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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瓜子

  黃詠梅

  一

  十歲那年的某一天,我忽然不再願意講管山話,一個音也不願發出來。就算在課堂默讀或者做數學題用心算,我都堅決用廣州話。回到家,我也跟老爸講廣州話。我老爸來廣州十多年了,他的舌頭還是繞不過他們管山地區的邊界,就算基本的廣州話都能聽懂,但要叫他說幾個廣州字,他立刻就變成了一隻笨茶壺,有嘴吐不出話來。所以,現在我跟我老爸講話,真的像雞跟鴨的對話。盡管老爸要求過我好幾次,跟他講管山話,我死活都不願意。我一不願意,就會發脾氣,我一發脾氣,我老爸就會像一根我最愛吃的麥當勞薯條一樣,慢慢軟了下來。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老爸再也不敢把我抱到他大腿上,更不敢再用吐著濃臭煙味的嘴巴使勁地親我的臉了。他對隔壁的管山老鄉說:“來運鱉啊,我女兒長大了,變成廣州人啦!”

  那個來運鱉嘿嘿嘿地冷笑幾聲說,開成鱉,說幾句廣州話就是廣州人啦?你真是抽神經啦!給戶口本我望望?哼,我還真沒見過住在出租屋裏的廣州人!

  嘻嘻,來運鱉,我女兒兩歲就跟我來廣州,吃廣州的味精比吃管山的米還多,幼兒園小學都在廣州念,以後還要在廣州念高中念大學,你說,她不是廣州人是什麽人?

  開成鱉,你難道沒見過廣州人?廣州人長得比我們管山人差十萬八千裏啦,你看看物業那個會計李晴晴……

  話還沒講完,我老爸就爆發出了一串笑。我老爸隻要一笑得激烈,就能聽到喉管裏藏著的痰在蠢蠢欲動。那個來運鱉也跟著笑了。好像他們同時看到了樂運小區裏那個難看的李晴晴。

  這兩個人,各叼著根煙站在樓梯過道上,用管山話大聲地“鱉”來“鱉”去,在我聽來,真的是很丟臉。

  我老爸說過,在管山人的嘴巴裏,“鱉”是一種珍貴的東西。如果在一個人的名字後邊加上個“鱉”字,就好比在水煮魚頭裏加上一把辣椒,在芹菜炒香幹裏割進幾片煙熏肉,頓時就有滋味,親起來了。也就是說,“鱉”像一個秤砣砣,加在交情這杆秤上,分量就重了許多。唉,他們根本不知道,“鱉”在廣州話裏,就是指“水魚”。廣州人隻要稱某個人是“水魚”,某個人一定就是個很好騙很好蒙的蠢貨,是個被人揩了油還不察覺的笨蛋!難為我老爸他們還把“鱉”當作一種昵稱。

  我反感地在心裏嘲笑著這兩條大“水魚”。

  可是,事情往往令人討厭,我越是反感這些操著管山話“鱉”來“鱉”去的大“水魚”,我生活的周圍就越多這樣的大“水魚”。我們住在石牌村的出租屋,一走出門口,旁邊修單車賣小五金零件的是一個“鱉”,對麵那個挑著水果長年跑來跑去的“走鬼”又是一個“鱉”,巷口那家我最喜歡光顧的賣十元三本過期港台娛樂周刊的書攤上又有一個“鱉”……隻要我老爸一走進石牌村這條窄窄的小巷,就可以跟人“鱉”來“鱉”去,所以,他可喜歡這條城中村了,他說,這是廣州唯一讓他待得舒服的地方。

  其實,這些“鱉”最集中的地方,莫過於我老爸當保安的那個樂運小區。

  在我進學校讀書之前,我老爸每天上班就把我像放羊一樣放到樂運小區。樂運小區離石牌村很近,但是卻有著跟石牌村截然不同的麵貌。小區一共有八棟高樓,每棟都有二十八層。我就在這八棟高樓之間蕩秋千--跟著進進出出的大人們坐電梯。從一棟一樓坐到二十八樓再坐到一樓,接著又從二棟一樓坐到二十八樓再坐到一樓,一直坐遍了八棟。電梯沒什麽好玩的,可是電梯裏總能遇到住在這裏的人,這些人一進到窄窄的電梯,就會比在大街上顯得親近,閑得沒事也會逗我說說話,問這問那的。幸運的時候,還會遇到跟我年齡相仿的小孩子,他們會聽父母的話,將手上的零食大方地分我一點。

  當然,更多的時間裏我會在小區的花園玩。花園也沒什麽好玩的。不過,有些曬太陽的,老爺爺老奶奶,他們每天都有數不完的時間,如果我願意的話,他們可以一直陪著我在花園裏玩,直到他們到點回家,一個個消失在“砰砰”關上的電子鐵門前。

  除此之外,就是跟小區裏的“鱉”們在一起。樂運小區的物業主管就是老爸他們管山人,很自然的,十個保安裏就有六個是管山人,順帶著,一些保潔工人、水電工人甚至是蹲在小區門口時刻等著上門收買報紙廢品的,也都分布著不少管山人。這些紮堆在一起的“鱉”們,分散在樂運小區的每個角落,門口的崗亭、車庫底下、水電房裏、垃圾房、花壇邊……所以,無論我走到哪裏,都能碰見他們。他們也沒什麽好玩的。他們喜歡相互開玩笑,喜歡裝作要跟對方打架的樣子,在不弄疼人的程度下,動手動腳,拳來腿去,打打鬧鬧,無聊透頂了。小區裏的“鱉”們都知道,開成鱉的寶貝女兒,年紀小小,卻古怪得很,輕易不跟他們搭話,一副驕傲又討嫌的樣子。他們對我老爸說,你看看你這個女兒,怎麽養都養不熟,要是一直放在老家養,肯定不會這種樣子,管山人的後代,總是要吃夠管山的米才能養熟啊。放到廣州來養,孤孤的,都養歪怪了。

  這種說法讓我無比討厭。相比起回管山爺爺奶奶家,我更願意被放在樂運小區,一千、一萬個願意。管山的村子裏有什麽啊?有爺爺和奶奶,有牛和牛糞,有豬和豬臊,有穿得破破爛爛從沒見過城市的小孩子……在我看來,管山就像一隻癟癟的破塑料袋。而樂運小區卻像一個裝滿了漂亮禮物的大禮包。盡管在樂運小區,大部分時間我孤單得像草坪上的小狗。那些從家裏跑出來的小孩,壓根都不愛跟我玩,因為我是那個看東門的保安的女兒,因為我沒有掌上遊戲機,也沒有可相互交換的漫畫書,更加沒有漂亮的巧克力,而這些東西,基本上就是通往小區孩子們友誼大門的門卡和通行證。我沒有。我兜裏隻有老爸頭天晚上幫我嗑好的一包五香瓜子肉(在小區裏是不讓我嗑瓜子的)以及那隻我喜歡了很長時間的老爸在地攤上買的“小熊維尼”(後來,我上英語課了,懂得音標,才知道,它並不是動畫片裏那隻真“小熊維尼”,它隻能叫做“小熊文尼”,因為在它胸口上繡著的名字,跟真維尼熊相差了一個字母)。即便是這樣,我也寧可待在這裏,忍受著那些“鱉”們,忍受他們時不時跑過來掐我的臉,或者用手架住我的脖子將我抬離地麵。

  當然,除了偶爾幾次過年之外,我老爸是不會把我送回管山養的。他早就把我的孤都歸根為命,是一種被算死了的事實。

  在我老爸床頭的一隻小櫃裏,放著一隻藍色的鐵盒子。盒子裏裝著老爸所有重要的證件,身份證、暫住證、健康證等等,跟這些重要證件鎖在一起的,還有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紅紙片。展開這張紙片,我就能看到,關於孤這個事實的認證--紙片上孤零零地寫著一個“孤”字。我老爸將這張紅紙片跟我的出生證夾在一起,仿佛“孤”是我的一個妹妹。

  這張紅紙片沒什麽特別的,它隻不過是一張過年時用來包紅包的那種紙,而上麵寫的那個“孤”字,更沒有什麽特別的,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已經能寫出比這更好的字了。可我老爸硬是將這張紅紙片當成寶貝,他說,那是狐仙開出的藥方,弄掉了,命就會犯太歲。至於犯了太歲,命會怎麽樣?我老爸含含糊糊,隻是說,小孩子,隻要聽大人話,管那麽多命的事情做什麽?

  開這張藥方的狐仙,我見過。其實,狐仙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狐仙抱過我,還給我買過一元一包的脆脆麵吃。現在,我還能指出來,她曾經住在石牌村那家桂林米粉店樓上,三樓樓梯口轉右邊的第一個房間,現在住著一個賣北方水餃的老頭。

  那段時間,找狐仙算命的人,能從三樓樓梯口排到一樓米粉店。由於人太多了,排隊時還引起過糾紛和混亂,差點因為打架引來公安。所以,那女人聰明地做了些號牌,就像中藥鋪裏的醫生叫號看病一樣,她給人叫號算命。

  我老爸是帶著我一起去算命的。我覺得我老爸的好奇和緊張其實跟我一樣多。他一坐到那個女人麵前,就把靠在他腳邊的我緊緊地夾在了兩條大腿中間。他一度還將手伸出來,擺到跟前的桌子上,做出等待號脈的姿勢。那女人看著我老爸這個樣子,就笑了出來。女人一笑,就不像狐仙了,像一個好看的阿姨。這個好看的阿姨臉比一般人都白,眼睛細細,嘴巴小小。讓我看得目不轉睛的,是她那兩根眉毛。那兩根眉毛不是長出來的,而是畫出來的,那上邊連一根毛都找不到,就像用蠟筆畫出來的兩根線。這兩根線忽上忽下,忽靠近忽分離,主宰了我對整個算命過程的記憶。當然,除了這兩根線外,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也強占了我的記憶。

  狐仙拿著一張白紙,一支筆,一邊問我老爸一些問題,一邊在紙上畫來畫去。之後,她從身後拿出一隻大大的紅箱子,矮下身來,遞到我跟前,讓我把手從箱口伸進去,抓出一個小布袋來。

  我被嚇住了。當時我才六歲,麵對一個陌生人遞過來的東西,本來就不知所措,要將手伸到一個看不到裏邊的箱子裏,無疑等於一個人被關在黑乎乎的房間裏,或者說像每次回管山時,火車必然要在某個地方,鑽進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這是我在那個年齡最為恐懼的事情。

  與其說我從那隻箱子裏許許多多布袋中獨抓到了裝著那張紅紙片的布袋,不如說是狐仙最具影響力的一番話,使我老爸死死認定了這就是狐仙開的藥方,而不是我選中的命運。

  狐仙打開這張紅紙片,看了看那上邊寫著的“孤”字,就用細眼睛緊緊地盯著我老爸,嚴重地說出了一個事實--這孩子天生就是個孤命,很小的時候就跟娘分開了,應該是她兩三歲的事吧……

  我能感覺到老爸的兩條大腿,像被誰猛地敲了一棍子,重重地抖了一下,又好像是在午睡的時候,夢到自己掉到山穀裏了,兩腳同時踏空,迅速地抽搐了一下。

  接下來,狐仙又喃喃地跟我老爸說了一些話。狐仙說著說著,老爸偶爾做出回答的聲音開始抖了。狐仙又說了一陣,老爸開始用袖角揩眼淚了。狐仙把我老爸都說哭了,但是她好像還沒有停止的意思,繼續又說了一陣,我老爸就連眼淚也顧不上揩了,絲毫不控製地哭出了聲音來,仿佛眼前這個狐仙阿姨,就是他失散多年後重逢的一個老朋友、老鄉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老爸哭。據管山的爺爺奶奶說,其實在我兩歲之前,在那個死女人跟煤老板跑到山西之後,我老爸動不動就愛揩眼淚,直到把我帶到廣州,打上工,賺上錢,才好了起來。那個死女人,就是我至今沒落下記憶的老娘。

  其實,這張藥方上的“孤”,既是命數,也是解藥。狐仙對我老爸說,你發現沒?這張紙上寫的,要順著看呢,就是一個孤單的“孤”字,要逆著看呢,就是“瓜子”兩個字。一個字能變兩個字,這就是解孤命的藥方。你說啊,一個人能變成兩個人,這命還能是個孤命嗎?我老爸眼睛盯著紙上的那個“孤”字,聽得半懂半不懂,卻仍然在用力點頭。後來我聽說,這次算命,老爸心甘情願地花掉了整整八十大元,隻拿回了這張紅色紙片。不管是否值當,無論懂還是不懂,經過這次算命,拜托那位狐仙阿姨,我得以長年累月地嗑瓜子。她叮囑我老爸說,沒事就多嗑瓜子吧,去去孤命。

  嗑瓜子就能去孤命?隻要有點文化的人,都不會去做這樣的傻瓜事,偏偏我老爸就是這樣一個沒文化的人,而最關鍵還在於,他一直對那個不知為何能說中他傷心事,惹得他號啕大哭的狐仙阿姨到死都深信無疑。

  我也相信。因為嗑瓜子成了我童年最愛做的一件事情。嗑著瓜子,我會覺得不那麽無聊,加上我嗑瓜子的技術相當嫻熟,速度也驚人,一嗑上,嗒嗒嗒嗒,嗒嗒嗒嗒,脆脆響響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有一排排小朋友從我嘴巴裏一路小跑出來。碰上出租屋經常停電的夜裏,電視看不上,我和老爸兩個人,坐在屋子裏,就著黑,嗑瓜子,聽到從我們嘴巴裏發出此起彼伏的聲音,就像一屋子都坐滿了聊天的人,熱鬧得要命。

  二

  這麽久以來,我們幾乎都忘記了嗑瓜子是狐仙阿姨開給我和老爸的藥方,而是我和老爸生活中難以戒掉的一種“癮”。在我老爸的褲兜裏,隨時都能摸出一大把瓜子。上班的時候,我老爸嚴格遵守保安紀律,決不吸一根煙,不嗑一粒瓜子。不過,他卻有一個毛病,沒事喜歡把手伸進褲袋裏,一擻一擻地抖動那些瓜子,發出沙沙的聲音,而且,抖得相當有節奏,抖出來的聲音,真有幾分像一首曲子的節奏。小區裏那個退休的孤寡老人麥教授,每次進出東門,看到我老爸站在崗亭門口,無意識地將手放在褲兜裏擻瓜子,總是要停下來,笑話我老爸一番--想女人啦?褲兜裏是不是睡了個女人?

  經過麥教授這麽一說,小區裏的那些“鱉”們都覺得特別形象,閑得無聊就會拿這些話出來笑我老爸,不僅笑,有幾個跟老爸玩得最好的“鱉”們還會伸手去掏他的褲兜,掏褲兜是假,轉過手掏老爸的褲襠卻是真的。老爸也不介意,隨他們玩,有的時候還跟他們扭打在一起,你掏我,我掏你的。我老爸說,嘿嘿,這些卵鱉,玩自己的還不夠,還要玩別人的,玩嘛玩嘛,反正閑著也沒事。

  我老爸曾經被一些中年女業主投訴過,她們說老爸玩褲兜這個動作不文明,有損小區的風貌。有兩次,我老爸還因此被保安隊隊長孟鱉找去談話。談話後,我老爸確實刻意地提醒自己,強製性地減少了擻瓜子的次數,可沒幾天,老毛病又犯了。孟鱉也拿他沒辦法,在保安紀律條例上並沒寫明不準擻瓜子,再說,我老爸是在褲兜裏玩自己的東西,既不妨礙他人,也不損害公共設施,奈我老爸何?

  不過,擻瓜子這個習慣,也成了孟鱉教訓我老爸的一個習慣性理由。

  我從識字開始就知道,這個孟鱉名字叫孟毛,也是老爸他們管山人,比我老爸年輕些。得以知道這些,是因為在小區崗亭的牆上,貼著他神氣十足的照片,照片下邊寫著他的簡曆、手機號碼等等。我聽老爸說,剛開始,大家叫他“毛鱉”,他不願意,後來人們就改口叫他“孟鱉”,他還是不高興,再後來不知道是誰起了個頭,用普通話叫他“孟頭”,他一聽,隻笑得有牙沒眼。“孟鱉”改“孟頭”,懂得管山話的發音,你就知道這個改變,簡直比讓麥當勞的漢堡包增高半寸還難--管山話裏根本沒有“頭”這個發音,他們把“頭”一律念成“豆”。念不來,所以,管山的人還是隻好叫他“孟鱉”。

  孟鱉來廣州不如我老爸時間長,不過,由於物業主管是他的表哥,他得以坐滑滑梯,一溜到位。盡管我老爸認得的“鱉”比他認得的多,但是那些“鱉”用我老爸的話來說,都是些跟他一樣的“沒意義鱉”。我老爸在樂運小區當門衛,守的不是正門,而是東邊那個不走車光通人的小側門。這個側門由於離菜市場比較近,一般進出的都是些住戶,外來人幾乎都不知道有這個門,所以,這個門在他們的保安事業當中,屬於一個沒前途的門,而我老爸也早就被認定是一個沒前途的門衛。我老爸已經四十二歲了,身材既不高大,相貌也不威猛。孟鱉不時恐嚇我老爸,如果他守門出點錯的話,要再降,就隻能降到地底車庫裏守車了。

  對於有沒有前途,我老爸一點都不介意,可以說,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隔壁屋那個來運鱉喝了幾杯酒,喜歡當老師,逮到誰就跟誰講道理,他一講道理,就拿我老爸來當課文,他把我老爸在寶貝女兒讀書問題上的表現當成一種榜樣,到處講。他說,開成鱉這樣的人,下輩子投胎做人都要找回他來當老爸,你看,阿蓉在廣州讀書,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一級也沒少給過!聽起來,好像我讀書升級,都是我老爸給的。那個來運鱉在管山,大概連學都沒上過,他哪裏知道,每一次升學考試,我都吭哧吭哧的像爬山坡一樣艱苦哩。

  我所讀的小學學校,在全廣州的小學裏,名字都排不上。據說當初是因為名額問題,我沒能在石牌村唯一一所民辦小學裏念書。至於樂運小區旁邊那所公立學校,我們這些外來工的子女想進,簡直是門都沒有。我老爸又死活不願意我推遲一年上學,他認為,在城裏,一寸光陰一寸金,為什麽這裏人走路都急急忙忙的?就是因為他們知道省時間就是省錢。沒辦法,我老爸隻好下狠心把我放到了另外一個人口比較少的城中村的民辦小學。所以,每天上學,我都必須穿過一條又深又暗的地下人行隧道。這條隧道對於我來說,很像一個怪獸的大肚子,隻要一走下去,我就感覺到呼呼呼怪獸喘氣的聲音逼近耳朵。

  早上上學,我老爸拜托樓下的梁阿姨帶我--梁阿姨每天必要準時穿過隧道,到一家醫院給病人當護工。不過,到放學的時候,我就得自己一個走回來了。所以,我老爸和我約好了,每天下午放學後,五點四十分左右,他會穿過隧道這邊來接我。

  每天,我老爸從下午五點半開始,就離開了樂運小區的東門,一路跑過樂運小區菜市場,跑過石牌村,跑進黃埔隧道,再跑到東邊的出口。這一路跑,十分鍾左右。基本上,老爸在隧道出口,喘好氣,跟幾個長年在那裏賣盜版碟、挑籮筐賣花以及推自行車做雞蛋煎餅的老熟人打幾個招呼,聊上幾句之後,就能接上我了。學校裏的老師,知道我的特殊情況,從不對我留堂。事實上,這間民辦學校,教的都是外來工子弟,對遲到早退甚至是曠課的學生總是睜隻眼閉隻眼。

  有的時候,老爸會遲到,我就站在隧道口等,直到老爸氣喘籲籲地從暗暗的地底下鑽出來。

  我也經常遲到,我一遲到,老爸就心急,因為那就意味著回樂運小區,他又要以加速度一路狂奔。

  記得有一次,我因為貪玩,在學校多待了一會兒,遲到了,我老爸一見我就罵,我硬是不承認自己遲到了十五分鍾。我很天真地認為,他又不帶手表,怎麽會知道時間?誰知道我老爸居然說,我都數了三十九張雞蛋煎餅了,往天最多數到十張!那個賣雞蛋煎餅的大爺,一邊熟練地攤著他的餅,一邊笑著看我們,說,小妹妹,我煎的餅比鍾還準時啊,以後別讓你爸爸在這裏等久啦,整天跑來又跑去,受累啊!

  跟老爸一起穿過隧道的時光,以及老爸一把我帶出隧道口就拔足狂奔的身影,以及老爸一開始跑動褲兜裏那把瓜子就歡快地跳舞的聲音,在我的整個小學時代,簡直比乘法口訣還熟悉。

  幾乎整個石牌村的“鱉”們,都認為我老爸開成鱉對他的寶貝女兒緊張得過了頭。過了頭的意思,主要是因為我老爸為了爭取每天下午五點半到六點之間得以準時離開崗位,付出了過於沉重的代價--包括他在三十多歲正當保安大好年華的時機,放棄了守小區正門這個重要的崗位,而寧可到東門做個幾乎可以忽略的閑人;包括他曾經有過的一次再婚機會,據說那女人被我老爸一路狂奔的動作嚇跑了,她斷定我老爸結婚的主要目的就是找一個可以代替他狂奔的人。當然,最沉重的代價莫過於,我老爸成了那個保安隊隊長孟鱉的小嘍羅。

  算起來,孟鱉隻比我老爸小兩歲,可他總是順嘴叫我老爸老王。這個老王,很有點管家或者仆人的意思,他為孟鱉做的事情可不少。清晨,他要給孟鱉帶回剛炸出來的油條,然後,迎著小區的晨光,他還要代替孟鱉在花園裏,喊著他那極其不標準的普通話口號,帶領著二三十個保安,操正步,做體操。當然,還有其他一些臨時要幫孟鱉代勞的雜七雜八的事情。這些都不算什麽,讓人覺得窩囊的,就是每天中午時分,他要替孟鱉做一件誰都見過但卻見不得人的事情--把孟鱉在食堂多打的一個盒飯,拎回石牌村,帶給紅姑。

  石牌村裏有一家總是散發著紅光的神秘小店,窄窄小小的,店門口既沒有類似於“金鑫”這樣的店名,也沒有“大出血甩賣”這樣的橫幅,隻是乖乖地、心甘情願地被夾在一家煙酒店和皮鞋店的中間。但是,這家店的生命力卻很強,它就一直被夾在那個位置,一夾就夾了很多年。

  這是一家成人用品店,老板娘就是紅姑。

  在我還沒夠年齡弄清楚小店裏賣的那些東西的用途之前,我就已經知道紅姑是孟鱉的女人。事實上,來運鱉背地裏很是蔑視孟鱉--哼,以為送個盒飯,那女人就是他的了,真是白天做個大頭夢,盒飯裏睡張鈔票還差不多!來運鱉這麽說是有根據的,因為他不止一次地看到紅姑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

  類似於來運鱉這樣的話,我老爸聽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了,他也接受過老鄉們許多次對這類事情的“盤問”,可每次他都裝聾作啞,既不接話也不回答。這讓老爸那些“鱉”們感到不爽,他們說,開成鱉這個樣子,就是個拉皮條的。我老爸聽了,既不生氣也不還擊。不過,他們最終都原諒了我老爸,因為誰都知道,我老爸對孟鱉事事順從,沒別的,僅僅是為了爭取下午半個小時去接女兒。

  孟鱉不僅有老婆,還有個跟我一般大的兒子,隻不過他們沒住在一起。他是保安隊隊長,又仗著表哥的力量,打著工作的旗號,在樂運小區的車庫邊,得到一間十來平方米的小單間借住。他老婆在龍洞那邊一個家政公司當鍾點工,兒子也跟著她一起讀書、生活。每個星期六,老婆兒子就過來跟他擠單間,一家人團聚,順便幫他拆拆洗洗的。

  老婆不在,孟鱉下班就去找紅姑,找得太明目張膽了,就不斷被人傳出他愛找雞的話來。有些難伺候的業主向物管處投訴,說小區不能要一個愛找雞的流氓當保安隊隊長啊,風氣都帶壞了。物管處處長是孟鱉的表哥,他警告過孟鱉好多回,要是他再被人發現去找雞,就要被業主委員會聯名撤職,到時候,誰也保不了他。孟鱉心裏雖然氣惱,但是嘴巴上卻不敢頂撞什麽。

  私下裏,孟鱉請表哥喝下幾杯酒之後,懊惱地對表哥說:“我哪裏是去找雞喲,紅姑又不是雞!”

  “賣那種東西的女人,不是雞是什麽?再說了,不是雞,你找人家做什麽?!”表哥一副見怪不怪的不屑。

  喝多了幾杯的孟鱉,眼睛紅紅的,直朝表哥擺手:“紅姑不是雞,她頂多算是我的情人,或者說二奶!”

  表哥一聽,掄起一個巴掌,甩到孟鱉的後腦勺:“你媽個頭,你又不是老板!”

  此後,孟鱉跟紅姑的關係就開始隱秘了下來,越隱秘,我老爸要做的事就越多,也就越讓老鄉們不爽。好在,我老爸是一個脾氣很好的“鱉”,那些人再怎麽不爽,最多就在自己嘴巴裏塞把花生米,咂摸咂摸就過了。

  三

  嗑瓜子的愛好,除了給我老爸留下一個“擻瓜子”的癖好之外,同樣也給我帶來了一個不良習慣。坐在座位上,一節課還沒上到一半,我就因為嘴巴過長的孤單和安靜,導致喪失了聽課的耐心。我開始P股如坐針氈,嘴巴行動起來。我會去騷擾隔壁的同學,撩撥他們說話,屢屢受到老師的警告之後,就隻好自己玩自己的嘴巴--經常口裏小聲地念念有詞,或者用上下嘴唇相互做遊戲,動來動去,片刻不肯安寧。老師三番五次地對我用了各種懲罰,各種教育,都沒有辦法嚇怕我這個不良習慣。最後,班主任給我下了個診斷,她對我老爸說,你這個女兒,有多動症,最好帶去醫院治療。我老爸一聽,就笑了。他對我們老師說,我這個女兒,平時最不好動,理都懶得理人的,鄰居和老鄉們都認為她是塊木頭,她還會犯多動的病?班主任覺得跟我老爸這樣沒文化的人基本上說不清楚,就放棄了。她放棄我老爸的同時,也把我放棄了。她把我單獨放在一個“孤島位”上。

  “孤島位”是一個特殊的位置,在教室的後邊,所有桌子橫豎都對齊之後,離開這些桌子方陣的一米多遠,獨獨單列出了這麽一張桌子。這樣一來,我的前方即使有著人山人海,都似乎與我無關了。

  這個離開同學們一米多遠的“孤島位”,不僅讓我和班級裏的同學都隔斷了,而且還使我出了名。我們學校有個最喜歡跟女同學開玩笑、互相追逐打玩的男體育老師,每次見了我,都用很特異的眼光看看我。有一次,我路過學校教工娛樂室的窗口,那個體育老師正在跟幾個其他班級的女老師打乒乓,他們說說笑笑,聲音很大,被我聽到了。原來他們正在議論我。那個體育老師說,像王蓉這樣的女孩子,我見多了,從小嘴巴就飛七飛八的,長大以後,下麵的嘴巴肯定也一樣飛七飛八的。他這麽一說,其他那些女老師就一邊笑,一邊用手去打他。嘴巴還分上下?我覺得很納悶。雖然不理解,但是我知道老師們肯定是在拿我當笑料,我難過得要命。回到家,我動不動朝老爸發脾氣。我老爸就把我帶到石牌村那條很熱鬧的女人街,讓我自己挑了一件十五塊的小花吊帶背心。我已經六年級了,雖然個子不算高,但是,我穿上吊帶背心,看上去,跟街上那些同樣穿著吊帶背心、化著妝的大姐姐們,相差也不算太遠了,隻是,我那兩條裸露出來的手臂,實在是太細了一點。我穿著新買的吊帶背心,對著鏡子,將手臂曲起,對鏡子揮了揮拳,心裏暗暗鼓勵自己:王蓉,加油哦,很快你就比她們更漂亮了!漂亮起來就不會被人笑話啦!這樣一加油,我對自己的未來立刻充滿了信心。

  我老爸早就明白,買東西是使我高興的一個絕招。我敢打賭,要是我老爸能掙大錢,他一定會帶我到大商場給我買很貴的衣服,也會天天帶我到心愛的麥當勞。可惜我老爸是個保安,他永遠隻能給我買比正版貨少一個字母的東西。唉!不過我並不對我老爸抱怨,隻要一想到管山那些破破爛爛的小孩子們,我就覺得我老爸還不錯,是他把我帶到廣州來,並且他也跟我一樣,再也沒想到要回管山。

  等等吧,長大了肯定有錢!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孟小軍,那個孟鱉的兒子說的。他一邊說,一邊嚼著口香糖。這個跟我同歲的家夥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他現在沒錢僅僅是因為他還小的緣故。

  周末,孟小軍會跟他老媽從龍洞那邊過來樂運小區。他老媽來給孟鱉搞衛生,他就過來“提款”--他每周可以到他老爸這裏領二十塊零花錢。一領到錢,他就跑到石牌村,有時候找我玩,有時候就到網吧。在一天之內,無論身在何處,消失了的孟小軍必然會有兩個時間又出現在家裏--午飯和晚飯時間,準時準點,一次也不誤,一旦吃好了,就又立即跑出去玩了。他老爸氣憤地敲他的腦袋,說他,就懂得回來吃飯,什麽事情也不幫忙做,給那麽多錢給你,你不在外邊吃飯做什麽?孟小軍看著他老爸說,錢是零花錢,又不是吃飯錢!把他老爸氣得夠嗆。偶爾一兩次,他老爸老媽實在不想做飯,就讓孟小軍在外邊幫買盒飯回來,孟小軍想都不用想,就說:“買盒飯沒問題,要附加百分之十的外賣費!”他老爸事後到處自豪地跟人說,這個卵崽,以後肯定能做大事!言下之意就是,以後肯定有錢!

  孟小軍學習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壞,不過由於他無時無刻不在嚼口香糖的樣子,總給人小痞的印象。其實,他長得比孟鱉好看多了。他有兩隻大大的眼睛,眼睫毛又長又翻,額頭前斜斜撇向右並且懂得拐彎的劉海總是長長的,幾乎將眼睛都遮蓋住了。孟小軍這種發型叫“非主流”。在我們學校男生裏邊,幾乎人人留這樣的發型。就像我們女生,長頭發盡管千篇一律被學校要求紮起來,但是,整齊的劉海兩邊,一定各有一小縷頭發飄蕩在耳朵跟前,有了這兩縷頭發,才能算是“非主流”。

  發型是我們在同學當中相互認證的一個標誌。兩個梳著“非主流”發型的人碰到了,無論認識不認識,他們最起碼都是一國的。

  我和孟小軍也是一國的。

  孟小軍比我錢多,所以,每次他到石牌村來找我玩,都是他請客。吃一元一串的麻辣燙,吃一元半一串的烤魷魚,喝兩元一杯的珍珠奶茶。有的時候,他還帶我到網吧,上網玩遊戲。由於他長得比較高,小學六年級看上去就像個中學生一樣,再加上一邊嚼口香糖,一邊玩弄著老爸給他買的那隻二手索愛音樂手機時,看起來顯得很有派頭,也會使網吧管理員忽略了他的年紀,讓他帶著我到裏邊玩個夠。

  將零花錢都花光之後,我們就會在石牌村東逛西逛。有一次,逛到紅姑那家成人用品商店旁邊,我忽然一陣衝動,問孟小軍:

  “你敢不敢進去?”

  “為什麽不敢?裏麵又沒有鬼!”

  “哪你敢不敢進去,對那個櫃台裏的女人喊一句話?”

  “什麽話?”

  “你--是--雞!”

  “那有什麽難!”

  說完,孟小軍從口袋裏掏出最後一片口香糖,放進嘴裏,迅速地嚼了幾下,然後,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小店的門。

  由於小店又窄又深,而且裏邊隻裝了些暗暗的紅燈,所以,孟小軍一邁進店門沒幾步,我在外邊就幾乎看不見他了。仿佛他懂得玩穿越,進了這個門,就穿越到了秦朝或者是外星球去了。

  沒過一會兒,我果然聽到孟小軍在暗處大聲地喊出了一句話:

  “你--是--雞!”

  然後,我就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很快,孟小軍從暗到明緊接著出現在我身前,抓起我的手,拚命地向前跑。

  我一邊跑一邊覺得興奮和緊張。跑了幾步,就聽到後邊傳來一個女人凶狠的聲音--

  “我要是雞,你老爸就是龜公!去你媽的死龜公蛋!”

  我們以為她要追出來,跑得跟不要命似的。一直到確認安全了,我們才敢停下來。

  “這個死八婆,好凶啊,我隻不過喊了一句,她就追出來罵!那麽大聲,滿街都聽到了!”孟小軍氣喘籲籲地說。

  此刻,我的心裏爽透了,有一種報了仇解了恨的舒暢。

  “嘻嘻,可能今天她大姨媽來了!”也許是心情太輕鬆了,說出這樣的話,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害羞。要知道,六年級的時候,我還沒見過“大姨媽”呢。

  沒想到,這件讓我報仇般快樂的事情卻使孟小軍遭了殃。他被他老爸狠狠地打了一頓,最後他還供出了是我教他喊那些髒話的。

  “我靠,那個死八婆,居然添油加醋,我隻喊了一句,她竟然向我老爸告狀,說我罵了她好多髒話。”過後孟小軍憤憤不平地對我說。

  可憐我老爸,被孟鱉叫到了他房間,目的不是告我的狀。他認定我之所以會對紅姑說那些下流話,是我老爸教的。他威脅我老爸,要是再聽到有下次,我老爸享受的一切優越待遇全都取消,別說每天五點半離開半小時,就算是半分鍾也不給!

  實際上,到目前為止,孟鱉給我老爸的“一切優越待遇”也就是那半小時而已。不過,恰恰是這半小時,讓我老爸在孟鱉麵前完全失去了個性,他即使被孟鱉罵得很慚愧,很沒麵子,但也不過就隻是扯著勉強的笑容,朝孟鱉道道歉,點點頭。

  相比起老爸這一次被威脅,更為嚴重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一件大事。

  那天,也是星期六,孟小軍又來找我玩。我們像往常那樣,吃了零食,又在網吧玩了遊戲。這次的遊戲玩得特別鬱悶,打聯機CS,遇到高手,我們屢屢掛掉,有好幾次,竟然被射到連抬頭的機會都沒有。從網吧出來之後,我們也沒錢吃東西了,隻好慢慢地穿過石牌東路,回家。

  石牌東路周末簡直就像管山的趕集日。在人行道上,到處都站滿了走鬼,一個小塑料布攤在地上,一隻大旅行包敞開,一輛破單車架起來……賣什麽的都有。他們一旦聽到有通風報信者大聲叫“走鬼”,便迅速地卷起東西四下逃竄,逃到市場裏,逃到巷子深處,逃到公共廁所裏的都有。對於這種情況,我們見怪不怪。

  無聊的我和無聊的孟小軍,決定在石牌東路上玩一次遊戲。

  “走鬼啦!走鬼啦!”

  孟小軍嚼著口香糖,在人群裏叫了幾句,然後帶頭跑動了起來。

  他一喊,引起了強烈的騷亂。現在回想起當時的場麵,孟小軍那幾聲喊叫,就像觸動了沉睡的怪物的某根神經,一驚醒起來,簡直是令人難以想象的混亂!

  下遊的小販們由於不明就裏,聽到喊聲,馬上熟練地收拾起東西,駕輕就熟地朝早已經瞄好的安全地段跑。沒想到,上遊的小販們很快發現了那個在人群中奔跑喊叫的孟小軍,僅僅是個小屁孩,而且這個小屁孩一邊喊還一邊忍不住地露出了惡作劇的笑。

  在我還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已經離開我有十來米遠的孟小軍,就被一群小販圍住了。他們知道這場虛驚是來自於這個小屁孩,憤怒地將他揪了起來。

  我嚇死了。我在腦子裏迅速地想辦法。好在這裏離樂運小區很近,在他們開始號叫著要教訓這個小屁孩的時候,我拔腿就跑,跑回樂運小區,找我老爸。

  當我老爸和孟鱉以及一大幫保安趕到石牌東路,孟小軍已經明顯被打過了。他蹲在地上,狂哭不止,額頭上那一撇長長的“非主流”頭發完全垂了下來,幾乎蓋過了他嚇得蒼白的臉。孟鱉和我老爸以及一幫保安,穿著樂運小區的保安製服,朝圍觀著的人凶惡地吼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孟鱉他們那一身製服起了一定的震懾作用,還是他們打了小孩理虧的緣故,又或者是做生意的人不想惹是生非,人群很快就沒了聲音,並且四下散開。

  由於找不到打人的人,孟鱉他們有力也沒處使,隻好帶著孟小軍,一路罵罵咧咧地回家了。

  當孟鱉再次“調查”到孟小軍這次惹的禍,又是跟我在一起,他惱火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認為我指使孟小軍幹了這件蠢事。

  這一次,孟鱉不僅狠狠地罵了我老爸,而且還狠狠地罵了我。他對我老爸說,你那個缺教的伢,她要成個爛女我不攔她,千萬不要來搞到我伢,我伢子以後是做大事的人,你那女伢,遲早是要爛蘋果心的。

  我老爸沒想到孟鱉會罵出這麽難聽的話。在管山話裏,罵女人爛蘋果心,比廣州話罵“丟你老母嗨”還要難聽,大概蘋果心就是指女人的那個地方吧。

  我老爸的臉通紅通紅的,他抬起頭,看著孟鱉,憋出了一句話--孟鱉,關伢子麽事,伢子還小,哪裏懂得會搞出這麽大的事?

  “不關她事難道是我伢子的事?上次也是她,教我伢講那麽多下流的話,不要臉!我看你趁早把她送老家算了,過一陣,被人搞大了肚子都不知道是誰的!”

  話音剛落,我就看到老爸“噌”地衝到他跟前,飛腿一腳掃過去。因為腿抬的幅度很大,我在旁邊,能清楚地聽到我老爸褲兜裏揣著的那把瓜子,發出了稀裏嘩啦的聲音。

  孟鱉和我老爸扭打了起來。小區裏剛好路過的住戶以及聞聲而來的保安、工作人員們也圍了過來。那些“鱉”們將我老爸手手腳腳死死地抱住了。也有一些人過去抱住了孟鱉。老爸那張漲紅的臉上,看著並不像打架的人那種凶惡。他那雙一直盯著孟鱉的眼睛,與其說是暴力的,不如說是生氣的,隻不過,我從來沒有看到過老爸生那麽大的氣。

  四

  打架後的那天晚上,我老爸跟來運鱉又在門口的走道上,抽煙,嗓門大大地聊天。他們說的每一句管山話都傳進了我的耳朵裏。

  我老爸回憶起了幾十年前,在他十來歲的時候,他老爸,也就是我管山的爺爺,為了一塊肥豬肉,跟生產隊隊長幹了起來。起因就是我老爸跟生產隊隊長兒子的一場爭奪。

  那天是村裏的墟日,我爺爺帶著我老爸趕墟,逢上一戶人家娶媳婦,我爺爺看我老爸嘴巴饞死了,實在不忍心,就從籮筐裏摸出幾隻計劃著帶回家給我奶奶拜祖墳用的油糍粑,問人討了幾張紅紙,把油糍粑染染紅,變成了婚嫁送禮用的紅油糍粑,然後帶著我老爸混進了結婚酒席。那個時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即使是結婚酒席,也罕見幾點肉星,所以,當我老爸在飯桌上好不容易發現了一塊肥豬肉,並且迅速地伸出筷子夾住了它,並且準備往自己嘴巴運送的時候,半路居然殺出了一雙筷子,生生劫走了那塊快到嘴的肥肉。

  十來歲的老爸沿著那雙筷子望過去,就看到了已經開始咀嚼那塊肥肉的生產隊隊長的兒子,一個塊頭比自己大許多的少年。然而,一塊肥肉在那個年代的誘惑力,以及少年氣盛的不可欺侮,使我老爸不自量力地向生產隊隊長的兒子挑戰了起來。

  我老爸在講這些的時候,我坐在房間裏一邊聽,一邊竟然在腦海裏,動漫一般地出現了那些打架的場麵。那些人物,都是以遊戲中的卡通人物形象出現。我老爸矮矮瘦瘦,長得很清秀,眼睛嘛,還是我喜歡的那種大大的,他的頭發染成了金黃色;而那個生產隊隊長的兒子呢,雖然比我老爸高大,卻賊眉鼠眼,顴骨高高,形象極其醜陋,他說起話來既大聲又霸道。我不僅想象了,而且還用動漫卡通語言來配了音。

  我在心裏為我老爸對來運鱉回憶起的那場他在十來歲時的打架進行了現場直播。

  結果,當然是我老爸輸了。我老爸一輸,也體現出了一個少年的必然反應--像白天的孟小軍被小販們打過後,狂哭不止。我老爸一哭,我爺爺就站了出來,他要為我老爸討公道。我爺爺跟生產隊隊長就幹了起來,直打到雙方都見了血。幾年後,我爺爺跟生產隊隊長一夥人到山上撿靈芝,不知道為什麽議論起那次打架,他們倆到頭來誰都不肯認輸,後來,仗著酒意,他們在山上,讓鄉親們當裁判,進行了一場摔跤比賽。

  嘻嘻,來運鱉啊,想起來都奇怪,天下就沒有一個老子不為兒女打過架的呢!

  是啊,開成鱉,我小時候也到處闖禍,我老爸替我吵架打架,不知道有多少次。我老爸是個急性子,一吵就要打,打又打不過別人,還是忍不住要打,搞到經常有傷。

  這兩個“鱉”開始回憶童年,順便又回憶起了管山。我頭一次從我老爸嘴裏聽到那麽多有趣的事情。他小時候的,管山爺爺奶奶的,管山大伯的……以往,我老爸跟人也經常說起管山,不過,那個管山都被還不清的人情債和斷不完的家務事壓得重重的,一點都不好玩。唉,也不知道老頭子現在什麽樣子了?我老爸長長地歎了一口大氣。

  嘿,我老頭子昨天還跟我通了電話,說才到縣醫院去換了一排新牙,七十多歲的老頭子,還要換牙,吃東西一點都不能輸的!

  哈哈哈哈……

  聽到屋外這兩個“鱉”快樂的笑聲,我也在心裏偷笑。我的笑,更多是因為知道了我老爸居然為一塊肥豬肉跟人打架,還連累到我爺爺也參與了戰鬥。我在想,要是我認識那個十來歲的老爸,我們一定可以玩得很來,我甚至可以教他怎麽將那塊肥豬肉從那個笨蛋嘴裏騙出來!

  老爸和孟鱉的矛盾,導致我老爸沒有了每天半小時的“優越待遇”,我在六年級的下學期,要每天自己一個人穿越那條又深又暗的隧道。

  我老爸說,要是害怕,就大聲地嗑瓜子,把瓜子嗑得響響亮亮的,肯定沒事。我老爸總是這樣的,從小到大,隻要遇到一些他解決不了的事情,或者遇到我在某個要求得不到滿足大哭大鬧的時候,他就會掏出一把瓜子放到我手上哄我,或者自己在一邊沉默地嗑起瓜子來。仿佛嗑瓜子真的成了他解決問題的一個藥方。所以,每天上學之前,我老爸堅持抓一大把瓜子放進我的校褲褲兜裏。

  實際上,在穿過隧道的時候,我哪裏還有嗑瓜子的心情?一進入那個人又少光線又暗的地帶,我絕對就要開始奔跑。我從東入口,一直奔跑過隧道,再奔跑到西出口。每次都如此。我一奔跑,我的褲兜裏也發出了像我老爸褲兜裏常常發出的那種沙沙沙沙的聲音。聽到這些沙沙沙沙的聲音,我覺得我老爸就在身邊,跟我一起奔跑,或者說在跟我比賽誰跑得快。這聲音一響起,很奇怪的,我居然就不那麽害怕了。

  自從我獨自穿越隧道之後,我老爸就規定我每天放學回家,繞一個小彎,經過樂運小區的東門。這樣一來,讓他看到我,他才能放下心。

  每天,我成功地從隧道口出來之後,總是會邁著得意的步伐,朝樂運小區東門走去。還沒到,準能看到我老爸站在東門的外邊,伸長了脖子,遠遠地朝我這個方向望過來。一看到他,我更得意了,故意走得慢悠悠的,還不時伸手到褲兜裏摸出幾粒瓜子來嗑。有時候,將那些瓜子殼攢在手心裏,等走到他的身邊,我就伸出手來,我老爸就明白了,笑嘻嘻地,一張大手一攤開,便接住了那把瓜子殼。有的時候,我手裏什麽都沒有,還是握著拳頭將手伸過去,他攤開手要接,我問他,有?沒有?這個笨蛋十有八九會猜錯,他一猜錯,我就哈哈大笑,我一笑,他仿佛就更樂了!當然,很多時候,我會懶得理他,就算經過他,既不說一句話,也不看他一眼,他也依舊那樣笑嘻嘻的。要是小區裏那些“鱉”們看到這樣的情景,準又會說他天生命賤,養了這麽個怪女兒,竟然還當成個寶貝。

  比我能夠擺脫對隧道的恐懼更值得歡喜的事情,是我老爸因此而擺脫了對孟鱉的服從。他不再每天捏著兩雙油汪汪的油條放到孟鱉的窗台上,更不會再替他喊著那些不標準的口號出操,更不會再幫他把盒飯帶到紅姑那間烏七八糟的小店裏。他輕輕鬆鬆地站在樂運小區的東門,安心地做著保安的分內事,分外的那些事情,他一概不理。

  我老爸一輕鬆,孟鱉可就不輕鬆了。他開始密切監督我老爸,坐在小區正門保安崗亭的幾個視頻屏幕前,他獨將東門的那個屏幕放成全屏,那樣,我老爸就清清楚楚地站在電視裏,他那些沒事愛擻瓜子、哼小曲甚至是摳鼻屎的動作,都一一被孟鱉看在眼裏。隻要這些動作過於頻繁或者說過長時間地持續,我老爸腰後別的那隻對講機就會哢哢哢哢語音不清地發出聲音--東門,東門,老王,你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要搞那麽多小動作,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我老爸一聽到這些聲音,就會自覺地朝頭頂上方的攝像頭望望,盯著那隻黑乎乎的小孔看上一會兒,仿佛那就是孟鱉的眼睛。

  我老爸知道,孟鱉老是針對他,並不是因為我闖的那些禍,主要是他再也不幫他送盒飯給紅姑了,這讓孟鱉感到無比煩惱。

  現在,午飯後,人們會看到孟鱉用一隻黑色的塑料袋包起一隻盒飯,卷得小小的,夾在自己的胳肢窩下,兩手插在褲兜裏,裝作什麽也沒拿,急急忙忙朝石牌村走去。小區裏那些“鱉”們看到他這個樣子,都在私下裏打賭,要不了多久,孟鱉肯定受不了,肯定要跟那隻雞分開。

  五

  “東門,東門,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孟鱉的聲音,常常毫無防備地從我老爸腰上的對講機傳來。我老爸總是慢吞吞的,一點都不急著回應,權當是信號不好,沒聽到。我老爸一不應答,孟鱉就在他腰上不斷地喊,喊得快要發火,人就打算要衝到東門來了,我老爸才懶洋洋地把對講機從腰上取了來,喂喂地回答起來。對於老爸這種態度,孟鱉也沒辦法。相比從前,我老爸守東門更加盡職了。他每天除了上廁所之外,哪裏都不去,就守在東門,禮貌對待業主,還熱心地幫業主抬一些重物。由於我老爸一副憨憨的樣子,人氣也旺,不少業主有閑會在東門邊上停留幾分鍾,跟我老爸說說話。

  小區裏有些早就看不慣孟鱉的人,對我老爸敞開了懷抱,歡迎這個孟鱉曾經的小嘍羅回到他們的“組織”。在他們看來,我老爸對孟鱉事事順從到事事懶散的轉變態度,是對孟鱉一次有力的背叛和打擊。他們說,蚊子再小也是肉長的,連最老實的開成鱉都跟他翻臉了,這個鳥人,遲早要當不成隊長了。

  我老爸對孟鱉當不當隊長一點都不關心,然而,他卻並不拒絕那些人為他敞開的懷抱,相反,他在這懷抱裏待得舒服溫暖。他感到了多年來作為一名保安所沒感受到的成就感。

  這些成就感,具體地說來,是從我老爸腰上升起來的。每當孟鱉用對講機,嘰裏呱啦氣急敗壞地呼叫我老爸的時候,我老爸除了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之外,要是恰好遇到一兩個“盟友”就在身邊,他會把腰挺得直直的,主動地走近去跟他們說話,將孟鱉那急躁的呼叫聲,輕鬆地帶到他們麵前,讓他們看他對腰上的聲音是多麽的不耐煩,多麽的不在乎。

  在這些“盟友”的鼓勵之下,我老爸是多麽得意啊。照這個樣子,要是時間可以倒流,我老爸可以重新回到三十多歲,他一定不會甘於守在那個沒前途的東門。

  “蚊子再小也是肉長的。”我老爸現在時常把這句方言掛在嘴邊。來運鱉搞不懂了,就反問我老爸:“難道你就不是肉長的?什麽東西不好做,要去做一隻飛蚊?”

  有一天中午,我老爸腰上的對講機又開始哢哢哢哢地發出了聲音。這一次,孟鱉讓我老爸到辦公室找他。我老爸回答他說,現在是上班時間,走不脫。孟鱉說,就十分鍾,我讓劉森到東門頂你一下,你快點過來,找你有急事。

  我老爸隻好慢吞吞地離開東門,到孟鱉的辦公室去。誰知到了孟鱉的辦公室,孟鱉又指他到自己的宿舍裏去。

  轉來轉去,最後,到了孟鱉的宿舍裏,孟鱉對我老爸的態度竟然一百八十度轉變,仿佛對講機上的那個孟鱉是假的替身,而在宿舍裏的這個真身,竟然用帶著請求的語氣,讓我老爸終於搞明白--孟鱉是讓自己下午陪紅姑到醫院去。去醫院做什麽?陪紅姑做人流手術!

  我老爸一搞明白,就像身上安了彈簧一樣,從孟鱉的身邊彈了開去。他搖著頭,徑直往宿舍門口走出去。

  孟鱉一把拉住我老爸,軟軟地求了起來。他說,要是他去醫院,被人看到了,就搞大了,搞不好要傳到他老婆那裏,搞不好老婆孩子都不要他了。又說,要是沒人陪紅姑去醫院,她一鬧起來,小區都知道了,搞不好飯碗都保不住了。

  我老爸生氣地說,那又怎麽樣?關我麽事呢?是你搞女人又不是我搞女人!孟鱉好說歹說,跟我老爸拉拉扯扯,並做起了我老爸的思想工作。

  “開成鱉啊,我們都是老鄉,又在同一個小區上班,而且,還那麽巧,我又剛好負責管理你們,要是你這次不幫我,恐怕以後,會很難管理啊。”

  我老爸一聽這話,拉扯的力度仿佛減弱了些。孟鱉感受到了這些力度的減弱,連忙繼續說了下去--開成鱉,我們都是從管山那個窮地方出來混飯吃的,難道誰還願意看著誰又回去過窮日子?你和我,四十多歲了,沒了這裏的工作,出了這個小區,就連搬運工都找不到來做!你伢跟我伢同歲,讀完書以後在廣州找個工作,成個家,有間屋,到時候,我們就是業主的老爸啦,你說,當業主的老爸好呢還是當業主的門衛好呢?

  我老爸知道孟鱉比自己能扯,所以,他堅決不搭話,他想,我說不過你,我不回答,那也等於你說不過我!

  我老爸被孟鱉強行留在宿舍裏。孟鱉既向他道歉,又向他訴苦,他想走也走不脫,隻好坐了下來。聽著聽著,我老爸就從褲兜裏摸出一把瓜子,嗑了起來。

  我老爸一嗑瓜子,孟鱉就給我老爸接水喝。

  孟鱉看我老爸不著急走了,心裏就放鬆了,似乎對整件事情有了把握。孟鱉跟我老爸說起了很多心裏話。他說,其實,他也不知道紅姑肚子裏的孩子是不是他的,但是,有什麽辦法呢?她硬說是。唉!等這件事了結之後,他就是閑得在家數卵毛,也再不到紅姑那裏去了,打死都不去了!

  我老爸看著孟鱉癟衰衰的可憐樣子,又聽到孟鱉說要在家數卵毛,他心裏覺得好笑,隨即一股解恨的笑聲隨著他喉嚨那口濃痰滾了出來。

  我老爸一笑,孟鱉就完全鬆懈了,他一鬆懈,就恢複了以往的得心應手,也嘿嘿笑了起來,衝我老爸說,我知道你會幫我的,你幫了我也等於幫了紅姑,再怎麽說,她以前肯定也喂過你幾口,是吧?

  沒想到,我老爸一聽這話,當即翻臉。他從凳子上一蹦起來,二話不再說,就朝門口衝了出去。孟鱉都還沒想明白自己到底哪裏說錯了,我老爸已經打開了宿舍門,走了出去,嘴上罵罵咧咧著,一直朝東門走去。

  我老爸回到東門站崗,哪裏都沒有去,就牢牢地守在那裏,直到黃昏降臨。

  期間,孟鱉在老爸的腰上發出過好多次呼叫,我老爸都沒有理會,他的臉黑沉沉的,好像明擺著被孟鱉揩了多少油,他吃了多大的虧一樣。

  那個下午,小區裏值班的保安們都知道我老爸跟孟鱉發生了爭吵。老爸的那些“盟友”,四處探聽情況,以了解我老爸跟孟鱉拉開“戰事”的原因。當他們圍在我老爸身邊,我老爸終於憋不住,將孟鱉要他陪紅姑去醫院打胎的事情說了出來。他們即刻對孟鱉這種齷齪的行為進行七嘴八舌的指責,並且堅定不移地表示站在我老爸這一邊。

  “他以為他是誰啊?自己拉了屎還要別人幫擦P股?”

  “別理他,讓那個女人來鬧最好,一鬧,他那隊長肯定就被撬掉了!”

  “真是的,這種說都說不出口的事情,還讓別個來幫,真當別個是傻子啊?”……

  在這些聲援之下,我老爸頓時覺得豪情萬丈,他像是一名領袖,斬釘截鐵地對大家說:“你們在這裏給我作個證,今天下午我要是到醫院去,我王開成就是烏龜王八!”說完,他把腰上的對講機抽了出來,一關,就扔到了崗亭裏的桌子上。

  孟鱉見我老爸對他的呼叫始終無動於衷,沒過多久,便氣鼓鼓地走過來東門。

  我老爸就當沒看到孟鱉,繼續站在那裏,一副管他三七二十一的架勢。

  孟鱉少見我老爸這副英勇就義般的模樣。當他一站到我老爸的身邊,還沒說話,很快就能感覺到我老爸的神氣來自何方。因為他發現了分布在東門周圍的那幾個“鱉”。他明白,這幾個人一直是他眼中的釘,是整個保安隊伍裏的“刺頭”,最難管理了。他萬萬沒想到,這個老實巴交、一向不愛惹事的老王,竟然也“投靠”了他們,並且由於“投靠”了他們而變得不服從、難管理起來。想到這裏,他更來氣了。他既是對我老爸,也是對周圍的那幾個“刺頭”惡狠狠地說,老子今天就看你能站多久,有種你一秒鍾都不要走開。

  我老爸也朝著孟鱉惡狠狠地說:“今天下午我要是離開東門一步,我王開成就是烏龜王八!”

  說完,他用眼睛瞥了幾眼在東門附近的那些“盟友”。那些人為了給我老爸作證,也為了看一場好戲,一直散落在離我老爸不遠的周圍,不肯離去。

  孟鱉和我老爸,兩人賭氣地,齊齊站在東門口。

  眼看著,小區裏進出的人越來越多了起來。那些人跟平常一樣,手裏拎著菜,肩上背著包,他們邁著一天工作之後的疲勞步伐,跨進了東門。他們哪裏有工夫去察覺這個跟自己擦肩而過的保安臉上,升起了跟往日不一般的笑容;他們更不會有興趣去了解,這個多年來如一日地對他們迎進迎出的保安的內心,此刻,是如何在翻騰著洶湧的波濤。

  過了一段時間,我老爸的呼吸開始急促,臉上的表情明顯很不自然,似乎在忍受著什麽難以抑製的狀況。而且,他的兩隻腳相互交替地換著重心,P股夾得緊緊的,拳頭也不自覺地握了起來。

  又過了一陣,不僅是孟鱉,就連那些稍微遠一些的“盟友”們都感覺到了,我老爸的意誌並沒有先前那麽堅定,他的身體開始搖搖擺擺站不穩,他的眼睛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著什麽,他的神情是那麽的著急難耐。

  孟鱉看著我老爸,以為他累得站不住了,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說,一秒鍾也不能走開,哼,我看你到底撐到什麽時候!一邊說,一邊還輕鬆地做起了上下立蹲的運動。沒想到,孟鱉在我老爸身邊,那樣地一立一蹲,一立一蹲,終於讓我那可憐的老爸崩潰了。隻見他臉上冒出的汗,迅速地聚集到了他的鼻翼,那些汗珠已經無力攀爬了,絕望地滾了下來。如同那汗珠的滾落,我老爸也落荒而逃。他用兩隻手,死死地捂著P股,像是被誰急促放出去的一根箭,明確地朝樂運小區的工作人員廁所方向逃去。

  我老爸一跑,其他人就緊張起來了,一動不動地伸長了脖子,眼睛定定地朝我老爸逃跑的方向望去。

  剛開始孟鱉還想不到,為什麽我老爸說跑開就跑開了呢?等他明白到我老爸是因為憋不住,衝到茅廁去了,他立刻勝利地開懷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屎都憋出來啦!哈哈哈,哈哈哈……

  孟鱉指著我老爸奔跑的方向,一邊笑一邊示威地朝周圍的那些人大聲嚷嚷著。你們看,你們看,老王拉屎了,難怪剛才跟他站在一起,一股臭味,怕是拉在褲子上啦,啊哈哈哈……

  孟鱉樂顛顛地朝那幾個“刺頭”得意洋洋地又笑又跳。看得出來,那幾個人對我老爸薄弱的意誌失望透了,但是目睹我老爸捂著P股朝廁所衝去的那一幕,又讓他們忍不住笑。失敗者是不能笑的。但是,同樣意誌薄弱的他們最終還是笑了,就好像剛看了一場難得一見的鬧劇,不笑,那是不可能的。

  由於孟鱉一開始就咬定我老爸拉屎了,所以,我老爸“跟孟鱉打賭賭出泡屎來”這樣的傳聞,很快從樂運小區傳到了石牌村。

  那個放學的黃昏,我像平時一樣,以一種炫耀的腳步走向樂運小區。在遠處,我既沒看到總是像一杆旗插在那裏、朝我這個方向探頭探腦的老爸,到了近處,我也沒有找到總是像個傻瓜一樣見到我就笑嘻嘻的老爸。

  快回去吧,你老爸回家等你了。代替老爸在東門口站崗的,是跟老爸穿著同樣製服的另一個“鱉”。當他說到“你老爸”這幾個字的時候,竟然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六

  我和孟小軍一起在網吧玩過好多種遊戲。每一種遊戲裏,都有朋友和敵人,都有好人和壞人,當然,也都有仇恨。遊戲裏的對手,隻要遇見了,沒有任何理由就會仇恨地開火,阻擊。我在遊戲裏扮演過很多角色,解決過很多仇恨,可是,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仇恨是有味道的。

  仇恨有什麽味道?

  仇恨有屎味。

  那個晚上,我就聞到了仇恨的屎味,在出租屋裏,四處環繞,整夜都在。如果在電腦前,我會用左手摁住那隻ctrl鍵,右手瘋狂地挪動上下左右的光標鍵,將彌漫在家裏那些仇恨的屎味射殺得稀巴爛。可是,仇恨隻是一股沒有形狀沒有顏色更沒有武器的屎味。

  我老爸整個晚上,沉默地坐在凳子上,雙手無力地垂放在兩腿之間。一個人坐在凳子上的老爸,看起來,是那麽孤獨,那麽的沒卵用。

  我鄙視這樣的老爸。我厭惡地看著他。他在家,總是穿著那件西門子電器開業贈送的黃色T恤,領子都已經洗得寬寬鬆鬆,幾乎能同時塞進老爸的兩個脖子。我覺得我老爸就跟這件免費的破T恤一樣不值錢。我怎麽會有這樣的老爸啊,跟人打賭賭出泡屎!天啊,要是學校裏的老師和同學知道了,要是孟小軍也知道了,要是……我真的覺得丟臉死了。

  我一句話都不願意跟我老爸講。吃飯、洗澡、上床睡覺,整個過程,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

  我躺在床上,捕捉著那股跟我玩遊戲一般的屎味。這種遊戲讓我很疲倦,我覺得我快要睡著了。在我的意識還沒有掉進睡眠那隻巨大黑屏幕的時候,我聽到我老爸出門了。他在門外找來運鱉說了幾句話,說完之後,就走遠了。

  很奇怪的,我老爸一離開,那股屎味就逐漸地減淡了,慢慢地消散了。我也就慢慢地睡著了。

  要是我知道,我這一睡,就跟我老爸分別了,我一定不會讓自己睡著。就算困死,也不會睡去。我一定會像我老爸那天下午死死地守著東門一樣,守著我老爸,就算拉屎拉尿也不讓我老爸跨出門半步。

  可是,我老爸為了將那股仇恨的屎味帶出門,帶出我的生活,他趁我睡著的時候,去找了孟鱉,並且用一把短刀,將仇恨還給了孟鱉。

  在我管山的大伯還沒來到廣州之前,來運鱉接管了我,他不止一次地懊悔著說,要是那天晚上我能看到你老爸褲兜裏裝著一把刀,我死都不會放他去找孟鱉的。又說,誰會知道他褲兜裏裝著一把刀喲,他平常都喜歡把手放在褲兜裏,誰知道那裏麵不是揣著瓜子?唉……那個差一點被我老爸刺中心髒的孟鱉,躺在病床上,向警察回憶說,他當時一點防備都沒有,誰都知道老王平常總是喜歡把手放在褲兜裏,所以老王來找他的時候,盡管手一直放在褲兜裏,他也沒多大在意,直到老王走近自己,手從褲兜裏抽出一把短刀,刺過來的時候,他才懂得躲閃……

  警察做出的結論是:凶手王開成和受害者孟毛因為白天發生了爭執,導致王開成懷恨在心,晚上跑到孟毛的住處,用事先就藏在褲兜裏的凶器,蓄意行凶……

  孟鱉受傷以後,孟鱉的老婆就辭掉了龍洞那邊的家政工作,說是要照料孟鱉。小區裏的保安們都說,她是來管理孟鱉的賠償金的。我老爸砍傷了人,要賠償損失費。聽孟鱉老婆說他們打算申請十萬。

  天啊,十萬塊!不僅對我老爸,對整個石牌村裏所有的“鱉”來說,都是天文數字啊。他們認為孟鱉這兩夫婦太黑心了。

  挨一刀就要人十萬塊?

  那個整天在石牌村村口攤開象棋邀請人下並且邀請人下注的老秦,因為長得又黃又瘦,他們叫他“板鴨”。他仗著自己走南闖北,經的事多,沒棋下的時候,喜歡跟人高談闊論。他跟一堆人討論起這十萬塊的時候,滿臉鄙夷,他說,這孟毛根本就是個法盲!這一刀下去,沒破內髒沒傷功能,沒掉骨頭沒掉肉的,哪裏就能賠到十萬塊?做他的美夢吧!“板鴨”還舉了他一個親弟弟的例子。他弟弟在溫州做鋸木工的時候,不小心把大拇指給鋸斷了,最後還隻是賠了一萬三千。“板鴨”說,掉一隻大拇指才一萬三呀,還是有錢的老板賠的哩!

  “板鴨”說這些的時候,來運鱉一直就站在“板鴨”身邊。平時,他是最不願意在“板鴨”身邊停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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