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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五羊嶺的萬花筒

  遲子建

  小豆盼天熱,就像下了大牢的人盼著出獄一樣,望眼欲穿的。因為她的拿手好菜,不是別家飯館作為招牌的燉菜,而是各色涼盤。在她眼裏,再好的菜,一燉就萎靡了,要顏色沒顏色,要身段沒身段的。所以客人若是點了燉菜,掌勺的就是德順了,她隻打下手。她擺給燉菜的,是輕飄廉價的竹木筷子,而她配給花色妖嬈的涼盤的筷子呢,卻是茁實漂亮的紅漆木的。

  五羊嶺的人,都知道小豆做的涼盤是這小城飯館中的翹楚,伏天一到,那些厭棄了燉菜的人,便迫不及待地來這裏了。小豆熗的木耳芹菜,鹵的八角花生米,拌的黃瓜拉皮,熏的五香豆腐幹,就像一團又一團雨後的雲,安撫了他們燥熱的胃。當然,客人並不總喜歡吃素的,涼盤中的葷菜,也是必不可少的。小豆熬的水晶豬皮凍,用黃酒和醬油醃製的麻辣生螺片,猶如一雙美目,分外撩人。這個時節,冰鎮啤酒就雄赳赳地登場了,店裏一天走個三五箱啤酒,再平常不過了。

  小豆是德順的女人。而德順呢,白天是小豆的男人,到了夜晚,他是別的女人的男人。也就是說,德順的兩個女人,一個在太陽裏,一個在月亮裏。小豆是德順相好的,本應該掩藏在暗夜中的,可是整天坐在小豆飯館對麵馬路牙子上的瘋女人,是德順明媒正娶的,太陽一落山,她就來飯館等著德順回家了,所以即便飯館打烊了,小豆也不可能有個溫柔的夜晚。她和德順偷情,隻能是清晨。德順去早市為飯館采買時,先拐到小豆家。本該是伴著星星纏綿著做的事兒,要在晨曦中匆匆地明著做,小豆便起了委屈,不止一次動了離開德順的念頭。可是小豆舍得了德順,卻舍不得飯館。要知道,德順家的飯館,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啊。門額處“小豆飯館”那塊匾,在她眼裏,就是德順當著五羊嶺的人,無聲地下給她的一紙婚書。那塊匾燙的是金字,德順說,這樣的字,到了晚上,隻要有月亮,就會發光,不會被黑暗淹沒。這塊金字匾,無疑是橫在小豆心頭的一道柵欄,雖說能在它的庇護下享受安寧,但時間久了,也覺得是個牢。

  天兒呼哧呼哧地熱了,小豆空前地忙碌起來,就有衝出牢籠的感覺了。她不僅把涼盤做得五彩繽紛,自己也打扮得風姿綽約。黑色的皮涼鞋,黑色裹臀的七分褲,有如一棵花樹的根和軀幹,在她身上是屹立不變的,變的是那一件件花色斑斕的V領無袖衫,今天是紫底白花的,明天是綠底紅花的,後天又是黑底黃花的,她好像被施了魔法,一天開一色花兒,生生地攫住了食客的目光。他們嘖嘖稱讚小豆的廚藝時,也要誇誇她不俗的裝扮,這讓小豆很受用。有時她會趁著那團活氣,在給熟客上菜時,故意大聲說:“哪家男人沒人伺候,幫我介紹一個吧!離婚的,死老婆的,隻要沒有孩子累贅,都行!”

  了解小豆的人,知道她這是說給灶房的德順聽的,便打趣她:“要是給你找了男人,德順還不得用馬勺敲碎咱的腦殼呀!再說了,你這人不好將就,跟金霞一樣挑食兒,五羊嶺的男人,有幾個對你的味兒呀!”

  金霞是小豆飯館養的一隻花貓,除了老鼠,它不吃別的肉。魚呢,隻吃從河裏撈出的野生魚類。有客人知道它的這個習性,見了它,常夾一塊養殖的醬鯽魚,嚷著“我就不信你不沾腥”,在它眼前晃來晃去的。此時的金霞就會支棱著耳朵,豎起胡子,用爪子撓著地麵的花磚,憤怒地叫起來。此情此景,總會令小豆不快。因為她覺得客人捉弄金霞,跟捉弄她是沒有分別的。

  五年前,經媒人介紹,小豆結婚了。她男人懂技術,開了家汽車修配廠,在五羊嶺也算是個有錢的主兒。小豆對他哪兒都滿意,就是不喜歡他身上的機油味,與他親昵時,愛蹙鼻子。婚後,男人一入家門,小豆就讓他把修車穿的衣服先脫在門外,進屋洗過澡,換上了幹淨衣服,這才肯讓他把臉貼向自己。新婚燕爾,男人順著小豆,可是半年以後,他開始鬧情緒了。因為在修配廠忙了一天,為了放鬆,他偶爾會約上幾個做生意的哥們,喝頓酒去。從酒館回家,渾身發軟,隻有一個睡的心思,哪有洗澡的力氣。小豆再嘮叨,他至多把工作服甩在門外,進屋便撲到床上。這樣的夜晚,小豆就會賭氣地抱起被子,去別的屋子睡。第二天,男人走了,小豆得把他用過的臥具整個地洗一遍,這才心安。次數多了,男人很不高興,說小豆嫌棄他,小豆呢,則嫌男人不體諒她。這樣,他們三天兩頭就會吵架。吵的次數多了,兩個人就生分了,常常各睡各的。一次酒後,小豆的男人把自己睡冷被窩的苦楚說與哥們兒,他們都嘲笑他,說是你娶的女人,又不是畫中的,憑什麽不讓碰?小豆的男人受了慫恿,膽氣壯了,有那麽兩次,他夜半踢開小豆的門,叫著“我就是這個味兒,你嫁給我,就得受著”,強行和她在一起。這樣的後果,是小豆不等天明,就得去浴室。她站在蓮蓬頭下,打著寒戰,一衝就是一兩個小時。而且,她給自己住的那間小屋,加了門閂。

  小豆不僅和男人分居了,還分灶了,雖說他們仍在同一屋簷下。通常的情況下,是小豆先到家,因為她開在南市場的內衣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所以閉店早。她做好了飯,吃完了,男人才回來。小豆的男人成心氣她吧,他不僅不把工作服脫在門外了,而且知道小豆討厭臭豆腐,竟然買回了一壇,頓頓吃,把家裏弄得一股公共廁所的味兒。若是男人比小豆早回家了,他會扒著小豆的窗戶,悄悄打量屋子有什麽變化。有一天,他發現窗台多了一盆花,是銀粉的燈籠花,開得喜氣洋洋的。又過了幾天,一盆蘭草出現了。跟著,月季、米蘭和杜鵑,一盆連著一盆地登場,窗台成了花台了。男人明白,這一盆盆花,其實是小豆對付自己的武器。他想繳了這武器,可小豆鎖著自己屋子的門。有一天,他正忙著修車,忽然接到一個做家電生意的朋友的電話。朋友吞吞吐吐地提醒他,說小豆老往家電商場旁邊的花店跑,一去,就是半個多點兒,別的顧客這時就會吃閉門羹。小豆的男人一聽慌神了,因為他愛小豆,已經打算對她妥協了。他讓朋友幫自己留意著點,小豆再去,馬上給他打電話。有天下午,小豆又去花店了。一刻鍾後,她男人接到朋友的電話後火速趕過來,見店門果然反鎖著,臉立時就青了。不過他沒有砸門,而是哆嗦著手,點了一支煙,候在門外。他抽了四支煙後,花店的門閃爍著開了,小豆抱著一盆半開的紫色鳶尾花走出來。她麵色緋紅,滿眼水色,像是一朵盛開的芙蓉花。見著自家男人,她嚇得手一抖,那盆花落下來,正砸在腳麵上。小豆的男人顫著聲說:“小豆呀小豆,你跟我,兩支煙的工夫就說夠了,跟賣花的,四支煙啊。”小豆踮著腳,疼得齜牙咧嘴的,她辯解著:“誰讓他身上一股子花香呢,你也知道,我最舍不得的,就是那股味兒。”小豆的男人冷笑了一聲,說:“那你就跟這個賣花的,天天睡在花房裏吧!”

  小豆的男人衝進花店,揪住那個男人,想暴打他一頓,把惡氣出了。可是還沒等他出拳,那人已經篩糠了,他覺得對付一攤爛泥是不需武力的,於是撩開褲子,將憋下的一泡尿,痛快地撒到他身上。

  小豆對氣味的怪癖,從此後就在五羊嶺傳開了。

  離婚後的小豆,非常喪氣,她常常到酒館買醉。她最喜歡去的是德順飯館,因為坐在臨窗的位置,朝馬路對麵望去,可以看到德順瘋了的女人。她的身影,在小豆眼裏就是一團飄浮在大地的冤魂。小豆想,一定要樂觀起來,要不然,與那瘋女人做伴兒的,就是自己啦。

  德順的老婆宋翎,是供電所的抄表員。她不漂亮,但因為脾氣好,見人總是親切地打招呼,五羊嶺的人都誇她入眼。宋翎的悲劇,是由孩子引起的。她和德順結婚後,生下一個男孩。孩子六歲時,有一天宋翎做晚飯,扔給他一隻花皮球,讓他自己在家門外玩耍,等她做好了飯,發現孩子不見了。宋翎和德順把五羊嶺的每一戶人家都問到了,也沒見著孩子的影兒,於是就去派出所報了案。事後有人回憶,說是那一段五羊嶺來了一個戴著蛤蟆鏡的外鄉人,他開著一輛破舊的麵包車,走街串巷的,兜售小孩子玩耍的東西,彈弓呀,小汽車呀,變形金剛呀,橡皮泥呀,彩色風車呀,等等,吸引了一撥一撥的孩子。宋翎的孩子失蹤後,這個外鄉人和他的麵包車也不見了。大家猜測那個人以賣東西為幌子,引誘小孩子,是個人販子。而宋翎事後也回憶起,她炒菜的時候,確實聽到過門口有汽車駛過。但她想孩子學會了躲車,也就沒在意。事發後,派出所深入社區調查,見過那輛麵包車和那個外鄉人的五羊嶺人,都說沒注意過麵包車的牌照號,而那個嫌疑人的臉孔,由於被碩大的蛤蟆鏡遮擋了半個臉,隻能說出他的嘴唇很薄,下巴有點短。德順和宋翎為了找孩子,差不多走了大半個中國,家底折騰空了,孩子仍音信杳無。兩年以後,他們絕望了,停止奔找。回到五羊嶺的宋翎,麵容憔悴,精神開始恍惚了。她不吃不睡,不言不語,瘦得走路直打晃,德順便把工作辭了,白天黑夜地守著她。然而德順的體貼,並沒有使宋翎好轉,她開始徹夜坐在院子裏,捶著胸,不停地說“悶死我了”。德順帶她上街,她一看見戴蛤蟆鏡的人,哪怕是熟人,也會尾隨著,叫著“我看你往哪兒跑”。她開始砸家裏的東西,罵街上那些與她無冤無仇的路人,德順明白,宋翎瘋了。五羊嶺的醫院看不了精神病,這樣,德順朝親戚借了錢,帶著宋翎去外地看病。半年後,德順領回來的宋翎,雖然不狂躁了,但仍然是個不正常的人。除了冬天,她會像冬眠的熊一樣,安然窩在家裏,春夏秋三季,隻要是白天,她絕不肯待在屋子裏,一定要到街上,這才稱意。她坐在街上的時候,時不時地撓著頭,一遍遍地說“悶死我了”。德順沒辦法,隻能跟著坐在街上。德順的兄弟姐妹,覺得德順這麽陪著宋翎,也不是個長法,就聯手幫他盤了家店,雇了個人,開起了德順飯館,維持生計。這樣,德順經營生意時,還可以照應宋翎。德順對宋翎真是好,早晨把她從家裏領出來,總是給她穿得幹幹淨淨的。她斜挎的花布包裏,裝著水,紙巾,小兒書和各色小零食。這樣,她渴了,擤鼻涕了,無聊了,饞嘴了,都能在包裏及時找到需要的東西。中午和晚上,德順不管多忙,都要端著飯,越過馬路,送到宋翎手中。聽到打雷了,他會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兒,抓起傘,衝出飯館。坐在馬路牙子上的宋翎,一年一年地坐下來,漸漸成了德順的一塊招牌。五羊嶺的女人,但凡和自家男人吵嘴了,都抱怨自己沒攤上個好男人,說是要是嫁給德順,當個瘋子也值得。然而,宋翎坐到第四個年頭的時候,小豆出現了。離婚後的小豆因為常來德順飯館,戀上那兒了,於是就把內衣店出兌了,跟德順開飯館。她別具一格的涼盤手藝,招來眾多的食客,她活潑的身影,讓德順皺了多年的眉頭,終於舒展了。小豆和德順好的第二年,德順飯館就改頭換麵了,五羊嶺的男人看著小豆的名字上了招牌,都揚眉吐氣的,因為他們的女人,再也不能用德順來教訓他們了。而女人們,背地裏都為比德順小十歲的小豆難過,說她為著一個招牌,不明不白地跟著德順,真是糟踐了。

  德順對小豆的愛,小豆心裏再清楚不過了。德順本來愛吸煙,小豆來後,他戒了。為了讓飯館有好空氣,德順不僅在灶房增加了排風扇,還在餐廳的各個角落吊著熏衣草香囊。小豆甚至想,要不給德順生個孩子吧,隻要兩個人真心好,名分又算什麽呢!可是坐在馬路牙子上的瘋女人,又讓她下不了這個決心。畢竟,宋翎占據著德順的夜晚啊。而一個女人不擁有男人的夜晚,哪有光明可言呢。

  小豆離婚後,前夫有時還會騷擾她,因為他再婚後,過得並不如意。他新找的女人又懶又饞,既不知道收拾家,也不知道收拾自己,十天半個月不洗一回澡,身上老是有股餿味,小豆的男人說跟她睡在一張床上,就像抱著棵爛白菜。每每和妻子鬧別扭了,他都要喝上一頓酒,然後趔趄著來到小豆飯館門口,給她打電話,嚷著:“小豆,你把老子害慘了,你他媽的出來一趟呀,給老子聞聞!”小豆伸長脖子,掃一眼窗外,衝他吼著:“我又不是妓女,你想聞就聞!”德順一聽小豆這樣跟人說話,就知道是她前夫打來的。一般的情況下,他會敲敲馬勺,不說什麽。隻是有一次,飯館沒有外人,小豆的前夫又打電話來糾纏的時候,德順對他起了憐憫,對小豆說:“要不出去,給他聞聞吧!”小豆冷笑了一聲,說:“看來不是自己的東西,才舍得往出撇呀--”說得德順一陣臉紅,再不敢在情感的事上做大度了。

  有一天,夕陽把玻璃窗映成了一張張金箔紙的時候,小豆端著一盤鹽水煮毛豆,給客人上菜。忽然,她聽到背後“咣嚓”一聲巨響,跟著是一陣“嘩啦啦”的玻璃碎裂聲。她回頭一望,原來一個喝多了酒的食客,在付賬離開之際,撞上了立在入門處牆角的穿衣鏡。這個食客小豆在五羊嶺沒有見過,他四十來歲,背一隻旅行包。穿衣鏡四分五裂了,他不過額頭擦破了點皮而已。德順聽到響動,從灶房出來,剛要埋怨食客不小心,跟在他身後的金霞,突然躥上那人的肩頭,將他的臉,撓出一道道血痕。貓的突然襲擊,讓德順不好再說食客了,他甚至擔心,這個人反過來會訛他,於是連連擺手,說著沒事,示意他走。偏偏闖了禍的食客酒醒了大半,而且又是個實心眼的人,他沒有逃之夭夭,而是誠懇地對德順說,你家的水晶皮凍和麻油豆腐做得實在太好吃了,不然自己就不會貪杯了。他說馬上要趕火車回家,兜裏的錢隻夠買車票的,賠償不起穿衣鏡了,他願意以物抵物。說著,拉開旅行包,從裏麵翻出一包黑木耳,一個簇新的保溫杯以及一隻萬花筒(當地人習慣叫它花啦棒),丟在桌子上。就在德順和小豆目瞪口呆、麵麵相覷的時候,那人已經出了飯館,朝火車站去了。

  佇立在牆角的立式穿衣鏡,是小豆千挑萬選買來的。它有半人多高,鏡框是胡桃木的,鑲嵌著雲字卷,好像鏡子這張鵝蛋臉,頂著一頭飄逸的卷發。德順和小豆,管它叫鴛鴦鏡。因為鏡麵的底部,描畫著一對在荷花池中戲水的鴛鴦。不光小豆和食客們喜歡鴛鴦鏡,進出飯館的時候愛在它麵前停頓一下,照照自己,花貓金霞對它也是喜愛的。金霞每天都要在鏡子前仰起脖子,翹著尾巴,照上個三回五回的。有的時候,它還伸出爪子,去撲鏡中的鴛鴦。食客看到這樣的情景,都嘖嘖稱奇,說是從沒見過愛照鏡子的貓。看來民間流傳著的,貓是由姑娘的魂兒變成的說法,千真萬確啊。

  陌生人賠償的那點東西,當然不夠買一塊鴛鴦鏡的。黑木耳飯館正用得著,保溫杯呢,德順打算冬天用它沏烏龍茶。唯獨那個萬花筒,派不上用場,德順說等著送給哪個小孩子算了。小豆說,送給別人,還不如送給宋翎呢。看花啦棒,總比她看小兒書有意思吧。德順想想也是,一個瘋子,心思跟不經世事的小孩子一樣,拿給宋翎玩,再合適不過了,於是抓起萬花筒,出了飯館。等德順送完了回來,小豆有些懊惱地說:“咳,我該先看看的,多少年沒玩它了,還有些想得慌呢。”

  德順說:“不過是些花花綠綠的東西,瞧著美,可全都是虛的。哄騙小孩子的玩意,有什麽看頭。”

  小豆說:“實的東西沒有好看的,看看虛的也滿足啊。”

  德順從這話裏聽出了弦外之音,他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了。

  店裏沒了鏡子,小豆不習慣,那些熟客不習慣,金霞也是不習慣的。金霞蜷縮在鴛鴦鏡待過的角落,心事重重的,連灶房的老鼠也不管了。小豆趕緊去百貨公司,又買了一塊穿衣鏡回來。這麵鏡子跟原來的一樣,也是橢圓形的,鏡子由雲字卷的胡桃木鑲嵌著,不同的是底部的圖案,不是鴛鴦荷花的,而是牡丹蝴蝶的。小豆還想買鴛鴦鏡的,可是賣鏡子的告訴她,那種圖案的鏡子當年隻進了兩塊,都賣出去了。小豆不死心,她把五羊嶺賣鏡子的商鋪走了個遍,也沒尋到想要的,於是折回百貨公司,不得已買下牡丹蝴蝶的。她想蝴蝶也不差,它們跟鴛鴦一樣,愛成雙成對地飛呀。

  小豆很快適應了新鏡子,可是金霞卻不。鏡子剛搬進飯館的時候,它兩眼放光,可是待包裝紙盒被褪下,鏡子露出真容時,它沮喪萬分,尾巴拖到地上,失望地離開了。初始小豆以為鏡子有瑕疵,把它照變形了,令它不快,於是她站在鏡前,前後左右地變換角度,把自己照了好幾十遍,也沒發現這鏡子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小豆想,金霞大概是不喜歡牡丹蝴蝶,還戀著鴛鴦鏡吧。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小豆捉來金霞,抱它到鏡子前,抬起它的一隻爪子,觸著牡丹蝴蝶。金霞果然縮著頭,掙紮著,奮力抽回爪子,哀哀地叫起來。小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對貓說:“五羊嶺的人都說我怪,比起你來,我可是小巫見大巫了。”

  小豆飯館的旁邊,是一家福利彩票投注站,金霞就是小豆從那兒抱回來的。買彩票的人,若是久買不中,又沉迷進去了,一個個看上去都很怪誕。武生就是這樣。武生在北市場有個賣肉的攤床,雖說賺不上大錢,但手頭仍是寬裕的。他夢想著一夜暴富,每天早早收了攤兒,便叼著煙踅進彩站。他盯住了雙色球玩法,說是一旦中一注,扣除稅,還淨剩四百萬呢!那樣,他就不用站在亂哄哄的市場,兩手油汙地給人割肉了。他把自己的出生日期、手機號碼、營業執照的批準文號、房產證號碼、醫療保險單號碼、家裏的門牌號,組合起來,編了六注彩票,期期跟,幾年下來,五元十元的五、六等獎拿過不少次,四等獎呢,隻中過兩回,三等獎連邊都沒沾過,更別提大獎了。武生越是不中獎,投的注越大。除了固定跟的那幾注,他每期還要臨時編號,再打個三四注。他選擇號碼的方式常常變換,有時懷揣一副撲克牌,隨意抽取;有時夾著一本書,閉著眼,突然翻開一頁,以頁碼為賭注;還有的時候,從錢夾中把紙票拿出來,一張張地瀏覽上麵的號碼,用出現概率高的數字下注。這樣博取的號碼,在沒開獎前,在他眼裏都是美麗的蝌蚪,他期待它們在搖獎的過程中,刹那間變成肥碩的大魚。然而,開獎號碼出來後,他的希望總是落空,那些蝌蚪一個不落地遊走了,他守望的那段河流,仍是荒涼的。這些年,武生因為打彩票,賠了一萬多塊,氣得他老婆罵他豬腦袋,說是應該把他的頭割下來,放肉攤上賣了。武生也不惱,他照舊風雨不誤地與彩票博弈。有的時候,他編不出號碼了,情急之下,會突然衝出彩站,站在街邊,求助於過往車輛,看它們的牌照號碼是否能給自己帶來幸運。不過這些舉動,比起他抱著貓來打彩票,都算不得離譜了。三年前,武生聽說,南方的一個彩民,之所以中了五百萬元大獎,是因為他打彩票時,一隻貓意外地跳到鍵盤上,彈跳之間,它的爪子竟鬼使神差打出一組雙色球號碼,而這組號碼,最終成了大贏家。武生想,看來貓的靈性比人高啊,於是趕緊從早市買來一隻。這隻貓以白色為主,脊背和肚腹各有兩塊不規則的黃花,金燦燦的。在武生眼裏,這四塊黃花,就是四塊沉甸甸的金磚啊。他抱著這隻花貓,滿懷希望地來投注,成為彩站的一景。花貓一被放在鍵盤上,就會驚恐地喵喵叫起來,要跳下來,而武生是不能讓它逃走的,他把它五花大綁著,然後提起繩子,讓花貓的身子懸起來,爪子觸著鍵盤,在圍觀的彩民的陣陣笑聲中,鍵盤上方的熒光屏上,一行行數字奇跡般地閃爍出來。然而這樣的數字,並沒有給武生帶來吉祥。武生很惱火,他想自己用繩子提著貓,那些數字非貓力所為,所以才不靈,於是就去計算機配件商店,專門買了一個鍵盤,放在家裏,讓它每天練習。貓一旦逃離鍵盤,他就捉住它鞭打。有一日黃昏,小豆正做著菜,突然覺得身下一熱,原來月事來了,而她沒有備衛生巾,於是十萬火急地去斜對麵的超市去買。

  等她返回的時候,忽然聽到彩站傳來一陣謾罵聲和貓的慘叫。小豆詫異,她推開門,見武生正倒提著一隻瘦骨嶙峋的貓,將它陀螺似的旋轉著,聲言要掄死它。原來,貓不情願地上了鍵盤後,一哆嗦,撒下尿來,惹得彩站的主人不高興了,說是晦氣。武生麵子過不去,便懲罰貓。小豆早聽德順說過,賣肉的武生最近總是抱著隻貓來打彩票,但她不知道這貓會受這等虐待。小豆火了,她嗬斥武生,說是他再不住手,就踢碎他的卵子。武生被彩票煎熬得正處於水深火熱中,有人跟他叫板,他樂得應戰,他撒開貓,無賴似的叉開腿,聳著腰,說:“你踢呀,反正我也有兒子了!你踢出我的球來,我剛好用它搖號!”小豆氣得牙根癢,飛起一腳,把武生踢得捂著褲襠,嘶嘶叫著,疼得直轉圈。武生惱了,他叫著:“你他媽的真想踢出老子的球啊?”撲向小豆,將她打倒在地。小豆那天恰好穿著一條不抗染的白色褲子,與武生的這番打鬥,使她的經血洶湧而出,褲腿被泅得一片血紅。武生不明就裏,以為小豆懷了德順的孩子,自己把她給打流產了,因為他老婆頭胎流產時,就是這番情形,嚇得臉都白了。五羊嶺的人誰不知道,德順和宋翎的孩子失蹤多年,德順盼孩子,就像北極的人盼春天。武生以為闖下大禍,忍著痛叉開腿,對小豆說:“唉,我是男人,該讓著你的。你踢吧,把我的兩個球都踢出來,給你當乒乓球使!”一直袖手觀戰的幾個彩民,聞聽此言,都笑了。小豆也微微一笑,說:“我一打乒乓,球就飛,你還是留著吧。”她指著在牆角瑟縮成一團的花貓說:“它跟著你這麽受罪,不如送我算了。”武生其實已經想放棄這隻貓了,因為它踩出的號碼,與中出的號碼總是南轅北轍,已在彩民中落下笑柄,於是點了點頭。小豆站起來,抱起這隻貓的時候,武生悻悻地說:“我買它,花了一百二十塊,真是瞎了眼呀。”小豆瞟了武生一眼,從褲兜裏掏出一遝錢,數出二百五十元,扔給他,什麽也沒說,走了。從此後,賣肉的武生,落下個“二百五”的綽號。

  開飯館的人家,大都養著貓,因為老鼠最戀的人間場所,一個是糧倉,一個就是灶房了。德順開始時不願意養貓,有個荒唐的理由,宋翎是屬鼠的。說是宋翎已經夠不幸了,不能讓她更不幸。這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說法,曾讓小豆生出醋意。德順在飯館的灶房裏,下了無數鼠夾子。有一次,小豆誤踩了鼠夾子,腳趾差點被打折了,疼得她嗚嗚直哭,德順這才破了規矩,抱來一隻黑貓。不過黑貓隻待了半年,就被他們送人了。因為它捉了老鼠後,總是得意洋洋地叼到大庭廣眾之下,炫耀夠了,才拖到角落裏,把它消滅掉,令人作嘔。金霞來之前,正是灶房的老鼠鬧得歡的時候。可是德順望了一眼小豆抱回的貓,就對它產生了不信任感。它肮髒,孱弱,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好像兩隻前爪已踏到了陰間,空留兩隻後爪在陽間苦苦掙紮。德順戲謔說,這樣的貓見了個頭大的老鼠,反倒會被老鼠嚇掉魂兒的。德順對花貓嗤之以鼻的態度,令小豆不快。不過她沒和德順爭辯,而是悉心照料花貓,每天給它洗澡,使它的毛發變得蓬鬆潔淨。在飲食上,也按自己的喜好,精心做給它。一周後,這隻貓果然精神抖擻了。它身上的黃花,被陽光映照得格外明麗,看上去就像金色的霞光,小豆便叫它金霞。金霞恢複元氣後,入主灶房,三天過後,灶房裏便不聞鼠聲,德順大悅,說小豆這二百五十塊花得值。而金霞不吃肉的怪癖,是德順發現的。為了犒勞它,德順常常在切醬牛肉和白斬雞的時候,賞它一塊,可金霞對它們不聞不碰的。魚呢,也是有選擇地吃。相反,別的貓不感興趣的水果和牛奶,它卻大為青睞。德順從沒見過這麽嘴刁的貓,買肉的時候,還特意問武生,那貓原來也那麽挑食嗎?武生沒有好氣地說:“一隻賤貓,在我家能讓它填飽肚子,就不錯啦!”德順長歎一聲,隻能認為小豆抱回的貓,脾性也漸漸隨了她。

  新鏡子來了後,金霞雖然又回到灶房了,但它捉老鼠的本領大不如從前,十撲九空,好像鴛鴦鏡碎了,它的看家本領也丟了。它不愛照鏡子,也不愛吃食兒了,肚子塌下來,客人喚它時,毫無反應。小豆心疼它,去禮品店買了一對瓷鴛鴦,擺到窗台上。可是金霞對這樣的鴛鴦,隻是眯著眼看了看,便興味索然地離開了。看來,它迷戀的是鏡中的鴛鴦啊。小豆無奈,隻能求助於曾賣過鴛鴦鏡的人,讓他想辦法聯係廠家,再進一個。賣鏡子的幫她打過電話,遺憾地回話,這款鏡子廠家已不生產了。

  金霞無精打采的,小豆也跟著無精打采的。相反,宋翎倒是陽氣回轉,她呆滯的眼神,漸漸有光彩了,這讓小豆很害怕。因為宋翎身上的每一處光明,對身份處於暗處的她,都是一種無言的威懾。

  以往宋翎坐在馬路牙子上吃過晚飯,天色暗淡了,她就會來到飯館,徑直推開灶房的門,坐在德順專為她準備的矮板凳上,看他忙活。有的時候,飯館生意太好了,九十點鍾還有客人來,宋翎就會打起瞌睡。現在呢,即使飯館打烊晚,宋翎也不犯困了,她手裏握著萬花筒,忽而順時針,忽而逆時針地旋轉著,看得興味盎然。以往她愛說“悶死我了”,現在她愛說“真開眼呀”,說這話時,她聳著肩,好像被美給驚著了。以往她對小豆的存在是漠視的,現在她放下萬花筒的間隙,若是小豆進灶房端德順做好的菜,她就直起腰來,目不錯珠地盯著她看,看得小豆不敢像以前那樣,跟德順親密地說笑了。小豆見宋翎一天比一天精神,便悄悄對德順說,那個花啦棒,可能治好了她的瘋病。德順不以為然地說,那怎麽可能呢!

  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有一天,小豆朝宋翎要萬花筒,說是想看看裏麵有多少種圖案。宋翎掃了一眼小豆,藏寶似的,把萬花筒塞進袖筒裏。德順見狀,對小豆說:“你真想看,明天我給你買個新的!”小豆說:“我就想看她看的這個!”德順有點火了,說:“你跟一個瘋子,爭什麽呀!”

  小豆哭了,宋翎也哭了。小豆哭出了聲,宋翎則是無聲地哭。德順一時不知道該去哄哪個。小豆的哭德順不怕,宋翎的哭卻讓他膽寒,她瘋了以後,是第一次哭。小豆哭完,接著幹活去了,宋翎哭完,微微歎了口氣,從袖筒裏取出萬花筒,放到眼皮底下,又覷著眼領略那個世界的姹紫嫣紅了。德順聽著萬花筒嘩啦嘩啦的旋轉聲,就像一個逃犯聽到了警鈴聲,心驚肉跳的。

  金霞瘦得皮包骨頭了。它身上的黃花失去了光澤,看上去像是喪葬鋪子門前擺的黃表紙,黯淡陳舊。小豆見它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都思謀它的去處了,是埋在樹下好呢,還是花叢下?從它不喜歡牡丹蝴蝶鏡來看,她想還是埋在樹下好。樹呢,應該是河畔的,那樣,它還有機會看見水中的鴛鴦。就在小豆以為金霞快入土的時候,德順想出了個主意,讓小豆去百貨公司,問一下賣鏡子的,既然鴛鴦鏡賣出了兩塊,另一塊被誰買走了?如果店員記得,他們就用新買的鏡子,去換鴛鴦鏡。如果人家不換,就多給點錢。小豆說:“買鴛鴦鏡的,一般都是新結婚的,誰舍得換哪。”德順說:“鴛鴦鏡是舊的,咱送的鏡子是新的,新的總比舊的強呀。”小豆說:“人都是戀舊的,舊物親啊。新的再亮堂,不是自己的,人家未必願意換。”德順從小豆的話中又聽出了弦外之音,這讓他很泄氣。他感覺自己就像案板上的一塊肉,而小豆是把鋒利的刀,隨時隨地,自己都會遭受被切割的痛苦。小豆見德順擰著眉,心軟了,她開玩笑說:“隻怕我打聽到了人,去人家一看,那塊鴛鴦鏡也碎了,白惦記一場。”德順籲了一口氣,溫柔地看著小豆,說:“哪能那麽倒黴呢。”

  趁著早晨客人不多,小豆去了百貨公司。一問,還真打聽出來了。買另一塊鴛鴦鏡的,是四方水果鋪的林茂生。他的店鋪跟小豆飯館就在同一條街上,相距不過百米,中間隔著福利彩票投注站、晶晶洗頭房和遠足鞋鋪。林茂生比小豆小個三五歲吧,團臉,疏眉,塌鼻子,半大不大的眼睛,性情溫和,人緣不錯,因小兒麻痹而落下了跛腳的毛病。他的老婆李秀,是五羊嶺鎮政府的出納員。雖然她工作不錯,但因為年幼時凍掉了一隻耳朵,又滿臉雀斑,終日洗不淨臉的樣子,沒沾到女人的風光,所以在愛情上一路坎坷,見一個吹一個,最終是林茂生娶了她。李秀下了班,會騎著自行車來鋪子幫丈夫打理生意。她喜歡斜挎著一個小巧的筒形紅皮兜,裏麵插著一隻長條形算盤。算盤黑框白珠,半截悶在兜裏,另半截卻明晃晃地露在外麵。五羊嶺那些無業的女人,都不喜歡李秀,說是她故意把算盤露著,是炫耀有份好工作。小豆平素是不進四方水果鋪的,隻要買水果,都是德順去。有一次,德順忙得脫不開身,客人又非要菠蘿果盤,德順便打發小豆去買。小豆要出門時,德順一再從灶房探出頭囑咐,別去四方水果鋪,讓她過馬路,到拐角的洪婆婆那裏買。小豆說,何苦舍近求遠呢?德順說,四方水果鋪的水果成色不好。小豆也沒多想,聽了德順的,到洪婆婆的水果店去了。回來的路上,心中起了疑,因為在她印象中,德順從林茂生那裏買回的水果,品相都不錯的呀。再說了,真的不好的話,為什麽你能去那兒買,我就去不得呢?小豆疑惑著進了四方水果鋪,發現那裏的水果確實比洪婆婆店裏的好多了,而且鋪子的水果氣味也正,不像別的水果店,往往彌散著爛水果的氣息。那股好水果的混合甜香氣,讓人直想坐上一刻。小豆抽著鼻子,貪婪地呼吸著水果氣息的時候,驀然明白,德順是怕她被水果鋪的好味兒給迷住,而再犯當年與花店主人那樣的事呀。小豆覺得德順不信任她,賭氣地在林茂生那裏買了一籃子水果,心想吃不了爛掉才好,氣呼呼地提著果籃回飯館。等到她進了灶房,見德順那麽忙,還沒忘了為她沏杯菊花茶,也就不忍心發脾氣了。她想德順不願意讓她去林茂生的水果鋪,也是太在意她的表現。打那兒起,她就不進四方水果鋪了。

  但這一次,小豆不能不進了。

  知道另一塊鴛鴦鏡在林茂生那裏,小豆從百貨公司出來,沒有回飯館,直奔水果鋪了。她在過街的時候,注意到宋翎不在。小豆詫異,以往她是老老實實地坐在馬路牙子上的,這會兒去了哪兒呢?她走到遠足鞋鋪門口時,恰好碰見前夫出來。他手中提著一個鞋盒,見著小豆,像是被水嗆著了,連咳了幾聲,說:“你和德順的陰謀,要破滅了!”小豆說:“我們有什麽陰謀?”前夫啐了一口痰,揮手指著馬路對麵宋翎常坐的地方說:“你們讓個瘋子,見天地坐在那兒,不就是巴望著她發瘋時,往馬路上跑,讓汽車一家夥給撞死,你們好早點成親嗎?”小豆惱了,說:“德順沒有我時,瘋子就坐在那兒了,這一左一右的人又不是瞎子,誰不知道?”前夫說:“你別狡辯了,沒有你,人家的瘋病早好了!”他頓了頓,又說:“不過有了你,人家該好也好了!我聽見她跟賣冰棍的打聽你,問你是誰的老婆呢。”

  林茂生見小豆進來,熱情地打著招呼,向她推薦草莓,說是今晨果農剛摘的,來時還掛著露珠,新鮮著呢。小豆連忙說明來意。林茂生聽了,說他結婚時,確實買了一塊鴛鴦荷花鏡,放在臥室裏。老婆很喜歡這麵鏡子。至於能不能換,他做不了主。等老婆晚上下班時,讓小豆再來聽回話。小豆謝過他,臨走買了一斤草莓。她剛出了水果鋪,就見宋翎從飯館出來了。她仍然背著花布兜,不過不像以前那樣斜挎著,而是自然地搭在左肩上,右手提著萬花筒。她走起路來也不像以前那樣飄飄搖搖,而是一步一個腳印,穩穩當當的了。

  小豆見了德順,發現他神色慌張,而且在朝一個顧客要煙抽,就知宋翎和他之間發生了正常的談話。隻有突然正常起來的談話,才會讓他變得不正常。果然,德順悄悄對小豆說,宋翎來了,突然朝他要五百塊錢,說是急用。她瘋了以後,這是第一次要錢。問她要錢幹什麽,她隻說再過三天就知道了。小豆沒有把前夫告訴她的話說給德順,她癱軟地坐在椅子上,一顆連著一顆地吃草莓,把嘴唇吃鮮豔了,心卻越來越黯淡了。德順說:“怎麽不洗洗就吃?”小豆長長地歎了口氣,淒涼地看著德順,說:“露水早把它們洗過了。”

  這天的生意,雖說依舊同天氣一樣火熱著,可是小豆和德順,都高興不起來。因為宋翎離開飯館後,就不見了。他們不時透過窗戶,眺望著馬路對麵。然而直到傍晚,小豆去四方水果鋪時,宋翎才出現。

  小豆剛推開水果鋪的門,李秀就笑吟吟地迎過來說:“茂生都跟我說了,我很感動,你對一隻貓都那麽上心。可是那塊鏡子是我們結婚時買的,不能跟你換,我也喜歡鴛鴦。”小豆顫著聲說:“可是這樣下去,貓恐怕就沒命了。”李秀見小豆快急哭了,說:“要不,你把貓送給我們養吧。”小豆怔了一下,雖說她舍不得金霞,但是為了保它的命,不舍也得舍了。小豆道著謝,點頭同意了。不過她提出了一個要求,她想金霞時,希望能得到允許,前去探望。李秀掃了一眼小豆,拈起一串葡萄,把其中一粒有些蔫軟的摘下,扔到垃圾桶裏,說:“我們家其實也不需要貓的,多一隻貓跟多一口人一樣嘛,還得伺候著。要不你再想想別的辦法?”小豆一聽這話,連忙說隻要金霞過得好,她永遠不見它也可以。李秀這才眉頭舒展了。

  當晚,金霞就被李秀抱走了。小豆失去孩子似的,哭了一場。德順勸她,為那隻貓不值得,因為它戀著的不是主人,而是鴛鴦,何苦為這樣自私的貓落淚呢。兩天後,李秀下班路過小豆飯館時,特意進來相告,金霞見了鴛鴦鏡,果然活泛起來了。無論黑天白天,都不離鴛鴦鏡左右。小豆長籲了一口氣,說:“那你們得小心著鏡子,千萬別打碎了。”李秀有點不高興了,說:“那鏡子,不光是貓的命根子,也是我的,怎麽會打呢!”

  這天早晨,九點剛過,小豆和德順正在灶房做著營業前的準備工作,忽然聽見飯館外麵一陣叮當叮當的響聲。出去一看,見門口停著一輛電動三輪車,兩個陌生男人,一個站在地上扶著梯子,一個攀在梯子上,正拿著錘子,卸飯館的牌匾。德順火了,罵:“爛手的東西,你們哪來的?憑什麽摘我家的招牌!”梯子上的男人回答:“俺們是鬆樹鄉的。”而站在地上的男人回了一下頭,指著坐在馬路對麵的宋翎說:“那女人讓我們換的,她說是這飯館的老板娘啊。”德順氣得哆嗦著嘴唇,嗬斥道:“給我停下!”

  三輪車上放置著一塊新牌匾,小豆走過去,撕開覆在上麵的包裝紙,四個金光燦燦的字跳了出來,刺得她眼疼。那塊匾與原來的大小一致,質地與顏色也一樣,隻不過燙的金字,把“小豆”二字,換成了“德翎”。小豆當然明白,“德”和“翎”組合的含義。宋翎是怕在五羊嶺做這塊牌匾會走漏風聲,這才到距五羊嶺十二裏的鬆樹鄉訂製的啊。難怪她朝德順要五百塊錢呢。

  雖然是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可小豆卻有落入深淵的感覺,眼前一片漆黑。她對德順說:“遲早要換回去的,換了吧。”

  德順和小豆,生離死別似的,滿含著熱淚,彼此深情而淒涼地對望了一眼,然後把目光放在宋翎身上。恰好那一刻往來的車輛多,宋翎的身影若隱若現著。車流背後的她,看上去就像她手中握著的萬花筒一樣,變幻莫測的。那一瞬間,小豆是多麽憎恨那個撞碎了鴛鴦鏡的醉客啊。

  德翎飯館的牌匾一掛上去,就吸引了過路的五羊嶺人。喜愛飯館吃食的,都擔心地問,小豆不在館子裏做涼盤了?德順心煩意亂地回答:“怎麽不做,招牌換了,人又沒換。”

  德翎飯館的招牌掛好後,宋翎就從馬路對麵走過來了。她昂首挺胸站在飯館門前,仔細看了看新招牌,露出滿意的微笑。掛招牌的人問宋翎,舊招牌怎麽處理?宋翎說:“白送給你們吧,回去用它曬個幹菜或者做個豬欄門,都行。”

  小豆知道是告別的時候了,她率先走進飯館,收拾自己的東西。德順跟進去,站在小豆背後,雙手抓著她的肩膀,抽泣著。小豆憐愛地回手拍了拍德順的腰,顫著聲說:“不跟我在一起了,也別忘了常洗澡。”德順咆哮著:“我要把煙撿起來,一天抽五包,把自己熏死!”

  宋翎進來了,她白了一眼依依不舍的德順和小豆,什麽也沒說,進了灶房。很快,那裏傳出了嚓嚓的切菜聲。

  五羊嶺人在這個炎熱的日子,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先前宋翎坐著的那個地方,坐著小豆了。小豆仍然穿著裹臀的黑色七分褲,黑色皮涼鞋,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真絲短袖衫。她大概嫌自己穿得太素氣了吧,從隨身的化妝袋裏取出一瓶指甲油,塗完了手指甲,又塗腳趾甲。塗完,她把指甲油放回包裏,起身甩了甩手,又踢了踢腿,飄搖著走了。小豆行走的時候,她手足間的蔻丹,在豔陽下,如花閃爍。

  半個月後,一個陰雨的日子,五羊嶺發生了一件大事。縣公安局的人,帶來一個從大連被遣送回來的少年,說他剛出少管所不久,多年前曾被人販子賣給黑道上的人,訓練成了賊。從這少年的經曆看,他可能是德順和宋翎失蹤多年的孩子,讓他們去城裏做個親子鑒定。那個少年有一米七,非常瘦,臉上長滿了癬。他打扮得怪誕,半長不長的頭發染成金黃,光著膀子穿紅黃條的馬甲,咖啡色的牛仔褲滿是窟窿。鞋子並不是成雙成對的,一隻是黑色的布鞋,另一條則是藍色的球鞋,左手腕吊著顆綠色絨線球,右手戴著一隻銅手鏈,簡直像馬戲團裏溜出來的小醜。他一進館子就歪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先是罵天不開晴,搞得他一路上沒個好心情,接著朝德順要煙抽。德順見少年這般做派和模樣,就說無論是相貌還是脾性,都不隨自己,肯定是搞錯了。而宋翎則說不用做鑒定,就能認出這是她的骨肉。說完那話,宋翎跑到灶房哭了。不久,化驗結果出來,這孩子是宋翎的千真萬確,令人震驚的是德順與這少年在遺傳基因上,竟然水火不容,沒有任何的聯係。也就是說,這個突然歸來的少年,確實是多年前他們失蹤了的孩子。但這個孩子,從那個時候起,就不是德順的。至於他是誰的,宋翎卻不肯說。盛怒之下的德順,砸碎了宋翎奉若神明的萬花筒,那裏飛濺而出的玻璃碴,紮瞎了德順的左眼。

  德順並沒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樣,即刻離婚。五羊嶺的人都說,德順太愛小豆了,不忍拖累她,所以才不離的。德順從此後不再管飯館的生意了,他整日叼著煙,舉著個半導體,趿拉著拖鞋,在街上閑逛。不是去棋牌室,就是泡茶館,再不就是去洗頭房。他兩天不洗頭,就說頭昏。他逛的時候,宋翎的兒子也逛。德順逛是掏自己的錢解悶,而那個少年的逛,是掏別人的腰包揮霍。沒出一個月,他就因為偷東西而被抓走,再度進了城裏的少管所。

  小豆飯館變成德翎飯館後,生意一落千丈。那些懷念小豆廚藝的人,見了她都說,你什麽時候自己開個館子吧,怪想那涼盤的。小豆隻是淡淡一笑,說,快秋天了,要開也得等明年夏天了。

  初秋的一個下午,德順走進晶晶洗頭房,剛淋濕了頭發,就聽見外麵傳來一個女人驚天動地的罵聲和另一個女人的哭聲,德順聽著哭聲耳熟,連忙用毛巾胡亂擦了擦頭發,三步並做兩步走出去。隻見四方水果鋪的門前,李秀正抓著她平素插在紅皮兜裏的那個黑框白珠的算盤,一邊撲打著小豆,一邊聲嘶力竭地罵著:“你這個死不要臉的臭女人,開花店的漢子你偷,開水果鋪的漢子你也偷!難道五羊嶺這些氣味兒好的店鋪的男人,你要偷個遍不成!”小豆懷中抱著已無氣息的金霞,哭得搶天呼地的。原來,小豆想金霞了,跟李秀說了兩次,遭到拒絕後,便找到林茂生,希望他能跟李秀通融一下。沒想到林茂生痛快地答應她,說是可以把金霞偷偷抱到水果鋪,並跟她約好了時間。結果小豆一進鋪子,林茂生就把門反鎖了,將她抱住。因為他娶了個醜老婆,一直覺得虧,始終惦記著有姿色的女人,這下總算盼來個機會。說來也巧,李秀這個下午剛好去信用社辦事,路過自家鋪子,發現百葉窗閉合著,覺得奇怪,於是就給林茂生打電話,問他做什麽呢。林茂生不知李秀就在門外,他氣喘籲籲地說在鋪子裏賣水果呢。李秀聽他撒謊,便知道裏麵有見不得人的事,她對林茂生說:“馬上給我開門!”就這樣,還想多纏綿一刻的林茂生匆匆穿上褲子,把門打開。他做出無辜的樣子,說是小豆喜歡他身上的果味兒,以看貓的名義,勾引了他。氣瘋了的李秀捉過金霞,活活把它掐死,扔到門外,當小豆衝出門抱起金霞號哭的時候,她又追出來打小豆。德順眼見著小豆的額頭被打青了,唇角流出血來,可她卻一點都沒有反抗。圍觀者越來越多,那個算盤很快被打散花了,白色算珠如晶瑩的水滴一樣四濺著。小豆哀怨地抬起頭來的一刻,在一群看熱鬧的人中,發現了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她沒有料到,德順瞎了的那隻眼睛,竟還能流淚。

  原載《鍾山》2010年第2期

  點評

  遲子建的作品充滿了靈性和傳奇,這部小說延續了其一貫的風格。作品圍繞小鎮上的三個小人物德順、宋翎和小豆展開。德順和宋翎原本有一個非常幸福的家庭,但他們的平靜生活被兒子的突然失蹤打破了,兒子的失蹤讓宋翎瘋了,為了照顧瘋了的宋翎,德順開了一家飯館,一邊維持生計一邊照顧宋翎。小豆在經曆一段不和諧的婚姻之後偶然來到了德順的飯館,並因為喜歡上德順而辭掉工作成為德順飯館實際的老板娘,德順飯館也改名為小豆飯館,小豆雖不是德順明媒正娶的妻子,卻也接受了這樣一段糾結、不合倫理的感情。

  日子在指縫間流淌,就在小豆逐漸習慣了這種生活的時候,三人之間的平衡被一次意外事件打破了,而三角戀情的三位主角的位置也發生了顛覆性的巨變。一位來飯館就餐的顧客偶然打碎了飯館裏的穿衣鏡,由於身上所帶現金不多,隻好將一隻萬花筒賠付給德順,就是這樣一個偶然得來的萬花筒卻奇跡般治好了宋翎的瘋病,而且失蹤多年的兒子也奇跡般回來了,這一切都讓小豆不得不離開深愛的德順。感情的失意讓小豆像一朵花一樣迅速地枯萎了,她坐在了宋翎患病時常坐的馬路邊,宋翎則恢複正常回到了德順飯館並把飯館的名字改成了德翎飯館,她和宋翎的命運發生了對調,失去了小豆的德順也丟了魂似的沒有了往昔的風采,整天流連於洗頭房,而那份兒子的DNA鑒定則徹底摧毀了他的生活,幾個原本鮮活的生命最終全都黯然收場。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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