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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回來吧妹妹

  劉慶邦

  秋莊稼收完了,冬小麥種上了,從這會兒到來年初春,地裏都沒什麽要緊的活兒可幹。趁這個空閑,父親想讓米青田去一趟北京,看看米青田的妹妹米青華。大雁往南飛,父親讓米青田往北走,米青田不想去。他對父親說:青華在北京上學上得好好的,冷不丁地去看她幹什麽!要是想跟青華說話,給她打個電話不就得了。父親說:你是個當哥的,還是去看看你妹妹吧。青華兩年都沒回來了,連過大年都沒回來,這個你也知道。她不想著這個家,咱們不能不想著她。她要是成了家,過到狗窩裏我都不管她。她現在不是還沒個家嘛。你看我這樣子,恐怕跟棺材瓤子差不了幾步了。我要是能走,我不會讓你去。父親說著,看看手中拄著的用刺槐枝子做成的拐棍,一個鼻孔裏流出一道像眼淚一樣的東西。

  今年過年時,父親一頓還能吃半碗肥肉。有人對他說肥肉吃多了不好,父親不服氣,說他吃一頭豬都沒事兒。過罷年不久,父親就得了腦溢血。從醫院回來,六十剛出頭的父親就成了這種樣子。父親的右腿硬得像一根木杠,沉得像木杠外麵又裹了一層鐵皮,他得借助拐棍,才能拖著右腿一點一點往前蹭。父親和母親搬到了村外地頭的兩間小屋,父親從村外走到村裏,走走停停,至少得走兩個鍾頭。父親的右手老是半握著,再也伸不開,仿佛握著一些小錢兒,手要是伸開,“小錢兒”就會漏下來。像父親這樣半身不遂的人,要是讓他去北京,恐怕跟讓他登天一樣難。母親要守在家裏伺候父親,上北京同樣不可能。妹妹青華去北京上大學,臨行前曾對父母許諾,在她上大學期間,一定找個機會接父母到北京看一看。三年過去了,青華再也不提這個話。看樣子,父母這一輩子再也去不成北京了。要去北京,隻能是他替父母去。可他塌著眼皮不看父親,也不說話。他嘴裏有話,隻是有點兒不好意思說出口。他是個莊稼人,同時也是個泥瓦匠。秋後地裏是沒啥活兒了,不等於村裏也沒活兒。現在各村都有人家建房,他到哪個建房的工地都能搭上手。他是大工,壘牆砌磚又快又巧。別人砌磚需要扯線,他不用扯線照樣能砌得毫厘不差。因為他心裏已經裝著一根線。一天幹下來,他能掙三十塊錢,外帶一包香煙。一個月下來呢,就是八九百塊錢,吸煙的錢也省下了。離過年還有兩個多月,如果天天去砌磚,掙下的錢夠過年的花費不成問題。現在好多人動不動就往城裏跑,到城裏去打工,他不是很讚成。既然鄉下也有工可打,也能掙到錢,何必非要到城裏去呢!父親讓他到北京去看妹妹,耽誤他出工掙錢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來回的盤纏從哪裏出呢?

  父親的腦子雖然出過血,但並沒有死掉。父親看出了他的心思,對他說:青田你放心,我跟你娘商量好了,你上北京,來回的盤纏我們出,這幾天耽誤的工錢也給你補上。父親說出了米青田不好意思說出的話,作為父親的長子,米青田仍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他知道,父親手裏沒有多少錢。父親有一個觀念,認為天底下最寶貴的東西是糧食,什麽金子銀子珍珠瑪瑙,都不如糧食金貴。隻要家裏放的有糧食,就不會餓嘴,心裏就踏實。所以,當別的人家把多餘的糧食賣掉時,隻有父親舍不得賣,一年又一年,用鐵皮茓子把吃不完的小麥都存下來。他估計,父親保存的小麥有一萬斤。他聽村裏上年紀的人說過,他爺爺是在饑荒年餓死的,他父親接受了他爺爺的教訓,才多多保存糧食,免得遇到饑荒年被餓死。然而父親一生病就不行了,治病需要大把花錢,母親自作主張,把父親保存的糧食差不多全賣掉了。父親從醫院回來,看到糧食茓子空了下來,很是傷心,他質問母親:誰叫你賣糧食的?母親說:不賣糧食就沒有錢,沒有錢拿什麽給你看病!是糧食重要,還是你的命重要?不料父親竟然說:你賣了糧食,以後遇到饑荒年怎麽辦,你還不如讓我死呢,還不如讓我死呢!母親說父親真是糊塗了,人能餓死,也能病死;餓死的時候少,病死的時候多,你要是病死了,留著那麽多糧食幹什麽!母親還提到了妹妹青華,說:你隻要還活著,隻要你還有一口氣,等青華從北京回來,喊你一聲爹,你就能答應她。你要是死了,青華對著糧食茓子喊爹,喊一百聲,糧食茓子能答應她嗎?母親這麽一說,父親才不說話了。米青田不好意思歸不好意思,要是讓他說不讓父母出錢,他絕對不會說。他的一舉一動都由他老婆盯著,他這台算盤靠他老婆來撥,他要是不讓父母出錢,老婆一定不許他上北京。既然父母答應給他出盤纏,又給他出工錢,老婆沒理由阻攔,去北京看妹妹的事他就不好意思再推辭。再說了,他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從來沒去過北京呢。他聽人說過,天安門的門樓子很高,天安門廣場也很大,他準備讓妹妹領著他看一看。

  第二天吃過晚飯,母親把錢給米青田送來了,一共是兩百塊。母親拿來的錢都是零錢,最大的是十塊錢一張,最小的是一毛錢一張,像一卷子爛豆葉一樣。母親對米青田說:這些錢你先花著,要是不夠,你先添上。添上多少錢你記個數兒,回頭我再還給你。米青田問:大老遠地去一趟北京,你們不給青華捎點兒什麽東西嗎?母親生氣了,罵了青華一句,說:捎啥捎,啥東西都不給她個鼇妮子捎。人家上學是學懂事,我看她是越上學越不懂事。你爹病成那樣,她連回來看一眼都不看,你問問她還有一點良心沒有?這次看見她,你讓她今年一定要回來過年。你爹這樣子,有一年沒一年。她早一年回來,還能看見她爹。要是回來晚了,就看不見爹了,想看隻能到墳地裏去看。母親說著,眼裏含了淚。不捎東西就算了,米青田答應一定把母親的話給妹妹捎到。母親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遞給米青田,說上麵抄的有青華的電話號碼,讓青田一到北京,就給青華打電話,讓青華到車站去接他。米青田說: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學生在學校裏,我隻要找到學校,就能找到她。母親說:我聽說北京大得很,進去一個人跟往流水河裏扔一個坷垃頭兒一樣,一眨眼就不見了。不讓青華接你,我怕你沒頭兒摸。

  米青田坐了半天長途汽車,又坐了整整一夜火車,天亮時才來到了北京。一到北京西客站,他就有些發蒙。火車站這麽大,人來人往這麽多,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問了好幾個人,在車站裏轉了好幾圈,總算走了出來,總算又看到了天。按照母親對他的囑咐,他找到一個售貨亭的收費打電話處,先給妹妹米青華打一個電話。一共十來個數字,他摁一半,錯了,又摁一半,又錯了,摁了好幾次才摁對。還好,他把電話號碼一摁對,妹妹就接到了。妹妹問他是哪位。他說:是青華嗎?我是你哥。妹妹問:我哥?哪個哥?他說:連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了,我是你大哥米青田呀!妹妹的聲音像是有些欣喜:哦,我大哥呀,你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大哥說:是咱娘讓我給你打的電話。妹妹問嫂子好嗎?侄子好嗎?大哥說:都挺好的。妹妹問:你在哪裏給我打電話?我看著怎麽像北京的電話號碼呢,難道你來北京了嗎?大哥說我是來北京了。

  你來北京有什麽事嗎?事先為啥不來個電話呢?妹妹的口氣變得冷淡起來。

  沒啥事,咱爹咱娘讓我來看看你。

  我好好的,一切都很正常,你們花這個錢幹什麽?

  我也是這麽說,咱爹咱娘非得讓我來,我也不知道他們別著哪根筋了。

  既然來了就來了吧,我馬上就要去上課,沒空兒到車站去接你。這樣吧,你先找個小旅館住下吧,住下以後吃點兒東西,到中午再跟我聯係,我爭取到旅館去看你。你沒有手機嗎?

  沒有。

  那你就打我的電話吧!妹妹說罷,就把電話掛斷了。

  米青田在火車站附近問了兩家旅館,住一個晚上都需要花一百多塊錢。睡一個覺,不就是閉閉眼嘛,哪裏不能閉閉眼,何必花那麽多錢呢!他放棄了住旅館。米青田早上沒吃飯,轉到中午,他覺得有些餓了,想吃點東西。他聽說北京的飯很貴,沒敢到飯館裏去吃。轉來轉去,終於看到一家在門口擺著蒸籠賣饅頭的小店,就買了兩個饅頭。他站在街邊吃饅頭時,想起自己帶的還有鹹菜,應該把鹹菜拿出來就饅頭吃。但他隻是想了想,沒舍得把鹹菜拿出來。這種鹹菜在他們那裏叫臘菜,臘菜是他給妹妹帶的禮物。父母沒給青華捎任何東西,他想來想去,特意給妹妹帶了臘菜。還沒見著妹妹,他就把臘菜拿出來吃,那算怎麽回事呢!

  之所以給妹妹帶臘菜,是米青田記得妹妹特別喜歡吃臘菜。妹妹小時候因為偷吃家裏的臘菜,還挨過母親的打。臘菜是用芥疙瘩醃製的。秋後把芥疙瘩切成條兒狀,攤在秫秸箔上在外麵晾曬。待把一根根白蠶一樣的芥條兒晾曬得失去部分水分,變得有些抽抽兒,有些疲軟,就可以醃製了。醃製的程序很簡單,把芥條兒收攏,放在一個瓦盆裏,放上鹽,倒上醋,撒上一點五香粉,用手揉搓。把各種味道揉搓均勻了,就可以把芥條兒放進一隻小口兒大肚子的壇子裏,而後用黃泥將壇口密封起來。至少封夠一個月,臘菜就可以吃了。當把壇口的泥封打開,好家夥,一股臘菜的香味忽地躥將出來,幾乎能把人香一跟頭。臘菜的香是一種芥香,它的濃烈的香氣仿佛有著物質的性質,直衝人的鼻根子而去,讓人不想聞都不行。更值得一提的是,人們往壇子裏放芥條兒時,每碼一層芥條兒,就要在上麵布一層煮熟的黃豆,在臘菜醃好的同時,白白胖胖的黃豆也醃好了。黃豆的香也是芥香,而且香的能量很大,吃到嘴裏是辣的,隻需一顆黃豆,便可辣出滿嘴的口水。黃豆吃下去了,口裏還有餘香。妹妹不但愛吃脆生生的臘菜,更愛吃臘菜裏麵的黃豆。妹妹不但自己吃,還把臘菜和黃豆裝進口袋裏,拿到外麵分給小夥伴們吃。有一年,母親發現壇子裏的臘菜和黃豆下去得很快,打算的是吃到麥收時節,結果麥子剛甩穗兒,壇子裏的東西所剩就不多了。母親一留心,發現原來是妹妹把鹹菜當糖塊拿出去分給小夥伴們吃了。母親很生氣,抓住妹妹就是一頓打,並一天不許妹妹吃飯。因為妹妹那次哭得很厲害,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別的他想不起妹妹還喜歡吃什麽,所以隻給妹妹帶了一包臘菜和黃豆。為了防止香氣流失,他把臘菜和黃豆裝進一個塑料袋裏,紮上口兒,然後再包上一層塑料布,用線繩又紮了一道。吃過饅頭,他才把兩道繩子解開,鼻子對著塑料袋的口兒聞了聞。很好很好,鹹菜的芥香味兒還是那麽衝。他趕緊又把兩道繩子分別紮緊了。等見到妹妹,他不急著把鹹菜從提包裏拿出來,他要讓妹妹猜一猜,他給妹妹帶了什麽。妹妹那麽聰明靈秀,可能一猜就能猜到。

  估計妹妹該下課了,米青田再次給妹妹打電話。和上次打電話一樣,電話一通,就有一個女聲在電話裏唱歌,歌唱得細聲細氣,洋裏洋氣,不像是妹妹的聲音。上次女聲唱歌隻唱了一兩句,妹妹就說話了。這次女聲唱歌唱了好一會兒,他也沒聽見妹妹說話。不但沒聽見妹妹的聲音,女聲唱歌也中斷了,電話聽筒裏傳出嘀嘀嘀的短音,這是怎麽回事呢?他把電話號碼重摁了一遍,那個女聲又開始唱,唱完了還是連續的短音。他把聽筒拿給收費電話機的機主聽,機主告訴他,這是忙音,說明對方正在接電話,或在打電話,讓他停一會兒再打。

  到了下午,米青田又給妹妹打電話時,電話裏唱歌的聲音沒有了,變成了你您叫的用戶已關機,他連著打了好幾次,等著打電話的人都排起了隊,電話裏反複說的都是已關機的話。米青田有些著急,問機主:電話裏怎麽老說關機關機?機主說:這你還不明白,關雞就是雞不值班了,雞要睡覺了。說著笑了一下。別的等著打電話的人也笑了一下。米青田不知別人笑什麽。

  夜裏外麵有些冷,米青田隨著人流的大流,到火車站的售票大廳裏去了。他見好多人都靠坐在牆根牆角,他也找一處牆根坐著去了。既然不願花錢住旅館,他打算在這裏湊合一夜。他剛坐下,就聽見一個女聲在唱歌。他扭頭一看,原來有人在通過唱歌討錢。討錢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架著拐棍的殘腿姑娘,一個是侏儒婦女。唱歌的是那位姑娘,她唱的是: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那個婦女雙手捧著一隻巨大的搪瓷茶缸子,伸到人們麵前討錢。作為錢引子,茶缸裏有一些毛票和鋼鏰子。米青田看見,討錢的人走到誰麵前,誰就把臉一扭,裝作看不見。當討錢的人走到他麵前時,他也裝作沒看見。姑娘和婦女在他麵前停了一會兒,不見他有掏錢的表示,就走了過去。米青田有點兒替她們發愁,要是討不到錢,她們怎麽生活呢?

  討錢的歌聲剛剛消失,又來了一個背著大書包的姑娘。姑娘放下書包,從書包裏掏出一張寫了黑字的白紙,雙手把字紙展開,就衝人們跪下了。姑娘跪下後,大概因為害羞,就把臉埋在麵前的書包上,頭發在書包上披散著。人們圍過去一看,原來這個姑娘也是討錢的。紙上說,她是一個在校大學生,因父親病逝,母親病重住院,她的學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麵臨失學的危險。她希望天下的好心人伸出同情之手,拉她一把,幫她渡過這個難關。姑娘討錢的容器是在書包前麵放的一隻文具盒。人們看了看紙上的字就走開了,並沒有往文具盒裏放錢。還有人小聲說:騙子,這都是騙錢的。米青田雖然也沒有往文具盒裏放錢,但他不願意聽有人說這個姑娘是騙子。人不傷心不落淚,不遇到難處不下跪。一個年輕的姑娘,在這麽多人麵前下跪,不知心裏要承受多麽大的委屈呢!

  米青田難免會想到同樣在北京上學的妹妹,妹妹能上大學也很不容易。妹妹高考落榜後,痛哭了一場,一天都沒吃飯。正當妹妹覺得前途無望的時候,北京的一家藝術學院給她寄了一份錄取通知書,說根據她的高考成績,可以錄取她到藝術學院讀書,專業是編劇。這應了人們耳熟能詳的那兩句詩文,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接到通知書,妹妹又哭了。這次她的哭是高興的哭。可高興過後,難題也來了,要是去上學,第一年的學費就是七千元。七千元可不是個小數目。他們家有三畝地,把三畝地兩年打的糧食都算上,也賣不出七千元錢。當知道了一年學費的數目,父親看看母親,母親看看父親,都不說話。按說有北京的學院錄取妹妹,他們應該高興才對。可他們高興不起來。他們想到嫁閨女,現在嫁閨女可以收到幾千元彩禮。然而他們不是嫁閨女,是送閨女到北京讀書,這個錢從哪兒出呢?妹妹看出了父母的難處,她說她出去掙錢。鄰村有一個磚瓦窯廠,妹妹脫下學生裝,換上母親的舊衣裳,到窯廠幹活兒去了。正好有一窯磚燒熟了,窯廠需要雇一些臨時工把磚從窯裏搬出來。窯裏麵溫度很高,磚頭還有些燙手,人一走進窯裏,忽地就是一身汗,好多人不願意幹這個活兒。妹妹把牙咬了咬,走進磚窯裏去了。學校正放暑假,離到北京的藝術學院報到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她要利用這個時間,盡量多掙一些錢。更重要的是,她要用她的實際行動向父母表示一下她的決心,這個學她一定要上,誰都別想阻攔她。從小學到高中,她已經讀了十幾年書。她讀書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夠考上大學,成為一名大學生。仿佛前麵讀的書都是鋪墊,讀大學才是她的真正目的。要是不讀大學的話,前麵的那些鋪墊就等於白鋪了,白墊了。她像是走到了人生最關鍵的一步,這一步邁過去,海闊天空,如果邁不出去,這一輩子就完了。她把人生的目標鎖定了北京。北京是什麽地方?是中國的首都啊!那些天,米青田正在窯廠做磚坯子,妹妹拚命幹活兒的樣子他都看見了。暑假期間正值盛夏,窯裏熱,外麵也熱。妹妹熱得小臉通紅,脖子裏的汗水嘩嘩流。妹妹的衣服被汗水溻濕一遍又一遍,衣服後背凝成了道道汗堿,一道未失,一道又現。妹妹鬢角的頭發濕得打了綹,連發梢兒上都掛著汗珠兒。中午別人都回家吃飯,隻有妹妹不回家。妹妹啃點兒自帶的饅頭,喝點水,接著從窯裏往外搬磚。窯廠實行的是計件工資,妹妹一心要把磚頭件數積累得多一些。還算不錯,一個暑期下來,妹妹從窯裏搬出的磚最多,掙了一千三百多塊錢。父母看出了妹妹上學的決心,拿出家裏的全部積蓄,賣了豬、羊和一些糧食,又借了一些錢,才把學費給妹妹湊齊了。妹妹在北京上學三年了,除了第一年過春節時回了一次家,以後再也沒有回去過。說來妹妹真是個有誌氣的孩子,自從父母給她出了第一次學費,她再也沒跟家裏要過錢。妹妹跟父母說,她課餘時間給人家的孩子當家教,自己給自己掙學費。以後的暑假和寒假之所以不回家,都是她利用假期當家教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米青田再給妹妹打電話,電話裏還是說已經關機,這是怎麽回事呢?難道是妹妹的電話壞了?難道是妹妹不想見他?他大老遠地來北京一趟,如果見不到妹妹,回家怎麽跟父母交代呢!不行,他一定要找到妹妹,跟妹妹見上一麵。好在他還記著學校這個名字,他一路打聽著,奔這個學院去了。

  學校在北京郊區,米青田問了好多人,坐了短途汽車,又坐了長途汽車,跑了兩三個鍾頭,總算來到了學校的大門口。他仰臉看了一會兒門口上方的幾個大字,把大字一個一個念了念,沒錯兒,這就是妹妹所在的大學。隻要找到妹妹上學的地方,離找到妹妹就不遠了。他提著提包剛要往大門裏走,從傳達室走出一個門衛喊住了他,問他是幹什麽的?他說來找妹妹。門衛皺著眉頭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間:找你妹妹?你妹妹叫什麽名字,在哪個係?米青田說了妹妹的名字叫米青華,但他說不出妹妹在哪個係,他也不懂什麽叫係,他還以為是唱戲的戲呢。門衛說:我們學院這麽大,你連你妹妹在哪個係都不知道,那怎麽找?米青田往學院深處看了看,問:啥是戲?戲是咋說的呢?門衛說:嗐,你連係都不懂。係就是分門別類,分音樂係、舞蹈係、表演係、戲文係,等等。你得先弄清你妹妹在哪個係,才能到那個係去找。米青田把腦門摸了摸,說:你剛才說戲文係,我聽著有點兒像,我聽我妹妹說過,她到北京來就是學編戲的。門衛說:學編戲,那就是戲文係,你到戲文係去找吧。找不到就趕快出來,不要在校園內亂竄。

  米青田來到戲文係的辦公室一問,一位上歲數的女老師幫他在電腦裏一查,他頓時傻了眼,幹瞪著眼,說不出話。為什麽呢?因為戲文係四個班級一百多位學生中,根本沒有米青華這個名字。不但沒有米青華,甚至連一個姓米的都沒有。米青田不相信這個結果,也不願意相信這個結果,這怎麽可能呢,三年前,妹妹明明到這個學校來了嘛,上學的第一年,妹妹到學院報到時明明帶了七千元錢嘛!女老師聽他念叨妹妹第一年上學時帶了七千元錢,對他說,七千元錢隻是學費,到了學校還要交四千元的其他費用,才能正式入學。米青田說:反正我妹妹就在你們學院,我得見她一麵。他讓女老師幫他再查查米青華是不是在別的係。女老師用搜索的辦法,很快把全校的學生查了一遍,這次倒查到了一個姓米的學生,但這個學生是個男的。米青田還不死心,他說:我妹妹肯定在北京,我昨天早上給她打電話,她還跟我說話。女老師說:那你再給她打電話呀,問問她到底在哪裏?米青田說:我後來再打電話,就打不通了。女老師說:那就有問題了,你自己想去吧。現在在北京漂著的女青年很多,她們不一定跟家裏人說實話。她們說是在北京上學,誰也不知道她們在幹什麽。

  前後一想,米青田想起來了,父母之所以讓他來北京看妹妹,大概也是覺得對妹妹是不是在北京上學心裏沒底,他們派他到北京探底來了。八月間,有人給妹妹介紹了一個男孩子。男孩子所在的村子離他們村子不遠,隻有六七裏。男孩子在北京上大學已經畢業了,留在北京郊區的農村當村官。男孩子當夠三年村官後,就可以轉成北京戶口,成為北京人。隻是男孩子想找北京的姑娘比較難,二十大幾了還沒有對象。男孩子的父母聽說米青華正在北京讀大學,就托人給他們的兒子介紹。米青華的父母認為很好,親不親,故鄉人嘛,正好米青華也沒有對象。父親打電話征求米青華的意見,米青華似乎也不拒絕與男孩子談一談。於是,父親就把米青華的電話通過男孩子的父母給了那個男孩子。男孩子和米青華聯係上了,他們互發短信,各自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他們還通過網絡互發了照片,並開始在網上聊天。他們聊得很好,似乎已經有些投機。男孩子對米青華印象不錯,求愛的態度相當積極。問題在於,當他們在虛擬空間談了一段時間後,男孩子提出約一個會,見一個麵,卻遲遲不能實現。第一次約會,米青華說,國慶節快到了,他們班正在趕排節目,沒時間外出。第二次約會,米青華說,他們係正要進行普通話過關考試,她正抓緊時間練習講普通話,不能和任何普通話說得不好的人交流。第三次約會,總算把時間敲定了,可到了見麵的最後一刻,米青華又給男孩子打電話,說她打過流感疫苗後有些過敏,正在發燒,醫生對她采取了隔離觀察措施,哪兒都不能去。既然米青華不方便出來,男孩子提出,他到學校裏登門拜訪米青華。米青華一聽這個,就把手機關掉了,繼而網也不上了,男孩子從此失掉了與米青華的聯係。男孩子很失落,也很納悶,米青華為什麽不願和他見麵呢?他把這個過程對父母講了,並講了自己的一個懷疑,懷疑米青華並沒有在大學讀書。男孩子的父母通過介紹人,也把兩個孩子沒談成的原因告訴了米青華的父母。介紹人沒把男孩子的懷疑說出來,隻說米青華不願跟男孩子見麵。介紹人那天在父母家說話時,米青田也在那裏,聽了介紹人說的話,米青田並沒往心裏去,妹妹的事由父母管,用不著他這個當哥的多操心。從目前的情況看,父母是對妹妹的事沉心了。俗話說,兒女連心。別看父母表麵上不聲不張,見人還是說他們的女兒正在北京讀大學,背地裏不知有多焦心呢!看來父母的擔心不是沒道理,經過他這次實地尋訪,父母的擔心已經得到證實,他的妹妹米青華確實沒有在大學讀書。

  米青田沒有看成天安門的門樓子,也沒有看成天安門廣場,就坐車回家去了。給妹妹帶的鹹菜他沒敢往回帶,老婆要是問起來,他怕說漏了嘴。他把鹹菜吃了一半,另一半也沒舍得扔,放到汽車站的一個窗台上去了。回到村裏,他先到父母家裏去了。他從提包裏拿出一隻用塑料袋子裝的烤鴨,對父母說:這是青華給你們買的烤鴨,北京的烤鴨很有名。

  父親母親都很欣喜,母親問:見著你妹妹了?你妹妹沒留你在北京多住兩天?

  我妹妹天天上課,忙得很,我不想多打擾她。

  你妹妹咋樣,是胖還是瘦?

  我看著好像胖了點兒,也高了點兒。

  你妹妹穿的啥衣裳?

  我妹妹穿得洋氣得很,一看就是大學生穿的衣裳。

  你妹妹的學校大嗎?

  哎呀,咋說呢,我東望西望,都望不到頭。怪不得叫大學,大學就是大。

  你爹說讓你妹妹今年回家過年,你跟她說了嗎?

  當然說了,她說不一定,到時候看情況,要是家教不太緊張,她就爭取回來。

  父親也有問題,父親問:你妹妹學編戲學得咋樣了,能把一個戲編圓嗎?

  編戲?這問題有點那個。米青田說:編戲的事我不懂,我忘了問她。

  米青田跑了一趟北京回來,覺得很累,比在家裏給人家蓋房子砌磚累多了。可晚上睡覺時,不管他怎樣使勁閉眼都睡不著,腦子裏晃來晃去的都是妹妹的樣子。豁牙子的妹妹,紮小辮兒的妹妹,背著書包上學的妹妹,因偷吃臘菜挨打的妹妹,在磚瓦廠幹活兒的妹妹……現在的妹妹是什麽樣子呢?

  原載《人民文學》2010年第6期

  點評

  中國社會發展的不平衡有多嚴重,要看城市與鄉村的差距有多大。這篇小說把城市和鄉村的差距放進了一個家庭之內,骨肉親情試圖將在北京“上大學”的妹妹與家庭拉近,城市與鄉村的差異--無論是金錢上還是觀念上的差異--卻將妹妹似乎永遠地帶走了。

  這樣分崩離析的結果充滿必然與無奈之感,所以作者隻能將這一問題擺出來,似乎除了無奈的呼喊,自己也沒有想出任何解決方案。這使小說更加真實,作家不是救世主,現實卻如此無奈。

  然而文章令人唏噓之處卻不是無奈的現實,人物形象的塑造才是精彩之處。無論是因為饑餓體驗而無比珍愛糧食的父親,熱愛勞動又珍惜家人而不惜替妹妹撒謊的哥哥,還是為了上大學願意搬磚,雖然略有無情卻無比勇敢的妹妹,都在作者的筆下鮮活了起來,性格飽滿。作者如果隻是簡單地講述故事情節,我們會產生濃烈的感情,責怪離家的妹妹,然而當我們充分了解一個人行為背後的深刻動機時,就會很難簡單評判某個人的某個行為。人性使然,我們都知道生活的不易。作者就是這樣在某種程度上淡化了故事主線,穿插的往事在故事到達終結之前,讓我們對這個無奈的結局即使一百個不接受,也無力責怪那個早已經悄然走進我們心中的主人公。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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