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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接頭地點

  範小青

  馬四季大學畢業,留在本地找了份工作。後來因為買不起婚房,女友成了別人的女友,跟著別人到別的城市去了,丟下馬四季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一個遠離家鄉的城市。他逛過許多大街小巷,看到許多高樓大廈,看到一扇又一扇的窗戶,但沒有一扇是屬於他的。

  馬四季抬頭仰望著那些窗戶,在自己心裏反複念叨,房子,再見。窗戶,再見。馬四季決定不再去想房子,沒有房子,他照樣要活出個人樣來。他又想,隻要能活出個人樣來,就自然會有房子。然後他又痛恨自己沒出息,怎麽想著想著又想到房子,不想房子還真不行?

  馬四季長著記性,堅決與想念房子的心思決絕,他最後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忘記房子遠離房子的機會。

  這條消息登在報紙上,是一條較大的新聞消息,雖然不像售房廣告那樣花裏胡哨,卻用了大號的字體做標題,十分醒目。說的是市裏的組織部門招聘大學生到落後地區當村官,除了有比較可觀的固定工資,吃住全免,幹滿三年,可以返還大學學費,幹得好的,有希望提拔到鄉鎮,當個編外幹部,再努力走下去,也許還有機會進編,當正式的幹部。

  馬四季根據報紙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這個負責安排大學生去當村官的部門。這地方到底不一樣,馬四季一進辦公室,接待他的一位幹部就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對馬四季客氣得不行,又是泡茶,又是讓座。那幹部是個中年人,比馬四季大多了,差不多可以當他的爹,卻像個跟班似的圍著馬四季轉來轉去,好像怕伺候不好馬四季,又像是怕馬四季跑了似的。

  馬四季沒有跑,他當場登記了表格,就回去等通知了。

  通知來得真快,一個星期以後,馬四季就和一群未來的大學生村官到黨校短訓班報到,培訓一個星期。學習結束的時候,馬四季已經被任命為村支部副書記了。

  馬四季大三的時候,輔導員問他要不要入黨,他開始既沒想入,也沒想不入,覺得可入可不入。可輔導員說,你就入一個吧,三年了,我們班總共才發展兩個黨員,人少了,受批評了,你幫幫忙,湊個數吧。馬四季是個好說話的人,就答應了輔導員,先打報告,很快開支部會通過,然後校黨委批準,一年預備期滿的時候,正是馬四季拿著自己的簡曆到處奔投的時候。他的簡曆寫得並不簡,把能夠想到的優點都寫上了,但仍然被人扔來扔去,不當一回事。

  馬四季幾度碰壁後,有點急了,再交簡曆的時候,就多強調了一句,說,我是黨員哪。收簡曆的人朝他看看,又看看表格,表情淡然地說,你這上麵寫著呢。完全沒有對黨員網開一麵的意思。馬四季泄氣地想,早知這樣,入什麽黨嘛。後來看看幾個沒入黨的同學,也和他一樣,像掐了頭的蒼蠅,在臨時搭建起來的招聘會的大棚子裏毫無方向地胡亂飛舞,個個撞得鼻青臉腫的。馬四季就又把問題想回來了,既然入黨和不入黨都一樣,入就入了,罷了。

  不過現在馬四季的心情可不一樣了,他心懷感激地回想起輔導員。他畢業以後就沒有跟輔導員聯係過,總是想等事業愛情都踏實下來再給輔導員報個信。現在總算是有個著落了,何況這裏邊還有輔導員動員他入黨的一份功勞呢。他打了輔導員的手機,手機是通的,但沒有人接。馬四季想也許過一會兒電話會回過來,但始終沒有電話回複過來。

  馬四季原以為會有一個比較隆重的儀式,比如市委要開個歡送會啦,戴紅花敲鑼打鼓之類,結果卻沒有。隻是在短訓班結束那天,市委組織部一位部長來講了一段話,話很簡短,意思也簡明扼要,說,大家都是準備到基礎去鍛煉,去吃苦,去為基層、為農民服務的,所以一切從簡,務實,不搞形式,大家就一竿子下到底,帶上介紹信就走人。

  部長知道大學生們有些疑惑,又解釋說,大學生當村官要形成一種製度,成為一種長期行為,所以,現在的方針政策是成熟一批就下去一批,不等待,不搞特殊化。當上村官的大學生,要立馬給自己換位,不要再把自己當成大學生,要把自己當成農民。

  這就對了,如果你是一個農民,你要到農村去,誰會給你開歡送會哪。

  這一批大學生,就這樣簡單地下鄉去了。但是他們手裏的介紹信,是開到縣委組織部的,所以還不能真正一竿子下到底。他們先到縣委組織部報到,縣委組織部收掉了市委的介紹信,再重新開出新的介紹信將他們介紹到不同的鄉鎮。

  本來馬四季這一個班,也有幾十號人,雖不算很多,但聚在一起時,熱熱鬧鬧,也算有點規模。等到分了下去,到了縣裏,人就少多了,又再分到鄉鎮,就更稀拉了。馬四季所到的這個鄉,隻有他一個人,他在縣長途汽車站和另幾位村官分頭坐上開往鄉下的長途車,揮手道別時,感覺到孤單了。

  到了鄉裏,先找到組織委員。組織委員告訴馬四季,他還不能馬上下到村裏,得等兩天,因為書記出差了,要等書記回來跟他談過話,才能到村裏去報到。組織委員安排馬四季先在鄉政府招待所住下。見馬四季麵露焦急之色,組織委員跟他說,下到村裏以後,有你忙的,忙前先偷閑安逸一兩天也罷。

  馬四季住下後,還是有些不安,他不是來貪圖安逸的,他是來幹事業的,他還指望好好幹,幹出個前途來呢,所以他不能坐等,隻在鄉政府招待所的床上坐了一P股,就揣上鑰匙出來了。

  馬四季要去的這個村子叫賴門頭村,他在組織委員的辦公室裏已經留了個心。辦公室的牆上有張本鄉地圖,他已經在那上麵找到了賴門頭村,在這個鄉的西北角,馬四季這會兒便朝著西北角去了。早一天進入村子,就能早一天熟悉工作;早一天熟悉工作,就能早一天有收獲;早一天有收獲就……反正,馬四季沒有等書記回來談話,就先去尋找賴門頭村了。

  按照馬四季對於地圖的目測和判斷,賴門頭村離鄉鎮並不太遠,可是他一路走下去,始終沒有看到路邊有賴門頭村的標牌。問了幾個路人,都說不知道賴門頭村在哪裏,而且說話的語氣態度都很不好,說,賴門頭村?什麽賴門頭村,不知道的。或者說,賴門頭村?沒有的。又或者說,賴門頭村?沒聽說過。他們氣衝衝地說過之後,扭頭轉P股就走,毫不客氣地拋下馬四季站在那裏落個老大的沒趣。

  馬四季有些奇怪,他問詢的這幾個人,看上去明明就是本地的農民,聽口音也能聽出來,怎麽就不知道這附近有個賴門頭村呢?馬四季再問人的時候,先留個心,說,你是本地人嗎?那人說是。馬四季再說,那你肯定知道賴門頭村就在附近吧。那人卻惱了,說,你憑什麽說我肯定知道賴門頭村,我根本就不知道賴門頭村。馬四季又吃了一悶棍,心下更疑惑了,但同時他調整了自己的提問方式,再問另一個人的時候,他說,你們這裏,是賴門頭村的隔壁村吧。那人同樣惱得唾沫星子直飛,說,你才是賴門頭村的隔璧鄰居呢。馬四季按捺住性子,想了想,又換了一個問法,說,賴門頭村快到了吧?那農民依然和其他農民一樣生氣和生硬,說,不知道。

  馬四季幾乎無路可走了,橫了橫心,走到一個村口,拉住一個人就硬裝斧頭柄說,你們這裏就是賴門頭村吧?那人瞪他一眼,幹脆罵起人來了。

  話就越說越粗,人也越來越不禮儀了。馬四季一路尋下來,收羅了一筐莫名其妙的氣話,沒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甚至都沒有一個人告訴他,賴門頭村還遠著呢,你再往前走吧。

  馬四季起先被這些人搞得一頭霧水,兩眼一抹黑。但後來他漸漸地發現了他們的一個共同之處,一個個都和賴門頭村有著深仇大恨似的,一提到賴門頭村,氣就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像毒蛇那樣牙齒縫裏都要噴出毒汁來,把個賴門頭村給毒死了才好。

  快傍晚了,馬四季灰溜溜地回來了,嘴幹舌燥的,趕緊想進房間喝口水,卻見組織委員守在門口等他,說書記提前回來了,到處找他找不著。馬四季也沒敢說自己去找村子了,趕緊跟了組織委員到書記辦公室。書記和他握了握手,說,來啦。馬四季說,來了。書記的電話就響了,書記朝馬四季做了個手勢,就接電話。一接電話,電話那頭聲音很響,把書記的耳朵都震痛了,臉漲得通紅,罵人說,你娘聾啦!

  放下電話,書記朝馬四季看看,似乎想起了什麽,站起來,走到馬四季身邊,又跟他握了握手,說,謝謝!這回馬四季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書記的電話又響了,書記接電話罵道,叫驢啊!這邊的話還沒說開,那桌上擱著的手機又響了,書記另一隻手又去抓手機,嘴裏仍然罵罵咧咧。

  組織委員朝馬四季擠了擠眼,就往外走,馬四季愣了片刻,也跟了出來。組織委員說,行了。馬四季說,什麽行了?組織委員說,算談過話了,你可以下村子了。說著就把鄉裏開給賴門頭村黨支部的介紹信交給馬四季,看馬四季有點發愣,又說,當然,當然,不是說讓你現在就走,天都黑了,你明天下去吧,或者,你不想馬上就下去,你還想在鄉裏再住幾天,先了解一下全鄉的情況,也隨你便。馬四季隻得說,沒有人送我下去嗎?組織委員笑了一下,說,你是去當支書的,又不是上幼兒園,你要送嗎?馬四季鬧了個臉紅,支支吾吾的。組織委員說,其實,道理上講,我們也是應該送一送的,可是現在上麵的指示精神是要讓你們盡早適應農村工作,讓你們盡早得到鍛煉,希望你們自己去找村子,自己去介紹自己。組織委員說得在理,馬四季心服口服,但仍然有些為難,最後也隻好把實話說了出來,說自己已經去找過賴門頭村,可找了大半天,問了無數的人,就是沒有人告訴他賴門頭村在什麽地方。組織委員聽了,先是笑了笑,馬上又檢討自己說,怪我怪我,怪我事先沒和你說明白,你找賴門頭村是找不到的,沒有人會告訴你的,賴門頭村從前叫作賴墳頭村,後來有個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恰好他也姓賴,聽到這個村名,覺得很晦氣,讓改了,就改成賴門頭村,可是村裏的農民不承認,堅持認為自己是賴墳頭村,別人說賴門頭村,他們一概不搭理,還跟你生氣。馬四季說,奇怪了,賴墳頭村,多難聽,為什麽偏要叫個墳?組織委員又笑了笑,沒有回答。

  第二天一早,組織委員用自行車帶上馬四季,騎上一段路,就到了賴門頭村的村口。組織委員說,你去吧,這就是賴門頭村,也就是賴墳頭村。馬四季以為他會再說一兩句,比如好好幹,比如下麵就看你的啦之類,但組織委員沒有說,隻是朝他揮了揮手,騎上自行車就走了。

  村子總算找到了,馬四季昨天已經領教了農民的水平,這會兒學乖了一點,問人道,我找賴墳頭村的黨支部書記。那農民朝他的臉上看看,說,黨支部書記?誰是黨支部書記?馬四季說,就是賴支書。那農民仍然朝他的臉看著,說,賴支書?不知道,沒聽說過。馬四季說,你是賴墳頭村的人嗎?那農民說,我當然是啦,不光我是,我爹也是,我爺爺也是,我爺爺的爹,我爺爺的爺爺,我十八代祖宗都是。馬四季說,那你怎麽會不知道賴墳頭村的村支書呢?那農民說,那我為什麽非要知道村支書呢?馬四季氣得想轉身就走,但他又不能走,因為這是他的工作崗位,這是他的工作,從昨天到今天,短短的時間,他已經得出一個體會,尋找,就是他的工作,他昨天的工作是尋找賴墳頭村,今天的工作就是尋找賴支書。

  那個一問三不知的農民拍拍P股揚長而去了。馬四季往前又碰見一個農民,說,我找賴支書。那人瞪他一眼說,見你個鬼,你找鬼啊?馬四季說,怎麽啦?那人說,賴支書已經死了。停頓一下,又說,好像是死了吧?又停頓一下,好像為了確定自己的記憶,想了想,又肯定地說,是死了,肯定死了。此時的馬四季倒已經處變不驚了,說,賴支書什麽時候死的?那人又想了想,說,這倒說不準了。看到路上又走來一個人,拉住那人道,喂,老三,這個人找賴支書,問賴支書什麽時候死的。那老三說,呸你個烏鴉嘴,你咒支書死啊?那個說支書死了的人,笑了起來,說,啊,沒死啊,那就是他爹死了,反正他家肯定是死了人。那老三說,呸你的,誰家不死人啊?馬四季覺得這個老三還靠譜些,趕緊問老三賴支書在哪裏。老三說,你找村支書在路上怎麽找得到,你得到支部去找,支部就在村部,村部就是支部,你懂了嗎?馬四季說,我懂了。老三就給他指了指路,說,喏,往那邊,那一排平房,就是村部。馬四季這才第一次有了方向感,沿著老三指的路,走到了平房前。有人在,馬四季問賴支書在哪裏,那人也不說話,隻是拿眼睛朝一間屋子瞄了瞄。馬四季趕緊進那屋,果然看到有一個人,兩條腿高高地擱在辦公桌上,還交叉著,身子斜靠在椅背上,一搖一晃的,將椅子折磨得吱吱呀呀地叫喚。馬四季看了真是心驚,怕那椅子給他搖斷了,這“啪”一跤摔下去不會輕啊。

  不過此時此刻馬四季也管不得他是否會搖斷了椅子摔下來,他著急著確認他就是賴支書,趕緊上前說,您是賴支書吧?這人這才停止了搖椅,上上下下將馬四季打量了一番,說,你哪兒的?什麽事?馬四季趕緊掏鄉裏給的介紹信,那人見他掏了紙出來,臉色就有點變,手往後一縮,不接,說,不用給我,我不認得字。馬四季本來覺得自己已經處變不驚了,但這一來,他又著了驚,一個村支書,連字都不認得,這是個什麽支書,這是個什麽村子呀?沒容得馬四季細想,那搖椅子的人先問說,你那紙上寫的什麽?馬四季說,這是鄉裏開的介紹信,介紹我到賴墳頭村來。那人說,來幹什麽?收什麽費?馬四季說,這上麵都寫了,我是大學生村官,來當村支部副書記。那人一聽,再沒二話,飛快從椅子上跳起來,拔腿往外,一轉眼就逃走了。

  馬四季一P股坐在那張椅子上,椅子早被坐得滾熱,馬四季P股上熱乎乎,心裏卻冰涼的。來當村官之前,他也是做了足夠的思想準備的,是準備了來克服農村的困難的,他也曾想象了農村的種種困難,但就偏偏沒有想到他首先碰到的困難竟是這樣的困難,找不到村子,找不到支書。

  馬四季有一種恍恍惚惚不真實的感覺,他試著想把真實找回來,他要證明他不是在做夢。正在他想要證明的時候,證明來了,他的手機響了,他醒了過來,一看顯示,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馬四季聊無精神地接了,正要問哪位,那邊已經搶先說,是馬支書嗎?馬四季乍一聽,還以為打錯了呢,幸好他反應蠻快,隨即便回過神來了,馬支書不正是自己嗎,但知道他是馬支書的,又能有幾個人呢?肯定不是從前的舊友,馬四季靈感突現,激情奔湧,說,你是賴支書吧?

  果然那邊就承認是賴支書了,馬四季猜測是村部那個假支書給真支書報了信,趕緊說,賴支書,你終於出現啦。不料賴支書卻說,別急別急,我還沒有出現呢。馬四季說,你在哪兒呢?我到你們村來工作,你總得跟我接個頭啊。賴支書說,怎麽是我們村呢,不也是你的村嗎?既然都是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接什麽頭嘛。又說,馬支書,你既然來了,又當了副支書,正好明天有個工作,你幹了吧。馬四季問是什麽,賴支書說,是個接待工作,明天縣文化局有一個科長和一個科員下來檢查群眾文化工作,鄉宣傳委員會陪他們來,你帶他們到村裏轉一下,中午在村部安排個飯,陪著吃了,送他們走。馬四季聽了,有點發愣,說,就這些?賴支書說,就這些。又說,怎麽,你覺得不夠?馬四季說,不是不夠,隻是我不知道該跟他們說什麽。賴支書說,不用你說,宣傳委員會幫我們說。你隻管陪著,會喝酒的話,吃飯的時候敬他們兩下,再代我敬他們兩下,就這些。馬四季說,然後呢?賴支書說,然後我會再跟你聯係的。馬四季說,組織介紹信還在我身上呢,我什麽時候跟你接頭?賴支書說,不著急不著急。就掛了手機。

  剛斷了電話,那假支書就出現了,若無其事地朝馬四季點點頭,就去替馬四季收拾了一間屋,說,馬支書,將就著住吧,反正你也住不長。馬四季想,我倒是打算幹滿三年的。話到嘴邊沒說出來,卻問了另一句,說,你為什麽要冒充支書?假支書說,我沒有冒充。馬四季說,我問是不是賴支書的時候,你沒有否認。假支書說,我以為你是上麵下來的幹部呢。馬四季說,你憑什麽認為我是上麵下來的幹部?假支書說,你管我們村叫賴門頭村,凡是管我們叫賴門頭的,都是上麵的幹部。馬四季想了想,自打組織委員說明情況以後,他就再沒說過賴門頭,趕緊指正說,不對,我今天一路來,都是說的賴墳頭,根本就沒有說賴門頭。假支書說,但是你昨天說了。馬四季說,原來,我昨天已經來過這裏啦?是不是我昨天已經跟你問詢過啦?你明明知道我是來找你們村的,就不告訴我,害得我白走了一下午,莫名其妙。假支書也不解釋,隻是訕笑道,嘿嘿,嘿嘿,農民嘛,農民嘛。馬四季還不信了,說,農民怎麽啦,農民不也得講個理?你可以不承認賴門頭,但是你們不能影響別人工作呀。假支書說,嘿,農民又沒有覺悟的,隻認自己心裏那個死理,管你工作不工作,天塌下來,也是他自己的理最大。馬四季氣道,沒見過。假支書說,當然,你是城裏人,你是沒見過。

  馬四季按著賴支書的吩咐,第二天完成了工作,送走了客人,就打賴支書的手機,賴支書接了。馬四季匯報說,賴支書,工作完成了,我給你匯報一下。賴支書說,完成了就好,不用給我匯報。掛了手機。馬四季悶了一會兒,想著這個賴支書到底在哪裏,聽他的口氣,不像是在外地出差,但如果他是在村裏,為什麽要躲著呢?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隔了一天,賴支書的電話又來了,讓他到村小學去看一看,說老師和學生家長在打架,叫他去勸勸架。馬四季到了村小學,果然不假,幾個學生家長和老師正在拉拉扯扯,見有人來勸架,不買他的賬,雙方還都指責他。馬四季說,沒見過,老師和家長打架,這算什麽名堂?雙方仍然沒把他放在眼裏,就當他在放屁。馬四季急了,大聲道,住手,我是馬支書。這話一說,老師和家長立刻雙雙停下,呆呆地看著馬四季,像是等他發落。馬四季也沒什麽好發落的,揮了揮手,說,散吧,散吧。老師和家長果然一個屁也沒放,就散了。

  從村小學出來,馬四季又給賴支書打電話。賴支書說,我跟你說過了,事情辦好了就行,不用匯報。馬四季說,賴支書你到底在哪裏?我都下來好些天了,組織關係還沒轉,介紹信我得當麵交給你呀,還在我口袋裏揣著呢,你好歹安排接個頭呀。賴支書說,接什麽頭嘛,又不是地下黨。馬四季說,人家地下黨還接個頭呢,你怎麽連頭也不接,麵也不露,怕我是敵人派來的?賴支書說,敵人派你來幹什麽呢?馬四季氣道,是呀,敵人派我到這鬼地方來幹什麽。賴支書說,馬支書,我們這地方,不出別個,就出個鬼。笑了笑,又說,馬支書,我忙著呢,不開玩笑了,組織關係介紹信什麽的,盡管揣你口袋裏,怕什麽,還怕我不相信你?

  馬四季哭笑不得,隻得揣著組織關係,聽從賴支書的遙控指揮當起了村官。過了幾天,賴支書又通過手機指揮馬四季代表他到鄉裏參加會議。馬四季到得鄉上,見到組織委員,一肚子的委屈就湧出來了。不過還沒等他開口向組織委員傾訴,組織委員已經笑眯眯地上前來和他握手,還拍了拍他的肩,說,馬支書,幹得不錯啊。馬四季說,怎麽不錯啊,到現在我連村支書的頭還沒接上呢。組織委員笑道,隻要工作幹得好就好。馬四季拍了拍自己隨身帶著的包包,說,都這麽長時間了,你給我的介紹信還在我口袋裏呢。組織委員還是笑,說,你是來幹工作的,還是來接頭的?雖是個笑,卻笑得馬四季啞口無言了。

  會議很重要,鄉黨委書記在會上很生氣地說,有個別村子,不顧上級的要求,也不把法律放在眼裏,私占私用耕地,把國家的土地當成自己村的,自說自話派作他用。到底是誰在搞,搞什麽名堂,今天給你留點麵子,大會不點名,散會後自己主動留一下來坦白。其他村子凡有看壞樣學壞樣的,回去立刻自查上報。一個小時的會,盡是書記在罵人,罵得馬四季灰頭土臉,好像私用集體耕地的就是他。再四顧看看其他來開會的村幹部,卻個個若無其事,隻把書記的話當耳邊風。

  馬四季一出會場就打電話給賴支書,賴支書硬是不接電話。馬四季心裏明白,一切都由賴支書掌握著。賴支書要找他,一找一個準。他要找賴支書,卻要看賴支書高興不高興。馬四季越想越氣悶,回了村,也沒到村部,直接找到賴支書家去了。

  賴支書的老婆說,馬支書,你還來這兒找他呢,我都忘記他長什麽樣子了。馬四季說,他連家也不回?他到底在哪裏?支書老婆說,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他和你還打一個電話通個氣呢,他和我什麽也不通。馬四季說,有他這樣當支書的嗎,他到底在幹什麽?鄉裏要查私占耕地,他躲起來了是吧?賴墳頭村私用耕地了吧?支書老婆一聽,臉色大變說,馬支書,你是馬支書,說話要負責任的啊。

  馬四季看到賴支書老婆的臉色,忽然就有了個預感,賴支書的電話就要來了。果然,剛剛走出賴支書家,電話就打過來了,說,馬支書,有話好好說。馬四季說,我倒是想和你好好說,可你不和我好好說,你連個頭也不接,麵也不露,我怎麽跟你說?賴支書說,好好好,你要接頭就接頭。馬四季說,在什麽地方?賴支書說,在賴墳頭。馬四季說,賴墳頭到底是個村子,還是個墳頭?賴支書說,一樣的,一樣的,你到了就知道了。

  這邊假支書已經得了真支書的指示,前來迎接馬四季,說,馬支書,我帶你去賴墳頭吧。就領著馬四季往前走,走了很長的路,停下來,手朝前麵一指,說,馬支書,就是那邊,那地方就是賴墳頭,你過去吧。說罷也不停留,轉身走了。

  馬四季朝前看看,發現前邊很大的一圈,幾乎望不到邊,都有高高的圍牆圍著。馬四季隻是覺得奇怪,農村的人家平時大門院門都不關,真正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他還感慨這裏民風純好昵,可這個地方幹嗎要圍得嚴嚴實實呢?慢慢地走到近處,就有個人閃了出來,伸手擋了他一下,說,是馬支書嗎?馬四季說,是。那隻手才放下來,讓開一條路,讓馬四季朝著圍牆的開口處過去。馬四季想,這陣勢,還真有點像地下黨接頭呢。

  馬四季到得跟前,朝裏邊探頭一望,猛一驚嚇,眼睛都嚇模糊了,揉揉眼睛再細看,怎麽不是,白花花的一大片,盡是墓碑。馬四季兩腿打軟,才知道自己竟然真的到了一個大墳頭。

  賴支書就坐在其中的一個墳堆上,他讓馬四季也坐下,馬四季不敢坐,賴支書說,沒事,這裏邊還沒住人呢。馬四季還是不敢坐,賴支書就由他站著了,仰著頭對馬四季說,馬支書,賴墳頭村從古至今,不出別個,就出個墳,所以叫個賴墳頭村。馬四季說,奇了,隻聽說過哪裏哪裏出土特產,或者哪裏哪裏出名人,沒聽說過出墳頭的。賴支書說,馬支書,你看看我們賴墳頭這地上,種什麽不長什麽。人家有水塘子的,養個魚養個蝦,算個特色。有山坡的,植個樹造個林,也算有特色。我們賴墳頭這地上,野貓都不拉屎,哪來的特色特產?賴支書抬手朝北邊指了指,又說,那後頭有個村子,姓薑的人家多,就說自己是薑太公的後代,四處去吹牛,搞得大家都到薑太公的家鄉來釣魚,就搞出個特色旅遊來了。我也不笨啊,受了啟發,就往曆史上想,往從前想,想起小時候聽村裏老人說,我們的賴墳頭裏,埋的是賴太公。馬四季從沒聽說過賴太公,問道,賴太公是誰?賴支書有點惱,也有點瞧不上他,斜他一眼說,你還大學生呢,你連賴太公都不知道。馬四季也有點惱了,說,賴太公比薑太公還有名嗎?賴支書說,薑太公隻會釣魚,我們賴太公會看風水,他是看風水的老祖宗。現在你知道了吧,為什麽我們賴墳頭村風水好,就是賴太公當年看出來的,看出來以後,他就把自己埋在這裏了。馬四季反唇相譏道,風水好你賴墳頭村還這麽窮?賴支書說,六十年風水輪流轉,我們托賴太公的福,馬上就要富起來了。馬四季覺得這賴墳頭村和這賴支書很荒唐,便跟他頂真道,你們考證過?賴支書說,考什麽證呀?這還用得著考證嗎?這村名就是個證,要不怎叫個賴墳頭呢。馬四季說,難怪你們不肯改名,不肯叫門,偏要叫個墳。賴支書說,那是,我們就是靠個墳吃飯,給改成了門,人家就不來了,所以還是得叫個墳。馬四季說,我做夢也沒想到,來當個村宮,接頭地點居然在墳地裏。賴支書說,墳地不好嗎?現在大家都搶墳,地價比城裏的別墅漲得還快噢。說得得意忘了形,從口袋裏掏出一遝厚厚的紙,朝馬四季晃了晃,說,我地還沒整好呢,訂單就下來這麽多了。馬四季說,原來黨委書記在會上罵的就是你啊,你還圍著圍牆哄鬼呢,上麵一定早就知道了。賴支書卻不承認,也不慌,說,知道個鬼,知道了他為什麽不點名?馬四季說,難道上麵允許你私占耕地做墳頭?賴支書“噓”了一聲,說,要是他允許,我幹嗎還要偷偷摸摸?馬四季著急說,那你豈不是違反政策,犯錯誤?賴支書卻不著急,慢慢悠悠道,馬支書,你倒是給我說說,現在誰個不在違反政策?把個馬四季問住了,愣在那兒翻眼皮。賴支書又說,他們賣地,一賣就是一塊地王,一賣又是一塊地王,賣的錢都到哪裏去了?都揣誰口袋裏了?馬四季知道他說的是誰口袋,他也很惱恨那口袋,但他現在畢竟是有思想覺悟的馬支書,所以還是嘴不應心地說,人家那是賣地建房的。賴支書說,是呀,他能賣地建房,我為什麽就不能?他建給活人住,我建給死人住,活人是人,死人也是人,死人也要住房子嘛。何況現在,活人都爭著討好死人,就怕得罪了死人,都要大的墳地,要豪華的房子。馬支書,你慢慢地就看出來了,我這一招,比他薑家村更靈啊,遠遠近近的人死了,自家地裏不願意埋,都願意埋到我這裏來。馬四季還是不放心,問賴支書,你膽子好大,先收人家的定金,萬一這地要規劃怎麽辦?賴支書說,所以我趕緊著做,早點把村裏的地都變成墳地,變了墳地,就不會規劃了。馬四季說,為什麽?賴支書笑道,做了墳地的地,誰還會要,要了去幹什麽?造房子賣給活人住?誰敢住?這叫什麽,這叫先下手為強。馬四季說,上麵知道了,會來拆除的,城裏建好的高樓,哪怕幾十層高,如果是違章建築,照樣拆。賴支書又笑,高樓可以拆,墳地他卻不敢掘。

  馬四季後來上網查了查,幾百年前,是有個姓賴的風水先生,但他不是本地人氏,他的家鄉與這裏相差了十萬八千裏,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不過他沒有去揭穿賴支書。

  倒是賴支書蠻關心他,問他要不要買幾塊墳地墓穴,內部價再打折,還替他算了算賬,說,馬支書,你至少要買四塊,你父母,你和你老婆,馬四季氣道,我還沒結婚呢,賴支書說,早晚要結婚的嘛。馬四季更氣道,活人住的房子還沒著落呢。賴支書說,就是因為活著買不起大房子,幹脆在這裏買個大的,活著委屈自己,死了住豪華套間,不再虧待自己。

  馬四季沒有買村裏的墳地,他現在要攥緊手裏的每一分錢,以後回去要買房子的。想到城裏的房價節節高升,馬四季氣又不打一處來,又恨自己不爭氣,人都在鄉下了,還念想著城裏的房子。

  賴墳頭村的村民靠賣墳地家家造起了新房,喜氣洋洋。賴支書的預見沒有錯,果然沒人敢來征他們的墳地造大樓。但是馬四季的預見也沒有錯,一紙規劃最後還是來了,一條高速鐵路要經過賴墳頭村,而且不偏不倚就從墳頭上穿過去。賴墳頭村的村民沒吃虧,都到鎮上當居民住高樓去了,隻可惜那麽多墓穴都給扒平,把穴主們給氣壞了,說,這麽好的風水之地,不讓我們葬人,卻要讓火車走,沒道理啊。

  不過那時候,馬四季已經幹滿三年走了。

  多年以後,馬四季坐高鐵上北京,他想起了當年在賴墳頭村的接頭地點,心有所動,一路上留意著時間,提醒自己不要錯過,火車經過那塊地方,他一定要好好看一看。可是列車風馳電掣,如飛一般,馬四季雖然掐算好了時間,但到了那一瞬間,隻覺眼前一花,賴墳頭就過去了,他什麽也沒看見。

  原載《北京文學》2010年第7期

  點評

  這是一篇關注社會現實的小說。大學生馬四季大學畢業後在現實中碰得頭破血流,不但沒有找到理想的工作,還因為買不起房子女友也成為了別人的女友。在浩大的城市裏他幾乎走投無路了,這時一則招聘大學生村官的啟事拯救了他,他成為了下鄉大軍中的一員,帶著三年後可以重新返回城市並擁有房子和愛情的幻想,馬四季來到了偏僻的賴墳頭村。盡管此前已經有了充足的思想準備,但是在工作中遇到的困難還是超出了馬四季的想象。初來乍到的他竟然沒能找到村子,接下來也沒能在第一時間找到組織--賴支書,尋找組織成為他下鄉工作的第一要務,而在幾經周折後賴支書終於在一片亂墳地裏跟他接頭了,賴支書揭開了此前縈繞在馬四季心頭的種種困惑。

  當房地產在城市中掀起巨大經濟泡沫的時候,鄉村卻以圈地建墳的方式與之對抗,這一鄉村怪景是如今城市擴張、經濟通脹、房價高漲背景下的真實產物。在農村文明被一步步吞噬的現代化進程中,鄉村生態係統不斷萎縮,鄉村人的生活也日益艱難,圈地建墳是賴支書等村民麵對現實困境尋找到的“出路”。小說中,不管是“三心二意”的馬四季還是冷漠的鄉鎮幹部,他們都沒有拯救鄉村的意圖,馬四季作為大學生代表,對於鄉村沒有啟蒙式的介入,於他而言,這僅僅是一段旅程、一個跳台,正如他三年後坐高鐵穿過那個亂墳崗,什麽都沒有看到一樣。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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