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
1
盡管香草營與醫院的住院部僅僅是一牆之隔,梁醫生卻從來沒有走進過那條小巷。除了名字,這巷子實在乏善可陳。巷口有個公共廁所的標示牌,告訴路人前進二十米有公共廁所,有一次梁醫生上班途中內急,差點就向香草營深處走了,他隻走了五米左右,巷子裏雜亂的人流和露天攤檔擋住了他匆忙的腳步,路邊有兩個老婦人突然停止了聊天,其中一個對他露出了突兀的熱情的笑容,王醫生!是王醫生吧?你怎麽上這兒來了?梁醫生不清楚那老婦人是喊錯了名字,還是認錯了人,他的生理需要被莫名其妙地幹擾了,他朝兩個老婦人揮揮手,果斷放棄了原計劃。梁醫生是個思維縝密行事講求科學的人,他想,與其前進二十米去這麽個公共廁所,不如後退,多走幾步路去自己的醫院,畢竟醫院裏的廁所環境好一些,而且是天天消毒的。
梁醫生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會住到香草營來。
租房的事情一直由三病區的勤雜工老孫替他張羅,多少帶一點秘密的性質。他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委托給老孫,是不得已,也是必然。一方麵老孫是醫院附近鑼鼓坊的老居民,周圍人頭熟,信息來源廣泛,另一方麵也是出於私交,梁醫生是三病區最出名的主刀大夫,多年來不知收到了多少病人的禮物,他習慣把一部分廉價的禮物贈送給底層人員,勤雜工老孫是受惠最多的,因此也格外領情,每次到梁醫生的辦公室去拿東西,老孫總不忘向梁醫生表達他的感激之心,梁醫生,你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為什麽要在醫院附近租房?租房派什麽用場?不用梁醫生多費口舌,老孫替他說了理由,梁醫生,你家住得那麽遠,又不開車,早該在附近租個房啦,你們開刀的醫生,不缺錢,就是缺休息,租個房好,什麽時候想休息就可以休息啦!至於這件事情為什麽需要絕密,梁醫生強調他妻子比較小氣,又生性多疑,如果知道他花錢在外麵租房子,一定疑神疑鬼,家裏會吵翻天的。老孫沒有追問他妻子會在哪方麵疑神疑鬼,隻是曖昧一笑,那點租金算什麽?你跟我們不一樣,老婆烏眼雞似的,天天盯著你口袋裏那幾文錢,我可是知道你們醫生的口袋深呀,紅包獎金夜班費什麽的,你夫人怎麽知道?梁醫生察覺到他的理由沒有讓老孫信服,他說老孫我跟你說知心話,你怎麽不相信我呢?要是讓別人知道我在香草營租房,那我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隨後梁醫生開始抱怨他的病人太多太麻煩,其他科室不管有沒有必要都喜歡邀他會診,而實習醫生凡事都要請教他,要是知道他在附近租房,一定會天天找上門來,那他反而得不償失了。聽起來梁醫生說的確實是知心話,老孫感受到了某種莫名的壓力,他一邊思考,一邊開始頻頻點頭,臉上的表情顯得愈加複雜起來,眼神也深邃了許多,最後他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手在梁醫生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梁醫生你放心,我隻管給你找房子,其他的事,不該說的不說,就是該說的,我也不說!
2
老孫告訴他房子就在香草營,單門獨院,一切都符合他的要求,不知為什麽,梁醫生當時有點意外。老孫以為他嫌遠,說,香草營就是醫院隔壁的巷子呀,幾步路就到了,你還嫌遠?梁醫生搖頭,不,不是嫌遠。老孫眼睛一亮,那你嫌太近了?近了也不好?梁醫生敏感地瞥了老孫一眼,反問道,近了怎麽會不好?我不是嫌遠嫌近,是覺得那條巷子有點那個,那個什麽。老孫初步理解了梁醫生的意思,我知道了,梁醫生是嫌香草營環境不好吧?環境是差一點,沒法跟你們家花園別墅比,可梁深生你想一想,租那兒的房子不是為了享受,是圖方便,環境計較不得呀,你就把它當小旅館住,人家小馬的房子什麽都有,比小旅館幹淨多了,也方便多了。
梁醫生跟著老孫匆匆地去看了一次房子。房子離那個公共廁所不遠,是一幢再普通不過的七層樓房,樓體像一塊巨大而笨拙的積木豎在香草營深處,所有的窗子和陽台都朝向街道,分別展示著鳥籠,盆花,拖把,棉被,臘肉,雪菜以及形形色色的濕漉漉的衣物。五個門洞依次開在大樓的背麵,每個門洞裏都塞滿了自行車和雜物,看上去亂糟糟的。老孫其實誇了海口,小馬的房子根本不是什麽單門獨院,就是一個普通的底樓單元房,二室一廳,但這房子的隱蔽性似乎好過了梁醫生的預期,位於第一個門洞,進出方便,還帶有個臨街的院子,院子裏高高低低地堆滿了木板箱和雜物,乍一看好像是戰場上的臨時工事,也像是一排天然的保護隱私的屏障。
梁醫生對室內的陳設和家用電器並不關心,他最關注臥室的隱秘性,對臥室窗外麵的那個小院,他觀察得尤其細致。院子裏有一棵梧桐樹,樹枝被房東發揮了衣架的作用,掛滿了晾曬的衣物,衣物以及梧桐的樹陰遮蓋著房子的門窗,室內的光線顯得幽暗而神秘。梁醫生隔著窗子研究滿院子的雜物和木板箱,它們勾勒出了一座棚屋的輪廓,人在窗內,仍然可以聽見鴿子低沉的咕噥聲,空中偶有鴿哨清脆地掠過,幾隻鴿子從遠處歸來,落在白塑料和油毛氈鋪成的屋頂上,左顧右盼,姿態安詳。很明顯,院子裏的棚屋是一個鴿房,梁醫生並不討厭鴿子,但那些鴿子讓他產生了第一個疑問,鴿子怎麽辦?我搬進來以後,鴿子怎麽辦?
老孫說,鴿子哪兒要你管?小馬說了,房子歸你,院子歸他的鴿子,鴿子當然是小馬管。
梁醫生說,還是有問題,他怎麽去管鴿子?房子歸了我,他不能從房間裏進出了,怎麽進那個院子?院子裏沒看見有邊門,除非他天天跳牆頭!
跳牆頭?對啊,他跳牆頭!老孫突然笑起來,小馬就是這麽說的,暫時他就隻好跳牆頭,他準備在院子裏開個邊門,但是開那個門要向街道申請,還要等批準,十天半月開不了。
他們正要離開,房東小馬風風火火地趕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眉眼周正,體形微胖,剃了個板寸頭,脖子上用紅線掛了塊玉墜子,胳膊下夾了個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乍一看,他的身上穿得衣冠楚楚,但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協調,細細觀察,梁醫生差點笑出來,原來,房東小馬的腳上竟然穿了一雙塑料拖鞋。
房東小馬嗓門很大,寒暄也跟吵架似的,他說,梁醫生,你不認識我,我可是認識你的,你是醫院的大名人!
梁醫生謙虛地說,什麽名人不名人的,我就是動刀子動多了,有點小名氣罷了。
老孫在旁邊補充道,你忘了,梁醫生還是市裏的政協委員啊。
梁醫生擺擺手說,那也沒什麽了不起的,開開會舉舉手罷了。
房東小馬笑著點了點頭,對梁醫生的謙遜表示欣賞,隨後他話鋒一轉,梁醫生你肯定不知道,我其實也很有名的!不養鴿子的人不認識我,隻要他養鴿子,他一定知道香草營小馬的名字,我是養鴿愛好者協會的副秘書長啊!
梁醫生看見小馬在掏名片,掏半天沒有掏出來,便客氣地製止了對方,不用名片了,我租你的房子,以後打交道的機會多呢,我看你性格很豪爽,我也一樣,說不定我們會成哥們呢。
那天梁醫生有手術要做,他向老孫交代了幾句,急著趕回醫院去。他伸出手去跟房東小馬握手,這一握握了起碼有兩分鍾。小馬似乎對他的手依依不舍,他兀自攤開梁醫生的手掌,察看梁醫生的掌紋,嘴裏說,梁醫生我看看你的手相,看一下,馬上就好!小馬的手勁道很大,也很執著,出於禮貌,梁醫生不好掙脫,任憑對方緊緊地捏著自己的手,老孫的腦袋也湊了上來,一邊調侃小馬道,你既然會看手相,先把自己的命好好算算嘛,人家梁醫生的命,你的道行是看不出來的。梁醫生無奈地看著兩顆男人的腦袋在他的手掌上方浮動,小馬的頭發油膩膩的,沾著白色的頭皮屑,老孫則未老先衰,滿鬢白發,頭頂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熱乎乎的酸臭味。然後梁醫生聽見了小馬對自己命運的宣判:看見沒有?到底是大名人,手長得也跟我們不一樣,生命線,財富線,愛情線,樣樣都是暢通的!
3
梁醫生和女藥劑師的私情發端於一年以前在海南島的集體旅遊,陽光沙灘和海浪並不一定能催生性欲,但在那樣的環境裏,匆忙的野合也容易給人浪漫的自我感覺。他們的私情就像海南森林裏的亞熱帶植物,生長速度接近瘋狂,一年以後就枝繁葉茂了,而且難以修剪。他們是一枚錢幣的正反兩麵,肉體緊緊地糾葛在一起,心卻是朝著不同的方向。他們都還深愛著自己的家庭,雙方一直小心地逃避著某些嚴峻的話題,不談家庭,不談離婚,更不探討將來。都是中年人了,或許他們清楚,偷歡是他們唯一正確的出路。他們巧妙地把幽會與工作結合起來。這一年間他們在醫院各個掩人耳目的角落裏做愛,倉促,緊張,有點刺激,但非常危險。他們互相思念對方的肉體,然後以快速的方法解決問題。當然,男女有別,對於梁醫生來說,澆滅欲望之火是容易的,就像饑腸轆轆的時候吃一碗快餐麵,談不上美味,但可以果腹,而女藥劑師總是要受點委屈。梁醫生有點歉疚,畢竟都是從事醫務工作的,有狂熱的時候,必定會有冷靜的時候,在醫院附近租房幽會,是男方提議女方默許的結果。
他們去香草營的房子,大多是趁午休的時候,這個時間離開醫院,可以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沒有人會特別在意。通常是梁醫生先到,五六分鍾後女藥劑師就閃身進來了。有時候女藥劑師在外麵轉一圈再進來,那是因為有鄰居在門洞前曬衣物或者給自行車輪胎打氣,他們是很謹慎的,盡量不與別人打照麵,畢竟是醫生嘛,你不認識別人,不代表別人不認識你。
防盜門關起來,窗簾拉起來,室內就是一個安樂窩了。他們最初的幾次幽會非常熱烈,甚至有點狂暴,一切都很順利,隻是有一次客廳裏的電話突然響了,他們不得不中斷了好事,麵麵相覷之間,都從各自的眼神裏發現了恐慌之色,梁醫生說,是找小馬的,我忘了,該把電話拔掉的。女藥劑師抬起頭環顧著房間的四周,說,我怎麽也忘了,這是別人的房子啊!梁醫生拔掉了電話線,然而雙方的激情自此打了折扣,都有點心神不定的。女藥劑師說,你聽,外麵什麽聲音?我老覺得外麵有人走動。梁醫生勸她放寬心,說,不是人,是鴿子,外麵有個鴿房,小馬在院子裏養了好多鴿子。
他們掀開窗簾一角,朝窗外的院子觀望。午後的陽光照耀著小馬的院子,院子顯得愈加淩亂不堪,幾隻灰鴿站在鴿棚的屋頂上,正麵看鴿子,它們似乎正在監視窗內的人,側麵望過去,鴿子卻像是在守護他們的窗子了。女藥劑師說,這些鴿子是信鴿還是肉鴿?梁醫生說,不知道,不管是信鴿還是肉鴿,都好吃,聽說信鴿的肉更鮮嫩。女藥劑師指著院子角落裏的一包飼料說,鴿子吃小米,小米很貴呀,這房東自己那麽窮酸,還養這麽多鴿子!梁醫生說,窮人有窮人的樂趣,那小馬還是什麽養鴿愛好者協會的頭頭呢。女藥劑師環顧著臥室的四周,臉上露出一種恍惚的神色,好奇怪,我老覺得這屋子裏有堆人影子在晃,是一家三口人的影子,女的影子在廚房裏晃,男的影子到處走,還有一個小男孩扒著房門朝我們張望。梁醫生不以為然地笑起來,你是恐怖電影看多了!女藥劑師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小馬的老婆孩子,你見過嗎?梁醫生說,沒見過,見他們幹什麽?小馬離婚好幾年了,老婆帶著孩子又嫁人了。女藥劑師說,我倒是想看看那一家子的照片,可惜他把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的,一張照片都沒留下。他們這麽說著話,兩個身體漸漸地冷了,兩雙手卻握在了一起,女藥劑師突然吸著鼻子說,你能聞到這屋子裏的氣味嗎,我能聞出來,這房子裏有一股又酸又苦的味道。梁醫生也吸緊鼻子,試圖聞出房子的氣味,但除了女藥劑師身體的體味和床下電蚊香片的香味,他什麽也聞不出來,然後他聽見女藥劑師問,你換過門鎖嗎?他說,門鎖換了,小馬當著我麵換的,你放心,他保證不會進來的,三把鑰匙都在我們手上了,這房子現在不是他的,是我們兩個人的。
房子是他們的了,但利用率並不高。除了臥室和衛生間,他們什麽也不需要。通往小院的臥室門反鎖了,還額外加了一把掛鎖。他們與一群鴿子為鄰,鴿子是無害的,盡管一隻鴿子曾經飛到臥室的窗台上,輕輕啄擊窗子的玻璃,打擾了窗子那一側的好事,但鴿子畢竟是鴿子,它的羽毛和眼睛都顯示出罕見的純潔性,室內的男女並不怪罪鴿子。他們受到的驚嚇還是來自人,來自房東小馬。
那天上午醫院開會,他們開會的時候四目相對,臨時起意,兩個人先後溜出了會議室。這次他們去香草營去早了,巷子裏人多眼雜,不知什麽人在公廁那裏吵架,廁所外麵圍了一群人,最初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吵,後來是一群女人和一個男人吵,再後來就是一片噪音了,隻有一個聲音依稀可辨,流氓,流氓,流氓。梁醫生莫名地有點煩躁,他等了很久,才等到了女藥劑師。女藥劑師一進門就顯出了懊惱之意,以後上午來不得了,這破巷子怎麽那麽多人?出什麽事了?人都站在街上聊天,聊天就聊天吧,還都抽空瞪你一眼,不會有人認得我吧?梁醫生寬慰她說,公廁那邊有人吵架,你別疑神疑鬼,他們最多認得我,不會認得你的,你既不門診又不發藥,這裏的居民怎麽會知道你是誰呢?
他們在寬衣解帶的時候聽見了院子裏的動靜,先是牆角處響起一陣均勻急促的水流聲,似乎有人正對著院牆撒尿,然後那個人開始走動,很大聲地刷牙,一邊刷牙一邊清理喉嚨。室內的兩個人脫了一半,又都慌忙地穿上了。透過窗簾的縫隙,他們看見了刷牙的房東小馬,頭發零亂,睡眼惺忪,上身穿了一件西裝,下身則套著一條緊繃繃的舊棉毛褲,嘴角上沾滿了白色的牙膏沫,看那樣子,小馬一定是剛剛起床的,這令人起疑,他的床在哪裏呢?室內兩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那個狹窄破陋的鴿棚上,鴿棚的網窗裏隱隱可見一條懸空的繩子,繩子上晾著一條毛巾,三隻衣架分別掛著一件西裝,一件襯衫,一條藏青色的褲子,梁醫生從女藥劑師的身體語言中感覺到她有驚叫的預兆,趕緊捂住了她的嘴。
他們完全沒有料到,小馬住在鴿棚裏,他和鴿子住在一起!
室內的兩個人麵麵相覷,對於這個意外的發現,他們都沒有承受的準備,一時也無法做出理性的分析。女藥劑師的眼神被一片惶恐的烏雲籠罩著,似乎發現了一場陰謀,她不僅有一種被算計的感覺,還有上當受騙的錯覺,她漲紅了麵孔質問梁醫生,你們這唱的是哪一出戲?怪不得我老是聞到院子裏有尿臊味,那房東一直住在鴿棚裏呀,他沒別的地方住,為什麽要把房子租給你?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房東?你和他到底是什麽關係?梁醫生發現他突然陷入了一個荒唐的困境之中,不由得苦笑起來,指天發誓道,冤死我了,我和他什麽關係都沒有!是老孫介紹的,我什麽都不知道,早知道是這個情況,再方便再便宜我也不租這房子。
女藥劑師不知什麽時候爬到了床角,人倚著牆,兩隻手把臉蒙住了。梁醫生過去要摸她的臉,摸到的是她的手,很奇怪,他從她的手指上感受到了她紊亂的心跳。梁醫生說,真不知道這人怎麽混的?還吹牛呢,什麽養鴿愛好者協會,什麽副秘書長!父母家,兄弟姐妹家,朋友家,都可以想辦法的,為什麽偏要住鴿棚呢?女藥劑師的眼睛透過指縫注視著梁醫生,目光裏有一種明顯的怨恨,我們也可以想別的辦法的,你為什麽非要租他的房子呢?我們這種事本來沒什麽,這會兒,我怎麽覺得自己那麽髒呢?她瞥了一眼梁醫生被三角褲包裹的突出部位,又補充道,你也一樣,你也髒,像一個臭流氓。梁醫生試探著去摟她,被果斷地推開了。女藥劑師側過臉,看著窗簾說,誰還有那個心情?這地方,以後來不得了。梁醫生知道她的意思,人頹唐地躺下來,順手捏著女藥劑師的腳趾,一顆一顆地捏過去,忽然覺得自己很冤屈,忿忿地說,誰讓他窮呢,是他窮瘋了!我們出錢租房天經地義,隻要不犯法,幹什麽都行,我們有什麽錯呢?女藥劑師沒說什麽,但她的腳趾從梁醫生的手裏逃逸了,他要抓沒抓住,就拍了拍床鋪說,咳,你不必那麽高尚的,其實也不關我們的事,沒準他喜歡和鴿子住一起呢。
4
他們的羅曼史就像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汽車,突然遭遇了一場交通事故,不得不停下來,再啟程,發現這輛汽車的引擎發動機也出故障了。房東小馬無疑是那個肇事者,肇事過程如此奇特,梁醫生沒有辦法讓他作出任何賠償。
梁醫生和女藥劑師還是經常在醫院的走廊上或者食堂裏相遇,每次梁醫生用眼神詢問她是否可以幽會的時候,那女藥劑師總是按一下她的鼻子,那是代表她不方便。梁醫生起初以為她是不願意去香草營,他悄悄地告訴她,還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女藥劑師還是按她的鼻子,說她是真的不方便,又說她丈夫最近對她很好。梁醫生心裏清楚了,不是她不方便,是她不需要他了。他們熾熱的私情已經被一陣風吹冷了,房東小馬就是那陣冷風。梁醫生是個理性的人,處理自己的私生活也一樣理性,他不會對一個秘密情人死纏爛打,但心裏多少有點失落,失落過後就有點遷怒於房東小馬。他當著老孫的麵發泄對小馬的怨氣,我見過不把自己當人的,沒見過這麽自輕自賤的,我見過窮人怎麽掙錢,沒見過這麽掙錢的,他還人模狗樣的,天天穿西裝打領帶呢!老孫替小馬打圓場,說小馬還有一套房子,是毛坯房,沒來得及裝修。梁醫生思維敏捷,當場駁斥了老孫,你聽他吹牛,他就會吹牛!住毛坯房也比住鴿棚強一百倍,他要真有毛坯房,還用得著跟鴿子一起住?我看他窮得隻剩下那套西裝了!
香草營的房子,梁醫生再也不願意去了。他每天上班經過香草營巷口,下意識地會偏轉腦袋,不敢朝巷子裏張望,唯恐不小心撞見了房東小馬。他自己都覺得很奇怪,一個故事匆匆開始,又草草收場,他留下了一些記憶,掃除了一些痕跡,香草營,這條巷子,現在跟他又沒有關係了。
好在梁醫生隻預付了三個月的房租。租期未到,他就把鑰匙交給了老孫。老孫拿著鑰匙很詫異,說,你不是說要租一年的嗎?梁醫生說,還一年呢,住這樣的房子,攤上這麽個房東,遲早要惹上一大堆麻煩!
老孫還鑰匙的時候一定與小馬發生過什麽插曲,回來後一直躲著梁醫生,一千元的押金也沒了下文,估計拿不回來了。有人說老孫跟人打架了,臉頰上新添了一塊淤青。梁醫生覺得蹊蹺,去找老孫,一眼看見老孫的臉上果然有傷。是小馬打的?梁醫生問,他為什麽打你?就因為我沒住滿一年?老孫吞吞吐吐的,自己要麵子,還替小馬要麵子,什麽要害都不肯說,隻說沒事沒事,說小馬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房子的事他負責到底了,有什麽事都有他老孫擋著。
梁醫生沒想到房東小馬會闖到他辦公室來。那天小馬仍然穿得西裝革履,胳膊下夾了一隻公文包,他徑直走過來和梁醫生握手,一邊握手一邊說,梁醫生你不把我當朋友啊,租不租房沒關係,一年三個月也沒關係,你至少要跟我打個照麵道個別吧?
梁醫生說他忙。
忙?小馬笑了一聲,說,我知道你忙,你忙什麽我也知道。
我忙什麽?梁醫生鎮定地注視著小馬的眼睛,我忙什麽你說說看。
我不說。你忙那些事,跟我沒關係,以前我生意好的時候,我也忙那些事。小馬向梁醫生擠眉弄眼,看對方臉色不好,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他從包裏拿出一頁紙,舉起來給梁醫生看,看看我在忙什麽吧,梁醫生,我忙什麽跟你有關係的。我忙了一個多月,總算把院子開門的手續跑下來了,我剛剛找人把院牆砸開了,你卻把鑰匙送回來了。
這跟我沒關係啊,房子以後租給別人,你又要養鴿子,那院子總要開個門的。
誰說我的房子還要租給別人的?我的房子,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租的。是你梁醫生梁委員麵子大,我才租房給你的。
梁醫生不置可否,聳了聳肩膀。
你不相信?小馬說,你以為我是窮人?要靠房租吃飯過日子?
沒有,我沒那麽說。
你沒那麽說,可你是那麽想的。小馬仍然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梁醫生,過了好一會,他突然歎了口氣,我為你跳院牆跳了一個月,梁醫生你不夠朋友啊,你也夠粗心的,你有沒有注意到床底下的席夢思是新的?你有沒有發現衛生間的熱水器也是新的?
梁醫生茫然地搖了搖頭,席夢思?熱水器?真的沒注意。
我知道你們醫生愛幹淨,我把舊的熱水器拆了扔了,給你新裝了一台,是阿裏斯頓啊,進口的!席夢思也是名牌,你拿鑰匙的前一天才放到床上的,還有沙發,台燈,都是新的!
那你的意思是?
沒別的意思!你是名人,是知識分子,是政協委員,租我房子是我的榮幸,我不能怠慢你,你給我的三個月房租,我都花在房子裏了,沒賺你一分錢!你說要租一年,我相信你,我有計劃的,可是你一點都不講信用,才兩個月多一點,你就拍P股走人了。
你到底有什麽計劃?梁醫生突然從小馬的話裏聽出了懸念,他警覺地追問,你的計劃跟我有關係嗎?
有。小馬點點頭,直視著梁醫生,忽然笑了笑,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你也不用打聽了,現在我的計劃要保密了。
梁醫生的身體突然打了個冷戰,他站起來,用一種強硬的口氣說,我有手術要做,沒時間陪你說話了,你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今天來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不幹什麽。小馬說,我就是來告訴你,我把手續跑下來了,我把院牆都砸了,你卻把鑰匙還給了我,我就是來告訴你,你耍了我。
那要不要我賠償你的經濟損失?
我不稀罕錢,你那一千元押金,我也還給你。小馬從公文包裏拿出一遝錢,啪地砸在桌上。這一千塊錢,我本來想請你去順風樓吃飯的,他說,現在我明白了,你瞧不起我,不會給我這個麵子的。
梁醫生突然覺得過意不去,押金應該是歸小馬的,他拿起那遝錢要往小馬的公文包裏塞,但小馬敏捷地閃開了,表情看上去不屑一顧。小馬夾著公文包走出辦公室,帶上門,又返身推開,從門縫裏露出半張臉,對著梁醫生擠眼睛,他的神情看上去有點詭譎,又有點輕薄,他說,梁醫生啊,你那個女朋友,看上去很麵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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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醫生有了心病,盡管他不能確定小馬的所謂計劃是什麽,但是按照常規的思維,他一直提防著來自香草營的敲詐勒索。
他與女藥劑師的關係,一點一點地降溫,他的理性能夠果斷地放下這段感情,但是欲望一時是放不下的,他每次看見女藥劑師豐滿性感的身影時,總是要製服自己的欲望。他製服欲望的媒介就是房東小馬,有時候他會想象那場敲詐勒索的細節,涉及多少相關人士,涉及多少金錢,有時候他會想象小馬敲詐勒索的手段,是寫匿名信?給他和她寫,還是給他們的妻子和丈夫寫,或者寫給醫院?他會不會直接闖到醫院來攤牌?梁醫生的想象往往會產生奇妙的效果,有一次女藥劑師從他麵前經過,他耳朵裏忽然灌滿鴿子撲閃翅膀的聲音,然後他眼前出現了那個荒誕的幻覺,他看見女藥劑師的兩個肩膀上站了兩隻鴿子,一灰一白,兩隻鴿子!
夏天風平浪靜地過去了,什麽事也沒發生。梁醫生對小馬的戒備漸漸地放鬆了。八月的一天,老孫突然來梁醫生的辦公室,有事要說的樣子。梁醫生很敏感,跟著老孫到了走廊上,果然,老孫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小馬來了,小馬來了!梁醫生的心懸了起來,他向走廊兩邊張望著,故作鎮定地問,在哪兒?來幹什麽?老孫說,在四病區,他胃癌,晚期了。結果令人意外,梁醫生愣了好一會兒,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老孫觀察著梁醫生的表情說,小馬的意思要麻煩梁醫生去四病區打個招呼,他到處跟別人說,說他和梁醫生是好朋友,別人不相信他,他說你去打了招呼就好了。梁醫生點了點頭,抬腿就往樓梯口走,走了幾步又站在了,回頭問老孫,這人怎麽回事?晚期了才進醫院?這胃癌很疼的,他以前不知道自己得病了嗎?老孫說,他以為自己是胃潰瘍,一直亂吃藥撐著,到現在都不相信自己得這個病。
他們再次相遇是在梁醫生的地盤上,幾個月不見,梁醫生胖了一點,小馬則消瘦了許多。梁醫生忘不了他走進病房的時候小馬向他伸出的那隻手,那隻幹瘦的手上布滿了輸液針孔的痕跡,劇烈地顫抖著,他的眼神在梁醫生和病友之間遊移不定,落在梁醫生臉上時,那眼神是感激的,因為感激過度而顯得有一點卑瑣,落在病房裏的其他人身上時,則帶著明顯的炫耀和得意,他握住梁醫生的手不放,一邊對病房裏的一個護士說,我告訴你我和梁醫生是老朋友,這回你信了吧?
梁醫生不管轄胃癌病人,但小馬的病他確實沒少過問。他向四病區的同事打了招呼,也仔細看了小馬的病曆。依照醫生的職業判斷,他知道小馬的性命凶多吉少,這使他對小馬沒有了任何戒備,多的是一種深深的憐憫。他以老朋友的姿態出現在小馬麵前,兩個人的親近不是那麽自然,卻來得正是時候。有一次病房裏沒有旁人,他突然想起小馬的那個神秘的計劃,幹脆就開口問了,小馬,你那個計劃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是想修理我,還是訛詐我?小馬的反應出乎他的預料,他的臉漲紅了,眼睛裏幾乎滲出了委屈的淚水,梁醫生你把我當什麽人了?冤枉死我啦!小馬指天發誓,否認了任何惡意,他說,我的計劃其實也不叫計劃,就是想趁你租我房子的機會,和你交個朋友!梁醫生覺得他的解釋不夠令人信服,反問道,為什麽要花那麽大的成本和我交朋友?我對你有什麽用,就是看個病方便一點罷了。小馬這時候又露出了他詭譎的微笑,他豎起一根手指搖著,梁醫生你錯了,我這大半輩子為什麽失敗?就是缺少你這樣的朋友,路越走越窄,你是名醫,又是政協委員,政界商界,什麽頭麵人物你不認識?你神通廣大路路通,我要是和你交上了朋友,沒有大路還有小路呢,升官我不想,發點小財總是有機會的。我是沒想到你走那麽快,聯絡感情的機會都沒有,竹籃打水一場空呀。梁醫生看他說得有點動容,趕緊安慰他說,我們這不交上朋友了嗎?小馬沉默了一會兒,苦笑著說,是啊,算是交上朋友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後身體不爭氣,就落了個看病有照應啦!
他們都是中年人了,互相知道信任的意義,百分百的信任是不存在的。梁醫生多年行醫閱人無數,他始終覺得小馬的真誠與浮誇是一體的,小市民特有的狡黠和謀略,有時候會以一張率真的而孔出現。梁醫生隱隱覺得小馬還會有求於他,很快這預感被印證了。小馬有一天以非常直露的語言,要求梁醫生去區裏幫他疏通關係,他想當養鴿愛好者協會的秘書長,而不是副秘書長。梁醫生又好氣又好笑,他無法理解這個狗屁職務對一個胃癌病人的意義,又不便當麵奚落他,就含糊地表了個態,你先養好病,養好了病才能當秘書長!小馬聽得出梁醫生的推諉,一下發急了,他說,萬一這病養不好呢?萬一我翹辮子了呢?我要是在養鴿愛好者協會都扶不了正,這一生不是太失敗了嗎?梁醫生你替我想想,死了連悼詞都不好寫呀!梁醫生想笑又不敢笑,他意識到這件荒唐的事情對於小馬是一個最真切的夢想,他既不忍心傷害他,也不願意鼓勵他,就隨口說,好吧,什麽時候遇見劉區長,我試試看。
梁醫生其實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憑著常識認定這養鴿愛好者協會的職位,不值得他出馬走關係。小馬進手術室的前一天,他去看望小馬,小馬的床竟然是空的,原來他溜回香草營伺候鴿子去了。梁醫生知道他對自己的病情盲目樂觀,也許這是好事,也許並不一定是好事。傍晚時分他準備離開醫院回家,發現小馬穿著病號服在樓梯口等他,他剛要批評他擅自離開醫院,小馬先急迫地開了口,梁醫生,你見到劉區長了嗎?那事再不辦,我的黃花菜都涼了!梁醫生一下惱了,虎著臉從他麵前徑直下了樓梯,一邊走一邊說,什麽劉區長劉主任的,我沒興趣,你還是給我準備一下明天的手術吧!
覆水難收,後來梁醫生一直懊悔他那天對小馬粗暴的態度。小馬的手術結果很壞,主刀醫生打開他的腹腔後又縫上了,因為癌細胞已經完全擴散,沒有了做手術的必要。梁醫生是第一時間知道這個結果的,很奇怪,他當時第一個想到的是香草營鴿棚裏的那些鴿子,然後他眼前依稀出現了女藥劑師豐滿性感的身影,她從走廊上一閃而過,肩膀上馱著兩塊灰色的生動的影子,那應該是兩隻鴿子。
手術過後小馬在四病區又住了一個多月。紙包不住火,小馬最終知道自己是個沒有未來的人了。梁醫生去看望他的時候,發現他變得很沉默,他不再提養鴿愛好者協會的職務問題了,也不愛說話,他的眼神是冷的,懷著一絲敵意,還有譏諷,梁醫生察覺到小馬的心裏湧動著仇恨,不公平的命運容易讓病人情緒失衡,這一點梁醫生能夠理解,但他萬萬沒想到,小馬的仇恨最後是向他發泄出來的。有一天他收到病人送的一籃水果,一轉身就提到四病區給小馬了,小馬沒有接那籃水果,他在床上翻了個身,用P股對著梁醫生,然後他就聽見了小馬一串慍怒的叫聲,少來這一套,誰要吃你的水果!你算什麽名醫,什麽成功人士?什麽政協委員?都他媽是騙人的,別人不知道你,我可知道你的底細,你是自私鬼,偽君子,大騙子,你還是一個大流氓!
梁醫生是個自尊的人,各種各樣的病人也見多了,他捫心自問,除了一次小小的食言,自己並不虧欠小馬什麽,實在沒有理由遭受小馬的侮辱,他不動聲色地吩咐護士給小馬服用鎮靜劑,走出了病房,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去四病區看過小馬。
小馬出院的那天,老孫跑來告訴梁醫生,說小馬想跟他見個麵,有話要跟他說。梁醫生猶豫了一下,還是借故推托了,我要準備手術,他要說什麽話盡管跟你說,你轉告我就行了。老孫說,這話不好轉告,他大概是要當麵跟你道歉呢。梁醫生假裝糊塗,道什麽歉?沒什麽可道歉的,他不欠我什麽,我也不欠他什麽呀。梁醫生看了一會兒報紙,什麽也看不進去,就走到窗邊朝樓外麵張望,正好看見四病區那裏出來幾個人,小馬西裝革履地坐在一輛自行車後座上,垂著腦袋,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個孩子,有個肥胖的穿紅衣服的中年女人推著自行車,自行車後麵跟著一個腰背佝僂的老婦人,手裏提著大包小包,一路小跑著,梁醫生知道他們是小馬最後的親人,推車的是他輕度智障的姐姐,另一個是他年邁的母親。
梁醫生與香草營小馬的故事風起雲湧,最後卻是一個不太愉快的記憶,既然不愉快,幹脆就忘了。他的職業容易忽略一些舊的故事,因為每天都有新的故事開始。這年秋天梁醫生買了一輛小汽車,天天開車來醫院,不從香草營走了。他與香草營小馬的相識緣於一段隱秘的私生活,當私生活無疾而終,小馬也淡出了梁醫生的記憶。直到十一月的一天,梁醫生從手術室回到辦公室,發現外麵的秋風已經帶著深深的寒意,桌子上躺著幾片幹枯的梧桐葉,辦公室裏很冷,他去關窗,忽然看見兩隻灰鴿子一左一右,靜靜地站立在窗台上。鴿子不怕他,他也不攆鴿子,他和兩隻鴿子隔窗對峙,發現兩隻鴿子的腳上都拴著一條黑布,鴿子灰色的羽毛看上去很濕潤,像是被雨水淋濕了,一股悲傷的酸楚的氣息撲麵而來。
香草營離醫院這麽近,那邊在下雨嗎?不,不是下雨。梁醫生敏感地扳了扳指頭,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三個月了。梁醫生的心抽搐了一下,作為醫學專家,他能夠估算小馬這類病人的壽限,他猜,香草營那邊一定是有喪事了。
但梁醫生不知道小馬的鴿子為什麽飛到他這裏來。鴿子不應該喜歡醫院的窗台,也許它們隻是來替主人捎話的?鴿子捎來的是什麽話,梁醫生一時半會兒還猜不透,他不知道鴿子是來替主人道歉的,還是來替主人索債的。
原載《小說界》2010年第3期
點評
一段集體旅遊中不期而至的婚外情讓名醫梁醫生的生活走出慣常的軌跡,陷入了一段隱秘的糾葛之中,為了維持這段婚外情,梁醫生通過醫院勤雜工老孫在醫院附近的小巷子香草營租了一間小院,令梁醫生意想不到的是房東小馬竟然就住在院子裏的鴿棚裏並窺探到了他和女藥劑師的私情,這一意外事件讓他和女藥劑師的婚外情迅速降溫。梁醫生怒不可遏,提前終止了小院的租約,然而這一舉動惹怒了房東小馬,小馬來到梁醫生辦公室發泄他的不滿並暗示他已知曉梁醫生和女藥劑師在小院裏的勾當,這讓梁醫生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然而事實證明這是一個致命的誤會,直到小馬患胃癌住院再次同梁醫生見麵,梁醫生的生活都一直平靜如水,一如往常,他之前的種種擔心與猜測均未發生。小馬當初的生氣僅僅是因為他想結交梁醫生這個有名氣的大人物而未能如願,當誤會解除,作為底層人物的小馬的這個樸實的願望讓人心生憐憫,而他在生命最後時刻希望梁醫生能幫他實現成為民間組織“養鴿愛好者協會”秘書長的願望讓人覺得可笑又心生同情。這是一個婚外情主題的小說,但又未簡單地陷入這一主題,蘇童對於梁醫生與老孫、梁醫生與小馬之間微妙關係的描摹更顯人性的複雜,在這個幽暗而隱秘的環境中,人性深處的複雜與醜陋在蘇童筆下浮出水麵。
(崔慶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