腳底有厚厚的繭子,腳麵上也有厚厚的繭子,趾甲硬得像龜甲蓋。我的手指頭禁不住有點抽筋,眼淚開始在眼眶裏積蓄,假裝打噴嚏,趕忙跑出了門,對著灰蒙蒙的天空大喊了好幾嗓子,才把眼淚憋了回去。我媽說這輩子還沒被人捏過腳呢,讓兒子捏也不習慣;我爹在一旁嘿嘿笑。我臉上掛著笑,可心裏真像打翻了五味瓶。我爹挺痛快,主動伸出腳讓我捏,說要享受享受兒子的孝心,可我爹的腳又讓我終身難忘。我捏過幾千雙腳了,這絕對是一雙獨一無二的腳:硬得像石頭,硌疼了我的手掌和手指頭,腳上的傷疤像長長的蟲子,隨時準備爬進對麵人的衣袖和褲管裏,十個趾甲全是灰的,怎麽治也不行了,灰到骨子裏了,根本沒治了……
天色徹底黑了,車廂裏的燈更顯明亮。謝大海重重地歎口氣,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他沒回避我的眼神(或許他剛才一直盯著我),也沒有正麵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快速轉身走回車廂。沒過多久,我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和他“呼哧呼哧”的呼吸。
他走過來了,手裏晃著一本畫冊,忙不迭地說:“沈先生,這是我們公司的宣傳冊,確實有個導演想排一部魯迅的話劇,我們幫她找了大半年了,快沒信心了,沒想到今天見到您。您的相貌和魯迅太像了,身高也差不多,這個角色絕對適合您來扮演。請您到我們公司試妝吧,就占用您一天的時間,付您一千塊錢……行嗎?”他的態度非常誠懇。
接過宣傳冊,我首先看見封麵上的魯迅黑白肖像。
誰不知道魯迅?中學課本裏收錄的魯迅文章,我差不多都會背。他說我的相貌和魯迅很像!太搞笑了!我的臉長在我身上,我自己會不知道?
“哪兒……像?”我盯著魯迅的肖像,轉動著腦袋,笑著說,“我和魯迅都是男人,這一點沒問題!”
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進旁邊的盥洗室,盯著鏡子裏的我說:“旁觀者清!”然後把魯迅的肖像壓在鏡子上,一隻手掀開我額前的頭發,“對不起,我必須掀開您的頭發!臉型都是四方臉!額頭寬窄幾乎一樣!鼻子長短、鼻梁高度非常像!眼睛大小差不多!下巴一樣!耳朵隻比魯迅的小一點,發質比魯迅稍軟一些,不過沒太大影響,後期化妝都能解決!”
我承認我的思路幾乎跟不上他的話。
“您……留過胡子嗎?”他放下手,盯著我的嘴唇。
“我最討厭留胡子了!”我說,右手不自在地抹了抹嘴唇和下巴,“我老婆也最討厭我留胡子,說太髒了。”我當然也不習慣一個不熟悉的男人盯著我的嘴唇看。
“您抽煙嗎?”他說。
“以前抽,結婚後戒了。”我走回火車連接處。
“把頭發理短,再粘上魯迅特有的胡子,手裏拿根煙,太像了!”他陶醉在自己的話語裏,把宣傳冊按在我手中,“沈先生,請到餐車共進晚餐吧!”
車輪上晃動的晚餐沒有詩意可言。我和謝大海麵對麵坐著,隨手把魯迅的黑白肖像立在紅酒架子上,隻需稍稍側臉,就能看見他老人家不怒自威的眼神,好像聽見他在說:“小子,給我也倒一杯!”
“為魯迅幹一杯!”謝大海舉起酒杯說。
我舉杯喝了一大口,冰涼的酒讓我的喉嚨眼奇癢無比,逼迫我扭過頭大聲咳嗽起來,緊跟著我看見嘴裏的啤酒變成一大股泡沫噴射到魯迅臉上。
濕漉漉的魯迅的臉。
謝大海抓來餐巾紙猛擦宣傳冊,不停地道歉:“魯迅先生,對不起,沈先生不是故意的。他嗓子發炎了,對不起……”他的道歉讓我哭笑不得。旁邊的食客紛紛扭頭看我們。“沈先生,您別笑我,幹我們這一行誰都不能得罪!”他壓低聲音說。
現在的魯迅似乎隻存在課本裏、書架上了,還有誰會關注魯迅?謝大海的手指頭焦急地敲著桌子,期待我說出感受,但我說這事還得仔細想想,當然,還要和我老婆商量一下。他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沒有半點遲疑,迅速找來筆和紙,飛快地寫出了下麵的文字:
沈夫人,您好!
我們是一家星探公司,您先生正是我們尋找的扮演魯迅的特型演員。特別希望沈先生能到我們公司試妝,我們會付沈先生試妝費一千元人民幣(隻占用他一天的時間)。導演認可後,會和他本人簽約並請他在話劇中扮演魯迅,當然,沈先生的演出酬金由他和導演協商。
非常感謝您的協助!
謝大海 敬上
在北京西站下車後,謝大海戀戀不舍地握著我的手,說:“沈先生,認識您非常榮幸!非常榮幸!”如果我說跟我一起回家吧,他一定會激動得流眼淚。
我沒有回家,直接奔向了足底保健店。說實話,足底保健店更像我的家。我兒子放學後就到店裏做作業,晚飯也在店裏吃,不遠處的那個家隻是我們一家三口睡覺的窩。
剛到店門口,幾個店員就大聲喊道:“沈老師回來了!沈老師回來了!”為了體現足底保健的科學養生特征,我讓店員稱呼我老師,不能叫老板或經理,誰叫錯一次就扣五塊錢。我不是真想扣他們的錢,隻是更喜歡被他們稱呼為“老師”,畢竟教過十年的語文課,內心裏總忘不了那段教師歲月。
老婆聽見了我的聲音,一臉煩惱地跑出來,把我拉進小包房,抱怨道:“怎麽現在才回來?”
“不是說好一周嘛。”
她拿來台曆,敲打著上麵說:“今天是第八天!”
“車票買不到,就晚回來一天。”
“你走這幾天咱家損失多少錢,你知道嗎?回頭客都是衝你來的,你不在他們都走了!一天少十個客人,就少掙三百八十塊錢!八天少掙多少?回家再看你爹媽,你一去一回路上又要花多少?你算過嗎?”說實話,老婆在單位上班的時候,對金錢還不怎麽在意,開了這家店,她變得特別愛算計。看我沉默不語,她一腳踢翻墊腳的板凳,跺著腳說:“這店要完蛋了!”然後黑著眼圈,嘰嘰喳喳講給我聽,講到最後我倒在沙發上,手指頭胡亂敲打著沙發扶手。“別敲了!你倒是說話啊!”她皺著眉頭踢我的腳。
昨天街對麵新開了一家足底保健店,麵積有我家的五倍大,光技師就有二十幾個,迎賓小姐一溜排在店門口迎接客人,“歡迎光臨”的叫聲從早到晚就沒停過。“我居然沒看出他們在裝修,偽裝得真好,一開張就想把咱們給吃了!”老婆重重地歎口氣,手臂在抖動,“你快想想辦法啊!”
“沒這麽嚴重。”我小聲說,她顯然被我的話激怒了,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抖動。大魚吃小魚,小魚找蝦米,這是明擺著的。不過我早想好了,大不了把這店盤出去,再租個更小的店,哪怕隻能放兩個沙發都行,我有技術,掙口飯錢不難,在北京餓不死我們一家三口。我剛想說出對策,兒子的歡笑聲穿門而入。“爸爸!帶好吃的了嗎?我想吃,我餓了!”兒子撲入我的懷裏,我用嘴巴上的胡子紮他的小臉蛋。“就你那軟不拉幾的胡子還紮兒子呢!”老婆還在生我的氣,摔門而出。我對她的背影說:“我用胡子蹭兒子呢!”兒子打開我的行李箱,翻出桃片,撕開包裝,塞進嘴裏好幾片。
“兒子,想爸爸了嗎?”我摸著他的頭發。
“還行吧。”
“是想,還是不想?”
“想……又不太想……”兒子說。
無論兒子說什麽我都不會太生氣。我是他爸爸,他是我兒子。就這麽簡單。他還小,長大後就明白了。我知道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老婆帶兒子回家後,我召集技師開會。死氣沉沉的氣息彌漫在不大的店裏。我讓他們說說這幾天的工作,可我聽見的卻是這些話。
“沈老師,今天才有兩位客人。”
“就一位,周宜小姐是免費的。”
“周小姐來了?”我插話。
“上午來的,還問您什麽時候回來。”
“明天不知道會不會有客人……”
“對麵那家店麵太大了!”
“價格和咱家的一樣!”
“沈老師,咱們降價吧!”
“你降別人也降……”
“別急,別急,小店有小店的優點和好處,”我說,給每人送了一盒桃片,“咱們這店有沈老師的獨家按摩秘籍,誰也拿不走,”我掃視著大家,繼續說,“有我吃的就有你們吃的,沈老師有信心!”我用力給自己鼓掌,其實心裏一點兒底都沒有,接著幾個技師跟著鼓掌,掌聲雖然稀落,小店裏多少有了點生氣。
深夜回到家,老婆和兒子已經入睡,看著桌上幾十塊錢的當天營業收入,我足足發了五分鍾的呆,才找出消炎藥吃了幾片。
生活中的困難不打招呼就來了,擋都擋不住。未雨綢繆,我做到了嗎?沒有。這幾年我隻是沉浸在小富即安的滿足裏。我掐自己一把,想推開臥室門,發現她把臥室門從裏麵鎖上了。隻要她不高興,客廳裏的沙發就是我的床。我是男人,不想和她多計較,把謝大海寫的字條放在桌上,隻是不知道明天她看見後會有什麽反應。
人一累,躺在沙發上也能很快入睡。我在夢裏看見一個既像我老婆又像周宜的女人蹲在我旁邊,一隻手舉著有魯迅黑白肖像的宣傳冊,一隻手舉著台燈,照著我的臉。“有點像,甭說還真有點像……”女人左右打量著,臉上掛滿驚奇的表情,放下宣傳冊,騰出一隻手摸摸我的左臉,摸摸我的右臉,當然還摸了額頭、鼻子、耳朵和嘴唇,最後女人的手停在我的胡子上,輕輕摩挲著,說“魯迅的胡子是真的嗎?”
夢裏的我點點頭。
“魯迅的胡子看上去又黑又硬,真嚇人!”
“你喜歡硬胡子,還是軟胡子。”我開玩笑。
“我在想……魯迅的老婆怎麽和他……親嘴……魯迅的胡子這麽硬,怪紮人的。”
女人幽默的話讓我笑醒了。我坐起身回到現實,眨了眨眼,屋裏又黑又靜--眼前的情形讓我更願意相信夢裏的女人是周宜了。
我本想睡個懶覺,可老婆的大嗓門驚醒了我。
“試妝?演魯迅?啥時候了,你還有這閑心!”
我揉揉眼,走進衛生間,她跟上來繼續說:“你得天天盯在店裏,把這幾天的損失補回來,咱家可賠不起。我去店裏了,你也快一點!”我沉默著,聽見她的關門聲,才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早晨的陽光已經火辣辣的了。我來到足底保健店,進門看見周宜正和我老婆有說有笑。“沈全,快……快……昨天周小姐就白來了一趟,我說你前天回來,誰知道你晚回來一天。”
“對不起,周小姐。”我走上前說。
“沒事,昨天路過這兒,看見你們家對麵也開了一家店……”周宜指指外麵。
老婆著急了,說:“周小姐,那家店你去過了?”
“那怎麽可能!你先生的足底按摩水平可是一流!”
“謝謝,謝謝。”老婆開心地笑了,領著周宜進了包間。服務生忙著端木桶、放藥水。老婆咯咯笑著跑出來對我說,“周小姐說要在雜誌上給咱們店做宣傳,免費的,還說要采訪你哩。你可給周小姐服務好了。”我點點頭。
我在包間剛坐穩,周宜就小聲說:“有公司想請你去演戲?”我淡淡一笑,手舉溫熱的毛巾裹住她的雙腳,“還沒定呢。”
“你老婆說你不幹正經事。”
“唉……”
周宜坐直身子,湊近我的臉,仔細看著:“認識你這麽久,還真沒看出來,有點像魯迅哎……說不定是機會……去試試吧……”
“不想和她生氣。”我說的是心裏話。
“你想去嗎?”
說實話,在小店裏憋了這麽幾年,我真想出去透透氣。再說了,我很喜歡魯迅,雖然對魯迅沒什麽深的研究,但教書十年,魯迅的文章、思想和形象早已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記憶裏。除了魯迅,似乎沒有第二個現代文學家、思想家讓我敬佩。我重重地點點頭,按摩周宜的手指下意識地加重了力道。“疼……”她吸了一口氣說,聲音裏卻沒有半點抱怨。
“對不起……”
“說實話,你真想去嗎?”
我點點頭。
“為什麽?”
“想透透氣,”說完這話我笑了,“就想出去透透氣,一點不騙你。”隨後我們倆同時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她認真地點點頭,說:“我感覺,魯迅能讓你成功!”
“我今年都四十了,還想什麽成功,有吃有喝就行了。”之所以說出這話是因為我覺得在北京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魯迅四十歲的時候還寫出了《阿Q正傳》……”她重重地靠在沙發上,睜著眼望著天花板,不像在享受按摩,倒像沉浸在重大問題的思考之中。我覺察出她似乎對我有所期待。不過此刻,我想讓她說說自己的丈夫,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乖乖,我的手指頭會代替我問話嗎?真奇怪了,她在我的輕柔按摩中居然說話了:“我……丈夫……在外麵有女人……幾年了……”
“哦……”我按摩的節奏頓時紊亂了。
周宜走後,我第一次感覺到魂不守舍。結婚這麽多年,除了老婆,我還沒碰過其他女人--當然不是指給女人按摩腳。黃昏來臨,無事可幹的技師們站在門口,眼神齊刷刷地望向對麵新開的足底保健店。我沒有責怪他們,一個人躺在屋裏胡思亂想。從現在到深夜,應是小店生意最好的時候。我盼望著能有客人進來,即使為他免費服務都成--有客人來老婆才有信心,技師們才有信心。
夜幕降臨,街燈大亮的時候,我家的小店更顯寒酸,新開的那家店被閃爍的霓虹燈包圍,碩大的廣告招牌閃閃發光,映襯著上麵的宣傳語:千裏之行始於足下!迎賓小姐身著合體的旗袍,笑容可掬,歡迎路過的行人。我忍不住趴在窗戶上看,內心有嫉妒,也有羨慕,有一刻,我甚至幻想自己如果是這家新店的老板該有多好!
白日夢醒後我的身體由熱變冷。老婆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後。“瞧瞧,真舍得花錢!”她說,往窗戶外麵吐著瓜子皮,“真有錢!”
臨近晚上九點,終於來了一男一女兩位年輕的客人。技師們止住哈欠,一擁而上。
“歡迎……歡迎……”
“歡迎……歡迎……”
“我們找沈老師。”一個年輕的女孩走上前說。老婆一臉疑惑。“我們周主任讓我們來采訪的……”女孩補充說。
老婆臉上綻開笑容,“歡迎,快坐吧。”然後使勁拉我的衣袖。我含笑點頭,手掌在外罩上磨蹭著,想伸出手表示歡迎,又怕對方忌諱。女孩沒有絲毫猶豫,握住我的手說:“沈老師,您好!我們周主任說,這次要為您好好拍幾張照片呢。她說您和魯迅很像。”她眨眨眼睛,露出驚奇的笑容,看一眼脖子上掛著照相機的同伴,“是像……真像……”同伴也點點頭,打開隨身帶的大挎包,掏出精巧的燈光支架。
“你們的工作效率真高。”老婆說。
“要趕下一期雜誌,”女孩說,鄭重地拿出本子,望著我老婆,“沈老師什麽時候去試妝?”老婆聽後皺著眉望著女孩。
“這樣的文章讀者最愛看,”女孩說,“沈老師像魯迅多有新聞性啊,肯定會有更多的報刊采訪您,你們店就出名了,客人會把你們店擠破的。”
“真的?”老婆瞪大了眼睛,碰了碰我的胳膊。
“周宜,謝謝……”我在心裏默默說道。女孩把筆記本上麵記錄的拍照要求遞給我看:正麵一張,側麵一張,雙手一張,按摩時工作照一張。老婆側過腦袋看見了,說:“我們兩口子要拍合影嗎?”女孩略顯尷尬地一笑,說:“這次不用拍的。”
沒有客人進來,拍工作照時我就按摩起老婆的腳--沒有用勁按摩,也沒有用心按摩--隻是手指頭在鏡頭麵前比畫了幾下子。
時針滑向12的時候,老婆打通了謝大海的電話。兩人雖未謀麵,但“魯迅”的字眼讓兩人在深夜裏熟絡起來。我聽見謝大海激動的聲音:“明天上午!就明天上午!好嗎?”
老婆邊說“好”邊興奮地掛了電話,走到我身邊,雙手用力按住我的臉頰,說:“你成名了會不要我們娘倆嗎?”
“瞎想什麽!”
“敢!我就閹了你!”
第二天上午,我如約來到謝大海名片上的公司。一進門,牆上貼滿的花花綠綠青年男女的照片看得我眼暈。謝大海跑出來迎我。往裏走,十幾個女孩子像罰站似的站在牆邊,看見謝大海,幾乎每個人都叫一聲“謝先生好”,沒有一個人正眼瞧我,好像我就是一個跟班的。
謝大海領我走進化妝間。“魯迅!魯迅!我找到魯迅了!魯迅真把我累死了!”他對鏡子麵前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說,“大師,趕快試妝吧!”
“真見到鬼了!”化妝師望著我說,咂吧著舌頭,“你和魯迅有啥關係?底子真不錯!”
謝大海得意地推我坐在沙發上,哈哈大笑不止。
第一步:洗頭。剪短我的頭發。吹半幹,噴上發膠。
第二步:洗臉。抹粉。輕輕為我擦拭。
第三步:為臉部化妝(我為愛化妝的女人感到可笑,簡直是受罪)。次序是:額頭、眼睛、眉毛、鼻子、嘴唇。
第四步:為我的耳朵粘上一個肉色的橡膠。輕捏定型。
第五步:在我的嘴唇上麵抹上膠水,再粘上一片厚厚的黑胡子。魯迅的胡子。我想伸手摸摸,化妝師按住了我的手。
以上隻是大致的步驟,期間次序翻轉了好幾回,比如噴發膠,剛開始噴了一次,化裝完畢又噴了好幾次。“發質還是太軟……隻能用強力定型的……”化妝師邊搖頭邊自言自語。我一抬眼,在鏡子裏看見謝大海瞪大的眼睛和張大的嘴巴,當然,我也看見自己的眼睛越瞪越大。
真是一個活脫脫的魯迅!和照片上的魯迅像極了!自己以前的麵孔不見了,消失了……化妝真神奇!我動了動嘴巴。“別亂動,胡子剛粘上,會掉下去的。”化妝師說。嘴唇上有了胡子。濃密的八字胡。又硬又黑。不太習慣,嘴唇不敢亂動,感覺門牙癢癢的。不過我脖子下麵的藍格格T恤衫太不搭調了。“長衫!魯迅的長衫!”謝大海叫道。
深灰色的長衫穿在身,我不由自主轉了一大圈,長衫下擺隨之飄動起來。“沈先生……成了!”謝大海拍著手說。化妝師歪著腦袋看我,說:“您上輩子和魯迅有親戚關係嗎?”他的話問住了我,不過在一瞬間,我還真覺得自己上輩子和魯迅有啥關係,要不然,和魯迅怎麽會這麽像呢!“香煙呢?魯迅喜歡抽煙!”我說,岔開了他的問話。化妝師掏出一根煙,夾在我的手指間。“點上嗎?”他掏出打火機說。我擺擺手,把煙放在嘴邊,連續做出吸一口吐出來的動作,忽然感覺嘴唇上的胡子就像一團無味的墨汁。
化妝師出門抽煙去了。謝大海手扶我的肩膀,說:“比想象中的還像!導演肯定滿意!等我的信兒吧!”他把我拉進旁邊的攝影棚,讓攝影師圍著我前後左右拍了幾十張照片。“OK!”他打著響指說。
我出了一身的汗。“還要見導演嗎?”
“等我的電話吧,”謝大海塞給我一千塊錢,“我們是星探公司,我們的工作是先讓導演看你的照片……沈先生,您去卸妝吧。”
可我突然想帶著妝、穿著這件長衫回家。謝大海聽完我的想法連連搖頭,可看見我固執的神情,他轉變了態度,“沈先生,您入戲真快啊!”他拍著我的肩膀說,然後叫來化妝師遞給我一包卸妝水。
道了別,我走到外麵的陽光裏,驕陽似火,地麵上升起的熱氣在半空飄浮,遠處的建築物似乎變柔軟了。此時此刻,我想全北京的大馬路上應該隻有我一個穿長衫的男人。隻走了幾十步,前胸後背已有汗跡,我大可不必這樣做,可我就想這樣做,心甘情願這樣做,即使路人瞪大眼睛看我,以為我是神經蛋,我也無所謂。平平淡淡生活了幾十年,我想體驗另一種人生經曆。
我想做給自己看!我沈全居然像魯迅!我這輩子居然像魯迅!而且和魯迅像極了!沈全,你就當回魯迅吧……哈哈……大夏天穿長衫的沈全!不,是穿長衫的魯迅!傻不傻?不傻!我一點都不傻!我一定要過這把癮!扮演魯迅的癮!
一個流浪漢跑過來,遲疑了好一會兒還是伸出手來要錢。我撩起長衫,從褲兜裏掏錢,感覺自己的動作稍快了些,就又放下長衫,重新慢慢撩起來,從褲兜裏掏出一張小麵額的紙幣,覺得味道不對,就又摸出兩個鋼鏰遞給他。流浪漢不看手裏的錢,瞪大眼睛,大張著嘴,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看清了,鋼鏰不是袁大頭,是人民幣!”我對他說,快走幾步進了地下通道。
來了一輛出租車,我拉開車門,慢慢托起長衫,彎腰鑽進汽車後座。司機一個勁兒在後視鏡裏瞄我。我報出目的地,一臉平靜地望著窗外。“你……好眼熟……”司機眯著眼說,“你是演員吧?”我笑笑,沒說話,心裏甜滋滋的。“先生,你……你和一個人很像!”他繼續說,“像……像……”司機敲著腦門,敲了兩個紅綠燈也沒想出來,不停地搖頭歎氣。我像魯迅!真是個文盲!我在心裏說。接下來是一路沉默。車到足底保健店,司機還是沒想起來我到底像誰。
“師傅,想出來了嗎?”我打趣道。
“瞧我這腦子,在嘴邊就是想不起來了。”
“魯迅!”我大聲說,“我像魯迅!”
“不是魯迅!不是魯迅!”他撥浪鼓似的搖頭,讓我很吃驚,“是濮……濮存昕!濮存昕!他也演過魯迅!你們倆可真像!”說完他一轉方向盤走了,留下我尷尬地站著。我馬上給謝大海打電話,他告訴我說濮存昕扮演過魯迅,演的是故事片,是正劇,最後他提醒我:“沈先生,扮演魯迅,您的外形條件絕對勝過濮存昕!”
剛掛電話,我的手機又響了,是周宜打來的。
“周小姐,謝謝。”我首先致謝。
“叫我周宜。”
“好,好,謝謝。”
“試妝怎麽樣?”
“還行,感覺還行……”
“我讓攝影師馬上趕過去給你拍照。”
“好的。”掛了電話,我長長地喘口氣,望著街對麵那家足底保健店,忽然心花怒放起來。
我是憋著氣跳進小店的。小店裏靜悄悄的。沒看見技師,兒子正在工作台後麵做作業,他無意中探出腦袋看見了我,大呼小叫起來:“媽媽!媽媽!媽媽!”老婆跑出來,先是尖叫一聲,看見我手裏甩動著的人民幣,馬上明白過來,猛捶我的胳臂,扯著嗓子喊:“兒子!別怕!是你爸爸!”兒子站起身,怯怯地望著我。
“兒子,是我!”我大笑著抱起他,在屋裏轉了幾圈,用胡子蹭他的小臉,“兒子,看看爸爸像誰?”兒子推開我的嘴巴,搖搖頭。技師們從屋裏跑出來看我,個個瞪大了眼睛。
“沈老師,是您嗎?”
“沈老師,咋回事?”
“沈老師,您是不是不想幹足底了?”
“誰說我不幹足底了!我抽空演演戲而已!”我說,放下兒子,從抽屜裏取出宣傳冊,“兒子,看看你爸像不像這個爺爺?”兒子隻看一眼,什麽話也沒說,兀自埋頭做作業去了。
“兒子,像嗎?”我繼續問道。
“這老頭是誰啊!”兒子不耐煩地說。
“魯迅!”我彎下腰說。
“誰是魯迅?幹嗎的?”兒子說。
“老師沒給你們講過?”
兒子搖搖頭,專注地研究起我嘴唇上的胡子來,突然伸出手想扯下來看,扯得我嘴角掀起來,有鑽心的疼痛感。“別動爸爸的胡子,沒有了胡子,爸爸就成不了明星了。”站在一旁的技師們笑起來,幾個人在翻看宣傳冊。
“你們知道魯迅嗎?”我問他們。
“知道……”他們敷衍道。
“作家吧……”
“好像還是鬥士……”
“好像和他弟弟關係很僵……”
“今天有客人來嗎?”我說。
“沒有。”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很快就會有客人了。”我說。
老婆拉我進屋,沒等她發問,我把一千塊錢甩在桌上,“感覺還行,讓我等通知。”
“我這左眼皮一上午都在跳。”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我兒子探進小腦袋說。
“你打扮成這個樣子可真難看!”老婆說。
“難看嗎?我覺得挺好看的,挺酷的,在街上走好多人看我呢!”我瞥她一眼,走進衛生間,站在鏡子前端詳我這身裝扮。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穿長衫。長衫的味道。幾十年前知識分子的裝扮。可是上廁所真不方便啊。應該和女人穿旗袍上廁所的感覺一樣吧。試一試。撩起後麵的長衫,扯到前麵,脫褲子……真不習慣……抱著一堆衣服上廁所……哈哈……有意思……魯迅差不多也是這樣上廁所吧……既然都是男人,肯定一個樣。走出洗手間,抬眼看見了昨晚的攝影師。他豎起大拇指,把我拉到店門外麵,固定好我的位置,舉起手裏的照相機。
說實話,我喜歡上了這身裝扮,晚上睡覺也不想卸妝。老婆指指客廳的沙發,說:“我可不想和長胡子的男人睡一張床。”
“我怕卸了妝感覺沒了。”
“我會做噩夢。”
“我把胡子摘了。”
“你的頭發呢?又硬又直!耳朵呢?輪廓變了!現在屋子裏就有一股膠水味!”
我不再理論,在沙發上躺下,閉上眼睛。兒子走過來,小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胡子,哧哧笑了兩聲。“爸爸,你的胡子怎麽變硬了?你會成明星嗎?”他問我。我抓過他的小手,貼在胸口上,閉著眼說:“會的……會的……”
好像到了後半夜吧,我才起身走進衛生間,把臉上的妝卸了下來。我把胡子和耳朵上的塑膠仔細包好,放在角落裏。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比想象中的糟透了。
其一我一直沒等來謝大海的電話,就打過去詢問,他說還要再等幾天。其二是我店裏的五個技師,三個不辭而別,一個生病,一個按摩技法剛剛入門;我老婆更是急火攻心,嘴上燒起了兩個大水泡。
一天淨賠兩百塊錢。
現實讓我心裏發涼。
我決定降價,在店門口貼出告示:足底按摩,每位二十八元。牆上的膠水還未幹透,老婆就皺著眉頭說:“對麵的店昨天就提價了!告示牌在門口立著呢!每位五十八元!整整提了二十塊錢!”
對方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裏。這滋味真不好受!
老婆在一旁落淚,說還不如把小店關了,找個單位湊合著上班去,剛說完就抽自己一嘴巴子,“誰會要四十歲的女人!唉……”
我沉默著走出門,來到小商店,買了一包煙,猛抽幾大口,又忍不住給謝大海打電話,電話通了,可就是沒人接。我給他發短信:“謝大海,請回電話。”兩個小時過後,等來的是他的短信:“事情有變化,別急,我在開會,回頭給您電話。”
事情明擺著,導演對我的試妝不滿意。謝大海這樣回複隻是出於禮貌而已。
又過了兩天,周宜本人親自送來了雜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雜誌上看見自己的照片,還真不好意思。本色的我挺傻的,魯迅的扮相讓我忍不住在心裏嘖嘖稱讚自己。是我嗎?是我……真是我嗎?是!沈全,就是你自己!沒錯!
“這扮相肯定沒問題!”周宜說。
“不一定,不一定。”我擺了擺手。
“謝謝周小姐,”老婆說,“讓沈全給你做足底吧。”
“讓其他技師做吧,沈先生馬上成名人了。”
“啥名人,快進屋吧。”我說。看著周宜進屋落座,沮喪感一下子籠罩住了我。周宜沒像往常那樣利落地脫鞋,看著我說:“從今往後,我來做足底你一定要收錢。”
“那怎麽行!”
“不收我就不來了。”
“別開玩笑。”
“沒開玩笑,剛才你沒來時你老婆一直說每天賠一兩百塊錢……”
“別往心裏去,她就是說說。”
“你想讓我多來,就一定要收我的錢,等你們店生意好了再說……”
我無奈地搖搖頭,本不想把試妝有變化的事告訴給周宜,可這些話還是忍不住從嘴裏吐了出來,我還掏出手機讓她看謝大海的短信。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這話沒錯啊。”我說。
“沈全,不演魯迅你就不是魯迅了?”
“什麽意思?”
“你就是魯迅!”
“我……不懂……”
“模仿秀!”
“……”
“還沒明白?”
“……”
“魯迅先生……站在足底保健店店門口……歡迎客人……”她側著腦袋,直視著我的眼睛,“想明白了嗎?”
我眨眨眼,忽然明白了。我的小店有救了。我完全可以以魯迅這身扮相站在足底保健店門口,招呼大家到我們這家店享受足底保健服務……“魯迅”在此,長相酷似魯迅的足底保健店老板沈全在此!你希望得到名人服務嗎?來吧!沈全扮成的“魯迅”會帶領技師們為大家提供足底保健服務,服務絕對一流……對了,想讓沈全先生親自為你服務必須提前預約!因為現在的“沈全”已不是過去的“沈全”。現在的“沈全”是惟妙惟肖的“魯迅”!全世界獨此一家的足底保健店誕生了!說不定我能開連鎖店哩!一定能開!一定……我沉浸在幻覺中,真想撲上去擁抱周宜,可我現在沒有這個膽量,我隱約聽見周宜的自言自語:“魯迅……足底……按摩……技法……”
周宜離開的時候,我在屋裏聽見她和我老婆的對話。
“結賬。”
“周小姐,哪能收您的錢……”
“我們雜誌社現在能報銷。”
“……”
“你們福利真好,開發票嗎?”
“開一張吧。”
“多開點?”
“不用,就開二十八元吧。”
我感覺臉上和脖頸一陣陣發熱。
周宜是在真心實意幫我,她不僅給我思路,還讓攝影師把我的扮裝照衝洗出來掛在店門口。可我不知道拿什麽感謝她。女人離不開男人嗎?真是這樣的話,如果哪一天周宜再給我一些明確的信號,我不會拒絕的。那天傍晚,我和老婆站在店門前的巨幅照片前,她愉快地說:“周小姐給錢了。”
“……”
“你怎麽不說話?”
“你說過永遠免費的。”
“她硬給!”
“……”
“他們雜誌社能報銷。”
“姓沈的,你充什麽大個!誰不會當好人!我這可是為了咱家!這店已經好幾天沒進賬了!”
“說完沒有?”
“沒說完!”她捶我一拳,又踢我一腳,扭頭走了。
照片上的人就是我自己。
可我現在寧願相信照片上的人就是魯迅本人。
“魯迅先生,如果這一招管用,我一天給您老人家磕三個頭!說到做到!”我握緊拳頭,盼望著明天趕快到來。
屋裏黑燈瞎火。我不想開燈,慢慢走近沙發,躺下來,閉上眼睛。兒子已經睡了。我不想推開臥室的門。今晚就在沙發上過一夜吧。
一夜無夢。天蒙蒙亮了。我走進衛生間,發現洗漱台麵上堆滿了化裝用品:發膠瓶、定型液、胡子、修補耳朵的塑膠、眉筆和粉餅。是老婆為我準備的。我忍不住扭頭望了望臥室門。
今天早晨的化裝是一個儀式,一個抓住新希望的儀式……眼睛忽然有點濕潤,又盡力把眼淚壓回去。頭發、眉毛、耳朵……
老婆和兒子站在門口,靜悄悄地望著我。我在鏡子裏發現了他們,一直望著他們,一句話也沒說。
老婆陪兒子吃完早餐後送他去學校了。
我沒有一點胃口,穿上長衫直奔足底保健店。
眼前的情形讓我喜出望外。
小店還未開門,巨幅照片前已圍了十幾個晨練的人。
“本店老板兼首席技師沈全先生即將扮演魯迅一角……他是當今最像魯迅的特型演員……”
“沈全先生帶領全體員工為你提供最佳的足底保健服務……保證服務一流……”
“瞧這廣告做的,真夠絕的。”
“足底保健每位二十八元。”
“真不貴,回頭試試。”
“對麵那家要五十八元呢。”
“您就是沈全先生?”有人認出了我,“就是您,和魯迅還真像!”我被大家圍住了。
“您演的是什麽戲?什麽時候播?”
“魯迅?”
“電影,還是電視劇?”
“魯迅有啥故事?”
“瞧魯迅這胡子。”
“一般男人長不出這種胡子。”
我雙手抱拳,一字一句地說:“經常按摩腳,從此不怕老!歡迎光臨本店!”
“是您本人為我們服務嗎?”
“沒問題!”我說。
“那我今天就試試!”
“我也試試……”
“魯迅先生為我按摩按摩腳,有意思。”
“哈哈,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哈哈……”
我手不停歇,一上午按摩了六雙腳,門外還有十幾個排隊的客人。僅剩的兩名技師幹巴巴站在外麵,有勁使不上,沒有一個客人願意讓他們服務。這一點不奇怪,他們就是衝著“魯迅”招牌來的--此時此刻,我就是“魯迅”。長衫的前胸後背早已濕透。長衫是不能脫的,脫了長衫,魯迅的味道就會大大降低。額頭上汗珠流進眼睛,用手背擦拭幾次,不小心蹭歪了胡子。
“魯迅先生,你的胡子歪了,哈哈……”
我趕緊扶正,尷尬地笑笑。
“左邊再低一點,哎……這回胡子正了!”
再次笑著扶正。
“魯迅先生給我按摩腳,想不到啊!”
“我得把這事兒寫進日記!”
有個別客人的語氣裏多了戲謔的成分,我不能正麵反駁,隻能用手勁報複。“疼死了……疼死了……”我往死裏按他的膀肌反應區,就是鐵人也會被我按哭的。
午餐顧不上吃了。又按了五雙腳。兩個技師高興得合不攏嘴。“十一雙腳了!收入三百零八塊錢了!到晚上,還能再按摩十幾雙腳哩。”老婆盤算著,笑聲在屋裏屋外飄蕩。我在心裏不停地感謝:“魯迅先生,謝謝您!”
屋外突然響起嘈雜的聲音。兩個技師一前一後跑進來,對我說:“沈老師,市場糾察隊的來了!一男一女,挺凶的!”我趕緊迎出去,滿臉堆笑,畢恭畢敬。
“魯迅?”男的眯著眼看我。
我點點頭。
“你就是沈全?”女的接著問。
我又點點頭。男的圍著我轉了一圈,說:“這幹足底的成演員了……真看不出啊!”
“過獎,過獎……”我臉上的笑一定很僵硬。
“拍什麽戲啊?”女的說。
“話劇,魯迅的話劇。”
“公演了嗎?”男的說。
“還沒開始排。”
“什麽時間排?”男的說。
“還不知道。”
“你演過戲嗎?”女的說。
“沒有。”
“沒演過戲就敢說大話啊,”男的坐下來,晃起了腿,“‘最像魯迅的特型演員’……廣告法明文禁止用‘最’這個字眼……知道嗎!”
“我馬上改!”
老婆緊靠著我,身體抖個不停。
“魯迅不是一般的名人!”
“你不能打魯迅的旗號開店!”
“我的長相有點像魯迅……”我說。
“你是化了裝之後才像魯迅!”女的提高聲音說。
“你把胡子摘下來試試?”男的站起來說,一隻手臂朝我嘴邊伸過來。我趕緊躲閃,胡子居然掉下來,打了幾個旋轉,滾落在地上。我兀自站在那兒,感覺一股熱氣從腹部升起,但我盡力壓抑著自己,俯下身,拾起胡子,拍拍上麵的灰塵。男的嘎嘎嘎地大笑起來,高聲說:“還像嗎?還像嗎?哈哈……哈哈……”
“你叫人把店門口的照片扯下來!不能掛!”女的說。
圍觀者也在七嘴八舌地議論。
“現在不是挺流行山寨版嘛。”
“就是!山寨版‘魯迅’,挺好的!”
“這算……違法嗎?”
我手裏握著胡子,平複一下情緒,說:“拍完戲我能掛嗎?”兩人怔住了,對望了一眼,女的說道:“你要是真成了大明星,興許能掛。”我不再說話,徑自走出屋,女的緊跟出來,說:“魯迅是名人,是大名人!你不能把魯迅和足底保健扯在一起!弄不好,魯迅的兒子、孫子也會找你麻煩的,趕快把照片揭下來吧!”隨後兩人邁著有力的步伐並肩走了。
所有人都盯著我看。空氣凝固了一般。
兩個技師哭喪著臉蹲坐在那兒。“愣著幹嗎!還不趕快把照片揭下來!”我衝他們大聲叫喊。
圍觀者為我出謀劃策。
“來人你就揭,人走你就掛。”
“照片貼屋裏也行。”
“其實就你這身打扮就夠了,別的都不用。”
“越看越覺得你像魯迅……”
“真開了眼了。”
“看看胡子還能粘上嗎?”
“謝謝……謝謝……謝謝……”我粘上胡子,抱拳致謝,心裏亂成了一鍋粥,回頭再看,老婆正癱軟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你怎麽了?”
“喘……不上氣……”
“沒事吧。”
“剛才給嚇的……”
我讓技師照顧老婆,決定不再打電話,直接去星探公司找謝大海。
謝大海對我的到來沒有表現出吃驚,反而顯得很不自在。他扶著我的肩膀來到樓梯拐角,開門見山地說:“沈先生,這事兒黃了,不是您的原因,當然也不是因為我們,那個導演……委托我們公司的那個導演違約了。”
我當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怔怔地望著他。
“這個導演交不起剩下的委托金,”他說,“她隻交了兩千塊錢定金,還差我們公司不少錢。”
“導演對我的扮相滿意嗎?”
謝大海點點頭,接著說:“她看了您的照片,很滿意,可她必須交齊委托金餘額我們才能……好了,沈先生,以後有魯迅的戲我們會推薦您去的,我還有個會議……”他按下了牆上的電梯按鈕。
“差你們公司多少錢?”
“她沒這個實力……我們前幾天才知道她還在讀書,今年才畢業……她想先見您,再給我們公司打欠條,保證在半年內把委托金補齊……這本身就是小單子,賺頭太小,我盡量替她說情,可我們老板沒同意……”
“差你們多少錢?”
“八千。”
“必須把錢交齊你們才會讓導演和我見麵,是嗎?”我內心有一絲莫名的憤怒。
“這是行業規矩,跟她的合同也是這樣約定的。”
“規矩……”我似乎在自言自語。電梯門打開,又慢慢關上,我默默點點頭,“我想見見這位導演。”
“這恐怕不合適。”
“我替她把錢補齊,”我說,盯著謝大海,再次提高了聲音,“我把錢補齊!”我的聲音在樓道裏回蕩。
“沈先生,我勸您冷靜一點,您即使替她交上錢,這個導演也沒有實力排話劇,她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您犯不上這樣做……”
可我就想這樣做。我怎麽了?
“我從業這麽多年,您可是我見過的最怪的人。”
對謝大海的評價我不置可否,我聽見自己說了這麽一句話:“我這輩子還是頭一次對一件事情這麽著迷!”我壓根沒把這事說給老婆聽,這八千塊錢,我是從周宜那兒借來的(我從不存私房錢,現在有些後悔)。我又欠周宜一個人情,什麽時候能還上我也不知道。
謝大海把收據和一張便箋紙拍在我手心裏,“我覺得您……挺可愛的,”他說“認識您很高興,這是導演的電話,我不方便再介入……您直接跟她聯係吧。”
“蘇洱。”我念著紙條上的名字。
“要是知道她現在還在讀書,我不會接這個委托單。”
“她是學生?”
“後悔了?後悔還來得及,我可以把錢……”
“不,不,謝謝。”
我一個人走出門,定了定神給蘇洱打電話,剛按下電話號碼,又掛了。我反複揣摩著開場白,也思忖著蘇洱的反應。天色陰沉下來,刮了風,天上的雲一半黑一半白,要下雨了。我走進一家茶館,坐在角落的位置,決定給蘇洱發短信,認為這種方式更為妥當。
“蘇洱導演,您好。不知您是否滿意我的魯迅扮相,我叫沈全。我曾經是中學語文老師,也很喜歡魯迅的作品,我想您對魯迅一定也有自己的理解,要不您也不會有排魯迅話劇的念頭。我想見見您,也很想知道您的導演思路,如果我能參加魯迅話劇的演出,那將是我的意外驚喜。我的確是這樣想的。”
我按下發送鍵,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見一名女服務生站在桌子旁邊看著我。她或許已站了好長時間。“我要杯竹葉青。”我說,後背靠在椅子上。
“對不起,我們按份賣茶,茶喝不完可以拿走,也可以存在我們茶館。”
“那……我要杯白開水,行嗎?”
“可以,不過茶位費一人收三十元。”
碩大的雨滴砸在玻璃上,發出的聲響蓋過茶館裏的音樂。我無奈地點點頭。一杯白開水比我一小時的足底按摩還貴兩塊錢。
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屏幕上顯示了一行字:我是蘇洱,我想見您。
您定時間和地點吧。我回複。
現在。在後海茶家傅茶館吧。
好的。我估計一個小時到。
沈先生,您最好能帶著妝來。謝謝。
好的。
到了後海才體會到前海真是一片浮躁之海。
後海的水麵在漸小的雨滴下更顯安靜,岸邊沒有過分喧鬧的樓台建築。一排排楊柳在悠然飄動。水麵上浮遊著一大群野鴨子。鴨爸爸鴨媽媽帶領著孩子們嘎嘎嘎地叫著往前遊動,品嚐著遊人扔過來的麵包屑。
我一路走去,看見了“孔乙己飯店”的招牌,也看見裏麵彎彎的小徑兩旁種植著的翠竹,心裏一陣暗喜。魯迅寫出了孔乙己,孔乙己現在也是位響當當的人物啊。我聽見了路人的議論,對這一點我已有了心理準備。
“真像魯迅!”
“你是‘孔乙己飯店’的形象大使吧?”
“是演員吧?”
“媽媽!快來看魯迅!”
“爺爺!魯迅!魯迅!”
我笑而不答,繼續往東走,來到了“茶家傅”茶館。是一個欄杆圍起的幽靜的小院子。“你好,你好,”我聽見了一個問候,是從背後傳來的,“你好,你好。”又是兩聲問候。
“你好。”我說,轉身回應,卻沒看見人影。
“你好,你好。”我抬頭看見了一隻鷯哥。一隻會說話的鷯哥。它站在鳥籠裏的木棍上麵,扭動著腦袋,打量著我呢。黑幽幽的羽毛,黃黃的嘴,爪子也是黃黃的,真神奇。它在問候我哩。我驚歎它的本領,問候它:“你好,你好。”
“您好。”這回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她穿著一件灰色亞麻布的休閑長裙,手裏端著一杯茶,眼神專注地望著我。她的眼神裏隱藏著淡淡的憂鬱。
“您好,蘇導演。”
她微微一笑,側轉身讓我先進茶館,我似乎能感覺到她的眼神一直在盯著我的後背,不過我一點都不緊張。
進了包間,我落座,掏出香煙,“抽煙嗎?”我說。她搖搖頭,笑一下又垂下頭,手指順勢摸了摸耳邊的頭發。“真像,”她說,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眯著眼,望著窗外,“沒想到……”
我點上一根煙。
“您為什麽要幫我?”她扭轉臉頰,望著我。
“我也在幫自己……我想演演戲……”
“謝大海先生說您是足底保健師。”
“混日子,您還是學生?”
“今年畢業。”
“在哪兒讀書?”
“中戲研三。”
“喜歡魯迅?”
“談不上喜歡……”
“那……為什麽?”
“您知道魯迅怎樣掏煙嗎?”她岔開話說。我搖搖頭。她把一盒香煙推過來,說:“放在你的褲兜裏。”我照辦了。“把手伸進褲兜……手指頭摸香煙盒……別掏出煙盒……夾出一根來……抽出來……魯迅不習慣掏出煙盒拿煙……魯迅最喜歡抽哈德門牌的香煙……他在外麵見朋友也不喜歡讓煙給別人……”
我抽出一根煙,定定地看著。“魯迅……這樣拿煙……”她說,用大拇指和四個手指拿起了一根煙。“不是夾在食指和中指中間?”我不解地搖搖頭,“朋友到家做客,魯迅也不讓煙嗎?”
“魯迅會在家裏放兩種煙,一種價錢貴的,放在白色錫筒裏,是前門牌香煙,招待客人用的;一種便宜的,裝在綠色錫筒裏,是魯迅自己抽的。”
“您知道的可真多!”
“都是父親告訴我的。魯迅是個老煙鬼,我五歲的時候就知道。”
“魯迅喝酒嗎?”
“幾乎每飯必酒,和朋友在一起還會喝醉。”
“魯迅喝醉酒會發酒瘋嗎?”
“這個話題我父親沒說過,”她幽幽地說,“沒有香煙就沒有魯迅,沒有胡子也沒有魯迅……”
她從包裏掏出筆記本電腦,打開,電腦屏幕上出現一張魯迅的照片--一張沒有胡子的魯迅的照片,魯迅的人中很長,整個嘴唇看上去光溜溜的,臉部表情似乎被扭曲了,十分滑稽!我忍不住大笑幾聲。
“很可笑嗎?”她合上電腦說。
“不……不……我很喜歡魯迅……在中學教過十年的語文課,很熟悉魯迅的作品,魯迅的名言警句我能背很多!”
她沉默著,似乎想聽我說下去。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我很喜歡魯迅這句名言……”
她抿了一口茶。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兒性;無妻性。妻性是逼成的,隻是母性和女兒性的混合。’”
她換了一個坐姿,順便調整了一下呼吸。
“‘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
“‘說過話不算數,是中國人的大毛病。’”
“‘鬥爭呢,我倒以為是對的。人被壓迫了,為什麽不鬥爭?’”
“‘世間隻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
她一直望著杯子裏浮動的茶葉片,像在沉思。
“蘇導演,您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您為什麽要排魯迅話劇……”
她的身體一動不動,沉默良久,才望著我一字一句地說:“為我……父親……”
蘇洱的父親今年七十歲,研究魯迅已有幾十年。他六十歲退休的時候職稱還是副教授。這事他想不明白,越想越煩躁,兩年前他突然得了精神妄想症,逢人便講魯迅先生要來看他,魯迅先生最欣賞他的研究成果,他是魯迅先生最得意的學生……半年前他又被查出得了肺癌,醫生說他的生命最多隻有三個月了。
“……我父親快死了,我不想讓父親帶著遺憾走。我對父親說過魯迅先生會來看你的……這一年多我選過好多扮演魯迅的演員……現在,您的扮相是最合適的……”她的背影在顫抖。我聽見她繼續說:“……其實我父親年輕時的夢想就是能看見魯迅,要是能早出生十年就能看見魯迅先生了……他經常這麽說。他研究了一輩子魯迅。他是北京人,可退休後他一直在說紹興普通話,好像這才是他骨子裏的語言。魯迅的雜文、小說,他到現在還能背出來,小時候我和他經常做這樣的遊戲,我念出魯迅文章的前兩句,他就笑著把後麵的文字背出來,從沒出過錯。我是他唯一的女兒,我母親十幾年前就去世了……”
她轉過身,我從她的眼神看出渴求的光澤,“我欺騙父親,說魯迅會來看他的,他聽了這話激動萬分,眼睛都會放光了。他相信女兒的話。每次見到我,他就會問魯迅先生什麽時間來家裏啊,見到魯迅他就徹底滿足了,哪怕隻見一次。他有怨氣,他不服氣其他魯迅研究者的學術水平,什麽一級教授,什麽博導……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在事業上很窩囊,我父親想得到魯迅的讚揚。”
“魯迅的讚揚?”
“魯迅的讚揚。我不明白為什麽魯迅對父親這麽重要……”她使勁搖頭,“不理解……”
“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或許都這樣吧。”
“我不該欺騙父親。”
“如果您信得過我,我願意試一試。”
她猛地回轉頭,咬住嘴唇,壓抑著激動的情緒。
“我想看看魯迅的台詞。”我說。
她囁嚅著,似乎不好意思:“您扮演的魯迅……應該沒有台詞……”
“沒有台詞?”我當然很驚詫。
“我父親對魯迅太熟悉了。”
“我對魯迅也了解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