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
1
買賣是夫妻倆的買賣,沒有閑著的腿,沒有白吃飯的嘴。婚後不久,老婆就說,哎,別去城裏幹泥瓦匠了,我一個人在家睡不踏實。世上還有什麽比睡個安穩覺更緊要的事?沒有。況且,這話從一個新婚燕爾的新娘嘴裏出來,便帶了些別樣的意味。梁夏點點頭,說,我聽你的。春豔,這個家你做主!王春豔爽朗地笑了。王春豔笑時很有些男子氣。她本生得五大三粗,鐮眉豹眼,嘴唇厚得賽豬肚,這一笑,嬌憨中透些不自然的嫵媚,讓梁夏心裏暖暖的。關於改弦易轍的事,梁夏並沒有表態。在梁夏看來,男人的事女人若摻和進來,豈不是草雞替公雞打鳴、黃鶯替杜鵑孵卵?
說良心話,當初梁夏跟王春豔相對象,還真沒打心眼裏瞅上她。那時梁夏在桃源縣城當泥瓦匠,二十啷當歲,每天掙三十塊錢。小夥人兒是人兒個兒是個兒,頗討姑娘稀罕。媒婆也曾給他介紹過幾個,梁夏不是嫌人家長得糙,就是嫌人家全是茶壺把沒有茶壺嘴。要麽就是人家挑他,怨他悶嘴葫蘆不吭聲,嫌他家清湯寡水沒油水,怕他爹年輕時偷雞摸狗老了也要扒牆灰。這一錯兩錯,梁夏歲數難免就大些。像他那般大小的同學親戚,孩子都會打醬油、會躲貓貓、會做俯臥撐了,他心裏才委實有點慌。那年秋天,又有人給他介紹了個鄰村女子,叫他回家相看相看。他換了幹淨衣裳騎著自行車回來,推開門便是一愣。剛收了秋玉米,母親正跟姑娘在庭院裏盤腿剝皮。姑娘背對他,他隻能看到她後腦勺梳著條黝黑蓬鬆的大辮子。這辮子左右一甩,白玉米皮子就飛出來一個,空氣中彌漫的腥甜氣似乎就更濃烈,一絲兩縷的玉米穗子間或彈出,沾上梁夏的白襯衣領子。梁夏恍惚著將穗子摘下,放到鼻下,手指慌慌地撚了撚,心就跳得快些。原來這姑娘來得早,見梁夏母親正忙農活,二話沒說就幫忙起來。看來姑娘是個實惠人。梁夏抽眼覷她,姑娘也不躲,徑自朝他咧嘴一笑,露出口比玉米粒還瓷實的白牙,將手在褲子上撣了撣,旋而伸出,朗聲說道;
“梁夏你好,我是王春豔。”
正是貓冬季節,莊稼院沒什麽正經事,兩人就終日在熱炕上廝混。那日下雪,兩人顧不上朗朗白日就滾作一團。事畢,梁夏脊梁上皆是汗水。王春豔順手拽了枕巾替他擦拭,將他的頭枕上自己的乳房,摸著他耳垂說,我想跟你商量個事。梁夏壞笑著說,還有啥事?是不是還想要一次?佯裝翻身摟她,王春豔說,哎,這事我都說絮煩了,可我還得說。等開春了,你別去城裏做泥瓦匠了。錢是掙得不少,可日頭底下曬腳手架上站,危險著呢。梁夏不吭聲。王春豔繼續說,你放心,我不會讓吃你閑飯。婚前我在縣城賣過童裝,有經驗,也攢了倆小錢。開春後我們去市裏頭進貨,桃源縣大大小小三十六個集口,我們還怕賺不來錢?總比你那土裏刨食強吧?梁夏還是不吭聲,隻從身後緊緊抱了她溫軟的腰身,下身狠加了把氣力。
就這麽著,這一行做了下來,一做就做了四五年。
王春豔能吃苦,進貨時摸黑起來,臉不洗襪不穿,嘴裏嚼著涼饅頭,提著亞麻袋小跑著去搭村頭的公共汽車。梁夏那時睡得香,隻曉得身邊的那塊暖肉沒了,滿被窩透涼風,心有點慌,睜開眼晃晃房梁又沉沉睡去。汽車票來回二十塊,坐了幾趟,王春豔不知怎麽就跟售票員攀上了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姐呀長姐呀短的,還用破棉花套子給售票員縫了個椅墊,說是怕售票員坐冷板凳時間長了得痔瘡。又過些時日,給售票員攢了一罐烏雞蛋,讓售票員給孩子煮著吃,說是對孩子的骨髓發育很有好處。自那以後,售票員來回便隻收她十七塊。進貨的地兒呢,叫做“小山”,她以前跑過這行,手頭有幾個老貨源,熟頭熟腦,進價上又討些便宜。等天黑了,村人便會看到王春豔呼哧帶喘地跳下公共汽車,大包小包連拽帶抻地鼓搗進家裏。趕上了四鄉八裏的集,雞叫頭遍就悚身而起,燒灶滾粥,嘴上還粘著米粒就命梁夏開著手扶拖拉機,頂著北鬥星出發。比起梁夏做泥瓦匠的日子,更是忙得四腳朝天。不過梁夏倒也滿心歡喜,尤其是春天,麥子抽節了,楊樹拱穗了,蒲公英開花了,禿蘿卜頂能蘸醬吃了,不時有莫名的野香在拖拉機裏飄。半路上梁夏會將拖拉機熄火,顧不得王春豔催促埋怨,跳將下去采些野薑花扔進車篷,便有細腰金翅的馬蜂一路瘋趕,嚇得王春豔“哎呀哎呀”地直掐他大腿。這王春豔長得粗笨,嘴上卻塗抹了蜂蜜,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王母娘娘就說天上的話,一條褲子別人能賺十塊,她則能賺十五。錢攥在手裏的感覺咋那麽好呢?兩口子坐炕頭上,十塊八毛地數,夜裏,兩口子就在被窩裏摟了鈔票睡。有了錢王春豔也不顯擺,過年時給梁夏買了套西服,給公公買了個雕花煙鬥。過不幾天,讓梁夏開了拖拉機,從縣城拉了台VCD和一套音響。那時候全村隻有書記李富貴家有台萬利達VCD。於是村裏人便知曉,梁夏兩口子這是掙了點錢,這看似五大三粗的王春豔,還真是個“女光棍”。
“女光棍”在周莊夏莊一帶,專指那些像男人的女人。四鄉八裏的女光棍不多,但好歹總要出幾個,不過她們的營生哪裏能跟王春豔比呢?譬如夏莊的周素英,最好跟莊裏的老爺們賭錢鬧鬼,嘴叼香煙口吐髒話,動不動摸老爺們褲襠;譬如馬莊的劉美蘭,終日穿著灰西服,腳上踏著男式軍購鞋,專事婚喪嫁娶事宜,渾身油膩,嘴上還長著兩撇毛茸茸的小胡子。
如此看來,梁夏還真是娶對了媳婦,媳婦幫他賺錢,還把他打扮得一點不像個莊稼人。剛流行皮襖,一千二一件,王春豔想也沒想就從城裏給他買了,貂皮毛領將他的桃花眼襯得水汽沼沼。梁夏笑著問王春豔:“你是不是把我當兒子養了?嗯?”這“嗯”用鼻音甩出來,懶散地往上輕挑,不經意就有了挑逗的意味。王春豔抿嘴笑,笑著笑著嘴角耷拉下來,抬手摸摸男人粗壯的喉結半晌沒吭聲。也是,兩人結婚幾年,王春豔還沒“開懷”。照兩人勁頭,孩子本應母豬下崽似的扒拉不開。兩口子沒少跑醫院,可東檢查西檢查,誰也沒毛病。兩人就抓空日耕夜作,可地雖不是鹽堿地,卻愣是打不到糧。梁夏知道這事讓老婆心裏疙裏疙瘩,忙閉了嘴,將老婆手掌抻過來,拿了指甲剪,把女人的指甲修剪幹淨。
2
夫妻倆的買賣是做得越來越大發,拖拉機換成三馬子車,三馬子車換成鬆花江。集也趕得密,以前專揀四鄉八裏的小集,後來專趕八鎮九寨的大集,倴城、樂營、馬城,再後來,連鄰縣的集市也一個不落。王春豔越來越胖,喝口涼水都長肉;梁夏越來越白,站貨架子後麵倒像遊手好閑的風騷少年。一日,王春豔吃著吃著飯直喊累,嘴裏都淡出鳥來。梁夏就說,我去給你買幾根火腿腸吧。等回來一看,王春豔偎著炕沿睡著了。她的方臉在燈下黝黑黯澀,仿佛滿屋的暗影都揉進她皮骨。梁夏鼻子發酸,攥著火腿腸默然發愣。翌日便跟老婆商量是不是要尋個幫手?忙時打下手,幫著進進貨看看攤收收錢,免得她心力疲乏,整日裏像搶食的禿鷲似的。
王春豔就笑著說:“咱們家還沒熬到地主的份哪,找扛活的幹啥?”
梁夏說:“你就嘴硬吧,你看看你那眼睛,天天睜不開,比席篾還細。”
王春豔沉吟著說:“你算算賬吧,雇人的話怎麽也要每個月四五百塊錢。一年下來就是五六千塊。你說這五六千塊錢,幹點啥不好?龍肝鳳膽也能吃上好幾頓。”
梁夏就緩緩道:“咋啦,你不心疼你自己,還不許我心疼你?”
王春豔愣了愣,上前環了梁夏的脖頸,頜骨輕輕蹭著他的肩胛骨,眼睛就潮了。
找幫工說起來易,真正找起來卻不是想象中那麽簡單。村裏十七八的姑娘大都早早輟了學,去鎮裏的棉線廠當紡紗女工;新媳婦呢,要麽挺著大肚子納鞋底,要麽躺炕上奶孩子;三四十歲的女人家,男人都在外打工,整日忙著喂豬喂牛,連放屁的空都沒有。如此一拖兩拖,這事就擱下,兩口子每日仍忙得昏天黑地,夜裏連夢都舍不得做一個。
那天梁夏正抽空拾掇院子,準備栽些青菜,便聽到有女人嘰咕著說話。原來是王春豔領著個女人從正門進來。兩人看似很熟絡。也許本來生疏,可再生疏的人到了王春豔跟前,都會變得話比老鴰都多。梁夏就叉了腰看那人,要比王春豔長上六七歲,臉上點著幾顆雀斑。梁夏彎了腰繼續耪地。王春豔就嚷嚷道:“梁夏!還傻愣著啥,快過來見見嫂子!”
女人是王春豔他們村的,算王春豔叔伯嫂子。男人在深圳的玩具廠當工頭,年初剛把初中畢業的兒子帶過去,三嫂就閑下,況且每月都有匯款,吃穿不愁,幹脆將十畝水田租給隔壁,秋後收些錢糧。“三嫂子不給誰麵子,也得給我麵子啊!”王春豔摟著三嫂的脖頸說,“是不是啊嫂子?”三嫂摸著她的手背微微笑了笑,也沒說什麽,拿眉眼掃了掃梁夏。梁夏朝她點點頭。女人在半個多時辰裏很少說話,隻用“哦”“嗯”這樣的語氣詞來應王春豔。臀如王春豔問:“嫂子,我哥半年沒回來了吧?”女人漫不經心地“嗯”了聲。譬如王春豔問:“嫂子,你想我哥不?”女人照舊漫不經心地“嗯”了聲。她的聲音仿若冬天地裏的一星野火,風不吹來兀自滅著,偶有風拂,方才暗夜裏流出一兩點光亮。
這樣,三嫂就正式來幫了忙。晨起騎著輛木蘭摩托過來,再跟梁夏兩口子一塊趕圈集。梁夏本以為這女人不缺錢,看上去是個尊貴人,哪裏願意幹這等粗活?不過王春豔倒沒走眼,女人幫著裝貨卸貨,在集市上搶著擺攤位、掛衣裳、收銀錢,一絲也不敢怠慢。人跟王春豔講價錢時,她一般不插嘴,可一旦插嘴卻極管用。有個女人買裙子,偏偏為了十塊錢磨嘰半天,王春豔磨破了嘴皮,女人死活不肯鬆口。三嫂便說:“大妹子,你手上的戒指是白金的嗎?”女人說:“不是白金的難道是鋁的?我男人從上海買的。”“上海”兩個字咬得極重,眉眼也亮起來。三嫂笑著說:“妹子你看看你的穿戴,一看就是個有福的人。白金戒指黃金項鏈,手上戴的玉鐲怕也是和田玉吧?”女人說:“哎,有啥福氣,瞎湊合唄,就是孩子爸在外地攬個小工程啥的。”三嫂說:“這是命啊,你命好,家裏舒舒服服待著。你看他們兩門子,命就不好,賺的都是辛苦錢,比不上大妹子你一個手指頭,何苦為了這十塊錢跟他們費那麽多唾沫星子?”女人盯看了三嫂一眼,就把十塊錢遞將過來。梁夏在一旁聽了,不禁多看了三嫂一眼。
趕集的人三教九流,難免有手長腳長不聽使喚的。趕丁零河集就丟了兩套秋衣秋褲。王春豔很懊惱,這集不是白趕了?三嫂低眉耷眼,仿佛這事全歸罪於她。沒料到下集又碰到一個。是個戴氈帽的老太太,擠人群中很是紮眼。梁夏正站板凳上掛衣裳,一扭頭就看到她伸手抻了件棉背心左盯右看,後來哆哆嗦嗦退出人群,東張西望一番轉身就走。梁夏剛想扯著嗓子喊,可見她佝僂著老寒腿倉皇逃跑的樣兒,心就軟了,這話就硬生生噎回去,去瞅王春豔,王春豔正忙著給姑娘家挑羽絨服,去瞅三嫂,嫂子正低頭數錢。散了集,兩口子回家算賬,梁夏想把這事說給王春豔,可東琢磨西琢磨,橫豎是自己理虧,幹脆閉嘴算了。讓他略感意外的是,賬結完後卻一分錢不少,而那件棉夾克的售價是三十六塊。呆呆盯著王春豔問:“算得對不?”王春豔蘸著吐沫又數一遍,扯著鐵嗓子說:“一分錢不多,一分錢不少。咋啦?”梁夏說:“沒啥。”王春豔望他一眼:“你還別說,三嫂還真挺能幹,咱們這幫工的錢可沒白花。”梁夏說:“我瞅著她也挺利索的,賣衣服說的話比媒婆還好聽,就是私下裏話比金子還貴。”王春豔說:“喲,話再金貴也比你強吧?人家以前可是小學裏的代課老師呢。”梁夏嘿嘿一笑說:“小學老師怎麽了?我以前還是工程師呢。”
樂營集那天,兩口子醒得遲些。六時剛過就聽到嘭嘭的敲門聲,知是三嫂來了,王春豔慌忙套了衣褲趿拉著鞋去開門,梁夏不緊不慢套著毛衫,望著窗外的那叢野櫻桃。也不知道是哪年的樹了,橫豎那麽長出來,一年比一年繁茂,一撲棱一撲棱的要擋了窗欞,花開得極為瑣碎,一簇一簇,白白脆脆,仿佛老人們怯怯的眼。梁夏褲子也沒穿,忍不住往外細細打量。待聽到門軸“吱扭”聲,道是王春豔進了屋,便說:“靠,這櫻桃開瘋了。”說完扭身看王春豔。這一看倒真讓梁夏委實愣住,一時竟然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七八秒方才將棉被硬生生抻過死死捂住下身。梁夏睡覺有個毛病,無論冬夏向來不著一絲,尤是晨起,這下麵一杆旗飄得格外高揚。
進屋的不是王春豔,卻是三嫂。王春豔去了茅廁,招呼著三嫂屋裏來坐,三嫂想也沒想就挑門簾進來,竟也一時呆住,倒把梁夏上上下下看了個通透。梁夏忙套上褲子著了鞋襪,將被褥拾掇好,推了窗戶下了土炕。洗臉時心仍是“咚咚”亂跳,嗓子又幹又癢,從小到大還沒出過這等洋相。待聽到過頭屋傳來春豔和三嫂嘀嘀咕咕的話聲,心裏方安穩些,佯裝無事般出了屋,將包裹扛上“鬆花江”,坐車裏喝了口礦泉水。鄉間四月已一派喧嘩,農人鏟草,草驢嘶吼,公雞打鳴,野貓叫春,花瓣上的露珠從這一瓣滾到那一瓣,大黃蜂從這一朵飛到那一朵。梁夏禁不住閉了眼做幾個深呼吸,從倒車鏡偷偷瞄了三嫂。三嫂正和王春豔說昨晚鎮上的新鮮事。無非是哪個村的張三爬了李四家的牆頭,苟且行事間被李四堵在炕頭,鐮刀鐵鍁都用上了,人腦袋打出了狗腦袋。梁夏穩穩地開著車,鬧不清自己有啥好上火的。這麽想著,渾身鬆懈下來,邊開車邊點著一支香煙,噴雲吐霧間太陽就噴薄而出,瞬息將天下物事都染了暖暖一抹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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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結算工資時,王春豔思忖半晌,往三嫂褲兜裏多擩了五十塊錢。三嫂沒推辭,隻朝兩口子笑了笑。梁夏這才發覺,三嫂笑起來很受看。眉極輕目極細,眉目間略敞,眼皮不是乳黃,而是籠了層炊煙。還有嘴,肉肉的,不是通常這個年歲女人的李子紅,而是櫻桃紅。梁夏聽她跟王春豔說,想請一個禮拜的假去趟深圳,倒不是惦記男人,而是想兒子。王春豔笑著說,想男人就是想男人了,幹啥拿孩子來做幌子?三嫂也不辯白,拂了拂王春豔的頭發。
三嫂不在的幾天,兩口子才發覺略微有些不慣。這段時日,都是三嫂晨起敲門,比鬧鍾還準;看兩口子扒拉不開,就幫他們填填灶火,攪攪稀飯。三嫂手巧,聽人說沒開懷的女人,若是係了七彩絲絛纏就的腰帶,孩子會早早坐胎,就熬了幾個晚上給王春豔織了條彩色褲帶,親手幫王春豔係上。說實話倒不像雇來的人,反倒是一個娘胎的親姐。那天晚上,王春豔對梁夏說:“三嫂怎麽還不回來?都去五六天了。連個電話也不舍得打。唉。”梁夏悶聲悶氣地說:“咋啦,還想她了?”王春豔說:“嗯,倒真是有些想呢。這麽惹人疼的女人,哪裏有不喜歡的理兒?你想嗎?難道你不想?”梁夏就說:“別胡說八道了。快睡了。”王春豔就嬉笑著說:“我知道你也想。你肯定比我還想。”梁夏“嘁”了聲翻身過去不再搭理她。
三嫂也是個不經念叨的人。第八天,他們就把三嫂盼回來了。三嫂回來,給梁夏和王春豔都帶了禮物。送給王春豔的是尊送子觀音,說是男人帶著去千佛山,她燒高香求來的,還專門花錢請高僧開了佛光。王春豔稀罕得不得了,將觀音緊緊摟懷裏。拿眼去瞄送梁夏的禮物,卻是幾件南方剛流行的衣物,就笑著對梁夏說:“三嫂真懂你的心思呢,知道你是個搔瓜蛋子,好穿。”梁夏沒說話,接了衣物隨手扔到炕上。王春豔就纏磨著三嫂給她講去深圳的見聞。三嫂說深圳也沒什麽啊,就是森林一樣的高樓。王春豔又問三哥怎麽樣?三嫂說,也就那個樣,兩條胳膊兩條腿。王春豔又問孩子怎麽樣?三嫂說,也就那個樣,胡子一把抓,比他爸還老。王春豔聽出三嫂的興致不是很高,仿佛去了趟深圳,就跟她回了趟娘家一樣隨便。
翌日是倴城集。倴城號稱“京東第一集”。等貨物拾掇完將要出發,王春豔突然扶著門框嘔吐起來。梁夏忙去攙扶。她擺擺手說,可能是蔥花餅太涼,有些胃寒,喝點熱水就好了。梁夏三步並作兩步進屋倒水。王春豔喝了仍攢著眉。梁夏就說:“這個集我們不趕了,不趕了。待會兒我送你去鎮上的衛生院,好好檢查檢查。”王春豔用拳頂住胸口說:“那哪成呢?上次有個人褲子買肥了,這集要來換的。我們要是不去,人家不就白等了?”梁夏急了,說:“是一條褲子要緊呢,還是你個大活人要緊?”王春豔就閉了嘴。三嫂就對王春豔說:“這樣好了,等會兒讓你婆婆陪你去看醫生,我跟梁夏去趕集。兩不耽誤,你說呢?”王春豔又吐了一口,輕聲細語地說:“那敢情好。三嫂,真是麻煩你了。”
梁夏就拉著三嫂去倴城。一路無話,隻有麥香的糊味脈脈吹來。梁夏從倒車鏡裏看見三嫂一直盯著自己後背。他尋思她可能會說點什麽,但她終歸什麽都沒說。快到倴城,梁夏還是放心不下王春豔,就給她打了個電話,王春豔也沒接。三嫂便說:“春豔是不是懷上了?”梁夏喜滋滋地說:“哎,誰知道呢。”下午收了攤,染夏便請三嫂去肉餅店吃“虎頭”肉餅。“虎頭”肉餅皮薄肉多,梁夏一口氣吃了四塊,抬頭間見三嫂小口小口地嚼著,便問:“咋啦?不餓?”三嫂盯著他看,卻沒有話。梁夏就笑了。梁夏笑的時候嘴巴有點歪。三嫂說:“哎,你笑起來,倒真像個孩子。”梁夏又笑了笑,繼續埋頭吃肉餅。吃著吃著又去看三嫂,三嫂還是將肉餅夾在筷子上擺弄來擺弄去。梁夏說:“嫂子你要是有什麽話,盡管說好了。”三嫂將筷子放了,左肘架在右手上,左手托著腮,緩緩地說:“我一直想不明白,上次你明明看到那個女人偷東兩了,為啥沒吭聲呢?”
梁夏嘴裏的肉餅就沒咽下去。他看著三嫂,三嫂也看著他。半晌兩個人都不約而同笑出聲來。梁夏這才問:“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上次明明看到東西被偷了,為啥錢倒是一分沒少呢?”
三嫂說:“唉,那個老太太,跟我有點遠房親戚,她腦子裏缺根弦,時常幹點偷雞摸狗的勾當。我看你沒吱聲,就替她把錢給補上了。”
梁夏說:“我本來差點就喊出來。不過看她穿得破破爛爛,心想那件坎肩穿她身上,興許到了冬天就不冷了。”
王春豔真是懷上了。懷上了的王春豔照樣趕集。照樣趕集的王春豔明顯有些力不從心。在丁零河,她正幫人挑裙子,突然一口就吐在裙麵上,嚇得女孩驚聲尖叫。王春豔灰頭灰臉地向人家賠著不是,梁夏忙把髒物用手紙擦拭幹淨。第二次是在獨寂城,她一口就把酸水唚在梁夏手上。梁夏高興得甩甩手,替她輕輕地捶背。王春豔小聲咳嗽著,眼睛裏滿是大滴大滴的淚水,嘀咕著我這是怎麽了?我這是怎麽了?梁夏笑著說,兒子才一個來月就這麽能折騰,是好事。王春豔不知怎的就酥軟了,靠梁夏懷裏小聲抽泣。三嫂說,以後會鬧得越來越凶,我懷孩子那陣,見油膩東西就吐,最後連苦膽都吐出來,要死要活的。王春豔聽了臉就綠了,唉聲歎氣地說,這可咋好呢?梁夏倒很少看王春豔這樣發愁。王春豔從來都不是個會發愁的人。這樣看來,生養孩子倒真是件既讓人歡喜又讓人擔憂的事。連忙去縣城找了好醫生,開了幾劑中藥,熬了給老婆喝。到了兩個月頭上,王春豔突然見紅了。她那天穿著條裙子,一條紅蚯蚓就順著她大腿根緩緩下爬。當時梁夏就傻了,忙招呼三嫂過來看。三嫂把梁夏叫到一旁,悄悄叮囑他千萬別聲張,不要讓春豔知曉,這可是流產的跡象,不是什麽好兆頭。梁夏連忙開了車拉老婆去縣醫院。結果真是被三嫂說中。醫生說,還好來得及時,吃些保胎藥,姑且再觀察一段時日吧。
王春豔就隻好待家裏,讓梁夏和三嫂去趕集。
車廂裏少了王春豔,就像車子鏈條和軸承之間少了潤滑油。梁夏從倒車鏡裏看到三嫂盯著自己後背,像石像那般可以盯上半個時辰。梁夏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對三嫂說,嫂子你坐到副駕駛上來吧,陪我說說話,真夠悶的。三嫂沒吭聲,直接從兩個座位中間擠了過去,這讓梁夏驚奇地笑了起來,他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換座位的。三嫂也笑了,說:“幸虧我長得蜻蜓那麽瘦,要是春豔那骨架,是無論如何鑽不過來的。”梁夏說:“是啊,是啊,你說春豔怎麽就那麽胖?她買了件花襯衣穿上,說自己被綁成粽子了,我就對她說,那不是粽子葉的問題,而是粽子餡的問題。”三嫂“撲哧”笑出了聲。梁夏說:“三嫂子,這些天還真是多虧了你。”三嫂說:“有啥謝的,都是家裏人。你們倆呀,掙倆錢也真是不容易。”梁夏就歪了頭去看她。她的臉從側麵看上去猶如剪影,簡潔、潦草又有些模糊,尤其是鼻梁,從眉骨間起勢就高,到了下眼線處又凸一塊,而後才滑下去。就想起一則葷笑話,說鼻梁中間的那塊凸起叫“淫骨”,長了淫骨的男人是大牙狗(公狗)六親不認,誰都敢上;長了淫骨的女人呢,天煞的“花癡”,稍有姿色的男人,沒有不被她弄身上來的。這麽想呢,梁夏忍不住就嗬嗬笑,笑完又去仔細打量三嫂,越看她那鼻梁骨越像是“淫骨”,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是笑也不敢笑了。
三嫂知道梁夏看她,說:“哎,人老了就是皮包骨。尤其是莊稼老娘們兒,要是過了三十歲,那真是豆腐渣都不如。”梁夏說:“可不能這麽說。女人家,到了三十來歲才是秋後的柿子甜得麻嘴,十月裏的苞米香得膩人。”三嫂說:“你扯吧,嘴巴真是塗了蜜,越來越像春豔。”梁夏說:“這你可說錯了,我們周莊,就我算是個好老爺們兒。”三嫂說:“可不,就你一個好老爺們兒,黑夜睡覺連條褲衩都舍不得穿,早晨起來搖著棒槌迎接客人。”梁夏的臉瞬間紅了。他沒料到三嫂會拿這件事開玩笑。說實話,他覺得自己跟三嫂還沒有熟到開這種玩笑的分上,隻得幹笑兩聲說:“從小習慣了。家裏窮,買不起內褲。你是個有知識的人,不曉得習性一旦養成,是到了棺材裏也改不掉嗎?”說話間梁夏覺得自己的右臉頰被什麽輕輕劃了一劃,以為是蒼蠅,想也沒想用手去撣,沒想到,碰到的是一根手指。
這手指隻能是三嫂的。除了是三嫂的,還能是誰的呢?三嫂恍惚著說:“你臉上都是汗。”梁夏說:“是啊,麥子都熟了,眼看著入伏了,熱得人心惶惶的。”
晚上想白天的事,就有點睡不著。這種玩笑在村子裏算不了啥,可三嫂這樣不吱聲不言語伸了手指摸自己的臉,安安靜靜地,正正經經地,倒從來沒有過。想著想著就罵起自己,人家一心一意來幫襯,自己倒想些不著邊際的,真是憋壞了。也難怪,王春豔懷孕後就沒讓梁夏碰過。在王春豔看來,這個節骨眼做夫妻間的事簡直是謀殺孩子。梁夏望著屋子裏彌漫的黑,突然有些傷感起來。
這集趕得不像以前那麽密了,倒不是出於懶惰,而是梁夏覺得,讓這麽個不遠不近的親戚終日裏跟著跑,真有些不落忍。好歹三十多的女人了,天天磨著嘴皮子,還要幹些體力活,哪個女人受得了?即便三嫂受不了,像她那麽臉皮薄的人,出於情麵也不會說出來。就給三嫂打電話說,這三兩天不用趕集,姑且在家休兩天。三嫂在電話那頭半天沒吭聲,她似乎想說點什麽,可是靜默半晌,還是一句話沒說。反正她這種說話方式梁夏也習慣了,女人家嘛,麻雀的心眼,小著呢。就跟三嫂解釋說,這兩天要帶王春豔去醫院做檢查,等忙完這事,集還是要以前那樣趕的。三嫂這才“哦”了聲,聲音也活泛起來,問道,要不要我陪王春豔一塊去啊?很多事你們男人不懂的。梁夏就說,有她娘家妹子一塊去,你放心好了。
說實話,王春豔懷孕後就變了個人。以前是破鑼嗓,見人遠遠打招呼,就是隔上個百米也能聽得見,這下是說起話來慢聲細語,唯恐打擾了腹內睡得並不安穩的孩子。以前是書不看一本,即便是《故事會》,翻上兩頁也要打呼嚕,這下倒好,專門讓梁夏打電話給李明坤,讓他從網上幫忙買書。李明坤是個熱心腸,不僅買了《如何培養兒童右腦和如何培養天才兒童》《從尿布到約會--尿布卷》這樣的中國讀物,還買了諸如《猶太家教聖經》《斯托夫人自然教子書》這樣深奧的外國讀物。王春豔整天手裏捧著書,炕上讀廁所裏讀被窩裏讀,眼瞅著就要讀成近視眼了。以前是看到好看的衣裳就忍不住給梁夏買,現在呢,衣服也不替梁夏洗了,不讀書時就給沒出世的孩子做紅肚兜、老虎枕頭老虎鞋,光尿布就裁了不下三十塊……
沒想到剛過去兩天,三嫂就來了。她先問候了王春豔體檢的結果,然後迫不及待地問啥時候趕集去?王春豔本是要好好跟她聊聊孩子的事,沒料到她這麽關心自己的買賣,眼眶便潮濕起來,咂摸著嘴說:“三嫂啊……上輩子……肯定是你欠我了,所以這輩子對我……這麽好。”三嫂就低了頭笑,笑著笑著抬起頭說:“你安心保你的胎。做下這麽個孩子,啥容易的事?”王春豔就更受不了,大眼淚撲哧撲哧往下掉。三嫂說:“別哭別哭,容易動胎氣的!”王春豔忙止了眼淚,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喲,嫂子這裙子啥時買的?真好看。”三嫂原來穿了件咖啡色連衣裙,腳上是雙高跟涼鞋。村裏除了沒出嫁的姑娘,倒極少有女人家穿裙子。三嫂就訕訕地問:“好看嗎?你三哥……給我從深圳郵回來的。”王春豔拉了她的手,細細摸著她的小骨節,緩緩著說:“好看,好看,你穿啥衣裳都好看。你當過老師,跟我這樣沒文化的比,到底是兩回事呢。這樣吧,要是沒什麽要緊的事,趕明兒你陪梁夏去趟市裏,進進貨,梁夏這個人心粗,常常丟三落四,他一個人去我還真是不省心。”
4
於是去市裏進貨。梁夏本想開車,王春豔死活不讓,非讓他們坐班車,還專門給她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打了電話,讓她票價便宜些。翌日,梁夏跟三嫂肩並肩坐在公共汽車上,發現她身上香香的,就打趣說:“三嫂子,這香水都快把人熏倒了。”三嫂說:“你不喜歡這味道嗎?”梁夏說:“哎,啥喜歡不喜歡的,人的鼻子又不是狗鼻子。”三嫂就白了他一眼,P股挪了一挪,故意將兩個人的縫隙拉遠些。
進完貨已垂暮,沒想到在高速上堵了車。京唐高速上,一輛一輛的大貨車綿延開去,望也望不到頭,動也不動一絲。梁夏急起來,怕王春豔惦記,偏巧手機又沒電了,借三嫂的,三嫂卻連帶都沒帶。眼看著車越來越密,空氣越來越濁,天邊偏又綻起朵朵大金絲菊,然後是震天動地的雷聲從車頂劈過,嚇得三嫂一把抓住梁夏。梁夏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隻覺她的手心潮潮的要浸出汗來。剛要將手掙脫開,不承想頭頂又是一聲悶響,車上的乘客都“哎呀”聲,三嫂的手攥得也越發緊起來。梁夏心裏發虛,忍不住環顧四周,每個人都慌慌的,也沒甚熟人,即使如此,梁夏心裏還是疙裏疙瘩,默然把手從她掌心拽出,放在鼻下動也不敢動。不久窗外就什麽都看不到了,漆黑如墨,雨水順著玻璃窗河流般恣肆地流。車裏也沒有打車燈,嗡嗡嚶嚶的議論聲咒罵聲此起彼伏,都怕是晚上回不到家。梁夏悶悶地點了支香煙,沒承想剛吧嗒兩口就被售票員發現,大聲叱喝著讓他掐掉。梁夏蔫頭蔫腦地掐掉,把手放在膝蓋上神經質地敲打。這時,三嫂的手就又摸上來了。
多年後梁夏還會記得那個雷聲滾滾、大雨如注的高速公路上的吊詭傍晚。車燈是慢慢亮起來的,由於電壓不足或是旁的緣由,燈光是那種憂傷的暗黃,猶如黑夜裏的螢火蟲在墳塋裏有氣無力地晃--光亮慢慢浮起,燈光下黑乎乎的頭顱分不出是男人還是女人。世界在梁夏的耳朵裏突然安靜下去,他什麽都聽不到了。有那麽片刻,他甚至懷疑是剛才的雷聲把他的耳朵劈聾了,他隻得拿另外一隻手摳了摳耳蝸。後來,他扭過頭,狐疑地看了看三嫂。三嫂正襟危坐,眼睛漫無邊際地盯著前方,像是在盯著司機,又好像是盯著外省的卡車,她那麽專注,睫毛連眨都不眨,呼吸也沒有一聲。在暗淡的橘紅光下,她的皮膚沒有一絲油膩,是黃疸病患者那種潔淨的蠟黃,仿佛被藥材浸泡過一般。沒人看到她的手死死攥著梁夏的手。這個表相瘦弱的女人,氣力竟如此之大,仿佛她此刻將畢生的力量都傾注出來,或者說她把她畢生的氣力都孤注一擲,為的僅是將他的手指跟她的手指糾纏一起,為的僅是她的皮膚能與他的皮膚摩擦無隙,為的僅是她的指紋與他的指紋或許能有重疊。梁夏後來一直想不清,如果當時他果斷地把手抽離,會是如何的結果?他當時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當時已沒有心思去想這個問題。他記得他就那麽幹坐著,手被這個女人顫抖著握住,而窗外,依然是盲人般的黑。
幾點到的家記不太清了。他隻記得到了村頭時雨已經很小。天已擦黑,卻仍能看出楊柳青翠乳燕翻飛。在村頭,他看到了身材臃腫的王春豔。她挺著個大肚子,一手叉腰,一手打傘,看著他和三嫂從車上把包裹一個一個卸下。三人淌著雨水回了家。炕上早擺了八仙桌,桌上是盆小雞燉蘑菇,一瓶紅星二鍋頭。王春豔把熱水倒好,命兩個人洗臉洗腳,又不停嘮叨為什麽連個電話也不打?梁夏囁囁地說,手機沒電了。王春豔就說,用三嫂的打呀。梁夏說,三嫂忘了帶手機。王春豔一愣,說是嗎?那怎麽不用售票員的?她可是我遠房表姐呢!梁夏不耐煩起來,嚷道,什麽狗屁表姐!連支煙都不讓抽!王春豔就笑了說,三嫂子看到沒?別看他平時在眾人眼裏人模狗樣,溫順得像貓,說實話這脾氣藏性著呢!三嫂說,這就不錯了,你三哥要是有三言兩語跟我不對付,這巴掌早扇過來了。
就吃飯。梁夏倒是一滴酒都沒敢喝。王春豔就張羅著梁夏陪三嫂喝一點。三嫂說,女人家要是沾了酒,就等於是男人家在炕頭上納鞋底,有些事是不能顛倒的。梁夏聽了也沒吭聲。王春豔就跟三嫂拉起胎教的事來。在王春豔看來,一個曾經的小學語文老師,肯定對胎教有著良好的建議和經驗。三嫂說,我們改天再聊吧,天很晚了,我要回家了……
“回啥家呀。外麵還在下雨!今晚住我這兒好了。跟我睡一個屋,讓梁夏西屋睡!”
三嫂瞟了梁夏一眼。梁夏不曉得她為何要瞧他,就下了炕去開電視。電視裏正在演新聞聯播。梁夏聽到三嫂說:“這哪成呢?我這個人怯炕。睡別人家的炕要失眠的。”王春豔說:“失眠好,我這終天就老睡不著,你正好陪我好好說說話。”
三嫂就這麽著住下來。梁夏把自己的被褥搬到西屋。早早脫衣睡下,卻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著。腦子裏全是三嫂……她肯定稀罕自己,可他委實搞不清楚,自己哪裏招她稀罕?即便她稀罕他又能怎樣?她是春豔叔伯嫂子,即便不是叔伯嫂子,自己也不會跟別人家的女人亂來。可在車上為何又讓她攥了自己的手?為何不當機立斷將手挪開,開些玩笑話遮擋過去?梁夏越想越煩,越煩越想,身子骨碌過來骨碌過去,對麵屋子裏卻傳來兩個女人放肆的笑聲。
想著想著就迷糊住,半夜醒了次,聽到王春豔打呼嚕,恍惚又睡去。後半夜大抵是雨停了,空氣薄涼起來,窗外傳來昆蟲的叫聲。不久,他聽到門軸“吱扭”著轉動,知是春豔去廁所了。想想又不對,這段時日她都在屋子裏小解的。那麽出去的人肯定是三嫂。又過了會兒,梁夏突然覺得有人在摸自己的腳。那雙手梁夏太熟,他頓時六神無主起來。手很涼,像在公共汽車上時那麽涼,手心沁得潮乎乎的,摸在腳踝上很是舒服。手挪得很慢,猶如老蝸牛在青苔上慢爬。他下麵一下子就硬了,不禁聳了聳身子,同時故意屏住呼吸。他想讓三嫂明白,他已醒來,他知道她在做什麽。他想她應該知道他並不喜歡這麽做。然而那雙手仍是一直往上遊走,趕到後來,梁夏驚訝地感到女人溫軟的身軀已然偎依進自己懷裏。他聽到女人在耳邊呢喃:“你知道嗎?每天晚上,我隻有想著你才能睡著……我本想去深圳躲一躲,可在深圳一天都待不下去……我管不了我自己了,我真管不了我自己了……”她的聲音既細小又微弱,同時有些忐忑的哽咽。梁夏動也不敢動,直到她的手順勢握住他堅硬火熱的下體。梁夏突然喘息著一把將她推開。她一愣,發情的母獸一樣複又卷過來。她是個過來人,當然曉得哪裏才是男人的七寸。梁夏隻得壓著嗓子說道:“別價!別價!鬆開!鬆開!再不鬆開我就喊春豔了!”
“喊吧,喊吧,王春豔是聖旨。王春豔是王母娘娘。”女人的乳房頂著他的胸膛,舌頭吮吸著他的脖頸,“傻子,王母娘娘是信你的話呢,還是信我的話呢?別動。”
梁夏就是這時煩躁起來一把將她搡到炕底下的。她可能沒料到他竟真的推開她,腳落地時沒有站安穩,一個趔趄跌坐地上。而她的手則不合時宜地碰到了一把椅子,椅子倒下時碰到幾個空啤酒瓶,空啤酒瓶倒下時又碰到了老鼠夾。老鼠夾打到空瓶時尖厲清脆的聲響在三更半夜裏是如此悅耳又如此刺耳。當梁夏打開燈慌亂著套衣服時,他看到了站在門口的王春豔。
王春豔挺著個大肚子呆呆站在門檻上。她什麽話都沒說。什麽話都沒說的王春豔就那麽站著。三個人都以各自的姿勢待了足足有一分鍾。後來,梁夏聽到了扇耳光的聲音。耳光很響,更響的是劈天蓋地的咒罵聲。那個坐在地上的女人似乎半晌才明白過味來。她僵硬地站起來,看也沒看王春豔,隻是死死盯著梁夏。燈火不是那麽明亮,雖然王春豔抓著女人的肩膀又是哭又是喊又是搖晃,梁夏還是在女人的眼裏,看到了一團迅速燃燒的、憤怒的、幾將噴薄出來的火焰。梁夏不禁打了個寒噤。
5
第二天,剛上任不久的村支書梁永剛到村民活動中心,便瞥到一個女人立在大門口。那天梁永去得早,去得早是因為晨起跟老婆吵了架鬥了嘴。老婆不願意他競選村支書,他偏要競選,老婆不願意挨家挨戶送魚,他偏要送,老婆以為即便送了魚他也選不上,結果他偏偏選上了,老婆以為選就選上了,除了開會點卯年底分紅,該不會有什麽狗屁閑事,結果他上任沒兩天就號召全村村民捐款修路。除了掏錢疼就是割肉疼,哪個不在背後戳著他的脊梁骨說三道四?媳婦就急了,急了的媳婦早晨徑自喂驢喂豬,就是不喂他。沒人給做飯的梁永就擰著眉頭到村民活動中心來了。當他看到那個女人時,他並沒有認出來是誰。這女人站門口低眉耷眼,右腳不停地蹭著潮濕的地麵,眼瞅著就蹭個坑出來。於是梁永吐了口痰清清嗓子,頗為威嚴地問道:“你是哪兒的啊,嗯?有啥事嗎?嗯?”
女人這才抬起頭。太陽剛高過炊煙,她的一雙瞳孔被鍍成了金黃色。
當梁夏接到梁永電話時,正在鎮裏的衛生院。昨天晚上三嫂走後,王春豔反倒安生下來,不哭也不鬧。梁夏過去想說點啥,卻發現門閂被插上了。就敲門,敲也是白敲,就說話,說也是白說。王春豔變成了隻冬眠的蟋蟀,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什麽話都聽不進。後來梁夏就獨自在西屋睡了。或許太累,這一覺倒睡得安生,等睜開眼時卻發現王春豔呆呆地坐在身邊。有那麽片刻,他完全忘了昨晚的事,笑著去摸王春豔的肚子。王春豔將他的手挪開,說:“快送我去醫院。我又流血了。”她的聲音聽著又平又幹。她已經完全變成一截木頭了。
在車上梁夏不停解釋。他說他跟三嫂根本就沒什麽。能有什麽?她那麽大歲數了。說這話時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但正因這話可笑,反而從內心隱隱升騰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虛”出來,仿佛本來應該他跟三嫂有點啥,這話聽起來才更真實、才更有說服力。王春豔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到了鎮醫院下車,梁夏去攙扶她時,才發現她的臉上撲滿了大滴大滴的淚珠。梁夏這才相信,王春豔委實往心裏去了,她或許真的認為,他把那女人睡了?這麽想時難免有些憤懣,甩開她的手徑直進來了急診室。王春豔雙手捧著肚子慢慢地跟上來。等那個婦科醫生建議他們去縣城的婦幼醫院做子宮縫合手術時,梁夏的手機便響了。他聽到梁永在手機那頭大聲地喊:“梁夏,你他媽快給我回村裏!”
當梁夏跟三嫂麵對麵坐在村民活動中心的凳子上時,兩人誰都沒看誰。梁夏聽到梁永問:“你認識蕭翠芝吧?”不待梁夏回答接著說:“你肯定認識她,她是你們家幫工的。”
梁夏去看三嫂。他才知道她的大名原來叫“蕭翠芝”,以前隻曉得她姓蕭。
“蕭翠芝說,昨天晚上住在你們家了?”梁永問。
“嗯。咋啦?”
“咋啦?你說咋啦?你還有臉問我?”梁永的聲調突然高八度起來,“我一直以為你小子是正經人,本想過兩天讓你來村委會幫忙,當個現金保管呢!真是走了眼!”
梁夏突然間明白了接下去的對話可能是啥,但他還是不敢相信。他掃了三嫂一眼,三嫂隻梗著個脖子冷冷地望著院子裏的幾頭約克豬,又掃了眼梁永。梁永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你怎麽能幹這種糊塗事?嗯?”梁永站起來拍了拍桌子,“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你還真隨了你那親爹!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你對得起你三哥嗎?嗯?你對得起王春豔嗎?嗯?你腦袋被豬啃半拉去了嗎?嗯?”
梁夏仰起頭盯著梁永。他心跳得厲害,他相信更可怕的言語就要從他叔伯哥的嘴裏吐出來。有那麽一會兒他妄圖躲過梁永的身坯去看三嫂,他簡直不能相信那些可怕的話會是從她嘴裏說出的。可梁永肥胖的身軀猶如一口水缸穩穩擋住了他的視線,他隻得盯著梁永胸前的一顆紐扣。那顆紐扣四個針眼,其中的一個破線了,線頭掙掙著,一隻長著透明雙翼的小螞蟻在上麵趴著。
“你說這事咋辦吧?”梁永似乎平靜下來,他拍了拍梁夏的肩膀,“你把人家給搞了,人家來告你,你說這事咋辦吧?”
梁夏突然站起來將梁永扒拉到一旁,兩步就邁到了三嫂跟前。三嫂這時才將目光從窗外拉回來,漫不經心地瞄了他一眼。他一把就抓住了她瘦削的肩膀,用力地晃了兩晃,大聲地喊道:“你瘋了嗎?你瘋了嗎?你他媽瘋了嗎?我啥時候碰過你?”當他妄圖將她整個身軀從板凳上提起時,他感覺到自己的P股被人猛踢了兩腳。他翕動著嘴唇愣愣地回過頭看著梁永。梁永似乎比他還要憤怒:“你個狗操的!把人家給搞了還這樣囂張,還有沒有點人性?嗯?還有沒有點人性?”
梁夏說:“我沒搞她!我從來就沒搞過她!”
梁水說:“放屁!你沒搞過人家,人家一個老娘們兒能厚著臉皮來告你?嗯?”
梁夏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麽。他還能說些什麽呢?他隻能去看三嫂。三嫂也在看她。她臉上的表情梁夏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因為她臉上根本沒有任何表情。她細細的眉毛,細細的眼睛,細細的鼻梁,除了她的眼圈有點黑,她跟往日裏沒有區別。她似乎在仔細傾聽他們的對話,又似乎什麽都沒有聽到。
“人家不去公安局告你強奸就是對得起你了!”梁永低沉著嗓子說,“人家也沒啥別的要求,就是要你認了這事,要你賠個禮道個歉。”梁永的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撚了一撚,“你還不趕緊掏點這個?嗯?”梁夏的臉完全成了絳紫色,他的瞳孔似乎就要冒出火來。他完全沒有留意到梁永的手在他衣兜裏搜了一千塊錢出來,他也沒留意到梁永將這一千塊錢屁顛屁顛地塞到了蕭翠芝手裏。他的血管、他的肺、他的皮膚瞬間就要爆裂了。
三嫂就在這時慢慢地朝他走過來的。他與她之間的距離很近,她完全三兩步就能邁過來,而事實是,她走了足足七八步。她身上還彌漫著香水的味道。刺鼻的香味讓梁夏突然想起高速公路上的情形。當她跟他麵對麵對視,她的嘴角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當她的右手響亮地抽在他光潔的臉頰上時,火辣辣的疼肆無忌憚蔓延至耳根,讓梁夏眼裏的淚水幾乎要摔落下來。事後他常常責罵自己,當時為何沒反手抽她兩個耳光?或者一通老拳將她打翻在地?或許他當時完全傻了。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叫蕭翠芝的女人把一千塊錢在他眼前晃了晃。她晃得很慢,仿佛瞬間有片刻走神了,然後一聲脆響,紙幣被她從中間果斷地撕成了兩截,有一兩張順勢飄到地上,死掉的蝴蝶般蕩了幾蕩。她的這個動作無疑讓梁永和剛剛進門的副書記王金榮都很震驚,梁夏似乎聽到梁永扯著嗓子喊了句:“這可是錢哪大妹子!”她那雙枯瘦但蘊含著巨大氣力的手動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猶如一個疲憊的農婦輕車熟路地用鐮刀收割麥子般,將一遝錢幣撕得越來越碎越來越小。趕至後來,她甚至沒發覺那些紙幣已完全從她指間落下,紅色花紋的紙幣靜墜到地上,被晨風拂到梁夏腳上--她的手指還在機械地重複著那個動作,絲毫沒有察覺隻是在漫不經心地撕扯著空氣。如果梁夏沒有記錯,她最後緩過神來,朝梁永和剛進門的副書記王金榮鄭重地點了點頭,似乎是在讚許他做得很好、做得很對,她對這樣的結果無疑很是滿意,然後,晃著消瘦的肩膀從屋子裏一點一點踱出去,慢慢地騎上她那輛木蘭摩托車,一拐兩拐就消失不見了。
梁夏的嘴唇被自己咬破了。
6
全周莊的人都曉得他把王春豔的叔伯三嫂給睡了。睡就睡了,村裏爬牆頭的也有,也沒見爬出什麽不幹淨的話,偏偏他就被人家給告到村委會,告到村委會也罷,還被人家當麵撕了一千多塊錢,被人家當麵撕一千多塊錢也罷,還被人家扇了一個格外響亮的耳光……看來王金榮不但喜歡賭錢,還是男人的腿女人的嘴,搞宣傳很有一套。梁夏一整天都沒挪窩,蒙著被子躺了整整一天。中午王春豔將他的被子一把扯開,冷冷地說了聲“吃飯”。她煮的麵條。如若是往日,麵條裏總要專門給梁夏放些細肉絲、荷包蛋、枸杞,但那天王春豔什麽都沒放。梁夏扒拉了兩口覺得越發寡淡。他想好好跟王春豔談談,但王春豔根本就不給他談的機會,大白天的也把門閂插上。話又說回來,有什麽好談的?他跟這個叫“蕭翠芝”的女人屁事都沒有。他從來就沒對她動過什麽念想,如果說有念想,也是蕭翠芝對他有念想。他越想越氣,直把一碗麵條摔扣到牆上。
晚上他父親就來了。他父親該是聽到了什麽風聲,不然的話不會來看梁夏。梁夏對他父親孝順是孝順,但走得並不近,這走不近的緣由便是父親名聲不好,年輕時睡人家女人常被捉到現行,有次甚至被那一家男人差點當場閹掉。他坐炕上抽著旱煙袋,開始什麽都不說。後來終於說了,倒是些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話,什麽貨賣得如何如何,王春豔的胎氣保得如何如何,東扯西拉一番,這才壓著嗓子小聲著問:“兒子啊,你真把人家給睡了?”
梁夏不搭理他,他就又問:“你這孩子也是,睡哪家的不好,偏要睡春豔家嫂子。那麽大歲數了,身上連片肥肉都沒有,老模哢嚓眼的。”
梁夏仍不搭理他,他就又說:“這事沒啥可丟人的,兒子,我曉得你臉皮薄,可褲襠裏的那點事,隻要是長倆卵子的,誰不稀罕誰不好惜呢?真沒啥丟人的啊。你可千萬要想開點啊,兒子。”
梁夏挨家挨戶拜訪村裏人是幾天後的事。他先去的他三爺家。他三爺以前是村裏的小學校長,見到梁夏時他正躺在一把搖椅裏戴著花鏡讀《人民日報》。他這輩子最喜歡的報紙就是《人民日報》,以前是在學校裏讀,現在是自己掏錢訂了一份,有事沒事喝著茶水讀。在梁夏看來,三爺是全村最明事理、最洞世事的人。三爺見到他並沒有起身,隻是朝他點了點頭,又指了指旁邊的凳子,意思是讓梁夏坐下。三爺喜歡梁夏,三爺喜歡梁夏是因為在三爺眼裏,這孩子知書達理,手腳幹淨沒有尾巴。人這一輩子咋會沒尾巴呢?官人的尾巴是貪汙腐敗,商人的尾巴是見利忘義,明星的尾巴是叫賣身體,農民的尾巴是小肚雞腸……但梁夏這孩子沒有,這也是三爺人前人後誇梁夏的緣由。梁夏就在凳子上坐了,給三爺敬煙,三爺擺擺手;給三爺續茶,三爺擺擺手;給三爺遞了把涼扇,三爺擺擺手。梁夏一肚子話,就全在三爺擺手間沒有了。看來三爺也知曉了他的事,不但知曉了他的事,而且對他的事頗為惱火。梁夏還能說什麽?梁夏什麽都不能說了,隻有站起來告辭。剛直起身,便聽到三爺說了句:“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梁夏去看三爺,三爺也在看他。梁夏說:“我來了就是想跟您說聲,我什麽都沒做。我真的什麽都沒做。”三爺朝他擺擺手,意思是走吧走吧。梁夏悻悻地走出來,這胸口就隱隱疼起來。
第二家,他去的是梁明家。梁明從小跟他睡一個被窩長大,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長大後一起在縣城做泥瓦匠。梁明沒在家,在家的是他女人。女人家正在做飯。見了梁夏連忙洗了手進屋,給梁夏又是翻箱倒櫃地找煙,又是端茶倒水。女人家無疑知道了他的事,但女人家就是不說。她坐在炕沿上,小聲地詢問梁夏為何沒有去趕集?梁夏說,這幾天熱死慌天,正好在家休整幾天。女人家問,春豔這些日子咋樣了?有沒有去鎮上的衛生院做B超?梁夏就說王春豔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女人家又問,你媽在家幹啥呢?哮喘病好些沒有?梁夏就說哮喘好幾年沒犯了,隻是又犯了風濕……女人家一路問下去,就差沒問他的遠房親戚了。梁夏心裏就更加難受,拿眼去瞅女人。女人大夏天的隻穿了件皺巴巴的背心,腰裏的贅肉擠出來,脖子上全是一圈一圈的汗。女人家見梁夏瞅她,怎的激靈下就朝後挪了挪P股,仿佛怕梁夏要做出什麽過分的舉動。梁夏就說,嫂子,你忙著,我先走了。女人這才如釋重負一般歎了口氣說,慢走啊他叔,有空來待著。梁夏出了梁明家,在一棵老槐樹下站了片刻。槐樹上的蟬叫起來沒完沒了,梁夏聽了更是煩悶。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舉止行為多麽可笑。
第三家他選擇了王寶泉家。王寶泉是賣鞭子的,跟梁夏一樣趕圈集。這些年來,用馬車耕地的農戶越發的少,王寶泉的鞭子賣得也越發的少。梁夏見到他時他正用一片鋒利的刀片“哼哧哼哧”地刮一張豬皮。梁夏說,這些日子賣了多少根鞭子啊?王寶泉說,夏莊有個鳥人,不曉得哪根神經錯亂,也他媽做起了這一行。我這鞭子一杆二十元,那個王八羔子隻賣十八,走了幾個集口,就把我的老主顧搶去不少。說完拿眼瞥梁夏,說,你這生意好啊,幹賺不賠,實在賣不動,還可以自己穿。你說我留這麽多條鞭子有個鳥用?梁夏就說,可不是嘛,以後你也可以改行幹點別的。王寶泉的山羊胡子抖了兩抖,嘻嘻笑著說,我看行,老子也去賣服裝,老子也雇個女幫手,老子也可以把女幫手順便睡上一睡。梁夏說,怎麽,你也認為我跟她有一腿?王寶泉說,你說沒一腿會有人信嗎?梁夏說,我今天到你這裏串門,就是想澄清這件事,別說跟那個女人有一腿,我根本是連碰都沒碰過她。王寶泉把豬皮掉了個,刀片在上麵刮得更為迅捷,刮了十幾刀後方才翻梁夏一眼,說道,是嗎?
看來自己的走訪完全是錯誤的。即便他長了一百張巧嘴,人家也認為他說的全是屁話。梁夏站在村裏的街道上,看著轉來轉去的土狗,著著跑來跑去的野孩子,眼淚差點就掉一下來。他方才發覺,自己是多麽小,小到不如一隻螞蟻。如果他沒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那麽他馬上就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即便淹不死,他這輩子也休想直起脊梁骨走路。想起蕭翠芝的樣子,牙根就癢癢起來。
幾天後,梁夏奓膽子去找梁永。說實話他對這個本家哥有些懼怕。梁永從小就是孩子頭,脾性壞,自從當了村書記後,架子更是大得不得了。見到梁永時梁夏開門見山說,讓梁永陪他去鎮上。梁永吹胡子瞪眼道,你去鎮上幹啥?人丟在村裏就行了!梁夏就說,他去鎮上,是有正經事要辦。梁永說有屁正經事!你的正經事就是趕緊把你媳婦央好,把自己雞巴管好,以後別做那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事!梁夏也沒有惱他,隻好聲好氣地讓他陪自己去鎮裏。梁水說你把緣由告訴我,我就陪你去。
梁夏就說:“我要去鎮裏告蕭翠芝。”
梁永呆呆地看著本家兄弟,後來伸手摸了摸他腦門,說:“你腦子沒燒壞吧?”
梁夏說:“沒有。”
梁永說:“你告啥?你告蕭翠芝啥?你底下舒坦了,你還去告人家?”
梁夏說:“我底下沒舒坦。”
梁永說:“你底下沒舒坦,人家為啥要說你舒坦了?”
梁夏說:“我不跟你磨嘰。我就是讓你帶著我去告她。”
梁永說:“我可不能因為你是我兄弟,就跟你一塊去鎮裏丟人現眼。”
梁夏大聲說:“沒啥可丟人的!丟人的是她蕭翠芝!”
梁永就皮笑肉不笑。
梁夏說:“我想通了。我要告她兩條罪:強奸我;強奸未遂反倒誣告。”
梁永兩顆門牙間有條裂縫,所以很少咧開嘴巴大笑。可這次他真的咧嘴巴笑了,他邊笑邊揮揮手說:“你自己去告吧。嗯,去告吧,嗯。你要是告贏了,這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嗯。”
7
梁夏在鎮裏瞎蝙蝠一樣飛來飛去,愣是死活找不到個熟人。後來有人看他在院子裏晃悠來晃悠去,就不耐煩地問,你找誰啊你?梁夏倒一時語塞,後來幹脆說要找書記。那人問找書記幹啥?書記去縣裏開會了。梁夏問那副書記在不在?那人上上下下打量梁夏一番說,副書記們也沒在家,你不曉得嗎?這幾天梁各莊出事了。梁夏搖搖頭說不知道。那人不再搭理他徑自走開。梁夏在院子裏來回碟躞,後來在間屋子的門楣上看到寫著“書記辦公室”,壯膽子推了推,確實鎖著,又忍不住扒窗戶往裏觀瞧,委實一個人都沒有,隻得坐到花圃上抽煙。這樣一直幹坐到將近晌午。不久那人又看到他,攢著眉頭問,你咋還沒走?梁夏這才細細打量起這人,見他五短身材,方頭大耳,憨憨厚厚樣子。這人說,這樣吧,你要是有什麽事盡管跟我說,書記回來後我轉告給他。梁夏就說,我要告狀。那人說,哦,告狀啊,告狀的話你就找對人了,我就是鎮裏司法所的,說吧,你有什麽事?
梁夏說:“我要告牛莊的蕭翠芝。”
那人說:“咋啦?占你們家宅基地了?”
梁夏說:“不是。”
那人說:“欠你們家錢了?”
梁夏說:“沒有。”
那人說:“沒占你家地,沒欠你家錢,還有啥球事?”
梁夏就遞給他支煙,恭恭敬敬給他點著,這才支支吾吾說道:“她……她……她……”這後麵半句死活也張不出口。那人瞥他一眼說:“你是個爺們兒嗎?是爺們兒的話有屁快放,別扭扭捏捏跟女人似的。”梁夏這才清了清嗓子,直視著他說:“她……她想搞我。”
那人皺著眉頭問:“啥?你剛才說啥?”
梁夏說:“她想搞我……”
那人把手擋在耳朵上,狐疑著問:“啥?啥?”
梁夏大聲說:“她想搞我!”
那人一愣,半晌才說:“搞……成了沒?”
梁夏就說:“沒有。”
那人上上下下掃梁夏兩眼,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說:“沒……沒……搞成……屬……屬於未遂。告……什麽……告?”
梁夏說:“因為沒搞成,她反到我們村告我,說我搞了她,還撕了我一千塊錢。”
那人咽了口唾沫,說:“你這樣的事倒是少見。你先回去吧。明天再來,我們先研究研究。”
那人又問了他是哪個村的,叫啥名字,並用鋼筆一一記下。梁夏這才放心,開了車出來。他還是拎不清,蕭翠芝為啥去村裏告他?因為王春豔扇了她幾個耳光?可她想過沒,如果這事她不張揚出去,大不了她跟王春豔再也沒的姐妹可做,除了天知地知,丟人也隻是丟三個人,不會鬧得全村沸揚。話又說回來,既然她都不怕丟人,覥著個臉去告我,我還怕什麽?路過一片麥地,發現這家的麥子還沒割,灰麻雀在麥穗上跳來跳去,就停了車直挺挺躺上去。麥芒紮得渾身癢癢,耳蝸裏是麥稈被壓彎後掙紮著起來的劈啪脆響。而天上,大大的一個太陽掛著,連一片雲朵都沒有。又想起蕭翠芝信口雌黃的樣,隨手摘了麥穗揉巴揉巴嚼了。
回家裏時王春豔正在吃飯,她吃得很慢,看到梁夏時努努嘴,意思是飯在鍋裏自己去盛。梁夏就盛了滿滿一大碗,一個米粒一個米粒地幹嚼。王春豔把手裏的大海碗一推,挺著肚子過來圈住他脖頸,突然就哭了起來。她本是個大嗓門,怕街坊鄰居聽到,這哭聲被她壓得很低,聽上去就像胡弦在暗夜裏嗚咽。梁夏輕撫著她的後背,不曉得該如何安慰她。等王春豔哭夠了,梁夏就說:“我去鎮裏了。”王春豔哽咽著問:“去鎮裏幹啥?”梁夏說:“能幹啥,告狀唄。”王春豔一把推開他,瞪著大眼珠子問:“告啥?你去告啥?”梁夏說:“你說能告啥?”王春豔想了想說;“你沒瘋吧?”梁夏說:“我要是瘋了倒好,一刀砍死她算了。”王春豔用手摸了摸他的喉結,又摸了摸他的耳垂,說:“我信你,我真的信你,我怎麽會不信你呢?”梁夏說:“已經告到鎮裏了,明個我還要去。”王春豔緩緩推搡開他,蜷縮在炕角呆呆凝望著房梁,半晌才說:“你還是別去了。現在丟人也隻丟到村裏,要是到了鎮裏,三十六個村就全知道了。你不曉得這個理兒嗎?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梁夏這才正眼去看王春豔。王春豔仿佛一隻孱弱的病貓縮在那裏,全然沒有了往日“女光棍”的風度。梁夏歎了口氣說:“女人家有清白,男人家就沒有了嗎?”
第二天梁夏早早就到了鎮政府,徑直找昨日那個王幹部。王幹部似乎也專門候著他,見了他很嚴肅地點點頭,直接把他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不一會兒又過來了三個人,有男有女,一本正經地在旁坐了,眼神全都直勾勾地盯梁夏身上,間或相互咬著耳根竊竊私語。梁夏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隻馬戲團裏的猴子,被這些好奇的人肆無忌憚地圍觀,心裏不禁就憋了一股火氣。王幹部起先也沒有問話,隻是吱吱地在那裏喝茶水,不時地朝地上吐兩口茶葉末。看樣子他們似乎在等什麽人。等鎮上的領導嗎?梁夏咽了咽唾沫,隻覺得口幹舌燥,抬頭間就看到蕭翠芝從門外走了過來。
蕭翠芝穿著件灰撲撲的褲子,上身套著件灰色翻領短袖襯衣。她人本來就瘦,這樣看上去就像是一粒幹癟的草籽。她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一遍房間,當目光掃到梁夏時,竟然朝他很有禮貌地點了點頭,仿佛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麽睚眥的事。王幹部揮了揮手讓她坐到另一麵,這才正視著梁夏說:“今天我們把蕭翠芝也叫來了,咱們好好掰扯掰扯。好歹你們以前是親戚,又是雇傭關係,買賣不在了,仁義不在了,話總要說透徹,不要動不動就告狀。”
梁夏隻是盯著蕭翠芝。他壓根就沒聽王幹部的話。可蕭翠芝壓根就沒有瞅她。她垂著頭不停地摳弄著指甲,偶爾將手指伸到嘴唇裏咬著指甲……
對於那個有些荒誕的早晨多年後梁夏仍記憶猶新。他記得王幹部先問了他,然後又問了蕭翠芝。他和蕭翠芝說的內容倒沒有什麽大的出入,隻不過他堅持說是蕭翠芝主動,他執意不肯才沒搞成。對於他的說法王幹部顯然不太相信,他一個勁地追問梁夏,既然是蕭翠芝投懷送抱,為啥梁夏會沒有搞?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既然已經被女人摸硬了,哪裏還有不搞的道理?梁夏的解釋是:他心裏隻有王春豔一個人,他長這麽大就喜歡王春豔一個女人,況且拴哪家的槽子是哪家的驢,蕭翠芝是別人老婆,我怎麽能跟她有瓜葛?而蕭翠芝的說法是:是梁夏在她借宿的那個晚上,趁她小解回來主動搞了她,不但搞成了,還搞了很長一段時間。為什麽搞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他老婆懷孕了。她的話讓另外幾個幹部撲哧笑出聲來,但蕭翠芝沒笑。她仍然麵無表情地盯看著王幹部,仿佛王幹部肯定會對她的供詞深信不疑。而毫無疑問王幹部似乎也確信了她的話。她那麽幹癟樸素,仿佛一株秋天裏即將老去的棉花,根本就不像是個會撒謊的人。這期間另外兩個人非常熱忱地詢問了蕭翠芝幾個非常專業的問題,比如梁夏用了幾個體位跟她搞的?比如梁夏的老婆既然在另外一個房間裏睡覺,那麽她有沒有大聲呻吟?蕭翠芝都很敬業地一一回答了他們。她回答他們的時候梁夏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貌似麵無表情,但其實她的臉頰還是像少女般微微泛紅,她本就細小的眼睛眯縫起來,讓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有些沉醉有些癡迷的味道。如果梁夏沒有猜錯,她好像真的沉浸到那個虛構出來的、對於她來講既恥辱又讓人難忘的夜晚裏去了。
她的這種姿態獲得了王幹部他們的認可。他們很坦誠地告訴粱夏,他來這裏告狀完全是無理取鬧,既然他跟她睡了,人家女方又不去派出所立案告他,已經是給他情麵,否則要是立了案,他怎麽不也得判個十年八年?即便撕了他一千塊錢也無可厚非。相反,這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蕭翠芝不是貪圖錢財的人。一個不貪圖錢財的人,怎麽會做傷天害理的事?怎麽會誣告自己的雇主呢?女方都這麽仁慈了,男方就更應該大度,而不該倒打一耙來告女方。如果不是要搞好安保維護團結,他們才不會事B事B地接待這樣的上訪,這樣的上訪從本質上講,是扯淡的上訪,是得了便宜又賣乖的上訪。
梁夏一下子就蒙了。他隻是來回強調他沒有跟她睡過。他支支吾吾的樣子讓王幹部他們更加不爽。後來他們幹脆不再問他,而是和顏悅色地詢問蕭翠芝。蕭翠芝對王幹部的信任似乎很是感動,所以那句話她一不小心就說出來。她說,梁夏跟她睡過是有證據的。說完,她蟋蟋洬洬地從褲兜裏掏出條小手絹,然後將手絹小心翼翼地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