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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沿河村紀事

  魏微

  1

  十五年前,我曾走訪過一個小山村,那時我還是個在校大學生,暑期跟隨兩個師兄去做社會調查。這個小山村位於廣西境內,依山傍水,風景秀麗。

  這個名叫“沿河”的小山村在中國社會發展史上曾暴得大名,這得益於我導師湯東林先生。湯先生曾在1937、1946、1964、1978年四次光臨該村,見證了我國社會發展不同時期在這個小山村的縮影,成就了著名的《沿河村調查》一書。此書無爭議地被視為國內社會學的奠基作之一。

  湯先生對沿河村很有感情,把它視為第二故鄉,隻可惜他當時已垂垂老矣,無法履行他的第五次出行計劃,我們的走訪,正是在他的授意下進行的。“過去看看--”他這樣囑咐我們,“不要帶什麽目的,我當年也是這樣,就是過去玩兒,隨便看看,若有可能的話,跟他們做做朋友。”他報了幾個人的名字--其中一個王寡婦--一若是還活著,叫我們代他問聲好,“你們就說,湯某人很想念他們!”老先生大聲嚷道。

  他那天非常興奮,躺在床上給我們畫沿河村的線路圖,我們明知幾十年間滄海桑田,他的那些線路對我們未必有用處,可是也隻能由他如此。老先生天性開朗,心思單純,到了晚年尤盛,我們幾個學生受他影響,亦都相當有“個性”,再加上當時年輕氣盛,自恃有老先生的保護,常常會做些出格之舉,這都是後來我們參與沿河村一係列事變的前提;湯先生似乎也略有預感,提醒我們說:“現在外麵很亂的,你們當心點!尤其是你--”他指指我說,“花花裙子什麽的就不要穿了。”說得我們三人都笑起來。

  據湯先生介紹,該村“怪有意思的”,和我們想象中的小山村一樣,它曆史悠久,民風淳樸;隻因地處邊地,村民們有尚武之風,三百年間,該村出過兩個武狀元,十六個軍閥匪首,還有數以萬計的蝦兵小嘍羅。總而言之,這是個盛產好漢的地方,血性、浪漫、勇猛……凡此種種,皆見於當地的史料記載,以及村老們的坊間傳唱。

  當然這一切,湯先生也未能有幸目睹,即便在他最早抵達該村的1937年(此時戰爭還未波及南方),他對該村的“驍勇善戰”也未能有絲毫體察。他看到的隻是一個貧乏安靜的村莊:農田,水牛,炊煙,村舍。村頭一棵老榕樹,一條小河從村中潺潺流過……和內地任何一個小村落一樣,這裏馴順而守舊,是一個成熟、完整的農村宗法社會。村民們拘禮,樂天,懶惰--雖然一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在湯先生看來,他們近乎在打盹。

  “這幫猴兒們萎了,”村裏一個老人告訴湯先生,“他們過不了安生日子,除了幹些偷雞摸狗的營生,身上哪兒還有一點祖先的血脈!”

  湯先生一住三個月,此間不通音訊,恍若天上人間,待他走出沿河村的時候,才知世界已生大亂,所以數年以後當他舊地重遊,得知當年“喝酒聊天”的夥伴們多半已戰死沙場,他一點都不感到奇怪。

  “作戰才是他們的職業--”湯先生後來總結道,“可惜他們多數生不逢時,到了你們這一代啊--”老先生搖了搖頭說,“更難了,現在到處搞經濟。哪兒有他們的用武之地!”

  他還囑咐我們,過去給他們支支招,教他們賺點小錢,“可憐那個窮的!”但不可介入太深,“村裏的那些個經濟啊,政治啊,人事啊,碰都碰不得!記住你們的身份,隻是旁觀者,交交朋友那是可以的。”

  “哈哈。交朋友--”老頭兒得意洋洋地說,“我是最擅長的了,我在當地有很多朋友,你們隨便打聽--”他從眼鏡上方看了我們一眼,嘴角漫出微笑來,“但是也不要亂打聽噢,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就算啦。”

  老頭兒喜歡耍噱頭,我們早已習慣了。不過我也略略有些好奇,就是他提及的那個王寡婦。王寡婦是何許人也,這是我們在南下的火車上一直津津樂道的話題。可是誰能料到呢,在到達沿河村不久,我們就撇開了王寡婦,很快投身到另一段生活裏去了。我們忘了先生的囑咐:要做一個旁觀者;而記住了他的另一囑咐:生活是重要的,學問隻是附帶。

  我順帶說一句,我們在沿河村發生的一切,跟導師沒有任何關係。這些年,我隻是有感於他的諄諄教誨,以及他對於我們人品、性格、生活所形成的巨大影響,才決定寫下這些,作為他“沿河村調查”的一個後續性花絮,並以此來紀念他。我導師卒於2004年,享年八十六歲,其時距離我們沿河之行正好十年。

  2

  沿河村地處山窪,四周群山環繞,交通頗為不便。我們一路輾轉到了鎮上。不得已攔了一輛手扶拖拉機才得以進人。路是沙石小道,平時人來車往尚可通行,一旦逢上雨天,則整個村寨的交通即陷於癱瘓。車主也是沿河村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名叫胡性來--這名字起得怪異,我和兩師兄都忍不住笑起來。

  胡性來也笑,“你們別亂想,我這人從來不亂來的。”他從駕駛座上轉過頭來,有點不好意思,“我們鄉下人,名字都是亂起的,後來到了部隊上--”

  “你也當過兵?”

  “當過啊。我們村裏,半數以上都當過兵,不過現在也不容易了,還得走後門,所以現在當兵的也少了。”

  “那你們現在幹什麽?”

  “幹什麽?--”他展顏一笑,“到了就知道了。”

  胡性來非常熱情,為了陪我們說話,他把車速降下來,一路上給我們介紹沿河村的風土人情,口氣甚是謙卑,“我們鄉下人”“我們窮地方”之類不絕於耳,我聽了,心裏難免有些感慨。對照先前他給我們描述的他在軍中的種種奇聞趣事--那講起來真是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心想這才幾年時間,當年那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激昂士兵就已蛻變成一個樸實憨厚的農民!是啊,除非有意外發生,否則他將永遠固守這片土地,忠實於他的農民身份,老實巴交,不作任何幻想。

  而他的周遭,是肥碩濃密的棕櫚、芭蕉,各種不知名的熱帶植物互相纏繞--再也走不盡的崇山峻嶺,密密叢林。車從其間駛過,突然變得很小很小,而馬達聲轟然如雷,陽光卻點點滴滴,更見幽深;間或路邊有三五行人經過,也都生得和胡性來一樣,黑瘦短小,眼窩深凹,口鼻粗重……有馬來人之態。我們突然有些目眩。坐在拖拉機的車鬥裏,左觀右望,有種置身“異域”的恍惚迷離感。事實上,這“迷離感”自南寧以降,深入山區,已經把我們搞得暈頭轉向,直到這天我們在叢林裏碰上了軍車。

  當然了,碰上幾輛軍車也說明不了什麽。可問題是,我們已有很多年不再見到這物什了--以前雖曾見過,但也僅限於電影裏--我們三人都來自北方,平時生活中連軍人都難得碰上,更何況車隊?車隊迤邐而行,綿延不絕,突然一兩聲汽笛響,隻驚得鳥雀四起,枝葉搖晃,帶著陽光也“撲騰撲騰”的,一時間竟是天昏地暗,地動山搖。我們驚駭之餘,也感新奇,難道邊疆有戰事發生?

  胡性來篤定地搖了搖頭,告訴我們“沒的事”,不過是擺點小陣勢,嚇唬嚇唬“那邊的人”。--那邊的人?越南人?我們不得而知,心裏卻越發惴惴然,擔心自己的安危,怕再也走不出這片叢林;同時又有些莫名亢奮,想象被子彈擊中,永遠倒在這土地……啊,該來的都來吧,在這天高皇帝遠的邊地,也許一切皆有可能!

  此時,胡性來已泊車讓道,我們幾個坐在車鬥裏,看著一車一車的士兵,都身穿迷彩服,荷槍實彈;陽光照著他們年輕的頭臉,那頭臉上有叢林的陰影。他們突然鮮活起來了,車廂裏一陣騷動。原來是,他們看見路邊的我們--我們中有一女子--竟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隻好你推推我,我推推你;他們吹長長的呼哨,朝我們打“V”形手勢,嘰嘰哇哇對著胡性來擠眉弄眼,一邊笑得嘎嘎的。

  我看明白了,他們是拿我和胡性來開玩笑。

  我也笑。心裏想,此地是邊鎮,他們大約很難見到像我這樣的學生妹;又想,既是邊鎮,那麽兵來將往,軍民雜處,原是極正常的事兒。哪兒就扯上了戰爭!

  3

  胡性來直接把拖拉機開到了村公所,先領我們到村長辦公室,又各個房間張張,且丟下我們,去找村長。村公所地處高地,幾間舊瓦房連成一個“L”形走廊。走廊前的一塊空地上,泊有一輛舊貨車。村公所下麵,高高低低都是人家;對麵山腳下一整片梯田,其間溝溝渠渠。阡陌縱橫,似種有蔬菜、瓜果之類,遠觀也不甚清楚。

  村長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名叫胡道寬,身材不高,體格健壯;一張黑紅臉膛,五官倒還端方。他說話行事有股慎思篤定的派頭,看上去頗為穩重,符合我們對於一個村官的正麵想象。普通話說得較為順溜,至少我們都聽得懂,交流起來不需要輔以手勢。後來才知他在北方行伍多年,後以團長一職轉業。至於為什麽不在城裏討個一官半職,我們後來推測,大概是他不願虛與委蛇,巴結逢迎,況且他在村裏根深葉茂(他祖、父輩都做過村長),各種人際通行無阻,所以便“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回鄉屈就村官。

  他在村長任上十多年,致力於本村經濟建設,然終因條件所限,收效甚微。第一要緊的便是交通,其時村裏不通公路,在我們抵達前一兩年,曾有兩批港台商人來此地考察,意欲投資辦廠開礦,皆因路況、水電問題而未能達成協議。

  這是最叫村長痛心的一件事情。“我×他媽,”他用北方的一句粗口恰當地表達了他的惋惜之情,“眼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就是進不來,你說急不急?”他坐在辦公室一張破舊的桌子前,敘過寒暄之後,跟我們略談了談村裏的情況,看上去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你們來得正好,”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勉強笑道,“湯先生是我們沿河村的朋友,我也不怕跟你們兜老底,我現在是一點法子都沒有了,要不然我也不會去搞什麽蔬菜運輸。”

  “什麽蔬菜運輸?”我們有些好奇。

  “那兒--”他向戶外指了指那輛舊貨車,“走,出去看看去。”說著便把我們領到那貨車前。

  那貨車大約有六七成新,原是村長托關係從縣城一家運輸公司搞來的淘汰貨,“買不起新的,隻能這個湊合用用--”他圍著貨車轉了一圈,隨手在車身上拍拍打打,“不瞞你們說,就連這筆錢村裏都出不起,家家戶戶湊一些,另外又從鄉信用社貸了一些。”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再看看那兒--”又指了指對麵山腳下的那塊菜田,“看到沒有?長勢多好!去年搞起來的,本來滿心打算能掙一些,結果--唉,出了一檔子事!”

  不待我們追問,村長就罵罵咧咧地道出了實情。原來,該村的“蔬菜運輸”堪稱一項工程,其耗資之大,跋路途之遠,費人力之苦,均大大超出了我們的想象--他們不是在本省交易,而是翻山越嶺把蔬菜送往廣州!這使我們頗感意外,我們雖知從來兩廣是一家,卻也沒想到一個小山村竟會跨省做生意!況且當時粵人財大氣粗,富可敵國,直令全國上下都要抖三抖!

  村長告訴我們,問題就出在這裏,蔬菜必須運往廣東才能掙錢,而車至廣東,又須經過層層關卡,繳足費用;起先他們還能對付,無奈近一段時間,關卡竟越設越多,各地公安、工商、交通、稅務……家家都想搞創收,因此瞞天過海、巧設名目。這樣一來,他們的“蔬菜運輸”非但不能掙錢,反而要賠錢。

  好在“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不久,該村也效仿其他車輛,晝伏夜出,跟關卡打起了“敵退我進、敵進我退”的“遊擊戰術”,這樣支撐了一段時間,對方自然有所察覺,隨之也增派人員,日夜守崗。

  事情既到了這副田地,全村上下竟都一籌莫展了。這期間他們也曾嚐試過“偷襲”,所謂偷襲,就是夜間趁值勤人員困倦之際,突發馬力硬闖關卡(當時多不設路障),在前有堵截、後有追兵的情況下,尚能一路狂奔數十裏,這其中的驚心動魄、險象環生頗有點像港片裏的“警匪大戰”……此種景象,我們簡直是聞所未聞,村民們(此時,屋裏已陸續踅來一些人)講起來更是眉飛色舞,激情萬丈。大概他們覺得很有趣?或是很認同自己在這場虛構遊戲中所扮演的“匪徒”角色?

  最不可思議的是關卡的態度,車輛既能“偷襲”,關卡也就將計就計,先放它們過去,再一路苦追圍剿,待把違章車輛逼到路邊,也不過是煞有介事地多開幾張罰單、口頭警告一下而已,據說態度還非常客氣。

  “從來沒打過你們嗎?”我們問。

  “沒有。”

  “也沒有沒收車輛?或是把你們關進局子裏?”

  “他們敢嗎?--”一個村民輕蔑一笑,“第一,他們也是違章;第二,他們主要為了這個--”拿大拇指捏了捏食指中指,做了個點鈔的動作,“有什麽大不了的,不就為幾個錢嗎?他們敢用槍支彈藥,我們就不會造土槍土炮?”

  “什麽?你們在造土炮?--”我嚇了一跳,話還沒完,早引得屋子裏一片哂笑。他們笑什麽?是笑我見的世麵太少?

  村長朝人群瞪了一眼道:“你們不要亂講,什麽土槍土炮,傳出去那是要殺頭的--”又轉頭向我們解釋道,“別聽他們胡扯,他們就喜歡開玩笑!”他一臉誠懇,把手掌搓來搓去的,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他這樣一副形貌,反使我兩位師兄也坐不住了。其中一位狐疑地問道:“怎麽聽著跟真的似的?”

  “沒有,沒有,”村長連忙否認,“確實是開玩笑。”

  “那槍炮的事?--”

  “他們放的是空槍,”村長無奈地承認道,“這種事你們也當真的?我們偷襲,他們開槍,都是鬧著玩的,還不是為找點樂子,圖個快活!唉。關鍵不在這個!”

  是啊,關鍵在偷襲之後的那筆“追加罰款”上,不難想象,那筆罰款自是數目驚人,比平常費用高出十數倍不止。既是這樣,我們又問:為什麽還要偷襲呢?

  得到的回答是:十之二三他們是能闖過去的,這於他們就有僥幸心,於關卡則說不清,也許是偶有兩次窮追不舍,兵法裏所謂“欲擒故縱”計?

  總之,在這場“貓捉老鼠,鬥智鬥勇”的遊戲裏,雙方都心照不宣,樂此不疲;關鍵是成本問題,村會計算了一筆賬,發現半年來他們掙少賠多,若再不懸崖勒馬,全村經濟將麵臨崩盤的危險;況且不久前村裏剛遭過一次重創,被罰巨款五千元--主持罰事的是關卡裏兩個麵生的年輕人,大概初來乍到,還不知其中遊戲規則。這使得村民們一下子心灰意冷,覺得“這幫孫子太狠,陪不起”,因此一怒之下,單方麵宣布退出這場遊戲,“不跟他們玩了”。

  我們的到來正是在這一時期,整個村子偃旗息鼓,休養生息。村民們無所事事,情緒低落;村長更是心力交瘁,他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

  是啊,形勢確實不容樂觀:蔬菜瘋長,瓜熟蒂落,許多果實已經爛在菜田裏,以至於那天我們坐在村公所裏,隱隱約約總聞見一股餿腐的氣息,那氣息似有若無,遠兜近轉,先是充塞於我們的鼻腔,口腔,胸腔;後來日漸變濃、變臭--浸入我們的身體: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直至最後直衝腦門,盤旋於我們的大腦……我們初來乍到,自是不覺得,但住下來不久,便覺精神恍惚,多疑易躁,看人待事總有一種夢幻色彩,情緒時而萎靡,時而亢奮--這種症狀在醫學上怎麽說?大腦皮層失控?

  而在此之前,聽說村裏一部分“少壯派”的態度也尤為激烈,責怪村長無能,責怪村長的忍氣吞聲實為“村恥”,況且不跟關卡玩“飆車大戰”已有多天,直令他們心手俱癢,怒氣衝天……我們後來知道,這才是村長真正擔心的:村民們心中有風暴,稍有不慎,後果將不堪設想!

  而這種內心的風暴,又豈是村長所能控製的?那天在村公所裏,他跟我們訴苦,言及村官難當,言及在這蠻荒之地,民風蒙昧,得個由頭就生事--“改革開放,經濟搞活”談何容易!關鍵是,他外出闖蕩多年,也算是見過一番世麵的,“有些事情我不能做!”

  我們便問什麽事不能做,他搖了搖頭,似有難言之隱。

  他隻告訴我們,現在村裏的情況就是這樣,家家頓頓吃瓜果蔬菜,並且說“這是一道命令,人畜不得例外”。

  “什麽,牲畜也吃這玩意兒?”

  “是啊--”村長苦著臉說,“這是村裏最不值錢的東西了。再加上現在情況緊急,我們必須能省則省,以防將來萬一……”

  見我們露出驚訝的神色,他指了指自己的臉色說:“難道你們沒看出來嗎?”

  “看出什麽?”

  “一臉菜色!”他嚴肅地說。

  “啊,難道你們不吃糧食?”

  村長歎了口氣,頗為悲壯地告訴我們,他已經有好多天不沾米粒了,吃飯對他來說就像一場夢;然而現在“村難”時期,他必須以身作則,跟村民們共渡難關;況且家家戶戶的糧食都已收歸公有,就是想吃也沒的吃了。

  “什麽?”我們再次驚訝地叫出聲來,“這是誰的命令?是你嗎?”

  “當然不是!”村長揚聲說道,“我怎麽會做出這種荒唐事來呢!我受黨的教育多年,最起碼知道人民享有吃飯權。現在都什麽時代了--”他聲音沙啞,神情悲憤,“他們這樣做是犯法的!”

  “他們是誰?”

  “激進派。”他低聲地咕噥了一句。

  他說得如此煞有介事,我和兩位師兄互相看了看,突然如墜五裏霧中;而就當時的情形而言,有一點是真的,村長的權力被架空了,民間有一股新生力量正在生成,與他對峙,逼他就範。我們也似乎預感到了什麽,這預感直令我們渾身顫抖,血脈賁張!

  而此時,屋裏屋外已擠滿了數圈村民,他們定然地站在那兒,多是麵黃肌瘦,神色莊嚴,他們在幹什麽?難道是在“請戰”?下午的陽光照得屋子裏明晃晃的,也不知是否因背光而立,使得那一具具矮小壯實的身軀,落在地上是人影幢幢,落在眼裏則顯得麵目模糊。那一瞬間,我突然有種亦真亦幻的感覺,似乎我眼中所見,並不是現時代的村民,而是古戰場的勇士。

  我的心緊鑼密鼓地跳了幾下,幾乎近於窒息。難道一場“戰爭”即將爆發?難道湯先生在戰亂時期也未能目睹的場麵,將在我們這個時代被模擬複製?一想到這裏,我便感到喉嚨緊澀,血液沸騰。是啊,那時我們多年輕,青春,狂想,熱血,革命……從來都是同一個詞匯,而這個詞匯,某種意義上又是和沿河村緊密相連的。

  4

  晚餐之後,我們三人到寨子裏轉了轉,發現整個村寨規劃整齊,有欣欣向榮之氣:村舍,豬圈,農田,水渠……有兩戶殷實人家已住上了小樓,實現了機械化--擁有像手扶拖拉機、三輪車等貨運工具--想必這就是所謂“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

  村裏有一所小學,幾間舊教舍,外牆上刷有“改革開放好!好!好!”“一胎生,二胎紮,三胎四胎殺殺殺!”等標語口號;村民們忙忙碌碌,看不大出異樣;或見一二村童光著身子跑來跑去,膚色黑亮,閃著油光,身形上很像我小時候見過的泥鰍,其眼窩深陷,神情靈異,乍一看又如同小動物。

  我們一路走來,想起下午在村公所的一幕,又對照眼前的村寨風光,如何能銜接得上?難道村公所一幕是我們旅途勞累產生的幻覺?但何至於三人都有同樣的幻覺?難道村公所一幕,是我們誇大了某些細節而做出的誤判?

  走至一口古井旁,見一婦人正在衝涼,光著上身,奶子癟癟長長;兩位師兄相視一笑,慌忙逃走;而村民們卻熟視無睹,經過她身邊時竟不忘打個招呼;我一旁看著,簡直傻掉,想著是否要為我們的文明感到羞愧,想了半天,也沒有得出結論。

  我們被安排住在村公所裏,晚上衝完涼,便坐在屋前乘涼,坐小竹椅,搖芭蕉扇,抬頭看滿天繁星,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那童話一般純淨簡樸的年代,那時夜更黑,星星更亮,四周靜得人發慌,隻聽得一片片蟬聲蛙鳴,使黑夜越發漫長……多少年過去了,這一幕早已消逝不再,不想今夜卻在村寨的上空複活,怎能不叫人身心蕩漾,忍不住跳起來,對著茫茫夜空發一聲長嘯!

  我們正在說笑,卻見一束手電筒的光芒從遠處射過來,那光芒搖搖晃晃,左衝右突,恰如鬼魅一般。我們都愣了一下,正在狐疑,卻聽得一陣雜遝的腳步聲正爬上坡來,星光中也來不及辨認,隻見得黑影團團,總有三四人不止;那光芒越逼越近,走至身邊突然熄掉。跟著是一陣嗬嗬笑聲,原來卻是胡性來。

  胡性來先領幾個人進了屋,點上煤油燈(其時村裏還沒通電燈),做了一番安置之後,出來和我們聊天,他坐在走廊牙子上,手裏把玩著一串鑰匙,不停地顛上顛下。

  我們問:“你們這是幹什麽?”

  他回頭看了看那間屋子,裏頭傳來甩撲克的聲音,笑道:“還能幹什麽?鬥地主!”

  “我們不是問這個!”

  “那你們想問什麽?”他伸手接住鑰匙,看了我們一眼,說,“有些事不要知道得太多,真的,這對你們不好!”他說得蹊蹺,我們反而不知如何作答了。

  隔了一會兒,他又幽幽地說道:“知道得太多,我怕你們走不出這個村子了。”

  “有這麽嚴重嗎?”我突然覺得一陣陰風颼颼的,也許是夜深人靜的緣故?

  “現在村裏的情況非常複雜,”胡性來收起鑰匙,點上一支煙,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們是來站崗的。”

  “站崗?站什麽崗?”

  他朝十米開外的地方努努嘴,那兒泊著那輛舊貨車,“有人想搶去當戰車用--”我們三人麵麵相覷,下午村長辦公室的一幕又回來了,似真?似幻?遠遠傳來幾聲狗吠,隱隱約約又是幾聲雞鳴,才晚上九十點鍾光景,鄉村的夜顯得更加寂靜。

  “他們想襲警。”胡性來淡淡地說。

  我們“噢”了一聲,這才恍然大悟,“你們是村長的人?”

  胡性來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是主和派。”

  我們越發好奇,“難道村長不是主和派?”

  “他?”胡性來冷笑一聲,“他是騎牆派!”

  我們三人“撲哧”笑了,頓感興味十足,看來當前的局勢確實十分混亂,戰爭還未打響,內亂已經來臨;而作為一村之長的胡道寬同誌,其態度搖擺軟弱,直令全村上下都不滿意!

  “到底怎樣,你也放個屁,吱一聲,”胡性來抱怨道,“可他倒好,整天忙著調停!老實說,這事是你能調停的麽?”

  “村長不想打--”我們說。

  “那當然,也不能打!”胡性來搶過話頭,說,“他要是連這點都看不清,還當什麽村長!你們看看--”他把雙肘支在膝蓋上,跟我們分析當前的經濟形勢,“打下去怎麽辦?還要不要改革開放?還要不要奔小康?當然了,有人不在乎,他們窮得叮當響,他們是赤腳不怕穿鞋的,可是我們就完了!”

  我們都點頭稱是。確實,戰爭從來多由窮人發起,而胡性來是村子裏的富戶,是少數幾戶擁有手扶拖拉機的人家之一,所以,誰發動戰爭,他就跟誰玩命。他把鑰匙串掏出來,再次顛上顛下的,左手拋,右手接,跟小孩兒玩雜技似的,一邊說:“人在車在,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把車弄走,確實不容易,我們現在是二十四小時輪班站崗!”

  原來幾天前,“主戰派”的幾員幹將曾對該車實施過搶劫,出此下策實在是迫不得已。村長既已指望不上,他們就想跳過村長的授權,獨自發動戰爭,本來這是可行的,他們人多勢眾,有雄厚的群眾基礎,有輿論,有綱領,有明確的戰爭口號:“為名譽而戰,為生存而戰”;某種程度上控製了村政權,對全村實行軍事化管理;糧食收歸公有;禁止夜間賭博;禁止打架鬥毆;備戰備荒;全村十四歲以上男子必須加強體格訓練……總之“萬事俱全,隻欠東風”:他們現在急需一輛車,否則就無從發動戰爭!

  “當心你的手扶拖拉機!”兩位師兄提醒道。

  胡性來篤定地笑了笑,原來他早有防備:現在村子裏的富戶早已團結在一起,他們保村護車,儼然成了一家人;再加上他們的七姑八姨,外縣的,鄰村的……都紛紛加入到這個利益共同體裏來,站在村口,把持關隘,成了阻礙戰爭發生的強大力量……所以胡性來說:“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我們大開眼界,這才知道,戰爭從來不是孤立的存在,越來越多的人將被卷入其中,到末了變成一場混戰!而且戰爭也改變了村裏的人際格局,原來的朋友反目成仇,原來的敵人變成了戰友……或許,真是驗證了那句古話:這世上隻有永恒的利益,沒有永恒的敵友?

  就連我們這些外圍看熱鬧的,此時也身不由己地攪和其中。第一,我們反對內戰;第二,作為村長和胡性來的朋友,我們將隨時準備就“兩派關係”進行斡旋,商量和平解決的途徑,盡量保持中立,做到客觀公正……事後想想,這想法虛妄得很;戰爭期間,非敵即友,我們即便有中立之心,最終怕也被歸入進“統一戰線”,成為村長和胡性來的說客!由此得知,人活一世,做到公正談何容易!我們正在討論,卻聽得身邊幾聲“蟈蟈”叫,正在納悶,見胡性來站起來,從腰間摸出對講機,一路“哼哼哈哈”的,踱步到幾米開外的地方;我們看著他的背影,但見他虎背熊腰,一手叉腰,其闊氣豪邁頗像老板手拿“大哥大”--那時普天之下還沒幾個老板能拿上“大哥大”!胡性來說:“好!好!我知道了!”他掛掉對講機,直奔“棋牌室”,還未至門口,便聽他一聲令下:“弟兄們,準備開會!”

  兩位師兄跟在他身後,一路驚問:“什麽會?”

  胡性來隻簡單地回了句“支部會”,便背著雙手,在走廊上踱來踱去:偶爾他也會倚著廊柱,抬頭遙望燦爛的星空,小眼睛一眨一眨的,看上去很是焦慮。原來,這場“支部會”是在“主戰派”的脅迫下召開的(支部裏多是他們的人),這正是胡性來感到疑惑的: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麽?難不成會有一場陰謀?

  此時,幾個牌友已把胡性來團團圍住,在走廊上,正緊鑼密鼓地商量著什麽(方言聽不太懂)。胡性來點頭,揮了揮手,牌友們立即兵分幾路,向寨下奔去,想必是去搬兵或發動群眾。我們情急之下也跟著他們走,卻被胡性來一聲喝住:“幹什麽去!”

  我們一下子蒙了,半天不能反應:怎麽一刹那就換了副腔調?難道是怕我們當叛徒?突然明白現在形勢危急,胡性來也不再是個普通農民,儼然成了一方將領,少不得踅回身來,跟他請示:我們想去看個究竟,希望他能批準!

  胡性來這才認出是我們,拍了拍腦門笑道:“我真是糊塗了!”他再次揮了揮手,聲音溫柔,“夜太黑,路上當心安全!”很像一副長官的口吻。那一瞬間,我們心裏頭那個熱乎,差點錯把自己當成他的下官!

  我們跟著一個牌友進了村,發現整個村寨已傾巢出動,村民們手持火把、鐵鍬、鍋鏟、大刀,正你推我搡往村公所方向跑。一時也分不清哪個派別的,也來不及問什麽。挨家挨戶地砸門,開門的或有老人,或有孩童,嘰嘰哇哇說上幾句,也聽不懂說什麽……如此一來,大約半小時以後,我們才趕回村公所,發現坡上坡下早已人頭攢動,直把周圍一裏地圍得水泄不通!待擠進會場,發現裏麵更是亂成了一鍋粥,屋子裏濟濟一堂,各自分成幾個片區,有站著,坐著,蹲著……總有幾十口人,互相嚷得不可開交--也有拍桌打板的,也有哭爹罵娘的。一時也沒鬧明白,這到底是什麽名目的會議:支部會?幹部會?黨員大會?村民代表大會?

  會議由村長主持(他在村裏是黨政一肩挑,也兼任書記),議程很長,議項很多,概而言之可歸為一條:論目前沿河村經濟發展與安定團結之辯證關係……我們饒有趣味地聽了一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村長正在裝佯!

  此刻,他正坐在一張桌子旁,昏黃的煤油燈底下,很分明看見他的臉,雙眉緊鎖,神情凝重,他一會看看這個片區,一會聽聽那個片區,不時在本子上記著什麽。他裝得很像,一臉忠厚,貌似無辜。是啊,不裝佯他又能幹什麽?在目前的形勢下,他是既不能戰,也不能和,手裏沒幾個兵力,因而也不敢“安內”,隻能采取一個方式:拖!他是能拖一刻是一刻,拖不下去怎麽辦,那就隻有天知道了。

  也正是在這樣的場合裏,我們得以見識了“主戰派”的風姿,他們個個都是勇士,前退伍軍人出身,血統高貴,剽悍異常,領頭的是一個名叫胡道廣的年輕人,村長的堂弟,此刻正閑適地倚著牆角,雙手抱胸,麵帶微笑,很悠然地看著沸騰的會場,我心裏一動,覺得大人物就該是這副模樣,一時懷疑自己是否愛上了他。

  這胡道廣生得黑瘦精幹,濃眉杏眼,一看就知是條好漢。他是前消防隊員,身手敏捷,體魄健壯,曾因救死扶傷受過某武警消防支隊的嘉獎,以至於退伍多年,仍沉浸在過去的榮光裏不能自拔;他深得村長器重,委以民兵營長一職--村裏的體製頗有些怪異,有不少是沿襲了“文革”的設置,也許這裏是邊地,軍防之外還需民防?這胡道廣手裏既握有軍權,務農之餘便不忘帶兵操練,然而和平時期畢竟不同於戰時,上麵既不撥經費,他們也就無從配備服裝軍備,因此練來練去還是農民。而與此同時,村民們多忙於發財致富,一年年眼看有些人家已經當上了“萬元戶”,而他則窮得娶不上媳婦。怎能不叫人氣悶!

  若不是這場意外,道廣也就是村子裏一普通的農民,種田,帶兵,怨天尤人,他將含恨終老於街巷,為找不著自己的身份;然而誰能想到呢,當下時勢突變,屬於道廣的時代終於來臨--村長臨戰畏縮,而民眾需要領袖,道廣振臂一呼,就這樣成了救世主。

  今晚這個會,是“主戰派”蓄謀已久的,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不惜一切代價逼促村長抗戰。手段包括:軟禁村長;武裝奪取村政權;打倒“主和派”;消滅一切“地富反壞右”……具體怎樣,還要視會場情況而定--會場細節,種種可能性,臨場應變措施,早在幾天前就已密謀就緒。可是道廣卻謀而不斷,遲遲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要對他的村長堂兄下手--兩人關係一向和睦。他這才知道,革命是要付出代價的,道義的,情感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開會前兩小時,道廣還在自家的院子裏轉圈,他的身旁,黑壓壓站了一地的好漢,雙手握拳,誌在必得;籬笆牆外,是自發來參戰的村民……道廣很知道,事已至此,已經由不得他做主了--革命的火種既已播下,即成“星火燎原”之勢,倘若他逆曆史潮流,膽敢說個“不”字,則這火首先撲的就是他!

  道廣是個聰明人,最會應變。況且在短暫的領袖生涯中,他已經嚐到了一呼百應的好處,這好處帶給他尊嚴,信心,勇氣,謀略……“說穿了,它就是權力。”道廣後來告訴我。

  臨出發前,道廣抬頭看了一眼遙遠的星空(像胡性來一樣,他也看不到今晚“會議”的結果),輕輕地吐了口氣,以他一貫的寡言少語,說一句“走吧”--那一刻,沒有人知道他作為領袖的孤獨、彷徨。

  所以那天晚上,我在會場上看到的道廣並不是真實的道廣--真實的道廣,他慈悲,悲壯,他站在他堂兄的對立麵,胸懷犧牲精神,今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因而對於家族而言,無論如何都顯得悲涼。而且他看到了,他的隊伍受控於某種情緒,越發變得瘋狂,會場內外。不時聽到“打倒反革命”“打倒胡道寬”的口號……道廣不喜歡這些,可是又無能為力,他感到自己很小很小,突然意識到,曆史是由人民創造的,而不是他胡道廣。他覺得悲涼。

  而與此同時,胡性來一派也在摩拳擦掌、暗中布派。可憐的村長還在演戲,至少這一刻,他還是名義上的會議主持人,該履行他的職責。聽,革命的號角已經吹響;看,內戰的風雲正寫在每個人的臉上!可是村長臨危不懼,他看了看會場,知道今晚“戰和兩派”必有火並,搞不好甚至會出人命!至於他自己,那就兵來將擋,由它去了!但是有一點他心知肚明,就是寧願引起內亂,他也不能答應戰爭!

  “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我擔不了這責任!”那天晚上,我們剛進會場,便擠過去囑咐他兩句,他表態說,他有數,他還沒昏到那程度!

  然而誰能想到呢,後來情勢突變,戰和兩派並沒有火並,而村長的表現也夠讓人吃驚的!不過我們都佩服他的鎮定,在情勢一觸即發的情況下,他猶能裝作一副懵懂無知狀,把會議主持得像模像樣,指指一個正在奶孩子的婦女說:“你,起來說說看,當前的局勢是要抗戰還是要安定?”

  “安定你個頭!”那婦女懵懵懂懂地說,“我是出來上廁所的,聽說這兒有消夜吃,現在消夜在哪兒,什麽時候開吃?”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我們也跟著笑,心裏卻不由得犯嘀咕:這樣下去該如何收場,村長能控製得了局麵嗎?再看道廣,此刻正眼波流轉。在對身邊的馬仔使眼色,也許他覺得時機已成熟,擒賊先擒王,是到了該對村長下手的時候了?

  我們情急之下,正待上前交涉。然而村長何等人也,何須我們出手!他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那一刻,但見他臉色鐵青,腮上的肉“咕嘟咕嘟”在跳!他突然拍案而起,發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說,大意是:現在外敵當前,全村人民更加要團結一致,萬眾一心!他作為一村之長、村支部書記,現在代表全村人民宣誓--打倒關卡!誓死不屈!

  全場一片嘩然,接著是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可能連“主戰派”自己也沒料到,形勢竟扶搖直上,變得一片大好,甚至都沒等他們來造反!

  我們也瞠目結舌,沒想到村長突然轉向,這就是說,要開戰了?

  我們眼前一黑,深知這仗打不得,以弱敵強,以寡敵眾,最後的結果必將是災難性的!奈何民眾的激情已經燃燒,那恰如黃河決堤,一瀉千裏,使得一向穩妥、堅強的村長,最終沒能頂住壓力,屈從了民意,由理性走向瘋狂。

  那麽胡性來呢,胡性來在哪兒?直到這時,我們才想起他,把他視為沿河村最後的希望!我們轉頭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人群裏看見他:哥兒幾個正縮在牆角,麵色倉皇,交頭接耳。隻見他微皺眉頭,原本機靈的小眼睛呆呆地看著村長,一邊聽群眾意見,一邊搖頭,搖頭,再搖頭。

  我們一陣絕望,難道事態已經沒救了?

  然而就在這節骨眼上,卻見胡性來撥開人群,向村長走去。那一瞬間,我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動:胡性來想幹什麽?他可不能衝動!留給“主和派”的時間不多了,我們三人腦子裏一片空白。確實不知道下麵該怎麽弄!

  胡性來走至中途突然停下,原來村長又一次發表演講,開始“戰前總動員”,他把手心朝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

  我們趁機擠到胡性來身邊,跟他握了握手,發現他手心冰涼,微微顫抖。他朝我們慘然一笑,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又反過來安慰我們:“沒的事,我有辦法讓他收回命令。先聽聽他嚼什麽蛆!”

  原來,所謂的“戰前總動員”,不過是排兵布陣,論功行賞;而他胡道寬,“作為一村之長、這次戰爭的總指揮”--

  胡性來聽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聽聽,狗尾巴翹起來了!就知道這人靠不住,心心念念隻想保住他的官位!我以前說他是牆頭草沒錯吧?哪邊風大,他就跟著哪邊跑!”

  我們一聽也對,思前想後,覺得胡性來的說法也許更靠譜:村長屈從的並不是民意,而是他的領袖地位。或者這兩者本來就是一回事?

  胡性來又說:“他下麵就要封官了。”

  我們側耳聽了一會,差點沒笑出聲來!果然,作為這次戰爭的總指揮,村長正式宣布,把全村定為團級編製(他倒不貪大),從此,村長搖身一變為團長(跟他在軍中的職位相同),下麵政委、副團……均是原村委會的核心成員。應該說,作為老練的政客,村長成功安撫了老部下,重新穩住了局麵。

  稍微頭疼的是胡道廣,不難推測,村長恨他的堂弟!但既已掌握了政權而手裏又沒有軍權,他決定既往不咎,以大業為重,人才該用還得用!最後他宣布:任命胡道廣為一營營長,任命胡道闊為二營營長,任命胡方善為三營營長--他頓了一下,抬眼掃視全場,以一種更加堅決、肯定的語氣:任命胡性來為四營營長!

  會場再次嘩然。我們也嚇了一大跳,初以為自己聽錯了。別人尚可,胡性來是地道的“主和派”,這事跟他有什麽關係?

  轉頭欲問胡性來,他大約也吃驚不小,臉上頓現驚愕的神情,慢慢的,卻是眉眼舒展,嘴角上翹,他突然笑了--這是今天晚上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愉快,神秘,微妙--堪稱蒙娜麗莎微笑之男性版!

  唉,經過這一天一夜的周折,我們已經長了見識,所以對胡性來那一副喜悅陶醉的神情,後來也就不以為怪,反報以同情和理解。是啊,位高權重誰不愛?換位想想,假若我們是胡性來,一個普通的前士兵,一個現任的老百姓--雖是“主和派”將領,畢竟未經官方認可,算不得數--現在突被委以重任,由草根變精英,由民間入主流,我們會怎樣?就一定比胡性來做得更漂亮?

  同時對村長也愈加佩服:此人深諳人性,善於平衡各方關係,且又反應機敏,以一己之力,當機立斷,終得以把沿河村從內戰的邊緣拖了回來!可是這樣一來,又回到了老問題上了:和關卡的戰爭!

  突然想起半小時之前,胡性來留下的那個懸念:他有辦法讓村長收回決定!--他能有什麽辦法呢?轉頭看他,卻見他半癡半傻,仍在微笑。推他一下,也是半天沒有反應。我們三人一聲長歎,知道沿河村完了,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已被招安,此刻得了魔怔!

  正一籌莫展時,卻聽得胡性來轉過頭來,問:“什麽事?”

  我們說:“真的要打呀?”

  胡性來把眼睛眯成一條線,沉思良久:他慢慢地搖了搖頭,半晌才道:“打不得--”他朝會場看了一眼,“有人會要我命的!”

  我們看過去,果然,“主和派”那邊早已群情激奮,幾雙眼睛正盯著胡性來,虎視眈眈,麵呈怒色!我們歎了口氣,看來內亂遠沒有結束,現在“主和派”內部又出現矛盾--領袖既被招安,手下卻沒得到惠處--如此分配不公,怎能不引起仇恨!

  我們看了一眼胡性來,苦笑道:“你現在麻煩了,一旦接受軍職,他們第一就革你的命!”

  胡性來“唉”了一聲,“所以說呢,基層工作最難搞!哪個都不能得罪!”

  “那下麵怎麽辦?打還是不打?”

  “現在不是打不打的問題,”胡性來說,“現在是打也流血,不打也流血!”

  “那怎麽辦?推翻村長的決定重來?”

  胡性來搖了搖頭,“來不及了,看能不能修改一下?”

  “啊?修改?”

  “是的,修改!”胡性來點點頭,“要改到所有人都滿意,要照顧方方麵麵的利益,你的,我的,一切人的!這是避免流血衝突的唯一路子了!”

  “這怎麽可能?”我們提出質疑。

  “沒別的法子了,”胡性來歎了口氣,“你們也一塊想想吧,救救這幫狗娘養的!”他把眼睛看了一眼會場,低聲罵道,“全是一群蠢豬,瘋狗!成天就知道打打殺殺,逞一時之氣,各打各的小九九,全不看後果!--”說到這裏,他聲音打戰,滿懷悲憤,“而這就是人民!”

  “人民?”我們都愣了一下,這是哪朝哪代的詞匯?聽來新鮮得很!

  “也包括我在內!”胡性來嘀咕了這一句,便扭頭看向窗外,大概致力於他挽救沿河村的偉大構想裏去了。

  那一刻,我們三人都非常感動,且心裏五味雜全,感慨叢生。是啊,這才是我們熟悉的胡性來--相識雖短,相知卻深--可愛,真實,也有自己的小算盤:雖一介平民,卻肩負責任,現在,他首先要避免流血事件,而後要照顧方方麵麵!

  作為一個前軍人,一個徹底的和平主義者,一個萬元戶,一個新任不久的四營營長,他正在想一個萬全之計:擁有這一切!他要滿足所有人的願望:主戰派,主和派;他要恢複村裏的秩序,維持安定團結的局麵,堅持改革開放不動搖!他要當官的當官,發財的發財,他要讓軍人回到戰場,重新找回熱血和尊嚴--那風馳電掣般的酥麻感!

  現在,他仍在發癡發呆,把眼睛看向虛空的某個地方,偶爾也會眨一眨。他臉色潮紅,汗流滿麵,神秘的微笑掛在嘴邊。突然,他把右手握成拳狀,朝左掌心猛地一撞--驚得我們一身冷汗!難道他已經得計了?

  他搖了搖頭,輕輕地吐了口氣,似乎在考量這個修訂版的決定是否具有可操作性。然後,他朝我們看了一眼,目光遙遠而堅定,像個赴死的烈士;我們急忙問道:“有了?”

  他點了點頭,還不待我們說什麽,便撥開人群,向村長走去。那一瞬間,我看見他做了個小動作,把右手放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天啊,他竟需要神的祈福!毋庸置疑,這是個瘋狂的創意,估計能把一些老弱病殘給嚇死!

  首先是村長,他的反應讓我們感到很緊張,他呆呆地看著胡性來,好像沒怎麽聽明白。胡性來再次湊近他耳下,村長的臉色開始泛白、泛青,有了紅暈,直至滿臉漲紅。他突然推開胡性來,把他打量了一番。

  此時,屋子裏早已安靜了下來,大家都意識到,沿河村的命運將再次轉向,是“戰”是“和’,還說不定!

  胡性來說:“決定權在你!”

  村長擦了擦汗說:“太冒險了!”

  胡性來說:“試試看吧,除非你不想搞經濟!”

  村長把眼睛眨了眨,看上去很是動心--“搞經濟”是他的至愛!作為一個緊跟形勢的基層幹部,他懂得這個詞在當前的意義!他把手指不停地磕著桌麵,似乎仍拿不定主意,看著胡性來,似笑非笑地問道:“你是說化裝?”

  安靜的屋子一下子炸開了,大家都不明白怎麽回事,卻又預感這件事一定比戰爭更帶勁兒!“主戰派”那邊首先沸騰了,自然,他們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化裝成軍人--平時,他們隻敢想著和關卡去拚命,卻從不敢奢望有一天他們還會返回頭去再做軍人!--而這,正是他們的夢想和目的地!

  那久違的青春年代:營地、男子氣、駁殼槍、野戰訓練……此刻,全都連在一起了,記憶開始蘇醒,神經突然受刺激,人群中有人在號叫,有人開始哭泣!即便冷靜如胡道廣,此時也一陣頭暈目眩,需把雙手扶著牆壁!他看著瘋狂的人群,才知道自己這些天來的努力,並不為別的,隻為重溫往昔那崢嶸歲月稠,為當一個士兵,哪怕僅僅看上去像個士兵!

  “主和派”這邊也稍稍安了心,第一,他們的領袖不受名利的利誘,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想出這等餿主意,無論如何,替他們爭取了和平,使他們可以繼續做點小生意。而且化裝嘛,假扮的,非男子漢所為!可憐“主戰派”一腔熱血,現被玩弄至此卻不自知--他們笑了,為自己的勝利,因而也開始大喊大叫,擊掌慶賀!

  村長很受鼓舞,他環視全場,看群魔亂舞,聽“化裝”一詞像鼓點一樣在人群中有節奏地響起,從“主戰派”到“主和派”,從屋裏到屋外,這個詞可謂異口同聲,從不同的嘴巴裏吐出來,形成一股熱浪,掠過人群,飄出窗外,震蕩在村寨的上方,直至響徹雲霄和山穀!

  而此時,天就要亮了,一顆啟明星遙掛夜空,閃爍,迷離,從窗口便可看得見--村長的眼裏突然浸滿了淚水:是的,漫長的黑夜過去了,黎明即將來臨!現在,沿河村的村民們又重新站在一起,載歌載舞,單純如初……此情此景,縱是石頭見了也難免動情!

  村長決定順從民意(天地良心,這次是真的),采納這個“化裝版”的修訂方案,於是再次把手心朝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可是村民們早已陷入狂歡之中,--究竟連“化裝”是怎麽一回事他們也沒搞明白的。

  村長喃喃地罵了一句粗口,手搭桌麵,隻縱身一躍,便站到了桌子上,這個漂亮的動作非但沒能使人群安靜,反而把狂歡送進了高潮,於是他不得不手持喇叭狀,用盡平生力氣喊出了幾句話--我們立即擠過去,也隻聽得幾個關鍵詞:軍人,軍車,關卡,免費……連起來便是:軍車進出關卡無需交費!

  一下子明白了,胡性來的“化裝”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村民扮成軍人,貨車改為軍車,這樣既做回了士兵,又避免了戰爭,既報複了關卡,蔬菜運輸也得以通行無阻!

  那一瞬間,我們三人再也憋不住了,加入了狂歡的人群。村長再次縱身一躍,向人群撲去;胡性來索性躺倒在地,做昏倒狀,直到被人群架起來,把他和村長一起扔向空中!我們一群人自動圍成一個圈,對著他們大聲喊叫:“化裝!化裝!化裝!”

  偉大的胡性來,他今天晚上立功了--他立功了!偉大的沿河村村民,他繼承了中國農民的光榮的傳統!他超越了人智的極限,挽救了沿河村,他把民眾從一種瘋狂帶進另一種瘋狂,他是全村人民的大救星!

  這個化裝對於關卡而言,是一個絕對理論上的絕殺,一個點球,一個死角!沿河村村民從此站起來了!“偉大的胡性來萬歲”--人群中有人開始喊口號,其歇斯底裏、神魂附體堪稱很多年後黃健翔在世界杯賽場上的預演!確實,這次勝利來之不易,它屬於沿河村,屬於村長,屬於“主戰派”和“主和派”,屬於所有“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中國農民!

  我們仨也激動得徹夜不眠,除了跟村民們一起狂歡,還不忘自己的責任所在,想著要給這次化裝命名,以期讓人們記住這一天,這個地點,這個人,這件事,所以它的命名分別是:“723事變”,“村公所事變”,“胡性來方案”或“胡性來決議”,“和平演變”。

  5

  接下來的幾天裏,村子裏一片混亂,我們也由此見證了一個村莊在改製為兵團的過程中所經曆的艱難、曲折、迂回、紛擾。首先是村民們,他們需要恢複體力,是啊,“狂歡”消耗了人們太多的激情,他們得歇一歇,透透氣。

  而且隨著“化裝行動”的籌備,“軍管”結束了,糧食又分還給村民,家家戶戶可以吃上米飯、臘肉--堆得滿滿的一海碗--蹲在家門口,站在村路旁,見人就打招呼:“吃了嗎?來家吃一會?”這場景不啻於過年。

  我們眼見得村民們如此自足,個個臉色紅潤,神情愉悅,不像是要有行動的樣子,整個村子洋溢著一股祥和、飽悶、慵懶的氣息,難道他們已經忘了化裝這回事?

  兩位師兄認為這是有可能的,想來這是人民群眾的特點:盲從,健忘,行止具有即時性。

  胡道廣也唉聲歎氣,悔不該答應村長先把糧食分還給村民,“都是吃飯惹的禍。”那天他跑過來找我們聊天,商量下一步該怎麽走。現在村裏的情況是,村民們已經失去了鬥誌,米飯和臘肉使得他們心滿意足。

  “不管怎麽說,得讓他們餓一餓,”那天道廣坐在門檻上,若有所思地說,“你們說奇怪不奇怪,一旦有吃有喝,他們就全指望不上了!”

  兩位師兄笑了起來。本來嘛,飽暖思淫欲--他們告訴道廣,群眾的力量並不來自吃飽喝足,而是來自饑餓,來自有人承諾他們擺脫饑餓、走向吃飽喝足的過程中。

  道廣想了想,問:“你們的意思是發動群眾?”

  “你已經錯過機會了。”兩位師兄坦誠相告。

  道廣搖了搖頭,他認為問題不在這裏,發動群眾方麵他可是高手--問題在於“上層的某些領導”現在又開始猶豫了!

  “這事怎麽能猶豫呢?”道廣在屋子裏踱了兩步,試圖向我們說明一個道理,凡事都需要一點衝動,決定、動員、化裝、出發,各個環節都得趁熱打鐵,不能深思熟慮。道廣的意思是,思想是可怕的,一旦有時間思來想去,“化裝”的荒謬性就顯示了--雖然它本來就是荒謬的。

  道廣的原話是這樣說的:“你們不覺得這事很荒唐嗎?”

  --是的,我們有時這樣覺得。

  “我也是,”道廣指了指腦子,“這就是想出來的結果。”

  我們都歎了口氣。說什麽好呢?時局呈現了太多的複雜性,試想,連道廣這樣的一介武夫都在“思考”,得出一個荒唐的結果,更何況村長?一夜狂歡之後,村長很快就醒了,第二天跑過來找我們商量,問這事能不能做?我們也如夢初醒,覺得此事不妥,可問題是,決議既出,而且兵團的編製已經宣布了--

  “我可以不認賬的,”村長把手撫著桌麵,看得出他有點激動,那隻粗糙的大手在微微顫抖,“我就說這是鬧著玩的,這是在開玩笑!看他們能把我怎麽著!”他看了我們一眼,狡黠地笑了。

  村長自然可以不認賬,群眾也不能把他怎麽著!--想來,出爾反爾是他這一行的職業要求,無關乎他的人品道德,因為在後來的兵團生涯中,我們將會看到另一個村長--屆時是團長,他一言九鼎,獎罰分明,軍靴踩得叭叭響,他友善、嚴厲,強調紀律和秩序。當然這是後話了,總之他把團長做得很像,跟現在的村長不是一個人。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

  是什麽造就了這種奇怪的現象?老實說,我們也不知道。

  總之,在村長還是村長的這兩天--隻剩下兩天了,村子裏亂糟糟的,大家都暈頭轉向,誰也看不到沿河村未來的走向。在經過一番艱難、困苦、驚險的討價還價之後,誰都以為事情解決了,可是一覺醒來,原來它隻是開玩笑!

  而且事後回想,整個改製過程也是一筆糊塗賬,直到那天黃昏,村民們點燃了一支炮仗,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幾個民兵靦腆地換上軍裝,一邊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直到他們跳上軍車,緊一緊捆菜的繩子,然後“嗚”的一聲汽笛響,十幾個小孩跟著車P股跑;直到村民們手搭涼篷,看著軍車和孩子們消失在漫天塵土和黃昏中--直到這一刻,村民們仍半信半疑,“這麽說,現在我們是當兵的了?”

  村長在走廊上來回踱步,又是不安,又是激動--無法表達這複雜的感情,他隻好搓了搓手,罵了一句:“狗娘養的,這下玩大發了!”

  就是說,全村上下,隻有村長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他們邁上了一條不歸路。全村上下,隻有村長還沒有發瘋,雖然局勢早已失控,以至最後連他自己也沒搞明白,軍車怎麽就上了路。就是說,一切都是在混亂之下發生的,村長一直堅持到最後。

  村長該對這起“化裝事件”負責嗎?說不太好,這是一個謎語。我們一方麵認為他半推半就,一方麵也理解他的苦楚--後來當他回首往事,也覺得他在村長任上的最後幾天不堪回首,像一場噩夢。他的意思是,他這村官當得很辛苦,首先他要平衡各方關係,上有經濟指標,下有利益訴求,“我顧哪頭?”問題還在於,他一個人說了根本不算數,村民們動不動就跟他要民主,雞一嘴鴨一句的,反不及他當團長來得幹脆利落。

  “我還算個講民主的人吧?”他認真地問。

  我們都點了點頭。確實,他性格妥帖、穩當,為人也還算厚道,平時很注意照顧村民的情緒--生怕出紕漏--幹群關係算是處理得不錯的。

  “可是我告訴你們,壞就壞在這裏!”他把手一揮,在團部(原村長辦公室)踱了兩步,“結果怎麽樣?結果失控了,變成團部了!”

  團長說錯了嗎?沒有。很多年後,我還記得他給我們上的這堂“民主生活課”,他痛心疾首地說:“這東西沒用處,誤事不說,而且沒一點效率。”--很多年後我都記得他這句話,很多年後,每當有人大談民主的時候,我一般是不說話的,因為我到過基層,我知道他們的難處。

  總之那兩天,我從來沒見過像村長那樣痛苦焦灼的人,一方麵“化裝行動”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一方麵他又不分晝夜地找我們開會,論證這事是否存在哪怕一點點“政治上的正確性”--當然沒有,這一點他比我們更清楚!他隻是需要信心和幫助,尤其是我們三個人,兩個碩士,一個博士,在他看來就是“知識分子”了,不用說“腦子夠用”。

  村長說:“再想想看,找出一點我就幹!”

  我們搜腸刮肚,根據自己所掌握的不多的一點經濟學常識,以及對當前局勢的判斷,告訴他“冒險也許是必要的”,畢竟發展是硬道理,至於如何發展,上麵也莫衷一是。兩位師兄又舉例說明,目前珠三角、長三角也都在摸石頭過河,膽子大得很,總之犯錯誤是難免的--不犯錯誤如何搞得了“市場經濟”,隻能去搞“社會主義”!

  村長茫然地問:“難道它們有那麽矛盾?”

  兩位師兄擺擺手,告訴村長,“姓社姓資”那是上邊的事,目前正在討論,會有人給出標準答案的,我們現在要做的是發展經濟,讓村民們過上好日子--

  村長怯弱地說:“可是我不能去觸底線。”

  “你不試怎麽知道那是底線?”

  “那還用試?假冒軍人那是犯法的事。”

  “那你就等著村民們發動一場戰爭?!”

  村長把頭抵著牆壁,痛苦地搖來晃去,“我隻是想搞經濟--”這時一陣微風吹過,送來瓜果蔬菜腐爛的氣息,濃鬱得直使我們打噴嚏。

  “誰不想搞經濟?”兩位師兄沉痛地說,“關卡也要生存,也講效益。”

  村長抬起頭來,拍了拍腦門,說:“我這裏亂得很--”

  兩位師兄歎了口氣,“所以凡事不能深想,--”這也是胡道廣的觀點,不過兩位把它說得上了一個層次,“我們這個時代尤其是,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矛盾,它不支持深度思考!要緊的是先做起來,化裝是唯一的一條折中之路,雖然它不妥當。”

  村長把兩位師兄看了看,開始對他們五體投地,他讚歎道:“到底是知識分子,膽子大,有見識。”

  而與此同時,我的腦子早已一片糨糊,各種觀念廝殺相抵,以至很多年後也沒理清其中的頭緒,隻記得它的驚心動魄,那是怎樣的時代啊,紛繁,熱烈,激蕩,真是“亂花漸欲迷人眼”,至今想起來仍覺得頭暈目眩,手心盜汗。我跟兩位師兄討論,我承認他們理論上是對的,但是若把他們的理論付諸實踐,則肯定是錯的--

  “那就先犯錯,”他們激動地說,“讓別人糾正去!”

  村長一拍大腿站了起來,說:“好,我聽你們的,殺頭不過風吹帽--”

  我嚇了一大跳,突然想起導師的緊箍咒,湯老師一直不讚成學生參政議政,他並不是所謂的書呆子,可是堅持認為,要把知識限在一定的範圍內,“否則準會出亂子”。有一次他告誡我們:“做你們分內的事,你們要是摻和到政治裏去,先不說別的,政治首先就亂了套。”

  我及時把這一點提醒兩位師兄,他們煩躁得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似乎不得已也在進行某種“深度思考”,最後無奈地告訴村長,這事再容他們想一想,畢竟“心急吃不得熱豆腐”。

  村長愣了一下,笑了笑:“我就知道!什麽話都讓你們說了,橫豎都有個道道兒。”

  那一瞬間,我們三人都有點尷尬,接下來便覺無地自容,這才反思自己這些天來的表現,其實並不比任何一個村民更有判斷力,我們猶疑,彷徨,既天真又世故,既軟弱又激進,總之翻手雲,覆手雨--是怕承擔責任嗎?說不清楚。恐怕這一切的背後,皆是腦瓜子轉不動,思想蒼白紊亂,因而少立場,少決斷。

  尤其是我,毫不誇張地說,這世上就沒有我不能理解的事,我一忽兒同情村長,反對“多數人的暴政”,一忽兒站在村民一邊,認為村長是官僚,反正不管怎樣,我總能找到說辭--也許玩文字遊戲是我這一行的專長?

  這是困擾我至今的一個問題。

  總之,村長用他的微笑使我們看到了自己:分析問題頭頭是道,處理實際卻搖擺晃蕩!以至很多年後,我仍不能忘記他那微笑,淡淡的,優越的,高高在上的,很有涵養,也許他心裏在說:知識分子就該打倒?

  正胡思亂想時,胡性來跑進來了,匯報這兩天化裝的籌備情況,原來他剛從百裏之外的軍營考察回來,“情況不太好,”他說,“軍車和軍服都搞不到。”

  村長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胡性來撓了撓頭,“那就實施第二套方案?”

  村長還是不言語。

  胡性來隻好繼續匯報:“道廣已去鎮上買油漆了,舊軍服村裏總可以找到,不過樣式跟現在的不一樣,但是夜裏嘛--”

  我急忙問:“油漆是怎麽回事?把貨車漆成軍綠色?”

  “正是!”胡性來朝我們伸了伸舌頭,調皮地笑了。看得出他現在放鬆至極,完全是在幫忙。他最大的責任是避免了一場流血事件,至於軍車是否上路,想必不是他關心的事!

  村長點了點,說:“知道了,有情況及時匯報--”他朝胡性來揮了揮手,轉頭跟我們解釋道,“讓他們搞去吧,實在不行再漆回來,你們說呢?”

  我們無奈地笑了,跟村長一樣,開始抱著一副聽天由命的態度,又含而糊之地聊了些沿河村各階層的分布狀況,諸如胡道廣、胡性來等派別的立場,再次把村長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直誇說得精辟:“嗯,這倒是你們擅長的。”

  6

  現在來介紹一下兵團的情況,嚴格地說,它跟村寨隻是名稱上的區別,這是一場不徹底的改革,混合著妥協,舊習慣,新希望,一路蹣跚走來,走得破綻百出,那叫一個驚心動魄!

  然而有一點卻毋庸諱言,兵團成立之初,確實給村寨帶了可觀的變化。這變化首先是秩序上的,也不知是否是錯覺,從軍車上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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