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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刀鋒上的螞蟻(三)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是魯昌南一生中最為激動和興奮的日子。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會有這樣的時候。也從來沒想過,他能以這樣自由的方式行走在歐亞大地。整個歐洲藝術史像一個深長的隧道,他從最深處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朝前走,一直走到現代感十足的德國。他原本已很久沒有寫字了,這一路卻寫完整本筆記本,而他帶去的速寫本也已用完兩本。他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次心跳急促,手足無措。有一天,在埃及卡納克神廟密林一樣高聳的石柱下,他的呼吸幾乎停止。陽光在石柱的縫隙間移動,神靈如同就在背後。而當他黃昏時節站在盧克索神廟巨神的腿旁,看到一尊絕美的少女石雕像時,他的眼淚更是情不自禁地嘩嘩往下流。此後,在希臘在羅馬在西班牙以及在法國,他的眼淚便仿佛不由他控製,不經意就自流而出。而此前,自從父親自殺身亡後,哪怕自己與牛住在一起,以及冤屈地被幾條大漢扭進牢房,他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第一次遊曆結束從希臘回去時,費舍爾曾經問他感受如何,他回答時聲音幾乎哽咽,他說太好了,就算現在死掉,也值得了。費舍爾大笑,說那我就不值得了,所以完全不能死。

  李亦簡也同樣將自己的速寫本用完好幾木。與魯昌南所不同的是,他表現出來的是一種亢奮。因為這種亢奮,他們把路線安排得非常遠,一些普通遊人毫不介意的地方,他們覺得有意思,也都努力地奔過去。李亦簡說,我們兩個不一樣。我們一個是藝術家,一個是未來的建築大師。

  旅途的晚上,魯昌南和李亦簡有許多聊天的時間。除了聊藝術之進程聊建築風格之演變,他們聊得最多的,仍然是費舍爾為什麽這麽做。為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中國人,花這麽多精力和錢,做這樣周到的安排,讓他有這樣完美的旅行,目的到底為何?

  這是魯昌南的一個死結,在李亦簡那兒也是一團疑惑。

  李亦簡說,我一直覺得老頭是在投資。這是風險很小並且絕對不會血本無歸的投資。魯昌南說,我也這樣想過,也許吧。可是他完全可以找其他人呀。比方更年輕一點的,或者已經有了一些名聲基礎的。李亦簡想想覺得也是。李亦簡說,是不是他真的認為你是一個奇才?魯昌南說,在中國像我這樣的畫家應該很多,我真的也不算什麽。當然也因為我被耽誤了太多年頭。李亦簡說,那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麽呢?同情你的遭遇?魯昌南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不應該是同情。這世上值得同情的人太多了,輪不上我。我隻是想,不知他有沒有什麽特別背景?李亦簡說,我隻知道他以前當法官。你所說的特別背景是指什麽?魯昌南說,比方,或許想要利用我什麽?李亦簡說,你該不會認為他想培養你當間諜吧?魯昌南說,那年輕人不更值得培養嗎?李亦簡說,會不會是他覺得你的經曆很苦,心裏有恨,到時候就利用你的經曆來反對中國?魯昌南說,我不知道。可我一大家子都還在國內,我一反對,連回家的機會都沒了,我怎麽可能去反對自己的國家。李亦簡說,也是哦。

  他們兩人從埃及討論到希臘,從希臘討論到羅馬,又討論到法國,最後討論到德國,反複推測又反複否定,最後仍然不了了之。李亦簡煩了,說管他的,你不是說,周遊了歐洲,死都值了嗎?不管費舍爾做什麽,反正你這輩子也算賺了,後麵的事就聽天由命好了。魯昌南想了想,說姑且這樣吧。李亦簡說,大叔,你還是要輕鬆點。衡量一件事要不要做,隻有一個標準:你吃沒吃虧。沒吃虧就做下去好了,吃了虧就立馬收手。魯昌南說,那……這個標準也對費舍爾嗎?他好像很吃虧呀?

  李亦簡被頂回去了,一時啞口。因為他也沒有想通怎麽回事。李亦簡長歎了一口氣,說大叔,你如果老是糾纏這個問題,就又成刀鋒上的螞蟻了。魯昌南怔了怔,說,你說得對,我不能再想了。就算螞蟻,我也不能老是往刀口上爬。

  漫遊結束,回到德國,魯昌南覺得自己像是一支吸飽了濃汁的毛筆,天天都產生去一張巨紙上奔馳一番的衝動。以往很多的靜夜裏,他不由自主會想起自己曾經的經曆。那一件件一樁樁永遠都曆曆在目,從未被時間之刀磨損。而這一連兩個多月的漫遊,卻有如洗滌劑抹去了腦海上的舊影,讓他沉浸於一種如煙似霧的想象之中。白天看到的一切,夜晚都會變成真實的場麵出現。仿佛那些遙遠而古老的創造情景,占領了他全部的夢境。他幾乎忘記了自己的過去,就仿佛他沒有經曆苦難一樣。

  現在,他又走進了他明亮的畫室。他站到了他的畫架前。他拿起調色板。他要開始創作了。陽光很柔和,窗戶朝向天空半開著,新鮮空氣帶著植物的芬芳緩緩而入。他抬起手,他很想灑脫地勾線,也很想狂放地塗抹,更想畫布瞬間便有驚世之作。但這時候,折磨過他的那些過往人生又回來了。它們魯莽地闖入那些想象的古典場景中,以毫不協調的姿態交錯一起。衝突開始了。仿佛兩輛推土機,交叉來回地奔跑,轟轟隆隆地撞擊他的內心。他經常有點混亂,又經常倏然清醒。他覺得自己以前的定力不在了,又覺得這定力已經化解為另外一種能量。它們激烈衝突廝打,激發他內心無數的衝動,但他卻不知道出口在哪裏。他舉起的手,隻能放下。他一遍遍打腹稿,一遍遍勾草圖,終是沒有滿意的構思。

  費舍爾很少找他。仿佛魯昌南的存不存在與他沒有關係。生活已然日常化了,魯昌南一個人默默地過日子,比之在南昌時,更加落寞。

  周邊的環境已經被魯昌南所熟悉,甚至有一兩個鄰居也都看熟了他的臉。他每天早上去麵包店時,會碰到其中一二。他們熱情地打著招呼,“嗨”一聲。魯昌南也跟著“嗨”一聲。餘音帶著溫暖,爾後便擦肩而過。有時候他也會坐公汽或是乘地鐵去遠一點的地方轉轉。他已經能熟練地搭車了。拿著地圖,看準站名,就不會迷路。實在有惑,指著地圖上的節點,向路人打著手勢詢問,路人會熱情地告訴他如何走或何時下車。慕尼黑的交通方便到魯昌南覺得自己到這裏幾個月,卻已然比在南昌的行動還要自如許多。常常地,他喜歡坐車到劇院廣場,在那裏露天酒吧小坐片刻,喝一杯咖啡,然後向南行去到聖母教堂。每次站在教堂下抬頭仰望它高聳的雙塔時,藍天和白雲便與他臉對著臉。紅磚的雙塔頂著兩個泛著綠光的洋蔥頭,就像是懸掛在藍天白雲的背景上。教堂裏麵總是靜謐而肅穆,這是魯昌南喜歡的氣氛。像在小區的教堂一樣,他常常會坐一會兒,就在最後一排的椅子上,閉上眼睛,命令自己什麽也不想,讓靈魂出竅,讓自己恍然不知身在何處。他曾以這樣的靜坐度過三年半的牢獄生活。現在他坐在教堂裏,更是輕易地尋找到與世隔絕之感,一直到有鍾聲響起。教堂整點報時的鍾聲,仿佛就是召喚,每每都能驚回出竅的魂靈,令它原路返回。這時候魯昌南便知道該走了。

  聖母教堂的牆很老了,紅色的牆磚幾乎一半被時光或是戰火改變成黑色。黑紅混雜一起,恰如一個紅潤麵孔的老人,長滿著黑色的老年斑,在太陽照耀下,愈發明顯。慕尼黑的陽光亮得刺眼,光照濃烈得就像潑在牆麵上一樣。牆根下很暖和。魯昌南覺得,就坐在這牆根下曬太陽,或許便是人生的最大幸福。教堂的大門綴滿浮雕。有一天,魯昌南回望教堂時,突然被浮雕觸動,恍然間,他內心深處有一根弦被碰響了,發出嗡嗡之聲。

  魯昌南回家的一路都在想,那是什麽呢?

  魯昌南的日子經常處在混亂之中。每天都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拍打著他,他卻不知道把這股力量使向何處。他的混亂也顯示在他的房間裏。床上的被子他是從來不疊的。襪子也東一隻西一隻地扔著。廚房裏的碗吃了一個又一個,盤裏的剩菜和湯散亂地扔在水槽裏。而衛生間,髒衣服成了堆。李亦簡告訴他附近有一個洗衣房,丟幾個馬克就能洗得幹幹淨淨。但他卻不敢去,因為他怕去了不會使用而大丟麵子。最要命的是,他的錢不夠了。老婆和魯昌玉正在為他湊錢,說是很快匯來。但以他在這裏的生活水準,這些錢也管不了多久,所以他不可能花錢洗衣。他寧可買塊肥皂回來用手搓,隻是他卻不是見髒就洗的一個人。他要等著髒衣服積攢了一堆,然後一起洗掉。他在鄉下待的年頭太長了,生活於他來說,能活下去就是勝利。他沒有養成好的生活習慣。

  李亦簡偶然會來看他一下。每次來,都望著他的屋子長歎:大叔呀,這麽好的房子,給你這樣的人住真是可惜了。魯昌南隻是笑笑,說能過就行。

  有一天李亦簡說,大叔,資本主義不是能過就行,而是要過好才行。魯昌南說,但是窮人無論在社會主義還是在資本主義都隻有一個簡單目的,就是活下來。李亦簡說,大叔,你是藝術家,不是窮人,你的活路很多,不然我跟你做筆交易。魯昌南說,怎麽說?李亦簡說,我來給你當清潔工。當然,這不是白幹的。魯昌南說,我哪有錢付給你。我就是個窮人。李亦簡說,我看到你,就知道中國為什麽窮人這麽多。現在我來教你生活,你不需要付錢。魯昌南說,那你肯白幹?李亦簡笑了,說當然不肯。我給大叔做衛生、洗碗洗衣服,大叔用畫來回報。魯昌南吃驚了一下,可一轉念,覺得也是個辦法,便說,好像還不錯。李亦簡說,當然我也不會要大叔潛心創作的畫,那費舍爾非殺了我不可。畫點小畫就可以了。萬一哪天大叔真紅了,小畫也升值啊,是不是?就算大叔不紅,我拿大叔的畫貼在家裏,不也是一種雅致。

  魯昌南暗想,這年輕人,真能呀。嘴上卻還是同意了。魯昌南說,那就成交。你今天就開始做。完了我先給你畫張素描。李亦簡說,畫我嗎?魯昌南說,嗯,就畫你。

  素描在中國的美術學院是基本功,幾乎每個人都能熟練操作。魯昌南在學校時,素描作業就常被老師當作優秀樣板點評,現在畫個李亦簡,對他真是小菜一碟。不到一小時,一張活靈活現的李亦簡便躍然紙上。

  魯南簽上名,寫上日期,往桌上一放,說這是今天的工錢。李亦簡俯身一看,立即驚喜交加,嘴上連說,真神呀,大叔,看來我一定要好好伺候你才是。魯昌南說,不可能每次一張。這樣的話,我的畫也太廉價了。李亦簡忙說,三個月一張,如何?隨便大叔畫什麽。你這不就一下子,還沒我做衛生的時間長呢。魯昌南說,砍柴隻半小時,可是我磨刀用了二十多年呀。李亦簡瞪大眼望著他,說那倒也是。這樣的話,就算三個月一張,我還是賺了。魯昌南說,知道就好。

  此後李亦簡便每周來做衛生。

  魯昌南突然就為自己找到一個改變生活的途徑。周六和周日的時候,他背上畫箱,有時去國王廣場有時也去英式公園。這都是慕尼黑遊人繁多之地。他會尋找一處適合他坐定的地方,然後支起畫架,把自己畫過的幾張素描當作廣告靠在曲架旁邊。他本想吆喝一聲,卻想起,並沒有人能聽得懂他說什麽。索性他就坐在那裏寫生。附近的草坪經常有人曬太陽,或躺倒在地或盤腿而坐,聽音樂以及看書。這樣寧靜而自在的畫麵,很能讓魯昌南怦然心動。他不明白在南昌,他怎麽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於是他便在自己的速寫本上,快速地勾勒著眼前的情景。路人們來來去去,有人有興趣側身望他一望,亦有人定下腳步看他作畫。魯昌南便比畫著他先前畫好的素描像,問觀望者要不要來一張。果然就有人坐了下來。魯昌南打量著客人的臉,黑色的線條使從他的手指下流水一樣順暢地彎曲在紙上。一個輪廓出現了。接著麵孔清晰了起來。再接著被強化的特征和靈動的細節漸次呈現。好了,一幅作品得以完成。拿到素描的客人幾乎都和李亦簡一樣,驚喜交加。最後便嘰裏呱啦說著些讚美的話,將鈔票遞給魯昌南。

  兩天。魯昌南一周隻外出作畫兩天,賺足他這一周的吃飯費用。生活原來可以這樣,魯昌南想。

  這天是周日。兩個中國人從他麵前走過時突然駐足。這是兩個老人,老太手上拿著雨傘,老頭推著一輛兒童車,車上坐著個牙牙學語的男孩子。

  老頭見魯昌南說,啊,是我們中國人呀。魯昌南聽出他的口音,說大伯,您是河南人吧?老頭說,當然。魯昌南說,我知道了,過來帶孫子的?老頭便說,猜中了。瞧,這是俺家孫子。跟咱中國人一樣吧?看他的臉。魯昌南笑道:大伯是中國人,孫子當然也長中國人的臉呀。老頭壓低著聲音說,媳婦是個洋妞,德國人。一開口我跟你大媽一句都懂不了。魯昌南看了看嬰兒車上的男孩,說您不說,還真看不出他有洋人的血統。老頭得意道:這位大哥真是說得好。俺是哪裏人?中原河南人,最正宗的中國人。俺的孫子必須跟中國人像。俺早早就跟兒子打過招呼,不像中國人俺是不認的。魯昌南大笑起來,說您老有高招。一旁的老太說,這位大哥跟你說,老頭子沒一句假話。我兒子同學,北京人,也找的洋妞,生個小子,跟洋人一模一樣,高鼻子凹眼睛,皮膚白得紙似的。我真不曉得回國後他爹娘怎麽認這個娃。魯昌南說,是自己的就成。老頭說,那怎麽成?我堂堂一個中國人怎麽能養個外國娃?將來要有出息了,沒人選他當國家主席呢。外國人的臉,怎麽可以?我家這個,就可以。魯昌南忍不住大笑出聲。笑完,他才說,大伯講得太好了。見魯昌南笑,老頭老太也笑起來。然後老太說,老頭子,讓這位大哥給你畫張像?紀個念。老頭想了想說,嗯,不用畫像,不知大哥可不可以替我畫張平安如意?就是有寶瓶還有如意那樣的。俺老家祠堂的木窗鏤得那個好看呀,我最喜歡。想家時,可以看看,也圖個吉利。魯昌南說,行。不過這會兒畫不了,得回家畫。老頭高興道:成。下個禮拜還是下下個禮拜,我們散步時過來取?魯昌南說,下個禮拜吧。老頭說,鄉下人,就是圖個好願。我兒子有錢,我讓他給你開高一點。魯昌南說,看著給就行。我喜歡給大伯這樣的人畫。老頭便對老太說,瞧瞧,見自己的人就是親,這就是咱中國心。

  魯昌南回家果然替老頭畫了一張平安如意圖。誇張的花瓶中,插著富貴的牡丹,瓶外斜靠著一隻如意。這類的圖畫,他畫過不少,想都不用想,順手便能勾出圖案。以前他在鄉下,村民們也會找他畫這些。圖必有意,意必吉祥,這是鄉村流傳了無數年的傳統。他畫過八仙過海、漁樵耕讀、歲歲平安以及福從天降、麒麟送子。這些當時都是不讓公開畫的內容,但村民會請他去到家中。他在臥家的牆壁上畫過,也在床帷的素布上畫過。有人嫁女時,他的麒麟送子還被當成嫁妝壓在新娘的箱底。每逢這時,他的食宿皆在村民家裏。這便是他落難鄉下最舒適的日子。

  這麽畫著並且想著,他腦子突然“啪”的一下,似乎有人拉開了燈,讓幽暗的大腦空間瞬間亮堂,曾經在聖母教堂門前被觸動的心弦再次嗡嗡起來,兩個大字突然隨這亮堂和嗡嗡之聲蹦了出來:鄉願。對了,鄉願。無論時代如何嘈雜混亂,無論生活的背景如何變化,鄉願卻總是那樣堅定而執著。

  魯昌南仿佛燃燒了。他匆忙找出筆記本,急切地在上麵寫著,總題:鄉願。然後便使勁回憶當年村民們最渴望的內容。他將它們一一列在紙上:福從天降,平安如意,福壽延年,福壽祿喜,福在眼前,四季平安,五福捧壽,鬆鶴延年,榴開百子,事事如意,平升三級,喜鵲登梅,魚躍龍門,麒麟送子,八仙過海,漁樵耕讀,老鼠嫁女。他看著這些,思索了一下,覺得最好挑出一組八個不同的立意,組成“鄉願”這樣一個主題。畫完如果不盡興,還可以接著畫下去。一番篩選,留下四季平安、福從天降、事事如意、鬆鶴延年、魚躍龍門、喜鵲登梅、平升三級、榴開百子。他想他不能像在鄉下時用那樣寫實的方式來畫這批鄉願圖。他應該用現代的元素、現代的材料和現代的手段來創作這批作品,這樣才有創意,也才能表達他的內心。

  他用了一張大的白紙,拿了一支畫筆,用深藍的顏色,把自己適才一瞬間的想法稍事修改,寫在了上麵:無論生存朝代如何更替以及複雜,無論生活背景如何錯亂以及恐怖,鄉願總是那樣堅定而執著。

  懷著激動和急切,魯昌南找出透明膠,把這張紙貼在了牆上。然後就站在它的對麵,仔細地看著它,心裏反複地默念。漸漸地,他的心平靜下來,一直困擾他的內心混亂也悄然止住。他的心空此刻就像晴朗天氣下的湖麵,透明而幹淨。他想,他的事業開始了。這是一個真正的開始。

  六、我為什麽沒有追問過自己

  費舍爾似乎根本不介意魯昌南在做什麽以及怎麽生活。費舍爾認為這些與他無關。魯昌南是成年人,他很清楚他來德國的意義,所以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至於他怎樣生活也就是他的吃喝拉撒睡,又與費舍爾有什麽關係呢?這本該也是他自己解決的事。

  但是費舍爾卻一刻也沒有閑下來。他想,他應該對藝術品有比較專業一點的判斷力,所以他去上藝術欣賞的課;又想,他應該對整個世界藝術史有所了解,所以他也去上藝術史的課;他還想,如果能直接與魯昌南交流,就方便了。這樣他又去學中文。這些課程,每周不少於兩次授課,結果他幾乎每天開著車在外麵上課。上午去了這邊,下午又去那邊。餘下沒課的時間,他去跑畫廊,以及拜訪一些美術界人士。莉紮說,你好像比沒退休的時候更忙呀。費舍爾說,以前的忙,是為了別的人,現在的忙,是為了我自己。以前的忙,是不得不,現在的忙,是很高興。莉紮便說,嗯,重要的就是自己很高興。

  但周六和周日,費舍爾卻盡可能待在家裏。這兩天的時間,是為莉紮而留。他要整理庭院,修花剪草,還要將家裏陳舊的窗戶重新油漆。莉紮若去超市購物,他也要陪著一起。他是男人,負責開車和拎東西。

  偶爾,他會通過李亦簡把魯昌南找到露天酒吧小坐。每一次費舍爾都會告訴魯昌南,他去了哪幾家畫廊,哪幾家畫廊對他表示出興趣。又說他了解到何時何地將舉辦畫展,有可能爭取魯昌南的作品前去參展。魯昌南也告訴他自己新作的進展。說他畫《福從天降》那隻巨大的黑蝙蝠從天上撲下,效果很驚人。費舍爾對“鄉願”的主題也非常有興趣。他說這真是很東方。魯昌南說,內容非常東方,但他的畫法卻非常西方。費舍爾說,那就更有意思。

  有一次,費舍爾又約魯昌南去酒吧,同時要求他把從中國帶來的畫都拿過去。魯昌南不解其意,但還是依了他。費舍爾說,我要請攝影師把它們拍成照片,製成圖冊,這樣畫廊才能知道你畫了些什麽。我還要為這些畫裝上框,一旦有畫展或是被畫廊看中,我們就可以馬上送過去。魯昌南想,哦,或許他的計劃就是從現在開始真正實施吧。想過後,心頭倒輕鬆一點。

  不料沒幾天,費舍爾便把所有裝框的作品全部送了過來,還有一冊製作精美的作品圖冊。費舍爾說,作品照片他製作了兩套,他那裏留了一套。又說,裝框的畫要保存好,不能有損壞,不然真要展出,就麻煩了。這一番來回,讓魯昌南剛鬆下的心情又緊了起來。他不停地給李亦簡打電話,想要知道費舍爾到底有什麽意圖。李亦簡便反複說,大叔,你大可輕鬆一點。目前為止,你一點虧都沒吃呀,你看他怎麽做就是了。說不定後麵是雙贏呢。李亦簡也覺得費舍爾舉止奇怪,但他確實無法知道費舍爾到底為何。

  慕尼黑的畫廊幾近百家,費舍爾把它們分成區,規定自己一周內要跑幾家。並且在每家要談多長時間,他也對自己有要求。他帶著魯昌南畫作的照片,一家家登門拜訪。有些畫廊看了魯昌南的畫,不評價畫作,卻隻說對中國畫家沒有興趣。也有些說這樣的畫風不適宜德國。費舍爾對他們的回答都不滿意,他認為好的藝術作品是沒有國界的。他堅信自己的眼光,魯昌南的畫能感動他,也一定會感動其他德國人。

  帶著魯昌南的畫,他又去拜訪畫家。他向他們講述魯昌南的經曆,希望有人推薦他參加一些畫展,哪怕是小型畫展也行。魯昌南需要一個開始。畫家們大多表情冷淡,也有對費舍爾如此這般為一個中國人奔波表示十分的不解。每到這個時候,費舍爾便說,你不懂,我不是為他,我是為我自己。

  就算他這樣表白,人們自然還是不懂。而這一切,魯昌南全然不知。

  但是機會還是來了。

  有一天,費舍爾接到慕尼黑一個畫家的電話,這是位華裔畫家。他告訴費舍爾,有個華人慈善團體要在元旦前夕舉辦一個慈善拍賣,許多華人藝術家都會參加這個活動。如果魯昌南有興趣,也可以拿畫前來參拍。拍賣的錢將會捐給那些生活在貧困中的華人。

  費舍爾立即約了李亦簡直接奔去魯昌南家裏。費舍爾說,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拿出一幅畫來參加這個活動。我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一則讓人們看到你的才華,二則也可跟本地華人建立聯係。但是這幅畫拍出後,你是沒有收入的。魯昌南說,當然可以。費舍爾高興道:真是太好了,你覺得拿哪一幅去呢?魯昌南想了想說,就那幅《江南春耕》吧。費舍爾說,這是你的一幅大畫呀,不然換幅小一點的?魯昌南說,既然是慈善,還是拿大的好,以後我再畫就是了。費舍爾更加高興,說魯先生,你真是有善心的人。魯昌南說,做慈善也是我的義務。

  慈善拍賣那天,魯昌南也去了。來了這麽久,他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華人聚會。置身於喧嘩與熱鬧中,魯昌南仍然感覺落寞和無聊。他不認識人,性格又不屬主動出擊型,於是覺得無趣,便尋了個僻靜處,一個人坐著,默默地喝著飲料。費舍爾和李亦簡也都趕來參會。費舍爾不停地跟他認識的畫家打招呼。李亦簡則滿場走動,一時德語一時中文,與人快意地笑談。

  慕尼黑已經很冷了,天早早地就開始昏黑。在一派歡笑中的魯昌南卻有些憂心忡忡,因為天氣緣故,他已無法出門作畫。經濟拮據以不可抵擋的方式闖上門來。魯昌玉前幾天來過電話,說她還可以兌換幾百美元給他匯來。魯昌南說,那你就快點,不然就接不上氣了。這筆錢,魯昌南現在還沒有收到。

  魯昌南想,是不是去找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來打呢?比方去餐館端盤子,或是看看有沒有可出苦力的地方。但他卻又擔心自己沒有時間創作。他曾經想找費舍爾借一筆錢,以便支撐著過完冬天。李亦簡卻對他說,最好不要開這個口,德國人是不輕易借錢給人的。實際上,李亦簡已經幫他問過了費舍爾。費舍爾回答說,他是成年人,這個問題由他自己解決。以後請不要再提這個話題。李亦簡沒有把這個意思告訴魯昌南。

  就在魯昌南陷入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時,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她停在了魯昌南麵前,開口說,請問,您是魯先生嗎?魯昌南先是看到她的高跟鞋,爾後看到她的裙子,鏤花的披肩,最後才看到她的臉。這是一張神情嫵媚的麵孔,眼睛黑亮黑亮,自信而堅定的光芒從裏麵透射而出,年齡估計也接近四十了。魯昌南站起來,說我是,請問……女人伸出了手,說你好,我叫明娜。魯昌南握著她的手,發現這手竟是柔軟無骨的。他從來沒有觸過這樣柔軟的手,莫名間就心跳不已。明娜抽出手,朝著一個方向指了指說,那位吳先生,他拍下了您的畫,也想認識一下您。我是他的助手。

  魯昌南隨著明娜的指向望過去,他看到一個麵色紅潤的長者。魯昌南想,看來是有錢人了。明娜將魯昌南帶到吳先生麵前,說吳先生,這位就是魯昌南先生。《江南春耕》就是他畫的。魯昌南忙說,吳先生,您好。

  那位吳先生開口即用地道的南昌話說,您是江西人?魯昌南驚道:是,南昌的。您似乎也是?吳先生便說,正是。我正是南昌人。老鄉對老鄉,兩眼淚汪汪。明娜說,魯先生,你那幅畫,吳先生很喜歡。魯昌南說,真的嗎?那就太謝謝了。吳先生說,您畫的那地方,像極了我母親的家鄉。不知魯先生還有沒有跟那幅相類似的。魯昌南心裏一喜,忙說,還有幅《江南秋收》,尺寸跟那幅一樣。吳先生便高興道:太好了。不知道魯先生可不可以賣給我,我母親今年滿九十歲,離家多年,一想起家鄉就流眼淚,尤其最近,更厲害。我想買您的畫送給她,兩幅湊成一對,也算新年禮物。我按剛才拍的春耕圖的價格給你。明娜說,吳先生是做貿易的,來德國很多年了,在這邊華人中赫赫有名。魯昌南說,我很願意,但我需要問一問費舍爾先生。

  費舍爾見魯昌南跟一群人說著話,便也走了過來。恰這時,魯昌南正拉著李亦簡找他。李亦簡把魯昌南的意思告訴費舍爾,費舍爾顯得有些奇怪,說這是你的畫,為什麽要問我呢?魯昌南說,可是,是您請我來的德國呀。費舍爾笑了,說魯先生,我請你來德國,是讓你自由地畫畫,但你仍然是你的畫的主人。魯昌南說,如果這樣,吳先生,那幅畫我就送給您母親好了,也算鄉親的一點心意。吳先生急擺著手,說不不不,我知道畫家在海外生活不易,況且你已經捐了一幅出來。而我送給母親的禮物,是兒子盡孝,隻能我自己花錢,哪能讓魯先生搶我的孝心呢?魯昌南聽他這樣一說,便道:既然如此,當然以吳先生意思為主。

  李亦簡將魯昌南的居住地址留給了明娜,約定明天下午過來取畫。吳先生說,元旦那天,他希望魯昌南能去他家吃飯,去跟他母親說說家鄉的情況。要用南昌話說,這是比什麽都更好的禮物。除他而外,還有幾個住在慕尼黑的江西人也會去。魯昌南滿口答應下來。在慕尼黑,能同一群鄉親坐在一起說說家鄉話,實在是一件很快意的事。魯昌南知道,他也在想家了。

  比魯昌南更高興的是費舍爾。仿佛是要慶祝開門大吉,他特意開車送魯昌南回家。路上,費舍爾說,新年就要來了,這是好兆頭。時間這麽短,魯先生就有了欣賞者,真是太好了。魯昌南說,是啊,我也沒料到。費舍爾說,隻是,魯先生,你賣掉的這幅畫裝框的費用,你要還給我。魯昌南怔了怔,沒反應過來。李亦簡解釋道:老頭說裝框的錢是他出的,你還得給他。魯昌南說,哦,好的。李亦簡問費舍爾是多少錢。費舍爾把車停在一邊,掏出一個計算器,算了幾遍,然後遞給魯昌南。魯昌南沒有看,說你說多少就是多少吧。費舍爾說,怎麽能不看呢?我不可以隨便說的。這是按店家給我的外框尺寸計算的。魯昌南說,行,就這樣吧,乘上二,把捐掉了那幅畫框也算上。費舍爾說,不不不,捐出的那幅是做慈善,並沒有變成你的收入,所以這個不用算。李亦簡說,大叔,你就聽他的吧。德國人一是二二是二,很刻板的。

  第二天,明娜便帶人來取走了那幅畫,留下一筆錢給魯昌南,這筆收入比魯昌南預計的要多。一夜之間,魯昌南便解決了他愁上眉梢的經濟問題。更重要的是,明娜把其他的畫都仔細看了一遍,其中幾幅,她都非常喜歡。明娜說,魯先生,費舍爾先生沒說錯,您真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畫家。這幾幅畫,相信我的老板也會有興趣的。她留下了電話號碼,告訴魯昌南,以後有什麽事需要幫助,可直接找她。

  明娜走後,魯昌南始終回味著與她握手的感覺,這感覺讓他心跳急促。一個人的手怎麽會如此柔軟呢?魯昌南始終想不明白。

  春節轉眼就到了,對於慕尼黑的華人來說,這是大事。德國一家電視台準備做一個華人節目。節目現場安排在華人的一個小型聯歡活動上。費舍爾的侄兒是節目的監製人。在費舍爾的引薦下,他們找到了魯昌南。魯昌南有些不解,甚至有些膽怯。一連幾天,他都在想,他該說什麽和不該說什麽。

  拍攝那天,費舍爾把李亦簡也叫了去。魯昌南穿上他來德國那天穿過的西裝,一副很正經的樣子。翻譯是電視台找的,不需要李亦簡。李亦簡便笑說,大叔,這次你是單刀赴會哦。魯昌南說,他們的翻譯能否聽得懂我的話呀?我有江西口音的。李亦簡說,應該沒問題。德國翻譯都很厲害,他如果聽不懂有口音的中國話就幹不了這行。不過,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也別緊張。魯昌南說,什麽事?李亦簡說,這家電視台對中國人並不友善,找大叔不知會不會別有用意。大叔留個心眼最好。李亦簡這麽一說,魯昌南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想,難不成費舍爾真是想在政治上利用自己?李亦簡見他沉默,又忙說,也沒事,我們都在呢,他們真要挑釁,我們也會抗議的。魯昌南想了想,鎮定了一下自己,說我想也沒什麽,我有什麽值得被他們挑釁的呢?

  坐到人前的時候,他心裏尚有些忐忑。但當燈光打在他身上時,眼前的一切都擴大成數倍的明亮,他突然心定了。心想,他媽的!老子連黑牢都蹲過,死都像死過一輪的,還有什麽事可以讓我害怕?

  翻譯是個女人,很客氣,說她去過上海北京,沒去過南昌。女翻譯的普通話說得很好,魯昌南甚至覺得比他這個中國人都說得好,他心裏越發踏實。

  主持人跟攝像、燈光招呼了幾聲,便上來了。這是男人。男人跟男人的對話戰鬥性會比較強,魯昌南想。主持人上來就稀裏嘩啦地說了一大通。翻譯簡單告訴魯昌南,說他向觀眾介紹他是一個來自中國的畫家。又說他並不知道他畫過什麽畫,因為他從不覺得中國有畫家。這一通說完,主持人便開始打量魯昌南。魯昌南看著他的眼睛,心想,看來真是來者不善。

  果然主持人開口即說:我采訪過許多中國人,他們的裝扮總很特別。他們力求時尚,但結果更奇怪,仿佛上世紀的人一樣。今天這位魯先生雖然是畫家,有審美眼光,似乎也不例外。然後他指著魯昌南的袖子說,啊,不知道魯先生是不是覺得商標留在袖口上可以展示美,還是可以炫耀品牌?

  魯昌南心裏罵道:果然不是善輩。他平靜地說,可能有人當作美,有人炫耀品牌,對我來說無所謂。我隻是懶得把它剪下來。主持人似乎有點吃驚,說隻是懶?魯昌南說,那還有什麽?它在上麵和不在上麵,關我什麽事?我從來也看不見它。主持人笑道:真是有意思的回答。我所知道的很多中國人,如果是名牌西裝就把商標留著,好讓人們看他穿的是名牌。如果不是名牌,就剪掉。魯先生聽說過這樣的事嗎?魯昌南說,我從不關心這些。現在第一次從你嘴裏聽說,想必你很關注這些。主持人笑道:看來魯先生的確對穿著不加在意。這可能跟魯先生的經曆有關。我聽說你被當局趕到鄉下很久,過得很辛苦。你是怎樣度過那些艱難歲月的呢?魯昌南說,跟過好日子的方式差不多吧,白天起床,晚上睡覺。主持人嗬嗬笑了一下道:說得也是。據說你很長時間享受非人待遇,跟牛住在一起?魯昌南心裏便有些反感,心想怎麽連這個都知道?是費舍爾說的嗎?但他還是平淡地回答:是呀。主持人說,豈不是跟動物住在一起?魯昌南說,德國不是有很多人跟狗住在一起嗎?主持人說,那是狗住在主人家裏,你呢?魯昌南說,我住在牛的家裏,不是一回事嗎?主持人說,你覺得是一回事?魯昌南說,那麽你覺得人比牛更高貴一些?主持人說,這個問題我還真不敢回答。看來你的思路比較奇怪,據說你還坐過多年的牢房?魯昌南說,是呀,你知道得真多。主持人說,是什麽原因使你坐牢呢?魯昌南說,沒什麽原因。牢房空在那裏,我不去坐別人也會去,那就不如我坐好了。主持人冷笑一聲,哦哦,魯先生難道是耶穌?魯昌南說,那倒不是。耶穌是自願受難,我是迫於無奈。主持人說,這就是了。我想問魯先生一句:你為何會處於一種無奈的情況下呢?是誰使你的人生落入無奈之境?魯昌南也冷笑了,他說,你既然要問話於一個中國人,你應該先去學習一下中國曆史,然後去找大人物詢問。小人物又怎能答出個所以然。主持人說,啊,魯先生的回答非常有智慧,但我看魯先生滿臉風霜,皺紋深刻得像刀砍過,想必是過去的生活遺留下來的。魯昌南說,過去的生活會給每個人都留下印記,不單是我。人臉也是風景。有大江大河,也有一馬平川。都長成你們這樣細皮嫩肉的白麵孔,人類有什麽好看頭?

  主持人仍然閑扯著,始終沒有談他的畫作。魯昌南下來的時候,內衣已經濕透了。他的心很沉重,往事的陰影一層層地壓迫著他。李亦簡上前來高興地拍了他一下,說大叔,你好酷啊。對他們德國人,就得這樣。

  費舍爾也過來了,他顯得有些愧疚,說魯先生,真對不起,是我告訴電視台關於你的過去。我向他們介紹了你的情況,我以為會采訪你在德國的生活和繪畫,沒想到他隻問這樣一些問題。我想你一定不愉快。但是你今天的回答,很好。魯昌南說,您不用對不起。他是對的,他應該這麽問。我應該說對不起,是我沒有按我的良知來回答。李亦簡大驚,說大叔怎麽能這樣想?魯昌南說,雖然是過去的事了,但為什麽在國內從來就沒有人問過我這些?而我自己也從來沒有追問過自己。我為什麽會過得如此無奈?到底是什麽原因讓我的生活那麽艱難?他問了他應該問的話,但我卻沒有誠實作答。

  費舍爾凝望著他,半天才說,魯先生,你很了不起。

  這天的晚上,明娜給魯昌南打了個電話。明娜說,我們都看了電視,你說得非常好。你是一個讓我欽佩的人。

  七、費舍爾到美國去了

  不知是否與電視節目有關,終於有畫廊接受魯昌南的作品了。雖然沒有簽約,但能上牆掛賣,也是一個好的開端。整個春天,費舍爾不停地往畫廊跑。他不時傳給魯昌南一點信息,說畫廊反映,有不少德國人都喜歡魯昌南的風格。又說,盡管還沒有賣出一幅,但畫廊已經不再排斥魯昌南,這就是勝利。

  魯昌南的生活也變得自如起來。靠著吳先生的關係和明娜的相幫,他從南昌帶來的畫兒已賣出好幾幅。他在慕尼黑的生計已經不成問題。隻是他仍然會在周末和周日外出賣藝。他需要多掙點錢,他必須有積蓄。萬一哪天費舍爾不管他了,比方不再為他出資租房,至少他能在慕尼黑自己租房活下來。他不想回國。他喜歡德國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

  魯昌南的一組《鄉願》已經畫好了四幅。混亂而奇特的背景下,主題以一種格外誇張變形的方式突出著。尤其那張《事事如意》,兩個熟透的大柿子和一柄如意的組合搭配,令畫麵格外怪誕而新奇。費舍爾看過後,非常喜歡。他照例請攝影師來拍了照片。他說圖畫埋伏著中國語言的奧秘,他相信歐洲人也會懂的。

  大約兩周後,費舍爾突然告訴魯昌南,柏林有個重要畫展,他們看了魯昌南《鄉願》的幾張照片,有意請他參與展出。但組委會對他不熟悉,希望能看到原作,再做最後決定。他建議魯昌南不妨帶幅畫去一趟柏林。魯昌南聽罷非常高興,這是他的機會。

  費舍爾因莉紮生病,無法陪同魯昌南。而李亦簡則去布拉格實習了。柏林之行得魯昌南自己隻身前往。李亦簡走前留了一個同學小楊的電話給魯昌南,說是如果有事要跟費舍爾聯係,就給這個同學打電話。

  對於魯昌南來說,去一趟柏林並非難事,他之前已經同李亦簡去過兩三次,他們甚至在柏林火車站附近逛過許久。費舍爾已在柏林為魯昌南請好翻譯。一下火車,便有翻譯前來迎接。魯昌南提前買好火車票,他給柏林的翻譯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了他的車次。

  不料在他出發前夕,慕尼黑突然變天。狂風呼嘯而起,暴雨也久下不停。從魯昌南的家走到公共汽車站,有十分鍾的路程。他隻要一出門,必然全身濕透。最關鍵的還不是衣服,而是他的畫作。就算用塑料布包紮起來,他也無法保證雨水不會浸入。魯昌南焦急萬分。他於是給李亦簡的同學小楊打了個電畫。請他幫忙問一下費舍爾,是否可以開車送他到火車站。隻一會兒,小楊打來了電話。他正在上課,聲音壓得很低。說他問過費舍爾了。費舍爾說,他是成年人,這樣的事情應該自己解決。魯昌南說,我怎麽解決?我又沒辦法叫出租車。我說話人家一句也聽不懂。小楊說,對不起魯先生,我正在上課。說罷,便掛了電話。

  魯昌南一刹那焦頭爛額。突然間他想起了明娜,於是他給明娜打了個電話。明娜說,你等著,我馬上就到。

  十分鍾後,明娜的車出現在魯昌南家門口。他們算了下時間,現在趕緊,還不會誤車。魯昌南說,幸虧你幫忙,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說著他便把費舍爾的話轉述給明娜聽。明娜說,德國人是這樣,他們不是人情淡漠,而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他們的傳統就沒有中國那樣成熟的禮儀,所以你不必跟他們計較這些。他下次見到你,依然會像以前一樣熱情友好。魯昌南說,我真是搞不懂他。明娜笑道:你不需要搞懂,你隻需要按你自己的方式做就是了。現在你這個成年人不是解決好問題了嗎?魯昌南一想,也是。

  柏林之行非常順利,畫展組委會看到魯昌南的畫,非常欣賞,立即同意魯昌南拿兩幅作品前去參展。魯昌南選了他的《福從天降》和《事事如意》,展出的那天,費舍爾和李亦簡都趕到了柏林。看到有參觀者駐足魯昌南的畫前議論以及評說,費舍爾興奮得臉都紅了,就仿佛這是他的成功一樣。但他卻根本沒有問,在那樣的大雨時刻,魯昌南是怎樣去的火車站。

  李亦簡說,大叔,你成功了。費舍爾說,這個還不算,必須要跟畫廊簽約,才能有更大的發展空間。魯昌南覺得費舍爾說得對。他想,隻有簽約了畫廊,他才能真正在美術界立足,而他的經濟問題也才能徹底解決。

  從柏林回來,魯昌南想要答謝一下明娜。魯昌南是一個幾乎沒有戀愛過的人。以前在鄉下,沒有可能。回城後,為了早日有個家,匆匆認識了現在的老婆。他一直心情低落並且壓抑,從不知道戀愛是什麽滋味。現在,他見到了這個女人,那張嫵媚的麵孔和柔軟無骨的手,突然喚醒他的欲望。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這個女人都會闖進他的腦海,久久不去。

  魯昌南給明娜打了個電話,明娜爽快地答應了。在商量具體碰頭地點時,明娜說她比魯昌南更熟悉慕尼黑,不如她開車來接魯昌南。魯昌南巴不得如此,高興道:那當然最好。

  魯昌南決定送明娜一份禮物。可他不知道明娜這樣的女人會喜歡什麽。他怕買不好反而露拙,他便畫了一幅畫,畫名就叫《仙女來到夢中》。仙女的麵孔與明娜有幾分神似。明娜拿到這張畫時,果然臉上露出驚喜。

  那天他們去的是慕尼黑的泉家啤酒屋。裏麵黑壓壓的全是人,男女老少什麽人都有。樂隊一刻不停地奏著樂曲,夾雜著嘈雜人聲,整個空間都被聲音爆滿。侍者們繃緊了臉在人縫中來回穿梭。明娜說,我其實也很少來這裏,但我覺得你應該在這裏感受一下巴伐利亞人。這裏有他們最真實的麵孔,熱情浪漫,還有幾分天真。

  他們找一張桌子坐了下來。明娜要了兩紮啤酒。同桌坐著三個德國男人,他們麵前已經有兩三個空杯了。見明娜能說德語,立即跟她套起近乎。魯昌南聽不懂他們說什麽,隻看到明娜和他們一起放聲大笑。明娜告訴魯昌南,他們是從紐倫堡來的,問我們是不是日本人。我告訴他們是中國人。他們問中國人喝酒用多大的杯子。我說比這個小很多。他們說,回去跟中國元首講,隻有向我們巴伐利亞人學習,用大杯喝啤酒,女人才會性感漂亮,而男人才會英俊雄壯。像這位先生,就太瘦了,一看就是啤酒沒喝好的緣故。魯昌南聽罷也笑。心想當年我連飯都沒有得吃,哪裏有啤酒喝?笑完突然心生豪氣,他用杯子使勁撞了一下明娜的酒杯,說喝!今天喝個夠。我立馬就會個頭高大,而你也會更加漂亮。明娜把他的話翻譯給同桌的德國人聽,幾個家夥立即也舉起了杯。一個大胡子說,中國人,好樣的。我喜歡。喝!

  這天魯昌南喝的酒,超過他一生所喝過的全部酒。他已經明顯暈暈乎乎,而明娜也是醉意蒙朧,她無法開車回家。迷糊中,她帶著魯昌南在附近找了家酒店。這天晚上,他們住在了一起。

  魯昌南早上醒時,明娜躺在他的懷裏,正用幽幽的眼神望著他。魯昌南將明娜摟得緊緊的,他哽咽著說了一句話。魯昌南說,我第一次體會到幸福這個詞的意義。明娜的淚水奪眶而出。她說,我明白。

  費舍爾一直努力聯係畫廊,他希望能有畫廊跟魯昌南簽約。他甚至還跑了一趟法國。他想在歐洲,至少會有畫廊欣賞魯昌南。但是,畫廊的口徑幾乎一致,稱讚魯昌南的畫,卻拒絕與他簽約。費舍爾很難理解他們這樣做的理由。再三追問,回答是沒什麽理由。費舍爾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他說沒關係,不要著急。才一年多時間,能走到這一步,已經相當不錯了。

  秋天如期而至。這是魯昌南在慕尼黑度過的第二個秋天了。慕尼黑的啤酒節已經開始。整個城市都如啤酒的海洋,人人都似乎被泡在其間。魯昌南也被李亦簡拖到街上喝了一晚。他再一次大醉。李亦簡說,大叔,現在你感覺怎麽樣?還覺得自己是螞蟻嗎?魯昌南結結巴巴說,現在是啤酒裏的螞蟻了。李亦簡說,大叔,讓腦子所有的事都不想,盡管享受現在。魯昌南說,今天聽你的。

  一日,費舍爾突然約魯昌南到酒吧碰麵。李亦簡轉達時說,看來老頭的酒癮也上來了。今晚再喝個通宵,如何?魯昌南說,沒問題。

  結果費舍爾是找魯昌南有事情。他告訴魯昌南,他的小女兒在美國結婚,他和莉紮兩人都將去參加婚禮。家裏的三隻狗無人照顧,想請魯昌南住到他家裏,幫他們看護狗以及澆花。費舍爾一再說,他家的狗是很乖的,隻需要每天喂兩頓、早晚各遛一次就可以了,很簡單。費舍爾又說,其實他們也可以交給牽狗員,但是莉紮總覺得家裏有人住著,狗會自在一點,這樣才想到魯昌南。費舍爾補充了一句,在莉紮那裏,狗和花比我更寶貝。

  魯昌南滿口答應了。這對他來說,真不算什麽事。費舍爾家的三隻狗在他以前去的時候,就已經跟他有點熟了,見到他也會搖著尾巴前來示好。而且喂它們的食物也是現成的狗食,每天的食量莉紮已經都安排好。他無非帶它們轉轉,權當自己散步,至於澆花就更加簡單了。

  費舍爾非常高興,又說,你照顧狗的費用我們會支付給你。魯昌南吃了一驚,忙不迭地擺著手說,不不不,這個不需要,如果我還收這個錢,我就沒臉見人了。費舍爾不理解,說為什麽?魯昌南便對李亦簡說,你替我跟他說清楚,我要連這錢都收的話,我會被罵死的。光是魯昌玉就饒不過我,我良心也過不去呀。李亦簡隻好替魯昌南解釋,說魯先生因為受您的恩惠太多,他也需要回報您,不然他也有壓力。費舍爾還是不理解,說這是兩回事呀。我們請他照顧狗還有澆花,他付出了勞動,支付費用也是應該的呀。李亦簡發現要解釋清楚這些很麻煩,便說,您也知道,中國人很講禮,做這種事是絕對不會收人錢的。中國人認為鄰居幫鄰居、朋友幫朋友天經地義,如果收錢的話,就跟打耳光一樣,他會覺得羞恥。費舍爾顯得有些無奈,說那好吧,就按你們中國人的習慣。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費舍爾出發那天,魯昌南提前去到他家。魯昌南一共隻去過費舍爾家兩次,一次是初來時的專程登門拜訪,第二次是聖誕節。現在是第三次。魯昌南始終不認識路,李亦簡隻好先跑過來,再帶著他一起去費舍爾家。李亦簡一路抱怨道:大叔,你就不能學會認識他家的路?魯昌南說,一共也去不了幾次,認它做什麽?再說我永遠也不可能一個人去他家是不是?不然就是雞對鴨講了。李亦簡說,那你就不能學學德語?人家費老頭都學中文呢。魯昌南便笑,說那豈不是更好,我更不用學了。一把年齡了,還學什麽鳥語。李亦簡便長歎道:唉,中國老男人和西方老男人真不一樣呀。

  魯昌南被安排住在費舍爾家的客房。客房的窗口朝陽,大而寬敞。伸頭望去,對麵人家的陽台上,擺滿了鮮花,陽光一照,燦爛奪目。魯昌南說,種這些花得費多少勁呀。李亦簡說德國人不覺得擺弄花要費勁,他們當是生活享受。魯昌南說,那是因為他們閑。在鄉下天天挖地插秧割穀,天亮忙到天黑回來,你看他們還當不當享受。李亦簡說,大叔的內心深處懷有恨,所以大叔總是充滿抵觸性。很憤青哦。魯昌南仿佛被針紮了一下,心口一收縮,他驚訝道:是嗎?我是這樣的嗎?

  莉紮聽說魯昌南堅決不肯收費,有些過意不去,便買回了大批食物,包括一堆啤酒。雙開門的大冰箱,幾乎完全塞滿。莉紮表示這些差不多夠魯昌南吃一陣子。魯昌南笑道:沒關係,我現在很會購物。一個番茄炒雞蛋就夠混一餐。莉紮忙說,那怎麽行?一定要好好吃飯。冰箱裏還有水果,很多,你要多吃,不然壞掉就浪費了。李亦簡說,大叔你就放開肚子吃吧。如果剩太多,他們會以為你不喜歡。魯昌南說,哦,那好吧,我盡量吃。但是有一件禮物,我要請你們收下。

  魯昌南說著拿出他的一幅畫。他把它展開來,這是兩個鮮豔的石榴,爆著非常誇張的裂口,一粒粒白中泛紅的籽從裂口處露出。費舍爾和莉紮兩人看得發呆。魯昌南說,這幅畫叫《榴開百子》。在中國,新人結婚時,送這樣的禮物,是祝願他們能生很多的孩子。費舍爾驚喜道:真的嗎?生多少?李亦簡說,生一百個。莉紮立即眉開眼笑,說不不不,太多了,他們養不活。美國政府要貼補很多的錢。他們會恨死這個德國女人的。魯昌南和李亦簡聽罷大笑。

  費舍爾說,啊,太漂亮了,我很喜歡。莉紮你喜歡嗎?莉紮說,噢,我當然喜歡,非常有意思。費舍爾說,是呀,太有意思了。我相信我女兒也會喜歡。但是魯先生,我知道這是你新創作的作品,你不能這樣送給我們。魯昌南說,中國人有這個禮數,朋友有女出嫁,不送東西可不行。我沒別的,隻有畫。再說我還可以畫,而且同樣內容的,不會跟這一幅畫得一樣。所以也不影響這一組畫的完整。費舍爾說,真的嗎?魯昌南真誠道:真的,這是我的心意。費舍爾伸出手臂,上前擁抱了他一下,說非常感謝。謝謝你的心意。

  費舍爾夫婦離開後,當晚魯昌南便顯示手藝,做了一頓可口的飯菜和李亦簡兩人大吃一頓。慕尼黑的啤酒口感尤好,兩人連喝了好幾罐,喝得醉意蒙朧。李亦簡說,幸福生活對我來說,就是有這樣的一幢大房子。魯昌南說,我還不敢想。李亦簡說,大叔,你一定行。將來你一定有住大房子的一天。到那時候,我要到你家去吃這樣的菜,喝這樣的啤酒。嗯,還幫你打掃衛生。魯昌南豪氣地答道:好,就這麽說定了。

  次日一早,魯昌南起來,走進花園,慢慢地在小徑上徜徉。鮮花帶著露水,靜靜地開放著。空氣新鮮得像剛剛用水洗過。石砌的短牆上蹲著一隻黑貓,閃著幽幽的眼光望著他。這眼光讓魯昌南記起那個幸福的早上,他睜開眼睛所看到的明娜的目光。魯昌南對自己說,對,我一定要這樣一幢房子。最好,那裏的女主人是明娜。

  明娜陪吳先生到東南亞去了。走前給魯昌南打過一個電話。兩人在電話裏都有點結結巴巴。魯昌南鼓足了天大的勇氣才說了句: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明娜回答他說,謝謝。你心裏有我,讓我有一種幸福感。

  魯昌南覺得自己的身心都處在一種意欲飛翔的狀態。他靈感迸發,日夜作畫。他有著使用不完的精力,並且他的想象力超乎尋常地活躍。他不光完成《鄉願》中的《喜鵲登梅》圖,還畫了兩幅小畫。有一幅庭院小景正是費舍爾家的院子。一片油綠的芭蕉葉占據了大片畫麵,芭蕉葉後的短牆上,黑貓的身體被葉片擋掉大半,隻露出幽幽的眼神。魯昌南很喜歡這幅作品,他想,他要把這張畫送給明娜。他要告訴她,他畫黑貓的眼神時,腦子裏滿滿的全是她的眼神。

  半個月眨眼過去。費舍爾原說周日到家,豈料他們周六就啟程了。李亦簡接到他們從慕尼黑機場打來的電話,從學校匆匆趕到費舍爾家,一進家門,李亦簡幾乎嚇了一大跳:客廳裏架著魯昌南的畫架,而顏料四處散開著,桌上、椅子上都沾著色彩。魯昌南的一隻襪子搭在沙發扶手上,另一隻落在地上。地毯上星星點點撒著煙灰以及水果皮。客廳仿佛所有的東西都不在原位,而且所有的地方都髒不可看。

  李亦簡不由驚呼一聲:我的上帝!魯昌南說,怎麽啦?你怎麽來了?李亦簡說,老頭老太今天回來,現正在回家的路上。你怎麽把家裏弄成這樣?魯昌南有些茫然,說沒怎麽樣呀?李亦簡說,大叔,德國人有多麽愛清潔,你難道還不知道?趕緊收拾一下吧。說著便動手開始幫忙收拾。魯昌南說,我當然知道,可是這裏不是還挺好的嗎?亂一點才像家呀。稍一收拾,跟他們走的時候完全一樣。李亦簡說,幸虧我早到一步,不然,你得把人家老兩口嚇暈不可。魯昌南說,哪有這麽誇張。

  兩人匆忙把客廳收拾完,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費舍爾和莉紮就到家了。幾個人都很高興,又是握手又是擁抱。莉紮的三條狗也忙不迭地過來助興。費舍爾和莉紮便顧不得跟魯昌南和李亦簡說話,立即跟狗親熱起來。

  李亦簡忙著把行李送進屋內,路過廚房,順便看了一眼。這一眼望去,令他倒吸一口冷氣:廚房的碗池裏摞著一堆碗,鍋也沒有洗。剩菜和垃圾隨處可見。地上的菜幫、土豆皮也零星撒著。爐子旁邊的牆壁粘連著油漬。李亦簡不知所措。莉紮恰這時也走了過來,看到廚房的樣子,她也呆住。李亦簡說,這個這個,這個……他說不下去,隻好逃回客廳。

  李亦簡顯得有些不安,他擔心莉紮會生氣,便對費舍爾說,有件事要請你們原諒。魯先生以前住在鄉下,並且是住牛棚裏,所以他沒有養成好的衛生習慣。費舍爾看了看客廳,說還不錯呀。李亦簡苦笑了一下,說這是你們回來之前剛剛清理過。可是廚房沒來得及打掃,請您跟莉紮解釋一下。還有衛生間,我還沒有看,想必也很可怕。

  費舍爾伸頭朝廚房望了一眼,點點頭,說好的,我明白了。費舍爾說著走向廚房。魯昌南望著他們嘀嘀咕咕,不知他們說什麽。李亦簡拉他到一邊,低語道:大叔,我在幫你圓場呢,你看廚房髒成什麽樣子了?魯昌南說,我本來是要在他們回來前收拾的,可是沒想到他們會提前回來。李亦簡說,你平常怎麽不收拾呢?你看廚房裏那個油煙!還不知道老太太怎麽才能把那層油煙刮幹淨呢。魯昌南說,這也不能怪我呀。他們不裝抽煙機,我要炒菜,就沒辦法。李亦簡拍拍自己額頭,長歎了一口氣。

  在他們說話間,莉紮已經紮上圍裙開始做廚房的衛生了。魯昌南說,還是我去打掃好了。他們剛下飛機,也很累。李亦簡忙向費舍爾表達這層意思,費舍爾說,家裏的事就交給我們吧,魯先生的任務完成了,你們可以先回去。這樣我們可能方便點。李亦簡說,那好吧,我陪魯先生先走。說罷李亦簡拉著魯昌南說,趕緊收拾行李,回你那邊去吧。待在這裏,大家都難堪。魯昌南一臉茫然,仿佛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臨走前,魯昌南有點不好意思,想對莉紮說聲抱歉,費舍爾阻止了他,然後說,沒關係,是我們提前回來了。過幾天我們聯係,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談。

  回去的路,魯昌南突然心情黯然。費舍爾神情淡淡的,他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跟自己談。那會是什麽事情呢?會不會是費舍爾生氣了,然後瞬間決定結束他在德國的生活?如果真是那樣,又該怎麽辦?回家去?

  一到家,魯昌南便給李亦簡打電話。李亦簡回答說,我看也是凶多吉少。

  八、人生的關鍵都在於個人選擇

  一周後,魯昌南忐忑不安地去跟費舍爾碰麵。因為心事重重,魯昌南一直處於不安之中,臉上便顯出滿臉的憔悴。見到李亦簡,李亦簡說,大叔怎麽這樣?你心思太重了。大不了就是回去,犯得著折磨自己嗎?再說還不一定呢。

  這天的費舍爾一如既往滿臉堆笑,先問魯昌南過得怎麽樣,又問他《鄉願》正畫哪一張。費舍爾每次見麵都是這樣幾句問話,像是飯桌上的前菜,次次都是同樣的小碟,然後才告訴魯昌南,這次他到美國,專門拜訪了紐約的幾家畫廊。他把魯昌南作品的圖片拿給他們看,有幾家畫廊似乎有意,但卻表示沒看到原作,不方便表態。於是他索性把魯昌南送給他女兒的那張《榴開百子》畫拿了過去。有三家畫廊看到畫後立即表示對這個畫家有興趣。他了解到其中一家的老板自己原本是畫家,有著很好的鑒賞力,經營理念也很適合像魯昌南這樣的人。他便約了個時間同他做了一次詳談,甚至把魯昌南的遭遇和處境也都陳述了一遍。那老板答應認真研究,然後給他回話。

  費舍爾說,昨天,就是昨天,他發來了傳真,表示同意簽你。他希望魯先生能去一趟美國,以便彼此商議合同條款。現在看來,德國畫廊的趣味跟東方人有點差異,而美國似乎更寬容一些。

  魯昌南聽呆了。他一時沒能反應過來。那種震驚,就仿佛初到德國,費舍爾要他漫遊歐洲時一樣,一切都是這樣的出乎意外,而且一切都曾是他的可望而不可即,現在卻以一種簡單的方式擺在他的麵前。紐約一家著名的畫廊要跟他長期簽約!這很詭異,也很莫名其妙。他揣摸不透背後有什麽內容。他沒有語言。他無法直問。他隻是想不清楚,這個德國老頭到底想做什麽。他到底有什麽東西可值得他利用。

  費舍爾望著他說,你覺得怎麽樣?願意和紐約的畫廊簽約嗎?李亦簡沒顧及翻譯,先替魯昌南回答道:當然。大叔肯定會願意!然後他才翻譯給魯昌南聽。

  魯昌南呆坐了好一會兒,才說,可不可以容我考慮一下。

  這句話讓費舍爾和李亦簡都有些吃驚。李亦簡說,大叔,還用想嗎?這是機會呀。這樣的機會稍縱即逝。費舍爾亦有些訝異。他說為什麽?難道你不喜歡美國?魯昌南說,這件事太突然,我需要想一想。費舍爾說,好吧。也許你有你的想法,等你想好了,請盡快通知我。我好為你預訂機票,你知道的,早點預訂,會便宜很多。還有,好讓我女兒替你租好房間。我已經看過了房子,也跟房東談過了。跟你現在的住處環境差不多。現在就看你的了。

  魯昌南依然露一臉疑惑望著費舍爾。李亦簡有些急了,他大聲地說,大叔,我知道你在猶豫什麽。但我還是那句話,到目前為止,大叔你並沒有吃任何虧呀!而且那邊是一條為你鋪好的路。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魯昌南說,難道你覺得這樣的事正常嗎?李亦簡說,大叔,在你來說可能是不正常,可是在費老頭那裏,也許很正常呢。隻要對你沒壞處,你又何必多慮他到底有什麽意圖。魯昌南說,可是如果他提出把我在慕尼黑畫的作品全部留下,或者說將來對我在畫廊的收入他必須提成,以及其他我所不知道的要求,如果他提出了,我應該怎麽做?難道我不要想一下嗎?李亦簡說,他不是還沒提出這些嗎?也許他根本就沒想過這些事呢。魯昌南說,那我就更想不通,他為什麽這樣?他的目的是什麽?對他來說,這有什麽意義?我究竟會帶給他什麽好處?

  費舍爾望著這兩個中國人激烈的麵孔,他完全不懂他們在爭論什麽。

  晚上,魯昌南給明娜打了一個電話,說他有重要的事情想與她商量。明娜剛從東南亞回到慕尼黑,聲音有些疲憊,但她還是答應見他。他們約定在劇院廣場附近的酒吧見麵。

  魯昌南每次見明娜內心總有著萬分的激蕩。他必須拿出很大的意誌力,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魯昌南坐定後,自己要了一杯咖啡,他現在已經忘記了茶,反倒是不可一日無咖啡。他為明娜點了橙汁。他知道明娜睡眠不是太好,晚上不喝咖啡。

  魯昌南告訴明娜關於美國畫廊要跟他簽約的事。明娜原本充滿倦意的眼睛立即明亮了。明娜說,難道你不願意?魯昌南說,我隻是不明白費舍爾為什麽要為我這麽做。明娜說,有多少人是把事情弄明白才去行動的呢?魯昌南說,但這事在我心裏是一個結。明娜說,放下你的結。你隻需考慮三個問題:這件事對你的事業是否重要?魯魯南說,當然重要。明娜說,它是你一直所夢想的嗎?魯昌南說,是。明娜說,它能否改變你的命運?魯昌南說,應該能。明娜說,這就夠了。至於費舍爾的動機意圖之類,它比你的事業、你的夢想、你的命運更重要嗎?魯昌南一時間無語。他覺得明娜點到了他的筋骨上。明娜繼續說,他這麽做,自有他的理由,而你接受他的做法,也自有你的理由,不是嗎?

  魯昌南望著她的麵孔,心情複雜。然後他說了一句話。魯昌南說:但我不想離開你。明娜也凝望著他,久久才回答道:人生的關鍵都在於個人選擇。選擇對了,不是你的,也會來到你的身邊。選擇錯了,是你的也會離你而去。

  明娜的話意味深長,但魯昌南覺得自己已經聽懂了。

  這個下午,秋陽高照,正像魯昌南來時那個春天的陽光一樣,明亮並且嫵媚。魯昌南坐著費舍爾的車抵達機場。機場人很多。啤酒節剛剛結束,喝足啤酒的人們紛然滿足地離開。

  魯昌南行將從這裏飛往紐約。明娜使出了她的能力和才華,在很短的時間內幫著魯昌南辦好了赴美手續。明娜說她有工作,不能送魯昌南去機場。魯昌南隻好與她在街頭匆匆告別。望著她隱沒在大街的人流中,魯昌南的心很有幾分悵然。他們在一起隻度過一夜,還是因為醉酒。他不知自己今後有沒有機會能和她在一起,甚至不知有沒有機會與她得以見麵。但是,他記住了她的話。選擇對了,不是你的,也會來到你的身邊。魯昌南相信自己選擇對了。

  費舍爾和李亦簡一直把魯昌南送到出關口。費舍爾顯得很興奮。他不停地跟魯昌南說些注意事項。其實他已經把這一切寫在了紙上,並讓李亦簡翻譯成了中文。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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