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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二

  餘一鳴

  東牛

  生日是用來讓別人惦記的,有人惦記是好事,可黃鼠狼也惦記著雞呢,東牛在電話中這樣說紅衛。紅衛大笑。五年前的一個下午,紅衛說要替自己新帶的研究生過生日,邀請師兄們一道吃個飯,東牛認識孫霞就是在這次生日宴會上。紅衛特意叮囑東牛,大師兄,不能一個人來,必須帶上二嫂,哪怕是聾子的耳朵。東牛電話很聽出幾分不順耳,嘴上應了,心裏不禁苦笑,難道沒有二嫂還得租一個去才能吃你這頓飯。二嫂這稱號並非說東牛在師兄弟裏排行老二,東牛是師傅帶的第一個徒弟,是大師兄。二嫂是指除了大嫂之外的又一個嫂子,可能是二嫂,也可能是三四五六甚至N嫂,實際上等於社會上傳說的“二奶”,但“二奶”這詞不中聽,不如二嫂的稱呼來得親切而私密。可那時東牛確實沒有二嫂。這年頭,飯局上沒個二嫂陪著似乎你上不了台麵,它還有另外的一個意思:你要是帶上大嫂,誰還敢和你一起吃飯呢。

  紅衛是最小的師弟,排行老八,依仗著年輕力壯有的是賺錢的機會,錢袋總是倒著拎。這頓飯居然安排在省城最豪華的東郊賓館,這一桌沒有萬數是拿不下來的,加上飯後的娛樂,這做導師的錢袋回癟下去不少。

  東郊賓館在金山的南麓,前是明目湖,兩側分別是兩座古代皇陵,藏在密林的深處。這樣的風水寶地,是國家領袖及外國元首在省城下榻的首選之地。東牛駕著車駛入林間公路,暮色將樹梢綴成一簇簇遮天的濃雲,肅穆的古樹雕像一般站立道路兩側,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東牛的小車。東牛覺得自己的坐駕陡然間縮成了一隻甲殼蟲,連隆隆的車聲也一下子被這海綿一般的肅穆吸得一幹二淨。每次來東郊,東牛都有當年提著泥刀背著被褥初闖省城的感覺,在高樓大廈之間自己渺小如一隻螞蟻。現在東牛的辦公室已高居在這所城市的地標大廈上,臨窗遠眺,城市就在自己的腳下。而一旦踏進東郊,他就抵擋不住莫名的驚惶和自卑,在這千百年的森林中,在每一棵參天古樹前,我東牛其實隻是一泡鳥屎中偶爾拉下的一顆纏樹藤的種子,爬得再高,也長不成這森林中的一棵小樹。東牛這樣自嘲的時候,小車已滑進了賓館的大門。

  晚宴設在一幢獨立的別墅裏,幾乎這裏的每幢別墅,都有著與名人相關的傳說與記載。別墅藏在竹林深處,牆體斑駁,一眼就能看出是民國建築。這裏的宴席必須提前一個星期預訂,因為每幢別墅每天隻擺一桌。東牛走進包廂,師弟們身邊一邊坐著一個女子,見東牛進來,齊刷刷站起來迎接大師兄。瞧那些女子麵孔,有的熟,有的不曾見過,沒見過的自然是新鮮血液。老三當歸說,老大你的二嫂呢?東牛說我也在等她,會來的。東牛一一招呼了,師傅帶的八個徒弟,坐在這裏的隻剩下五個了,老四蹲在牢房裏,老二和老七沒能單獨起爐灶,窩在東牛手下,這樣的聚會死活不肯來參加。

  老三當歸說,紅衛,你上次的那個研究生畢業了?

  紅衛說,畢業了,紅豔豔的證書早揣在懷裏了。

  老三說,才讀了半年就畢業,你這樣的速度帶研究生,自己的身體吃不消的。

  他們在一起都說的是家鄉話,這土話據說是古方言,外人聽不懂,老家縣裏為這土話成立了一個申請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班子,還來找東牛要過物質貢獻。

  老三說,你是不是覺得身體跟不上了?我告訴你,據科學研究,一個男人一輩子幹這活兒不能超過五千次,指標用完了再怎麽努力也是個廢人。你算算是不是超計劃了?

  老三當歸說得一本正經。老三祖上是中醫世家,發言有權威性。紅衛臉色確實虛白,眼眶青紫,他仰頭朝著天花板掐指算了起來,算完,說超了超了,這可咋辦?老三說,你看看你奔馳車上的保養說明,那活塞是鋼家夥,上下了一定的次數也要磨損報廢。你得悠著點。

  就在這時,孫霞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聲。桌上別的女人都矜持地做聆聽狀,她們聽不懂固城的方言,當然不知道那兩人對話的內容。固城人欺負外地人聽不懂,在這樣的場合放肆地用方言調笑,有一種小小的快樂和得意。她一笑,露出的虎牙照亮了東牛的眼睛。一女子問孫霞,你笑什麽呢?孫霞更是笑得趴到桌上,把銀質的碗筷杯盤弄出叮叮當當的音樂來。孫霞的背後是一幅西洋畫,一個西洋女人裸身扛著一隻水罐,這畫東牛在很多浴場見過,是用瓷磚拚貼的,這裏卻是鑲在畫框裏的,掛在這裏居然也渾然一體。孫霞趴在那裏,笑得肩胛骨高低起伏,一頭黑發波濤洶湧,像是秋天怒放的墨菊。那發後的長頸,卻是一截醒目的玉白,吸引著男人的目光恨不得追下去探個究竟。笑夠了,她抬起頭,東牛說,你是我們固城縣人?孫霞點點頭,用手指點了一下紅衛的頭說,三哥是詐你的。男人們哈哈大笑,女人們也盲目地跟著笑。

  紅衛那時在師範大學已做了六七年項目工程,跟校長、處長們能稱兄道弟。有一天某處長心血來潮,請紅衛給學生們做一個講座,談談怎樣從一個泥瓦匠奮鬥成建築公司老板。自此兄弟們就稱他為教授、導師,他帶出來應酬的年輕姑娘就被統稱為研究生。

  東牛發現孫霞並不年輕,細琢磨應當接近三十歲。包廂的四角站著四位穿旗袍的服務員,因為這裏是分餐製,每道菜上來時,隻是在轉盤上繞場一圈,就被服務員撤下分解到每位客人的盤中。姑娘們不但漂亮,而且青春,每人用餐巾包著一瓶酒握在手中,隨時為客人添酒。當服務員俯下身子為孫霞添酒時,臉上的皮膚彼此對比就出賣了孫霞的年齡。她眼角的尾紋盡管做了精心的化妝,一笑還是原形畢露,耳郭下分寸範圍內,稀疏的汗毛也不再金黃茸茸。這不符合紅衛一貫的審美原則,紅衛聲稱他隻要二十五歲以下的女人。東牛心中估計,這兩人的師生關係最長隻是一個短訓班的時間。但是東牛發現,這個叫孫霞的女人如果是固城人,一定不是莊稼地裏長大的女人。看她那雙拿筷子的手,嬌小細致,骨節緊湊玲瓏,指尖捏著筷子夾菜時,那握成的拳頭似乎是一隻精靈的小獸,骨節如峰,肉窩似泊,青筋若脈,一張一弛如奔跑的獵豹律動。倘若發育時節在地裏抓過鋤頭杆鐵鍬柄,這手定然是要茁壯長開的,比如老六秋生帶的那個女子,盡管看上去是花苞一般的年紀,打扮得也新潮前衛,但隻要看她那雙小蒲扇一樣的大手,你就知道這女子小時候是苦大仇深的柴火妞。秋生又一次催問東牛的二嫂來了沒有。東牛說,快了快了,在她娘的肚子裏急著出娘胎呢。老三說大師兄擺譜,憑什麽我們都拉家帶口,你貓匿屎一樣把二嫂藏得無影無蹤,鬼才相信你沒有二嫂。紅衛站起來打圓場,你們都別為難老大,大師兄生來就是師傅為我們樹立的榜樣,有了二嫂也得潛伏,不能毀了形象。東牛在心裏說,你們也不看看自己拉的什麽家帶的什麽口,一個個有錢了就蛤蟆膨脹成大牯牛,嘴上卻說,你們要可憐師兄,就讓自己的二嫂給我也找一個。

  老三的二嫂說,那不行,我們一人給你找一個,那桌子上就沒我們坐的位置了。

  女子們都唧唧喳喳把矛頭指向東牛,東牛抵擋不住,借口上廁所去了洗手間,在鏡子前站了一會兒,點了根煙,邁出門時卻與一個人撞了滿懷。一看,是紅衛的二嫂孫霞。東牛沒想到她一雙手那麽小,個子卻有這麽高,那一頭繽紛的烏發擾亂了東牛的眼睛,撞上的身子軟是軟硬是硬,東牛手忙腳亂,手中香煙煙灰紛飛。東牛說沒燙著你吧,孫霞說你就不能把煙抽完了再走?東牛站在那裏,看著孫霞在鏡子前打開小包補妝,一時有些發愣,突然瞧見一些水珠撲麵灑來,下意識一讓,孫霞笑了,原來是孫霞手將上的水珠灑向了東牛鏡中的影像。孫霞說,給你,你也洗一下手。塞過來一塊圓潤的香皂,像一枚精致的木榫,這是她剛洗過手的香皂。孫霞推門走了,東牛站在水池前打開了水龍頭,水嘩嘩流著,東牛捏著那枚香皂朝鏡子裏的自己晃了晃。東牛身高一米八五,禿頂,毛發都長到了臉頰和下巴上,現在每天東牛的晨課就是花半個鍾頭刮胡須。東牛洗了手,看看鏡中那個恍惚的大個子男人,突然揮起手將手上的水珠朝那張刮得鐵青的臉龐灑去,鏡裏鏡外的人都笑了。

  自然要吃生日蛋糕,當然也得吹蠟燭許願。蛋糕是五層的,塗滿了巧克力,東牛從小放牛,怎麽看都像是一坨新鮮的牛屎,卻不能說。那女子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在大夥的哄鬧聲中吹滅了蠟燭。老三當歸的二嫂說,我猜你許的願是幫紅衛生一個兒子。另個說,我猜你許的願是立誌要當大嫂,早日成為正宮娘娘。孫霞說不是都不是,你們真的要聽嗎?我許的願是要蓋一所小學,在一個叫桃花源的地方。孫霞故意說得一本正經,男人女人們頓了一下嘩的一聲差點笑翻了屋頂。東牛心裏說,這女子真逗,搞笑能做到聲色不露,不由得紅衛不迷她。該切蛋糕了,紅衛當仁不讓地說我來。孫霞說且慢,這蛋糕是一個謎語的謎麵,你們誰猜出了謎底誰來切。一桌人挖空心思都想不出來,愁眉苦臉著。孫霞說,誰也猜不出來那就隻能根據謎麵來挑人選。大夥說,行行,你別折騰人了。孫霞說,這謎麵挺簡單的啊,高個子男人。一桌人愣了一下都狂笑著手指東牛,東牛其實早就猜到隻是不願說出。東牛說怎麽盡拿我開涮,紅衛,還是紅衛你來。紅衛說,不能壞了規矩,該誰是誰。

  吃過生日蛋糕,自然是要掏紅包。現在的年輕女子一傍上男人,馬上就說自己的生日快到了,過一個陽曆生日不過癮,接著還要過陰曆生日,把自己當成貪官的老娘,恨不得天天是生日可以收禮,也不怕將來真的生個缺德兒子。好在如今有錢的男人見了女子都賤,樂得裝糊塗。孫霞的這個生日東牛估計也是假的,但假戲要真做,東牛在包裏摸出一個信封,是來之前準備的,想了一想,又往裏麵塞了一遝。東牛將信封出了手,老三老五老六也都掏出了信封。那信封都鼓鼓囊囊的,超過了東牛信封的厚度,這讓東牛臉上有點掛不住。紅衛心急,說客氣了客氣了,一個個抓住放到孫霞麵前,手上感覺不對頭,撕開最大的一個,整整齊齊的一排避孕套。再扯另一個信封,規規整整的一板偉哥。紅衛說客氣客氣謝謝你們為我著想,她做生日你們還給我備了禮。老三說,你?這是為二嫂的性福著想。東牛覺得這詞耳熟,想了一下應該是電視上的廣告詞。

  紅衛掂量著東牛的信封,說,大師兄莫非也是?

  東牛說,你扯開看就知道了,你大師兄俗,跟不上時代,還是紙票子。

  紅衛把信封塞給孫霞,說,還是大師兄真金白銀有禮有儀,這禮金是不能當麵拆開的,咱得守禮節。

  東牛看孫霞的表情,看不出尷尬,她隻是露齒一笑,又露出了在左側的那顆虎牙。

  東牛覺得屋子裏空氣有些憋悶,一屋子人抽煙喝酒,杯盤狼藉,將安靜的別墅鬧騰得像是街邊的排檔,難為那四位服務員還是笑吟吟地立著悄無聲息。不知道他們還要怎樣鬧騰,東牛接了一個電話,借口有事,先走一步溜了。

  秋生

  秋生在師傅的徒弟中排行老六,說他是師傅的徒弟,不如說是大師兄的徒弟。秋生拜師時,師傅已經不捉泥刀,整天忙的是跟領導們應酬,為施工隊的活計忙碌。教他拌第一桶水泥砂漿的是大師兄東牛,教他砌第一塊板磚的是大師兄東牛,甚至學徒的這三年有兩年他是跟大師兄擠一個被窩。大夥私下說,要論活兒,整個施工隊沒一個比得上東牛,包括他們的師傅。東牛往腳手架上一站,一提泥刀,哪裏是一個泥瓦匠,整個是一個電影明星。一塊磚上牆,他隻需一刀完成,砂漿均勻齊整,別指望能漏下一滴。對麵是兩個瓦工一堵牆,這邊是他一人一堵牆,到頂時對方往往才砌到一半。這時,東牛站在高處,左手摘下安全帽,右手提著泥刀,搖一搖其實並沒幾根頭發的腦殼,心曠神怡,看他的手上臉上工作服上,幹幹淨淨清清爽爽點滴不沾。

  秋生第一天上工,是在八層樓的腳手架上,東牛領著他站到齊腰高的磚牆前,一甩手一塊紅磚就向秋生飛來,秋生身子一讓,那紅磚就像一隻斷翅的鳥向地麵栽去。秋生向後麵看了一眼,頭暈目眩,感到寒從心起,一身冷汗湧了出來,他急忙閉上眼睛,矮下身子,扶住了牆磚。東牛縱身跳過磚牆,把他拉進牆內。東牛說,你小子恐高?

  秋生蹲著,臉色發白,看著滿臉絡腮胡的大師兄點點頭。

  東牛說,這碗飯,恐高怕是吃不了的。

  這樣,你站牆內,我站牆外。東牛說,但是你隔一會兒就得瞅瞅牆外的天,看看樓下的地,瞅習慣了心就不慌。

  秋生直起身子,又是一塊紅磚飛過來,這回秋生雙手接住了。東牛說,左手,隻能左手,右手是握泥刀的。記住,今天下工後我們對練拋磚接磚。

  東牛下工後真的拽著秋生留在工地上。東牛說,看磚,磚就一塊接一塊拋過來,接住了,東牛叫一聲好,接不住,磚在水泥地板上碎成幾截,東牛心疼得皺一下眉頭。一直練了半個月,板磚終於在秋生的手中變得像鋼筆一樣靈巧,秋生的毛掌也變得像磚麵一樣粗糙。

  接著是幫助秋生克服恐高。東牛將一根粗麻繩捆住自己的腰,將另一端拴在秋生腰上打個死結,把秋生趕到牆外的腳手架上。東牛說,我們鄉下人要在城裏頂天立地,得把自己往高處逼。秋生覺得東牛的話挺有哲理,像是老師課堂上的深刻教誨。秋生一咬牙雙腿挺住。能遇上東牛是秋生的福分,都說學徒得挨訓甚至挨揍,秋生初次見到大師兄魁梧的身坯蓬亂的胡須時就在心裏認了倒黴,等待著暴風驟雨,沒想到大師兄卻待他十分溫和。

  大師兄喜歡秋生,是因為秋生是個有文化的高中生。夜深人靜,勞累了一天的大夥鼾聲如雷時,大師兄還常常湊在工棚的電燈泡下自學工程預算,或者研究從技術員手中借來的工程圖紙。不懂處就喊醒秋生,兩人一起琢磨。當時的秋生正是嗜睡的年紀,心中怨恨卻又不敢說個不字。若幹年後當秋生自己拉起工程隊時,才認識到那時的燈下工夫得益匪淺,才驚覺大師兄當年目光深遠誌向淩雲。

  秋生沒考上大學,是因為他讀高中時投入了一場戀愛,戀愛的結果是女生順利考上了醫學院,秋生名落孫山。當秋生從縣中宿舍卷起鋪蓋,從縣城爬上回鄉的拖拉機時,小夥子淚流滿麵,為雞飛蛋打的結局悔青了腸子。幾年後,落榜生秋生成了施工隊長,他拎著大哥大,坐著桑塔納,矢誌不渝地擠進醫學院的施工項目時,他當年的女友已從醫學院畢業,音訊全無。他一個人走在學院的林蔭道上,他獨自坐在學生上課的階梯教室,他在學生食堂的餐桌前品味遲來的學生盒飯,眼中充滿了對那些大學生情侶的豔羨。

  秋生認識孫霞就是在醫學院的工地上,她張望著走過來時,秋生以為她是醫學院剛分配的青年教師。那時大學的年輕教師基本上住的都是筒子樓,不是屋頂漏雨就是地麵凸凹,常常有人找工地上的人去補個漏,或者來要點水泥砂漿什麽的。

  這是夏天一個雨後的傍晚,雨來得急也去得急,卻正好把工地上的塵埃給壓了下去。雨水將醫學院遠近的樓頂洗得煥然一新,也將樹葉草葉清洗得青翠碧綠。秋生將椅子搬到工地的空地上,隻有這塊籃球場大小的地麵還真正是地麵,這城市的任何角角落落你踩上去都是硬邦邦的水泥地了。秋生喜歡腳下這真實的泥土,地麵的浮土被雨水一澆,熨帖如展開的絲綢,泥土的味道卻精靈一般直往人的鼻孔裏鑽,引誘得秋生鼻孔癢癢老想打出一個噴嚏。秋生歪斜在椅靠上,這不是秋生的常規坐姿,秋生是個講素質的人,秋生向來不把自己混同於其他包工頭。這是晚餐時刻,工地隔離的竹籬笆外不時有三三兩兩去食堂的大學生,夏天的女生是籬笆牆外的一道風景,秋生常用自己的目光護送女生的倩影漸行漸遠。看見孫霞走來,秋生本能地修正了自己的坐姿。

  你是要用水泥還是磚頭?

  我不是來朝你要東西,我是來送東西給你的。

  這個年輕女子揚起臉朝秋生一笑,眼睛裏亮汪汪的眼光讓秋生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領。小女子說,你不認識我?

  秋生搖搖頭。

  小女子說,人一闊臉就變,看來不假。

  秋生走兩步,盯著她的臉紮看了一眼,不認識。小女子扮出一副嫵媚相,伸出一隻手指勾了勾,說,看仔細點,本小姐不收費。

  秋生不好意思再湊近,反而下意識退了兩步。小女子笑得蹲下去,突然一直身子,從近處撿來一根樹枝,在秋生留在地麵的兩隻拖鞋鞋印上劃拉起來。小女子說,你看這是誰?秋生伸了脖子去看,左邊的鞋印裏寫的是“楊”,右邊的鞋印裏寫的是“秋生”。秋生說,你呢?小女子往後輕盈一跳,在自己的鞋印裏起筆,左邊寫了一個“孫”,右邊寫了一個“霞”。孫霞說,楊秋生,我是誰?

  秋生說,你叫孫霞。

  小女子說,在固城縣中我們那屆同學中,你是二班的,我是六班的,你那時眼裏有了她,哪裏還有我們其他女生。小女子說,宋一瓊,這三個字你刻骨銘心吧。

  這小女子孫霞,應該是縣城人。她這番話並不是他們當年讀書時的實情。在縣中,即使是縣城的男生,也不屑與秋生這種鄉下來的同學搭訕的,何況是縣城的女生,何況是縣城長得漂亮的女生。但孫霞這樣說,秋生心裏高興。孫霞突然起腳一躍,將自己的姓名踩在腳下,又一躍,楊秋生的姓名又被她踩在腳下,歪過頭來朝秋生調皮一笑,讓秋生想起當年縣中教室門前跳格子的女生。孫霞將樹枝朝秋生手裏一送,蹺起一隻右腳,說,老同學,賞你一個獻殷勤的機會。那隻腳上是一隻白球鞋,鞋底鞋幫上沾上了一坨坨新鮮的濕泥巴。孫霞那樣站著,凸顯出身材的嫋娜,裙子下白皙的大腿逼到了秋生的眼麵前,秋生別無選擇。秋生說,既然你認我是老同學,那就在我這裏吃晚飯。

  那,就去學校食堂吃。

  秋生說這怎麽行,我怎麽能在食堂請老同學吃飯。

  我知道楊秋生同學現在是楊老板,可我還是喜歡在學校食堂吃飯的滋味,讓我也有機會體驗一下男女同學在食堂共進晚餐的感覺。孫霞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又是一臉的俏皮,不由秋生不答應。

  秋生帶著女同學孫霞加入了大學生們上食堂的隊伍。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刻,晚霞映紅了小徑邊柳樹上的枝葉,大學生們拎著的鋁質飯盒叮當作響,讓秋生有種恍惚。

  秋生買了很多菜,要了一瓶紅酒。兩人麵對著狹長的學生餐桌而坐,桌上的酒和菜顯出幾分熱鬧,像是一對大學生情侶慶祝秘密的節日。孫霞說,太鋪張了,不像。孫霞指指隔壁那張桌子,那桌上麵對麵也坐著兩人,一男生一女生,一人麵前擺一飯盒。孫霞把紅酒瓶放到桌腿邊,說,從現在開始你是醫療係大四男生楊秋生,我是你泡到手的大二小師妹孫霞。師兄,咱開吃。秋生偷偷看那兩學生,正含情脈脈看著對方,哪裏是想吃飯,分明是恨不得吞了對方。秋生剛收回目光,孫霞又用筷子朝那邊一指,女生正夾了菜朝男生嘴裏喂,男生誇張地閉了眼張嘴期待。孫霞說,張嘴,秋生張開嘴。孫霞說,閉上眼,秋生閉上眼。孫霞也將筷子上的菜送進秋生口中。孫霞說,師兄,味道幸福不幸福?秋生咀嚼著菜點點頭。孫霞說不行,得說出來。秋生看看四周,食堂裏的學生無人注意他倆。秋生說,幸福,幸福死了。

  孫霞說,師兄,我要吃雞脖子。秋生用筷子夾住雞脖,左右掃了一眼,朝孫霞口中送去。秋生說,閉眼,孫霞將一雙眼睜得更大,盯住秋生說,我不,我要看著我的師兄老公喂我。秋生說,睜著就睜著,多大個事兒,勇敢地將雞脖子送到她口中。

  這一餐飯你來我往吃了快一個鍾頭,吃完了秋生要去洗飯盒,孫霞在桌下用腿絆住他。孫霞說,師兄,你是老公,是咱小家家的男當家,洗碗是小主婦的活兒。孫霞收拾了碗筷,丟一個眼風。秋生坐下,看那些成雙成對的學生,真的全是女生去洗碗池。男生一個個像個爺們兒坐著,自得地蹺著二郎腿。秋生心裏笑了,他媽的還真像。

  出了食堂,秋生說,現在去哪裏?

  孫霞說,去上晚自習啊。

  他們踏上楊柳依依的校園小徑,月亮已上樹梢,小徑旁的水麵波光蕩漾,哪裏才是上自習的教室呢?孫霞說,跟上前麵背著書包的學生走。前麵就是一對背著書包的學生情侶,他們牽著手走進一樓的一間階梯教室,開燈,開電扇,男生友好地朝秋生一笑,秋生很感謝這樣的認同,想摸出褲兜裏的香煙敬一根,覺得不妥。孫霞牽一牽秋生的手說,你稍等。一會兒,孫霞捧著幾本厚厚的書到了教室門口,她站在講台邊左顧右盼,那對小情侶坐在第一排,她徑直朝最後一排走去,說,師兄,就坐這兒。

  秋生說,這書?

  隔壁教室裏摸來的。孫霞用一根指頭掩嘴,小聲說,沒有書就沒有校園的愛情。

  秋生打量這個教室,四周的白牆壁已經發暗,近處有幾處凹坑,秋生目測了一下,當初的泥工粉刷時明顯偷減了工序,講台前的屋頂左角落顯然漏水,牆壁上尿液一樣的黃色洇出了一個懸掛的瀑布。隻是那黑板大得驚人,比他在縣中讀書時的黑板大一倍,看兩側有滑道,秋生判定那黑板可以上下移動。黑板上畫得滿滿的,是一支巨大的箭將兩顆巨大的心貫穿在一起。那箭的箭頭直抵教室的牆角,從秋生的角度看過去,正對著右牆角一個盤子大小的蜘蛛網,隻是網中的蜘蛛並沒察覺危險,巋然地趴在網中心。兩顆心的中間分別寫著兩個名字,一個叫王軍,一個叫陳潔。這讓秋生想起孫霞在鞋印裏寫下的他和她的姓名,秋生將那鞋印裏的一筆一畫都記得清晰。

  孫霞說,師兄,上去,將那兩個人的名字改成我倆的。

  教家裏除他倆外隻有那對小情侶,秋生動了動P股,還是不好意思。秋生說,我倆的名字留在鞋印上了。

  孫霞說,那就寫上“楊秋生”和“宋一瓊”。

  秋生說,師妹,我今晚的女朋友叫孫霞。

  孫霞說,暫且饒過你,按規矩,男生得先交代自己的情史,你先交代和宋一瓊的浪漫史。

  孫霞說,初吻在哪裏?什麽時間?

  秋生說,第一次是在教室裏,那天放學後我們倆值日。

  孫霞說,初次做愛在哪裏?是高二還是高三?

  秋生說,這問題我申請不回答。

  孫霞說,不行,審查不通過,戀愛隨時中止。

  秋生說,你看,你看,人家嫌我們講話影響學習呢。孫霞看教室前麵,一會兒工夫,教室裏已稀稀拉拉坐了不少人。孫霞伸出手指搗一搗秋生的腰,說,你看,你看,我也要。

  前麵的座位上,一男生正把女生摟在懷裏親吻。秋生轉過臉,在孫霞臉頰上吻了一個。孫霞說,假,我要真的。秋生一把把孫霞勒進懷裏,將嘴唇放到孫霞嘴唇上。孫霞的舌頭毫不猶豫地探進來,將秋生的一腔熱血攪得翻江倒海。有人一個噴嚏驚醒了他倆,孫霞坐正,說,看書。秋生裝模作樣地打開書本,正是一張女性人體解剖圖。秋生想翻到下一頁,孫霞伸手按住,說,師兄,我有問題不懂,向你請教。

  這部位是什麽?孫霞一臉壞笑。

  乳房。秋生很嚴肅地說。

  乳房是用來幹嗎的?

  奶孩子的。

  這部位又是什麽?

  秋生一看孫霞指的部位,眼光轉到別處,說,親愛的師妹,這個老師還沒有教我。

  孫霞一隻手拎住秋生的耳朵,說,師兄,你的大大的狡猾。

  又有人回過頭來用目光抗議他們破壞了教室的寧靜。孫霞說,撤。秋生起身往前走,孫霞指指左邊的窗口。秋生會意,輕輕一縱,跳到了窗外花圃裏。孫霞立在窗台上,說,師兄,抱。秋生張開雙臂,將跳窗逃學的師妹抱進懷裏,久久不舍得鬆手。

  就在校園的長椅上,秋生夢回當年,將高中時的戀情變作一腔苦水向孫霞盡情傾倒。這些情緣,秋生不敢跟父母說,父母若是當初知道會敲斷他的腿;不敢跟最好的兄弟朋友說,他們知道了秋生就成了永遠的笑柄,但借著校園的月色,秋生說給了孫霞。說他初吻時的緊張,說他們第一次做愛時的疼痛和無措,說他落榜後的絕望崩潰。說到傷心處,眼淚和鼻涕抹得孫霞胳膊和手上到處都是。孫霞靜靜地聽著,不時從坤包中掏出紙巾為秋生擦拭,偶爾輕輕拍著秋生的後背,像是母親拍著一個不肯睡覺的兒子。秋生抬起頭,看到月光下孫霞美麗的眼睛裏淚光晶瑩,秋生認為孫霞一定是為他死去的愛情而痛惜。秋生在刹那間視孫霞為知己。

  孫霞說,她高考也隻考取了一所師專,畢業後分到鄉村中學,一年後就辭了職,到省城闖蕩,現在在一家建材公司推銷鋼材。秋生說,孫霞,隻要你在做鋼材,我工地上的鋼材以後都由你送。

  孫霞從椅子上站起來,正麵看著秋生。秋生說,怎麽,你不信?咱倆拉鉤,一百年不變。孫霞說,楊總,我可不把這事當兒戲,天上有月亮公公,地上有萬物生靈,他們可都聽見了你說的話,你別敷衍我。

  秋生沒想到一談生意孫霞變了個人,便正色說,師妹,在你麵前,我吐出的話一字一釘,你盡管來找我。說完,心中又覺得不是滋味,這鋼材的事對大樓來說可不是小事,每回都要反複驗審貨家才敢拍板,秋生恨自己嘴快,說出的話,已是潑出的水。

  夜深,孫霞要走,秋生不能留,隻能到工地上派車送她。民工們有的還沒睡,圍在路燈下打牌。工地材料員看見他倆牽手而回,淫邪地打了一聲呼哨。他一定以為老板把這個女人睡了,工地上不成文的規矩,來推銷建材的女人都得陪老板或者材料員上床。秋生走過去,親熱地搭著他的肩膀,說,說句話。材料員是個小夥子,見老板高興,喜滋滋隨了老板走。拐過牆角,老板突然下手冷不丁握住了他襠中的卵蛋,材料員痛得彎下腰,老板,你……老板的手又一緊,材料員臉一下子白了,冷汗熱汗全冒了出來。小夥子哽咽著說,老板,我哪裏敢搶老板盤裏的菜,借我幾個膽也不敢。老板的手鬆開了,又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表揚說,腦子好使。孫霞說,楊總,你們嘀咕什麽?秋生說,這是我的材料員,我告訴他以後別家的鋼材通通不要了,隻與你聯係。

  秋生回到宿舍還不想睡。秋生想,孫霞陪不陪客戶上床呢?這個問題讓秋生想得頭痛,秋生連抽了幾支煙,還是放不下這個問題,想得越久心也跟著疼。秋生在痛苦中回想剛剛離去的這女人模樣,居然和宋一瓊的形象重疊起來。

  孫霞拿來的學生課本被秋生扔在涼席上,秋生躺到床上,翻到那一頁女性人體解剖圖,用手指觸了觸孫霞指過的部位,暗自笑了。他覺得枕頭硬得有些硌人,隨手一放,將那磚頭厚的書塞到頭下做枕頭,果然,舒服了不少。

  東牛

  東牛每逢節假日都得去看望老四冬寶老婆母子倆。老四冬寶原來是東牛的項目經理,蓋石化公司辦公樓時出的事。冬寶是個辦事讓東牛放心的人,不然東牛也不會把一幢高樓交給他負責。問題出在石化公司的繆總身上,繆總是個呼風喚雨霸道的家夥,仕途上順風順帆沒嗆過水,膽大心卻不細,在進設備時受賄被拽住了尾巴。繆總被“雙規”時,東牛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比“雙規”的繆總還難挨時辰。別看現在的建築開發公司老總一個個風風光光,甚至用錢使喚當官的像使喚狗一樣容易,但當初起家時無一不是在當官的麵前搖尾乞憐,才扒到第一桶金。當然,你光會搖尾巴搖不來工程,人民幣才是硬道理。那時的東牛還剛起步,賬上連十萬都拿不出,繆總開出的價碼是一百萬。東牛和老四冬寶回固城老家借民間的高利貸,當時五十元和一百元的大票還沒出來,十元的紙幣他倆塞了一化肥袋。兩人夾著化肥袋,一身汗臭,滿腹心事,東牛說這要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我可要被要債的人一口肉一口血活活吞了。老四說,隻要繆總肯收了,還怕他敢不把工程給我們。當官的性命看得比你重,你一個光腳的還怕他一個穿鞋的?東牛想想也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把化肥袋扛進了繆總的家門。可繆總一進去就軟蛋了,把什麽都招了,包括東牛扛的化肥袋,包括老四逢年過節送的煙酒茶葉。檢察院接著把東牛和老四請了進去,東牛死不認賬,隻承認給繆家送過的一麻袋山芋,老四冬寶卻把什麽都扛了過去。老四被判了刑,老四對探監的女人說,我進來了,隻苦了你們娘倆,大師兄進來了,幾號人就沒了覓食的去處。

  東牛當然不能苦了老四冬寶的老婆和兒子。東牛把他們從鄉下接進城,從賬上擠出一筆錢,給娘倆在南湖新村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房,接著出錢給老四的兒子聯係了一所有名的小學讀書。東牛說,老四的工資和獎金一分不會少,老四媳婦,你有什麽難事盡管開口,你娘倆的事就是公司的事。老四的老婆感謝不盡,那時東牛自己還睡在公司的辦公室呢。

  買房時老四冬寶的老婆要的是一樓,一樓有院子。東牛去的那天是伏天的中午,鄉下女人畢竟是鄉下女人,她把院子弄成了一塊菜地,椒紅茄紫,欣欣向榮。東牛說,你可千萬別上糞肥。老四老婆說我曉得,我不會讓樓上的鄰居嫌的,這地沒種過莊稼,底子肥,栽什麽都長得枝茂果實。老四的老婆正在忙著“曬伏”,這是老家的習慣,梅雨天一過,家家戶戶都把箱底翻個底朝天,把秋天的夾衣冬天的棉服被褥統統晾到太陽底下,免得因潮濕而發黴。從前在村子裏,這也是殷實人家展示的一個平台,女人們結成伴,這家院子進那家院子出,大呼小叫,誇張的讚美讓受吹捧的女主人撈足了麵子,也讓家底寒酸的婆娘們落下委屈。東牛看著院子裏紅紅綠綠的衣服,問孩子的毛衣夠不夠,過冬的滑雪衫要不要添。老四老婆說,都有了,你不是叫公司的人送來了嘛,我還沒顧上謝你哩。小孫的目光可準了,買的衣服既合身又新潮,把娃崽子打扮得像個城裏人一樣。東牛詫異,哪個小孫?老四老婆說,你公司的女子小孫啊,來過幾回了,送這送那的,說是你吩咐她的,剛才還來電話,說一會兒就到。東牛沒吭聲,公司管理層裏沒有姓孫的女子啊,我倒要看看這天上掉下的“孫大聖”是誰。正說著,門鈴響了,老四老婆快步去開門,東牛聽見一個幾分熟悉的女聲說,嫂子,講好今天來幫你“曬伏”的,有點事兒耽擱了。

  東牛雙手撐在沙發上,等那女子換了鞋進客廳,居然是孫霞。孫霞說,呦,老板也在嫂子這兒啊。東牛不由將撐著沙發的手放下了。東牛讓了讓沙發說,孫霞,坐吧。

  哪有和老板平起平坐的道理。孫霞朝東牛嫣然一笑,那顆虎牙正衝著東牛。孫霞將煙缸放到茶幾上,又拎來水壺幫東牛的茶杯續水。水汽升騰,模糊了孫霞的臉,讓東牛想起了那晚鏡子裏這女子的影像。東牛嗓子眼一時有些幹,東牛咽了咽喉嚨,抬手抹了抹上下滑動的喉結,手感竟像是又捏住了那枚孫霞遞的潮濕的香皂。孫霞說,嫂子,來晚了一步,你把活兒都幹完了。

  老四老婆說,你來陪我說說話就行了,還真的每回都勞動你。

  孫霞說,我們老板喜歡吃楊梅,我要知道他在這,路上就捎帶了,要不,嫂子你去買點來?

  老四老婆應著,推門去了。東牛說,誰說我喜歡吃楊梅?

  孫霞找個椅子坐下來,說,楊梅酸呀,你要不喜歡酸東西,那天我過生日怎麽會提前走?

  東牛被她這句話噎住了,無語。孫霞這天穿的是一襲碎花連衣裙,坐在椅子上伸出兩條長腿,腳上穿一雙黑涼鞋,卻配了一雙雪白的襪子。孫霞說,大哥,你看什麽呢,你不是盯著我的手看,就是盯著我的腳看,我就隻有手和腳長得受看嗎?東牛說,我從前認識一個愛穿白襪子的小姑娘,也姓孫,她是我老師的女兒。

  孫霞說,我知道那個女孩是誰,她爸是鄉校的教導主任孫長傑。

  東牛仔細打量孫霞的的麵孔,用手指朝孫霞的額頭點了點,說,明白了,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看來我逃不出姓孫的手心。

  東牛記著孫霞的爸孫老師。初一那年,東牛家貧,父親生病掙不了工分,東牛歇學牽起了生產隊的牛韁繩,可孫老師不依,三番五次上門動員他父母。那一天中午東牛拴了牛回家吃飯,正碰見孫老師苦口婆心地勸說他爸。東牛羞於見老師,立在院子裏不敢進門。正是母親“曬伏”的日子,晾衣繩上掛著東牛家滿是洞眼的棉絮,東牛透過洞眼看見了孫老師的女兒。那是一個在東牛眼中天使一般的小姑娘,穿著的確良的花裙子,嶄新的塑料涼鞋,腳上還穿著一雙白襪子。

  夏天還穿著襪子,這在當時的東牛心中是無法想象的,即使支書的女兒夏天也沒錢穿襪子,那是村裏人無法想象的奢侈。東牛的童年沒有襪子,即使是冬天也是赤腳穿一雙蘆花草鞋。而夏天,東牛看看自己,上身赤膊,母親說可以省衣衫,下身穿的是一條補丁摞補丁的褲衩,腳上當然是赤裸的五個腳趾。東牛以前不覺得自己這樣的穿著有什麽寒酸,可在這小姑娘麵前,東牛羞慚不堪。小姑娘偏偏看見了他,驚喜地告訴大人,他回來了回來了,把他扯到了孫老師麵前。

  東牛最終沒有複學,卻記住了小姑娘,天底下還有一種生活在天堂裏的城裏人。

  東牛問孫老師可好?孫霞說退休了,身體挺好,還時常惦記著他鄉中的那些學生,他還記得你的名字。

  東牛說,那時你可沒有虎牙,似乎連門牙也缺兩顆。

  孫霞說,你不喜歡我的虎牙嗎?我明天就拔了它。

  不,我喜歡虎牙。東牛說,喜歡那個穿著白襪子的小姑娘。

  大哥說的可是真話?再過三天,就是我的生日,那你送我一打白襪子做禮物。

  東牛說,你生日不是已經過了嗎?

  我生日多哩。高興,過一回生日。不高興,也過一回生日。但這回是我真正的生日。

  三天後,東牛想了想說,不行,三天後我正在北京開會。我明天就叫人把生日禮物給你送去。

  女人生日多,男人會多。孫霞剜了東牛一眼,說,我就知道你會推托,北京沒有會議,廣州會有會議,廣州沒有會議,烏魯木齊會有會議,指不定是紐約、東京有會議。反正,你找得出一百個理由。

  四嫂推門進來,將楊梅洗了端上茶幾,孫霞拈了一顆放進嘴中,說,真酸。四嫂說,要死,我沒顧上先嚐一顆。東牛塞了一顆到口中,說,不酸,甜呢。

  臨走時,東牛把孫霞喊到一邊,說你把幫老四家買的東西都列個賬,交公司報銷。孫霞說為什麽?冬寶可是我爸教了三年的學生,你要不過意,那就別忘了答應我的一打白襪子。

  東牛說,讓我買飛機我買不起,一打襪子我還買得起,我知道,天使都穿白襪子,長著虎牙的天使也是穿白襪子。

  東牛說,孫霞,難為你替我惦記著老四家的,公司幾百號人,隻有你一個外人還想著這母子,要不,幹脆到公司來上班吧。

  孫霞笑著說,不,還是不給你當下屬好,哪有老板給下屬送襪子的呢?

  東牛想,這女子可真是伶牙俐齒,看來她不枉比別人多長了一顆虎牙。

  紅衛

  紅衛喜歡把自己的床放在建樓的頂樓樓板上,隻要不刮風下雨,紅衛都要扯掉活動板房的頂,躺在床上看滿天的星星。打小紅衛就喜歡露宿,夏天的夜晚嬉戲累了,湖灘上找條船往船板上一仰就躺到日出。冬天的夜晚爬到草垛頂上,看村上人家的燈火一盞盞滅了,自己往草垛裏越陷越深,醒來時已在垛心。紅衛的家人也習慣了他這種習性,本來鄉下人家的小孩就多,當小貓小狗一樣養著,隻有吃飯時飯桌上少了人頭,才會在巷子裏喊,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了。

  都說紅衛是一個粗枝大葉的人,其實哪一棵能長得葉茂的樹都根深,那地底下的根係說不定能穿得過針眼。紅衛喜歡把一遝遝的現金放在包中,在所有的飯桌上都搶著付賬,零錢從來都不用找。永遠是一身名牌,盡管搭配上可能會露出一些牛頭不對馬嘴的破綻,但這影響不了他款爺的形象。當別的施工隊長還在考慮買不買桑塔納時,紅衛已經貸款坐上了奔馳。你千萬不要以為紅衛是浪費錢財,跟人民幣過不去,任何一家甲方都得看看施工隊的實力,或者說看看施工隊長是樂為哥們兒共同謀利益的大料還是摳屁眼吮指頭的小農。紅衛在業內的做派往往能受到甲方的青睞,甚至與大師兄東牛競標時也能把實力強他幾倍的東牛擠兌得落荒而敗。紅衛的名言是,酒,當它是水;錢,當它是紙。倘若紅衛想爭的標,別人讓一個點,紅衛眼睛眨都不眨,說,我讓幾個點,你甲方說了算。你別擔心紅衛會做賠本的買賣,用紅衛的話說,人與人都是處感情處出哥們兒的,工程開工少則一年半載,多則兩年三年,一塊兒喝酒打牌,一塊兒唱歌洗澡,他能眼睜睜看著你蝕得褲子沒襠?沒有的事。

  說起來孫霞認識紅衛,還是紅衛的女人介紹的。她倆是瑜伽班的同學,紅衛對內的策略是“包大奶”,女人不是喜歡花錢嗎?做美容買衣服,紅衛的女人還向他提出買一輛車。紅衛無條件接受,女人你得讓她有事忙活,她自己有事折騰,就沒有時間來折騰你。可孫霞這個女人硬是有能耐,居然和紅衛的女人結了“姊妹”,居然忽悠得紅衛的女人幫她向紅衛推銷鋼材。孫霞成了紅衛家的常客,紅衛難得在家呆個半晌片刻,還是少不了能碰到。紅衛不喜歡女人插手工程上的事,紅衛心裏冷笑著,一句話就讓女人閉了嘴,這工地上的鋼材給誰做都行,隻是我資金緊張,貨款沒有三五年怕付不清。

  兩年前的一天下午,紅衛在樓頂上發愣,天上沒有星星,隻有冬天半死不活的太陽,像是紅衛當時的心境。紅衛纏上了師大的一位女生,追這位女生紅衛可是長線投入,幾個月來再忙再累紅衛都晚上十點去圖書館接這個女孩回宿舍,星期天堅持陪吃陪喝陪玩,送禮是從手機送到筆記本電腦,終於將魚兒釣上了鉤。紅衛到最豪華的五星賓館開了房間,兩人從黑夜到早晨,又從早晨到黑夜。紅衛嘴裏念念有詞,每個回合都念叨一個不同的詞,金鷹,銀都,德基。女孩在身下聽不懂,說你說什麽呢?紅衛說這是我老家方言裏的愛稱。其實這些都是紅衛曾經為女孩大把花費的商城。紅衛忙得連吃飯也顧不上出門,打電話讓賓館餐廳送餐。紅衛嘴上自誇英勇善戰,其實是背地裏偷偷服了偉哥。女孩走了,紅衛在賓館睡得天昏地暗,可醒來洗澡時發現自己那玩意兒火辣辣地痛,細一看,那玩意兒上居然長了一個泡兒出來。紅衛傻了,匆匆退了房去買了幾本醫學書籍,打算到樓頂上自學成材。紅衛關了門在宿舍刻苦鑽研,理論聯係實際,結果始終似是而非。紅衛之難以想象,現在的女大學生也趕上了這時髦病,看上去玉質瓊麵,內地裏卻肮髒成蛆。想打電話問個究竟,卻又怕是自己從別處傳染來的,弄巧成拙。懊惱萬分,一提褲子,就走出宿舍在樓頂上呆坐。

  紅衛想不到孫霞這時會來到他工地上,孫霞顯然是從樓梯上一步步攀登而來的,停步就摘下安全帽不住地扇涼,臉上紅撲撲的,腮上的長發已有綹被汗水粘住。紅衛沒心情,卻又不能不招呼,說你怎麽來了?孫霞說,你隔壁的施工隊是我的客戶,順路上我妹夫這裏來參觀參觀。紅衛將她引進屋裏,挪步給她泡茶。孫霞忽然笑出聲來,紅衛心裏一驚,糟糕,桌上那幾本有關性病的書還沒收拾起。急忙要收,孫霞說,別瞞頭藏尾了,我都看到了。紅衛說,你看到什麽了。孫霞緊走幾步關上宿舍門,說,看到這書,看到你走路的架勢。紅衛一時窘得無語。

  孫霞說,脫,脫下來讓我檢查一下。

  紅衛說你做過教師,又沒有做過醫生。

  孫霞說,我辭職進省城後,第一個工作就是在私人診所做護士。

  紅衛僵持著,不動手。

  孫霞說,我現在討這口飯吃,經曆的難道少嗎?

  孫霞說得真誠,紅衛有幾分猶豫。孫霞說,我是你女人的姐,就是你的姐。紅衛還在遲疑,孫霞已解開他的褲帶,紅衛又窘又羞,那家夥耷拉著腦袋,讓紅衛恨鐵不成鋼。孫霞捉摸一番,說,沒事,隻是作業多了,摩擦起的水泡。紅衛說我憑什麽相信你說的是真的?孫霞說你莫非還要我跟它操練一回?用我的身體來作擔保,你不看看它現在的熊樣。孫霞紅著臉看紅衛一眼,那眼神讓紅衛不能抵擋,像是菜農看見了地裏的一截爛黃瓜。就在這一刻,紅衛下定決心,必須讓這個女人有一天在自己身下幹得她喊天天不應呼地地不睬,才能贏回今天失掉的男人尊嚴。

  紅衛沒吹牛,沒到一個星期,做到了。

  秋生

  秋生那天在東郊賓館見到孫霞時,已經距他與孫霞工地相認老同學有五六年之久,孫霞成了紅衛的二嫂,秋生也帶上了自己的女“研究生”,秋生心裏還是擺不平。秋生心裏嗤笑紅衛,你紅衛再牛,與我相比我才是“先進工作者”。

  像紅衛一樣,秋生這五六年身邊不乏研究生,秋生卻沒有找到他要的愛情。

  孫霞那天離開醫學院後,秋生一直期待著孫霞到醫學院的工地上來找他,為此,他將工地的辦公室每天都打扮得煥然一新。秋生新換了一張豪華的辦公桌,配套的是一張真皮轉椅,甚至在桌上布置了一個玻璃花瓶。星期五的早晨,他會吩咐司機去買來紅豔豔的玫瑰花插上,孫霞上次來的那天就是星期五,其他的日子他讓工地的廚娘在花瓶裏插上校園後山上采摘的野花野草。秋生是個浪漫並不浪費的人,比如桌上擺著的抽紙,當初他在東牛的辦公桌上發現的時候,心裏也不以為然。都是泥巴裏滾大的鄉下人,從前蹲完茅坑找一塊瓦片或者捋一片豆葉就解決問題,進城後換成了舊報紙。東牛說,用這衛生幹淨,誰用誰知道。秋生說,可這顯擺得鋪張,一個農民包工頭的屁眼恨不得金貼玉鑲,讓人笑話。東牛說不鋪張,他抽出兩張,讓兩張紙重疊一半,再折,重疊三分之一。東牛做事認真,連擦P股都用上了數學,秋生不得不佩服大師兄,從此記在心裏,落實在行動上。可後來才知道,那抽紙人家是用來擦嘴巴不是擦P股的,東牛當時也沒弄明白,此事成了兩人私下的一件笑料。

  可連續幾個星期,孫霞都沒有露麵。桌上的玫瑰花謝了又換換了又謝,秋生心裏著急,問材料員鋼材用完沒有,材料員說沒有,倉庫裏還堆著像山一樣呢。秋生說,聽說鋼材要漲價,咱多囤點貨。材料員說那您給那個女同學孫霞打個電話就會送的。秋生說我不打你打,秋生脫口報出了孫霞的呼機號碼。材料員說您自己打不更好,秋生說讓你打你就打,聽你的還是聽我的。秋生當時也沒想到,那鋼材過了一個月真的瘋漲了一千多元一噸,材料員直喊老板信息渠道過硬,秋生心裏偷笑,認定孫霞是他的福星,這是後話。

  孫霞來送鋼材,還是和秋生一起在校園內吃飯散步,談資還是秋生的戀愛史。為什麽話題總要轉到宋一瓊那裏去呢?秋生現在身邊的人是孫霞,秋生每次與孫霞分手後都挺後悔,這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嗎?孫霞不厭其煩地聽著,有一天說,倘若你也考上大學,倘若你真的和她結了婚,現在也不過住這些青年教師的筒子樓,鍋瓢碗筷,牢騷滿腹。秋生說那不同,我情願過這樣的日子,隻要和相愛的人在一起,當然,未必那個人就是宋一瓊,我咽糠菜住豬窩也樂意。

  孫霞說,除了宋一瓊,你心裏還有誰?

  秋生說,你。

  孫霞嘴角一撇說,我才不願過那樣的窮日子,你去過那些青年教師的宿舍嗎?秋生說去過,學校還臨時在裏麵給了我一間房,我嫌不方便沒搬。孫霞說,楊秋生,難得你這把年紀還有夢。可憐我討厭那筒子樓,卻隻有住筒子樓的命,你把鑰匙給我,我正好租的房子到期,讓我過渡一陣子。

  秋生沒想到他與孫霞的故事就是在筒子樓發生的。孫霞把秋生帶進筒子樓的宿舍,過道上是磕磕碰碰的簡易灶罐。孫霞牽著秋生的手,曲曲折折走到那間現在是孫霞的宿舍門前,打開門,孫霞的宿舍布局和這筒子樓的每間宿舍都一樣,不是這些大學教師們缺少創意,實在是這彈丸之地容不下創意的空間。裏側是一張床,外側是兩張辦公桌,門外是一套煤氣灶具。孫霞說,今天你不是你,你是考上大學留在城市的新郎官,我不是我,我是那個沒有拋棄你在醫學院上班成了你新娘的宋一瓊。秋生說,你莫非又想導演一出戲。孫霞說,我不僅是導演,還是女主角。

  秋生說,這屋子缺少點喜氣。

  孫霞說有,變戲法兒一般拿出幾張剪好的大紅“喜”字,高高低低擺到桌上,頓一頓,又分別在枕巾和被子上各擺一張。

  秋生說,這屋裏還缺少點情調。

  孫霞拎出一瓶紅酒,兩隻酒杯,說,郎君,來,新郎新娘喝一個交杯酒。

  秋生假戲真做,真的做起了新郎,孫霞並不抵擋,任他縱馬由韁。秋生說,孫霞孫霞,我愛你。懷裏那個讓秋生熱血沸騰的胴體說,我不是孫霞,我今天的名字叫宋一瓊。事畢,孫霞竟然從身下抽出一塊染紅的白手帕,那上麵星點梅紅,儼然是處女血。秋生說,她早就不是處女,在縣中的宿舍裏就給了我。秋生想說的是,孫霞孫霞,你怎麽可能到現在還是處女身,你怎麽肯把處女身留給我秋生?

  孫霞說,我也早在學生時代把初夜給了別人,隻不過那是一個豬狗不如的男人。

  秋生說,那這?

  孫霞說,傻瓜,我從農貿市場弄來的雞血,你們男人結婚不都要見紅嗎?男人有夢想,女人有對策,有幾家婚床上還真的是處女紅?這點常識就差寫進《新婚必讀》了。

  孫霞說,你別急著感動,不定也是為了我自己圓一個夢。

  孫霞嘴上說得輕鬆,秋生燭光下看孫霞的麵孔,卻是一臉晶瑩的淚。

  此後的秋生一連幾次去敲門,都是鐵將軍把門。問鄰居,說這裏可有人來住?鄰居說,有人轟轟烈烈搬來過,第二天又轟轟烈烈搬走了。秋生不禁懷疑那一夜不是夢就是鬼片,連續一個多月孫霞都沒有音訊,打公司電話,不接,打呼機,不回。秋生顧不上許多,守在她公司的下班路上截住了她,說,孫霞,你把我引到井底下,你割斷了繩子就這樣走開了?孫霞說,你要怎樣?現在是不是要綁我上你的車?她拉開車門坐到副駕座位上。

  秋生發動車,孫霞說,現在我們去哪?

  秋生不吭聲,車沿著公路一直駛到郊外。車停在一處池塘邊,冬天的原野暮靄重重,近處農莊的炊煙仿佛是這背景上添上的重墨,池塘的四周尚留著陽光沒能融盡的殘冰,而池邊上零星立著的幾棵樹黃葉凋零,隻剩一兩朵枯葉在枝頭搖曳,秋生覺得這場景正是自己此刻的心緒。秋霞就立在身邊,伸手就可摟入懷中,可秋生知道已不可能。還是孫霞開了口,說,怎麽,還是忘不了你的初戀情人嗎?

  秋生說,忘不了的是你。

  孫霞黯然一笑,我在你眼中隻是她的一個替身,隻是過眼煙雲。你若是真能跳出來,我就開心知足了,一個男人,有多少大事在等著你去做。

  秋生說,我這樣的男人沒出息,心裏總得有個人占著。

  孫霞說,可惜我不配,我是一個俗人,我想著的是賺錢,賺錢買洋房買靚車,賺錢周遊世界去夏威夷馬爾代夫。隻有有了錢,我才能為所欲為,成就我想做的一切。我圓你的夢,首先是因為你是我的客戶,我認識你的動機就是為了業務。而你與我不同,你是一個事業有成的男人,心裏卻不忘追求著一份純真。老實說,你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老同學,在你麵前,我羞愧萬分,隻有當我扮演另一個人時,我才能在你麵前有情義有自尊。實話告訴你,今天如果不是為了保住我的生意,我肯定落荒而逃。為了錢,我能說服自己接受一切,可我不想再讓你碰我,那會將一個我敬重的人誘入歧途。

  秋生說,我從沒見過你這麽厲害的女人,你分明是把我放在火上烤。

  孫霞說,我知道,你還想著和我有第二次第三次,如果你那時把我真的是當作我,那麽,秋生,我告訴你,浪漫的事情一生隻有一次才是浪漫,做多了就會變成庸俗。

  秋生撿起一塊土疙瘩,砸進池塘,隻聽得沉悶一響,止水不驚。

  孫霞說,我知道你尋找的不僅僅是女人,你要找的東西我這個年齡這份職業已喪失殆盡。也許,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不在我這裏。

  秋生偃旗息鼓,鋼材還是讓孫霞繼續做,心已涼了下去。有一天,孫霞主動打電話約他喝茶,秋生的心又活絡起來。落座,孫霞不是一個人,帶來了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孫霞介紹說,這位是楊總,這位是白雪,醫學院大二的學生。秋生說,是真正的師妹?孫霞不接話,自顧往下說,我實話實說,白雪家裏貧,父親臥病在床,偏偏醫學院又得讀五年,逼急了就去了夜總會,我是陪客戶去娛樂時認識她的。

  女孩抬頭大方地看了一眼,眉眼長得倒也周正,說,孫姐,其實我的真名叫孫茉莉,白雪是我在夜總會的藝名。

  孫霞說,我向白雪,不,向孫茉莉介紹了你的人品,她樂意跟上你一年半載,你把她從夜總會撈上岸。不過,經濟上你得答應人家提的條件。

  秋生說,孫霞,你,你這算什麽事嘛!

  秋生坐在那裏尷尬,女孩也看出幾分,說楊大哥你也別別扭,你就當是扶貧,我一個月要你五千,一半是我學費一半給我爹看病。我也想透了,零售不如批發,哪一天你厭倦我了,打個招呼我就走路。孫霞說,我坐在這裏礙事,先走了。孫茉莉追上去,朝孫霞深深鞠了一躬,說孫姐,妹妹謝謝你了。

  秋生像一根接力棒被孫霞傳到了孫茉莉手裏,這讓秋生心裏憋屈。但孫茉莉是個聰明女孩,有空沒空都來工地上尋找楊秋生。時間一久,秋生將生米煮成了熟飯。秋生有心尋找那失去的浪漫,可當代女生都是物質女孩。孫茉莉過生日那天,秋生特地送了她一隻鑽戒,孫茉莉一看發票,價格數千,脫口說,你還不如直接送我錢呢。

  秋生在心裏學了孫茉莉一句口頭禪:我倒。

  偶爾秋生還能在工地上碰到押送鋼材的孫霞,孫霞問,找到了沒有?

  秋生說,哪裏找得到,我倒。

  別人問找什麽,孫霞說,誰找誰知道。轉過臉說,楊總,你找不到還樂此不疲,一茬一茬招研究生,心裏偷著樂呢。

  孫霞知道,扶貧這活兒其實也上癮。孫茉莉走了,秋生又有了張茉莉王茉莉,這是眼睛看得見的事實。可她們都是為錢而來,攜錢而去。其中有個女孩直言不諱對秋生說過一句大實話,親愛的,這年頭還玩什麽浪漫,那是校園裏那幫口袋幹癟的青皮小子才玩的虛招。楊秋生暈,可一想,人家憑什麽傍你,論青春沒青春,論學曆沒學曆,不就窮得隻剩下錢嗎?

  幾年以後,有一個女人找到秋生的辦公室,秋生一下子沒認出是誰。女人說她是宋一瓊。秋生恍若隔世。原來她並沒有留在省城,而是分回了固城一家鄉鎮醫院,結婚後離異,找到秋生是求他通關係調到醫學院的附屬醫院。秋生說你的模樣怎麽變成這樣了?女人說我應該是什麽模樣?秋生無法說出口,他記憶中的她是孫霞的模樣。

  東牛

  東牛在這所城市有七八處房產,不是東牛有戰略眼光,早就知道若幹年後房價會一路瘋漲,而是出於無奈,房產全都是開發公司當初抵的工程款。有人發財是命裏注定,當初東牛差的是錢,捧著購房合同像是捧著燙山芋,無人肯接手。時過境遷,東牛想不到房產幾年間價格會連翻幾倍,難怪古人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東牛現在不差錢,當然不急著出手,這中間有一處是郊外的別墅,山清水秀,遠離塵囂,東牛星期天喜歡獨自在這裏度過。

  星期天的上午東牛的手機總是關著的,按理說做建築經理的手機是不敢關的,用紅衛的話說,這狗日的手機簡直比婊子的穴還忙,一個不夠還添了一個成雙。東牛有自己的想法,東牛覺得這東西太擾人,一個人不能總是像陀螺一樣被這根鞭子抽得團團轉,得有個空暇靜下來想想東想想西,看看前看看後。關機的前幾個星期天上午東牛心裏還放不下,一個月嚐試下來發現一切如常,自己的公司天沒坍地沒陷,於是這半天的關機就成了習慣。

  這半天的時間東牛其實也排得滿滿的,別墅的前麵是草坪,再前麵是琵琶湖,後麵是花園,再後麵就是樹木蔥蘢的玉屏山。這玉屏山用一個熊抱的姿勢抱著這幾幢別墅,像是一位小朋友抱著手中的積木。琵琶湖的波浪就成了近處伸來的一隻隻小手,一浪一浪撲岸想將這些可愛的玩具偷走,卻隻是徒勞。東牛這樣看山水時,仿佛自己回到了童年,充滿童趣。偶爾有鳥鳴在上空傳來,不知是山上的鳥兒去湖中,還是湖上的水鳥去山中,東牛的心就一下子寧靜如這山水。本來這樣的別墅區是有專人負責管理的,但東牛不,東牛自己打理,東牛買了剪草機、加長剪等工具自己動手。上午十點,司機從老家準時趕過來,他是專程送菜來的,其實並不是什麽山珍海味,豆腐青菜草雞蛋,最多再買一隻小草雞,司機說菜錢都夠不上車的油錢。可東牛就是覺得隻有老家的菜才是菜,青菜是老婆在自家園子裏種的,不施化肥,不打農藥,豆腐是村東老趙家賣了幾十年的手工豆腐,石磨磨的豆料,木柴土灶熬的漿。老婆早年是專職陪讀,陪女兒在縣中讀書,閑時侍弄自家的菜園子,女兒出國了也舍不下老家那塊地。其實司機嘀咕歸嘀咕,他樂得每個周末能回家和老婆小聚。菜來了,東牛喝一口茶,抽一支煙,然後進廚房自己做,自己吃。

  孫霞來時,東牛已幹完一番活兒,坐在草坪上的藤椅裏喝茶。剛剛剪下的草葉還沒來得及清理,偌大的園子裏飄著新鮮的青草香,前園的大門開著,大概是司機走時忘了關上。孫霞徑直走進來,坐下,說,有錢人的日子才是日子啊,對了,東總,你就不想問問我怎麽找來的?

  東牛說,這事兒還不簡單,以前我送禮,人家不告訴我家裏的地址,我就在他單位等他下班。人家騎摩托時我騎自行車,人家坐小車時我騎摩托,人家在酒店喝酒時我在門外啃燒餅,人家在舞廳跳舞時我在馬路上巡邏,人家上樓梯時我在門口候著他了。

  孫霞說,你就吃準我是來送禮的?美得你,我上門是來討債的。

  東牛當然知道她說的是那一打白襪子,說,我哪裏敢想你孫經理會上我的門送禮?隻是欠你的東西尚沒備齊,得寬容我一些時辰。

  孫霞“咯咯咯”地笑出了聲,說,我是為你工地上的事來的。

  東牛正色說,在這裏任何人都別提工地上的事。

  孫霞說,也好,在這桃花源裏還是遠離那俗世清靜。

  東牛領孫霞參觀了一遍別墅,別墅裝修得挺簡單,牆是白牆,地板是杉木地板,樹幹上的疤痕也實實在在留著,家具全是中式,沒用油漆。東牛說隻抹了固城產的桐油,孫霞卻喜歡這樣的樸素。孫霞說,我做夢都想在這裏有一個房間。東牛說,我這裏缺一個鍾點工,想幹,就留一個房間給你。

  孫霞說,看來我在大哥眼裏從來就不是天使,隻是丫環命。

  東牛繼續修剪草坪,孫霞進了廚房。風和日麗,男人下地,女人下廚,隻少了一點雞鳴狗吠,東牛像是回到了固城的田園日子。女人在廚房的手腳就是比男人快,不多時,孫霞就端出了兩菜一湯。菜一是素油青菜,一是韭菜煎雞蛋,湯是醃菜汁燉豆腐。都是家常菜,但孫霞用的是固城老家的燒法,對東牛的胃口。尤其那湯,俗稱“千裏香”,說是聞著醜,吃著香,其實外地人無法入口,那醃菜汁是隔年的腐水,舀出醃缸時掩鼻難擋酸臭,燉時覆蓋上一層厚厚的豬油,端出時別人唯恐避之不及。可東牛就偏偏好這一口,孫霞做得地道,東牛吃得香甜。

  用完午餐,孫霞一扔碗筷,說,我要睡午覺了。東牛說客房在二樓。不,孫霞說,我要在草坪上曬“日光浴”,邊曬邊睡。東牛說,這洋人不怕別人偷看,你也不怕?孫霞說,隻要你不偷看,誰也偷看不成。

  東牛一覺醒來,孫霞還側臥在草坪上,這女人可真敢脫,居然脫得隻剩了腳上一雙白襪子。東牛不知道要不要靠近,說,天使,來人了,快穿上衣服。

  孫霞轉過頭,坐直身子,草青體白,晃得東牛眼花。孫霞說,來的是人,又不是狼。是你心裏怕吧?你一個穿衣服的,還怕一個光身子的?

  東牛走近,側著身體坐到草坪上。孫霞說,脫,脫光了陪我說話,我光著身子你穿著衣服這不公平,在伊甸園裏亞當和夏娃都沒穿衣服。

  孫霞說,你知道我小時候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嗎?是在夏天的時候像你們一樣脫光了衣服在草地上打滾在河裏遊泳,可我父母不準,說我是城裏人。

  東牛將自己脫了,看自己,胸不是胸,腹不是腹,長年不捉泥刀,身上已經肌肉鬆弛,典型的養尊處優的中年男人。不禁羞慚,抬頭,看到的是雕塑女像一樣的孫霞,乳是乳,臀是臀,東牛的眼光不敢朝深處看。

  累了,冤了,我不哭。孫霞說,我在宿舍裏脫光自己,洗衣服,做飯,唱歌。脫光了就把自己解脫了。

  活著就得累著,我也一樣。東牛說,有時候真不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麽活得這麽累。你是城裏人,又是念過大學的,體會不到。我不同,鄉裏人把我當城裏人,有錢有勢。城裏人把我當暴發戶,吃了你的,拿了你的,轉過臉罵你是個土包子。

  我是城裏人嗎?孫霞冷笑,在這座城市我無房無車沒戶口,受人欺受人騙,打落了牙齒往肚子裏咽,也就大哥你還當我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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