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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刀鋒上的螞蟻(二)

  三、魯昌南真的去了德國

  費舍爾回到家就開始籌劃怎麽幫助魯昌南。

  這天的陽光很明亮。他坐在房屋外廊的小桌上喝著咖啡,想著魯昌南陰霾的人生,覺得無論如何,應該到慕尼黑明亮的陽光下來照曬照曬。於是他立即拿出黑皮的筆記本,又開始寫一份計劃。

  第一,他要安排魯昌南來德國,至少要待一年或是三年。讓他有一個寬鬆的環境並且接受西方最新的藝術思想,對於他來說,這就是明亮的陽光。第二,要讓德國的畫廊接受他的作品。如果德國不行,那就歐洲;如果歐洲不行,那就美國。第三,要讓歐洲甚至世界美術界知道魯昌南這個名字並承認他的畫作。第四,要讓喜歡美術的人以擁有他的畫為自豪。第五,要讓他的畫在國際市場上有好價錢,這樣,他的生活就能徹底改善。費舍爾想,他要盡其所能來完成這個計劃。他要改變這個中國人的命運,讓他創造奇跡。而這個奇跡也將屬於他自己。他相信他能做到。

  費舍爾把他的計劃給莉紮看。莉紮戴著老花眼鏡認真地讀了一遍。她對中國人雖然沒有惡感,但也絕沒有興趣。甚至她對費舍爾的計劃也不以為然,但她還是說,如果做這件事讓你感到快樂,你就去做吧。或許我幫不了你,但我永遠都會支持你。

  對於費舍爾,這就夠了。人生有時就隻需要一個人,幫不幫忙都無所謂,隻要他眼睛看著你,目光關切,隨你的身影而移動。隻要有這樣一個人,你做任何事心裏都有底氣。

  聖誕節的時候,海因茲約了李亦簡到他的外祖父家來玩。其實這也是應了費舍爾的要求。費舍爾需要一個中國人來幫助他與魯昌南溝通,他覺得沒有人比李亦簡更為合適。他希望李亦簡能跟他繼續合作,費舍爾說,你還可以當作是勤工儉學。

  李亦簡被費舍爾那份得意的計劃嚇著了。他完全不明白這個德國人想幹什麽。他雖然到德國已經好幾年,朋友大多也是德國人,他喜歡他們的一絲不苟,也了解他們的斤斤計較。跟他們熟了,也知道他們並非傳說中那樣嚴謹和刻板,經常也散漫並且幽默。隻是在更多的時候,他仍然會覺得真正理解他們不是件易事。李亦簡對海因茲說,你家老爺子怎麽回事呀?他想做慈善?這樣的畫家中國有一大把,他會忙不過來的。海因茲笑道:也許他隻是想遵照自己的主意做一件事情吧。李亦簡說,做事情?做事情要做於國於民於己有利的事呀。老兄,這得大破費!而且不是一點點。多兩件這樣的事,你家的錢會不夠用的。海因茲說,既然想做事,當然要花錢。他願意呀。李亦簡說,這哪像你們德國人對錢的理解。海因茲說,那是你不懂。德國人平常是省錢,可是一旦他想好了要做某件事,他也會很舍得的。李亦簡說,沒利也舍得?海因茲又笑了,說你又怎麽知道這件事對他沒有利呢?再說這個“利”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角度,不是嗎?

  李亦簡怔了怔,心想難道海因茲話裏有話?他再細細地閱讀費舍爾的計劃書,看到最後一條,他琢磨了一下,覺得自己似乎有點明白了。他想,費舍爾莫不是做藝術投資?他如果大量買下魯昌南的作品,然後把他包裝起來,一旦魯昌南在國際市場露了頭角,他豈不就發大財了?所謂藝術品無價呀。

  李亦簡頓時釋然。他想薑還是老的辣。老頭就是退休閑玩,也玩得有深度有廣度。李亦簡想到此,立即便答應跟費舍爾繼續合作。這樣的合作,於他來說,想必也不會吃虧。

  費舍爾給魯昌南寫了他的第一封信。信中主要談到,一是他要邀請魯昌南到德國來畫畫,希望魯昌南不要拒絕。二是除了日常生活費用,所有其他費用都由他來承擔,魯昌南不必擔心來回路費以及住宿費的問題。三是他隨信發出邀請函和擔保文件,請魯昌南盡快辦理護照。四是簽證方麵他會委托德國大使館的人員幫助他。五是一旦簽證完畢,立刻通知他,以便替他買好機票。李亦簡按原意翻譯好,他知國內辦護照有很多手續,就又附信告訴魯昌南辦理護照之一二三,然後還留了一個電話號碼,萬一魯昌南有緊急事,就直接給他打電話。

  第二天,李亦簡便將這些信函快遞寄往中國。

  魯昌南從廬山回去後,雖然老婆允許他進門了,但兩人的關係依然僵持著。冷戰經常比激鬥更令人焦躁和恐懼。為了避免兩人在一起的尷尬,魯昌南白天趁老婆上班時,在家看書作畫,待老婆快下班了,便悄然出門。有時在街上溜達,有時找一處茶館慢慢喝茶。更多的時候,他會去一個名叫“磨時光”的畫廊。老板甲臣是他的大學同學,學的是版畫,有著幾乎和他相仿的經曆。隻是甲臣的父母略有家底,出資給他做了畫廊,並不指望他賺多少錢,隻讓他有件事消磨時光而已。魯昌南的畫大多也是依仗甲臣的畫廊賣出去的。南昌人生活水平低,藝術眼光也差,原創幾乎賣不出價,魯昌南隻能臨摹名畫。就算如此一幅畫也賣不出多少錢。晚間畫廊生意尤其清冷,所以時常有魯昌南過來說說話,增加人氣,倒也很受甲臣歡迎。甲臣會泡一壺鐵觀音,兩個人慢慢呷著茶,無序地閑聊。他們聊畫壇上的雞零狗碎,也聊家裏的零零雜雜。更多的時候他們喜歡回首往事。中年男人,一無權力二無錢財的時候,有的經常就是心灰意冷或是玩世不恭。魯昌南屬於前者,甲臣屬於後者。

  關於費舍爾買畫的事,魯昌南也跟甲臣說過。甲臣反應很淡,說洋人嘛,買中國的畫,就兩個字形容:獵奇。魯昌南想想也是。他就沒有說費舍爾邀他去德國的話,因他覺得這個洋人也不過一時衝動,說說罷了。

  但是這天下午,魯昌南卻收到來自德國的信。看完信,他吃了一驚,他想難道他是來真的?他有些激動,又有些猶豫。他想不通這個德國人如此這般到底是為什麽。他想找個人探討一下,於是便跑到了甲臣那裏。甲臣看罷信,有些不相信,說夥計,這就是買你畫的那個老外?他要邀你到德國?魯昌南說,信上是這麽說。甲臣說,他是來真的,還是隨便講講呀?魯昌南說,像是真的。在廬山時,他就表示了這層意思。甲臣說,那你去不去?

  其實魯昌南看完這封信,心裏第一分鍾就決定了要去。他卻不想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給甲臣聽。雖然之前,他們無話不說,因為魯昌南如果不找個與自己對路子的人說點什麽,他覺得自己會鬱悶而死。然而現在,他卻突然不想對甲臣袒露內心。一個人沒遇上事的時候,常常對朋友會坦誠;但如果有事了,恰這又是件好事,這種坦誠多半會打折扣。魯昌南覺得這份來自德國的邀請,必定引人嫉妒。他不必連根帶底都讓甲臣知道。魯昌南說,我要考慮一下。

  甲臣睜大眼睛望著他,仿佛是想了想,然後說,對,是要考慮一下。天知道那個洋人想從你這裏撈到什麽好處。

  這也是魯昌南想過好多遍的問題。魯昌南說,你以為呢?甲臣說,莫非他想買斷你的畫,然後去賣高價?魯昌南說,會這樣嗎?甲臣說,他不是買了你的畫回去嗎?魯昌南說,是呀。買了好幾張。甲臣說,這就對了。他拿回國後,肯定大受歡迎,不小心就賺了一筆銀子。這樣他就索性把你弄過去,盯緊你,讓你為他畫。你畫一張他賣一張。你人地兩生,語言又不通,就像是羊落虎口,他想怎麽吃你,從容得很。魯昌南微微吃了一驚,說難道會這樣?甲臣說,多半會。不然,他瘋了?自掏銀子讓你去德國,管你吃喝拉撒睡,他做慈善哪?天下有這樣的人嗎?你見過?老兄,羊毛從來都是出在羊身上,這才是真理。

  魯昌南靜靜地想了下,卻不得不承認甲臣說得有理。甲臣說,我看你也別理他,幹嗎去給這些資本家當奴才呀。魯昌南說,我在這裏不也是奴才?甲臣說,到底是自己的國家,起碼你說話大家都聽得懂吧?魯昌南笑了笑,說這是個好理由。笑後想,就算那德國老頭拿我當奴才,我無非隻是換了個主人,但我卻好孬去了一趟德國。有過這種經曆,或許就是資本。往後的畫,說不定會好賣點。

  甲臣說,我知道你想什麽,你肯定想去。就是被人騙了,也就那麽大個事,你這輩子什麽虧沒吃過,還在乎這一個洋虧?萬一人家不騙你呢?你這一把不就賭贏了?這個可能也不是沒有。唉,其實你的畫,一點也不比那些專業畫家差,隻是買畫的人不懂而已。

  魯昌南覺得甲臣說得太透徹了,而他的最後一句話,則讓魯昌南很是感動。

  離開甲臣的“磨時光”畫廊,魯昌南在街上徜徉了許久。南昌的街道雜亂無章,魯昌南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這街上散發出的氣息生冷生冷。但在這個夜晚,微黃的燈光,柔和地照著,一層層地落在身上,莫名就給人一種溫暖。魯昌南從未留意過這溫暖,現時一刻,它卻悄然而頑強地越過他的衣服穿透他的皮膚向他的身心滲透。街上的行人與車輛混雜一起,來回流動,很恍惚也很意象。他想,這就是我的生活。人生或許就是這樣。總得有人倒黴,也總得有人轉運。老話怎麽說的?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滕王閣就在他家附近,他兒時很是羨慕王勃的運氣。現在,他恐怕就是那個交好運的王勃了。想著,便覺有了一股激情全身湧動。

  魯昌南看到街邊一個電話亭,他走過去,就在街頭給妹妹魯昌玉打了個電話。他幾乎把費舍爾的信給背了出來。電話那頭的魯昌玉立即就喊叫出聲,她放大的聲音,讓聽筒刺啦啦地響。魯昌玉說,哥,你得去,無論如何都要去。這是你的機會,老天讓你上廬山就是替你轉運的。

  魯昌南突然有點想笑。上廬山住是妹妹的主意,她現在成老天了。魯昌玉又說,錢不錢的事,不用想,有我呢。我砸鍋賣鐵也要幫你。魯昌南說,你知道就好了,別嚷得滿天下都是。魯昌玉說,哥,你得抓住機會呀,你會比任何人都強。

  魯昌南掛了電話,雖然他一向知道魯昌玉言過其辭,但聽她的話,他還是有很強的滿足感。他振作了一下,心想,是啊,我若有機會,從來就不比別人差。

  魯昌南到家時,老婆已經躺在床上。她在燈下嘩嘩地翻著幾張報紙。聽到魯昌南進門眼皮都沒抬一下。魯昌南早已習慣。他悄然換了拖鞋,然後去上廁所。他沒有關門,小便的聲音嘩嘩的。老婆低吼了一聲,能不能文明點?魯昌南想,你我之間,還有什麽文明不文明。他沒做聲,走到床邊,脫了襪子準備上床。老婆板著臉說,你什麽時候才能像個人樣?一天下來,臉也不抹腳不也洗,你自己不嫌髒,難道以為我也不嫌?魯昌南心想,他在牛棚住的時候,哪裏需要他洗臉洗腳,他根本就沒辦法天天記得這茬事。但他並未回嘴,重新回到衛生間馬馬虎虎地清洗了一番。

  待他再上床時,老婆已經關了燈。魯昌南拉開被子,推了下她說,跟你說個事。老婆冷冷道:有什麽事明天再說。魯昌南說,給你看樣東西。老婆說,我很累。魯昌南說,德國來的信。老婆仿佛驚了一下,說什麽意思?魯昌南說,就是那個買我畫的德國老頭來信了,說要請我去德國。老婆一下子翻身坐起,開了台燈,接過魯昌南手上的信,以非常認真的方式看了一遍。看罷呆了一呆,也沒說什麽,關了台燈,倒頭便睡。

  魯昌南輕輕地躺在她的身邊,沒說話。他們分被而眠已經好久了。他都不記得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碰過老婆。每次他想睡進她的被子,都被她用胳膊抵住並厲聲吼定:你休想!而現在,魯昌南突然有一股欲望在心裏升騰。他把手伸進老婆的被子,指尖觸到她的身體,她沒有反抗。魯昌南不由大喜,立即鑽過去,把身體貼近了她。老婆軟了,也不吭氣,由他火山爆發般一番折騰。魯昌南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強大過。他居然有了一種征服他人的感覺。

  魯昌南不知自己是何時睡著的。半夜醒來,發現老婆偎在他的身邊。她的臉鬆弛著,好像有一種鬆口氣的滿足感。他心裏忽生悲哀。想起以前蹲牢房和睡牛棚的場景,驀然就淚流滿麵。他想,或許一種人生結束了。

  家裏的局麵突然就變了。老婆不再擺著冷臉,說話甚至帶著笑意,每天下班都拎著菜回來,說是讓魯昌南把身休養好一點。睡覺前,還打熱水敦促魯昌南好好泡腳,又說人的所有經脈都匯集在腳底,把腳泡好了,人就會通體舒服。魯昌南晚上不再出門,而是默默地看書或是作畫,間或也與老婆一起看看電視。其實他很不習慣。初始就像忍受老婆的刁難一樣,忍受老婆對他的和善。但這個時間很短,畢竟和善比刁難更容易讓人適應。到了這個時候,魯昌南才恍惚感覺出家庭真的是可以溫暖人心的。

  沒過幾天,魯昌玉來了南昌,說是來開會的。魯昌南在巷口公共電話亭接到魯昌玉的電話,便要魯昌玉上家裏來吃飯。魯昌玉一口回絕了,說她不想見嫂子的臉,看了心煩。然後死活要約魯昌南到外邊來吃。魯昌南不好多說,便隨了她。

  他們在街邊找了個小店,是既幹淨也便宜的那種。這是魯昌玉的風格。魯昌玉一落座就告訴魯昌南這個會議是她硬搶來開的。因為她要跟哥哥好好談談去德國的事。魯昌南有些茫然,說要談什麽?魯昌玉說,你要到德國去,還不得辦護照?辦護照手續也很麻煩。我有個同學在外辦工作,跟公安局出入境辦公室的人很熟,我明天帶你去跟他認識一下。有他關照你,這樣就好辦多了。魯昌南驚喜道:那太好了,我正在發愁不知道應該怎麽開頭呢。魯昌玉笑道:哥哥但凡有發愁的事,就告訴我,我全都能解決。魯昌南便笑,說那當然,你比我能幹。魯昌玉說,不過我是做小事的能幹,哥哥是做大事的能幹。魯昌南說,天知道我這輩子能做什麽大事。魯昌玉說,天或許不知道,但我知道。哥哥絕對能。

  魯昌南對魯昌玉的執著顯得有些無奈。但也正是這麽多年魯昌玉頑強地崇拜和支持他,才讓他覺得自己活著還有一點尊嚴。

  兩人吃著飯,回憶著小時候的事情。說著說著,魯昌玉說,對了,我家裝電話了,是特為哥哥裝的。萬一哥哥有事要問,我可以及時幫你聯係德國那邊;反過來那邊如有重要的事,也可以打電話到家裏來,我在第一時間轉達給哥哥。

  魯昌南有些吃驚,但定心一想,他還真需要這樣一部電話,便說,還是你想得周到。不過,電話費太貴了。魯昌玉說,哥你放心,接電話是不要錢的。如果我們有事需要打過去,我可以到辦公室。公家電話,不打白不打。辦簽證的時候肯定有很多事情需要聯係。

  魯昌南一時無語,他隻是呆望著魯昌玉。魯昌玉說,哥哥你發什麽呆呀。魯昌南說,我想起那個小翻譯的話,他說我有你這個妹妹真是賺死了。魯昌玉滿臉都笑成了花。她說,那當然。我跟在哥哥後麵來到這個世上,就是讓你有得賺。

  魯昌南說,假若有一天,我真的發跡了,我要讓你第一個過好日子。魯昌玉笑道:那我就等著這一天。吃香喝辣全歸哥哥包了哦。魯昌南說,沒問題。還要讓你住大房子,可以在屋裏翻跟鬥。

  魯昌南回到家,擔心自己回來這麽晚,老婆不高興。不料老婆卻一臉笑吟吟上前來,也沒問他去了何處,隻說要他明天別出門。魯昌南說,什麽事?老婆說,我約了電信公司來家裝電話呀。魯昌南怔了怔,想起魯昌玉裝電話的事,便說裝電話做什麽?老婆說,好給你聯係事情呀。你以為就這一封信能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魯昌南“哦”了一聲,想了想說,昌玉今天到了南昌,說她家裏特為我裝了電話,我們就別費這個錢了。又是初裝費又是月錢,也蠻貴的。老婆頓時臉色大變,說你要去德國,關她魯昌玉什麽事?和她不相幹,有事我們在自家聯係。魯昌南有些不悅,但他卻不想破壞最近以來的好氣氛,便說,算了,她也是好心。既然已經申請了,那就裝吧。德國那邊有事找,就打到家來,我們要有事,就讓昌玉打過去。老婆說,為什麽讓她打?魯昌南說,國際長途,一分鍾幾十塊錢,我們打得起嗎?昌玉可以在辦公室打,反正是公家的。老婆似乎是想通了,嘟囔了幾句,算是同意了。

  手續辦好並且簽證下來的時候,已是一九九七年。費舍爾的機票訂在春天。魯昌玉把一身西裝革履的魯昌南送到北京。西服也是魯昌玉買的,說是名牌。隻有名牌才會把商標縫在袖子上,這是不能扯下的,不然人家就不知道。魯昌南從來沒有穿過西裝,一切都任由魯昌玉做主。魯昌南的老婆原要送他到北京,可是臨出發前兩天,她負責看護的病人突然病情加重,她無法走開,結果就隻能送到火車站。當火車滑動時,魯昌南竟看到老婆淚眼汪汪,他心裏激蕩了一下,說你放心好了,我到了就給你寫信。

  魯昌南的行李是口大帆布的箱子,裏麵塞得滿滿的。他自己隻放了畫具和他幾乎所有的畫作,外加幾本書。但兩個女人,他的老婆和妹妹,卻拚命在裏麵塞東西。老婆放了一袋藥和半箱方便麵。說是如果在德國被人騙了,隻要有水,加上這麵,至少能活命。魯昌玉放了幾塊絲綢,說是中國絲綢洋人最喜歡。萬一沒錢了,把這些賣掉,總能賺幾個。魯昌南心想,我不會賣畫?但他沒說。魯昌玉還讓魯昌南帶給費舍爾一包石魚。說洋老頭在廬山的時候愛吃石魚炒雞蛋。又說讓洋老頭再找機會上廬山。她帶他去找他家的老房子。魯昌玉格外有心,她讓山上研究別墅的專家,帶著她把但凡德國人住的別墅都拍了照,好幾十張,全都衝洗出來,也讓魯昌南帶給費舍爾,讓他看看哪一幢是他們家的。魯昌南覺得這是最貴重的禮物,費舍爾一定會喜歡。

  魯昌玉將魯昌南一直送到機場安檢口。分別時,她也眼淚汪汪,一邊硬咽一邊說,哥哥,你要保重,你一定要成功。如果德國人欺負你,你要忍著。你以前沒有出頭的機會都能一忍幾十年,現在你更要忍。你忍了,說不定你的苦就到頭了。你得讓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看看,這就是魯昌南!比他們任何一個都更有本事的魯昌南!哥哥你一定要有這個時候。魯昌南也有點激動,他說,嗯。我忍。我為了你,也要忍。

  魯昌南終於走進了機艙。他從來沒有坐過飛機,一想到飛行近十個小時,他便覺得緊張。在空姐的幫助下,他找到自己的座位。他的緊張遠遠多過激動。他想如果飛機失事,他從此便在這個世上消失。他這一生,就過得太不值了。轉念間,他又想,上天何至於對他這樣殘酷。他為自己的生命付出的代價已經夠沉重了,並且,這些代價的付出根本沒有理由。上天應該都看得到。甚至還想,從飛機上掉下來死,是很輝煌的,隻有偉大的人物才配有這樣的死法,他一個小人物,窩囊一生,即使死,也不可能這樣轟轟烈烈。

  懷著各式的思緒,魯昌南在飛機上始終無法入睡。他的手心一直出汗,但身上卻有些冷。機艙的空調很強大,他完全沒有料到,而他的西裝裹在身上很不舒服。備受煎熬的十個小時終於過去了。當飛機穩穩地停在法蘭克福機場時,他沒有任何激動,疲憊和勞累令他全身癱軟,他幾乎都沒有氣力走出漫長的甬道。

  四、資本主義原來是這樣呀

  魯昌南在出口一露麵,費舍爾和李亦簡便看見了他。費舍爾激動地上前與他擁抱,大聲說:太好了,太好了。你終於來了。德意誌將用明媚的陽光歡迎你。

  隔窗望去,機場外果然陽光燦爛。魯昌南恍惚中被這明亮刺了一下。天藍極了,雲彩就浮在這藍上,一層層或一絲絲的,無論抱團還是舒展,都賞心悅目。魯昌南不禁長噓一口氣,說真美呀!

  費舍爾很高興。他說德國的天空永遠都是這麽美麗。李亦簡翻譯給魯昌南,翻完補充了一句,別聽他這麽吹。冬天的時候一樣會陰沉沉的,跟國內可不一樣,還沒吃晚飯天就黑了,一黑恨不得黑到第二天中午。魯昌南便笑了起來。他很喜歡這個年輕人的直率。

  機場上人很多。魯昌南有點不摸頭腦。李亦簡則熟悉這一切,說大叔,你見到了我,還會有什麽問題嗎?在國內,你妹妹幫你,在這兒,就是我了。魯昌南便笑,說那就請多關照。李亦簡打量了一下魯昌南,說大叔現在這樣子很時尚哦,西裝革履呀。魯昌南說,見笑了,是我妹妹買的。李亦簡指著他衣袖上的商標說,阿姨肯定叫大叔不要把這個名牌商標扯下來吧。魯昌南說,你怎麽知道?李亦簡便大笑,說因為阿姨這個人特別幽默。說完他指著魯昌南的衣袖跟費舍爾嘀嘀咕咕地說了一通。費舍爾也笑,然後說,你妹妹是我見到的最有意思的一個中國人,我非常欣賞她。

  魯昌南正欲說什麽,突然嗓子有點癢。他咳了幾聲,隨意便吐了一口痰。

  費舍爾有點驚異地望著他。李亦簡嚇了一跳,連忙扯著他,低聲道:喂,你幹什麽?魯昌南說,可能在飛機上受了一點涼,空調很冷。李亦簡說,你可千萬別隨地吐痰啊。德國人非常愛幹淨,隨地吐痰跟隨地大小便一樣被人痛恨。魯昌南怔了怔,說這樣啊。

  魯昌南從小到大都是隨口吐痰的。他生活的地方,無論哪裏,地上都滿是灰塵。一口痰吐下去,立即滾進灰裏,跟灰混為一色。然而在這裏,魯昌南低頭看了看,機場的地潔淨無比,他的那口痰趴在這潔淨中,分外醒目。更糟糕的是,他突然看到費舍爾手上拿了幾張紙巾,蹲下身,將他吐出來的痰擦幹淨,又拎著髒紙扔進了垃圾桶裏,然後拍了拍手,什麽話也沒有說。

  魯昌南仿佛當頭挨了一棒,他呆呆地望了他一眼,目光迅速轉向了別處。他心裏突然湧出陣刺痛。這刺痛的程度,跟他被人反剪著雙臂推進牢房的那一刻幾無兩樣。

  費舍爾是從慕尼黑開車過來接魯昌南的。上了汽車,費舍爾對魯昌南說,我們特為你開車而來,好讓你看看我們德國的風景。這一路的春天非常美麗。魯昌南還沒有從那口痰中緩解過來,他淡淡地“哦”了一聲。

  李亦簡覺出了他的情緒,他翻譯完後便說,大叔,他們德國人就是這樣的。老頭剛才肯定不是為了給你難堪,他就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您千萬不要介意。他可能想都沒有想到你會心裏不舒服的。魯昌南說,是嗎?我沒有介意。我隻是有點累。李亦簡說,那就好。德國人有德國人的生活習慣,以後我慢慢告訴你。魯昌南說,好吧。在這邊,我人地兩生,全靠你了。李亦簡說,費舍爾先生對你的事有完整的安排,你大可放心。魯昌南說,其實我還有些不太明白。李亦簡說,非常簡單,費舍爾先生喜歡你的畫,他希望你能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魯昌南說,就這些?李亦簡想了想說,至少目前是這樣。

  開車的費舍爾說,你們談什麽?李亦簡說,他有些不太明白您為什麽這麽做。我告訴他您非常喜歡他的畫,讓他在德國安心畫畫好了。費舍爾哈哈大笑,說就是這樣。你說得對,就是這樣。

  車窗外的風景像連環畫一樣朝後移動。仿佛一隻手,正一頁一頁地將它翻動,移步而換景。碧綠的原野上零星地站著些樹,樹枝冒著新芽,修剪整齊的草坪上,野花慵懶而散漫地開放著。遠遠地,一幢幢小屋披著帶色的外裝,就坐落在花樹之中,有如童話一樣的世界。對於魯昌南來說,這一切仿佛隻在他的幻覺中存在過。而現在,幻覺皆成現實,醒目而逼真。他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

  費舍爾說,魯先生是不是太累了?魯昌南說,世界和世界真不一樣呀。

  費舍爾早為魯昌南租好了房子。這是一個漂亮的小區,一幢幢的別墅正像魯昌南在汽車上看到過的那些,披彩帶色地立在花樹之間。石頭砌就的小徑,從水泥路延向每戶的大門。門前開著鮮花,信箱帶著風格,佇立一邊,像一個人站在那裏微笑致禮。

  下車的魯昌南置身在這裏,有些恍然。現在,他不僅看到幻覺,甚至成了幻覺中的人物。這樣真實的存在他甚至不敢確信。

  房東是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腰雖然佝僂著,聲音卻很洪亮。她過來為他們開門,然後把鑰匙交給魯昌南。老太太說,哦,你一個人住嗎?魯昌南說,是呀,請多關照。老太太說,噢,那我就有很多機會勾引你了。幸虧不是他住,他太老了。她說著指了一下費舍爾。費舍爾大笑起來。李亦簡也大笑,見魯昌南不明就裏,便笑著翻譯給他聽。老太太也嗬嗬地笑,笑過對李亦簡說,他應該感到幸運,我是浪漫的意大利女人。不過,她打量了李亦簡幾眼,說你應該是我的第一人選,這房子租給你才對。李亦簡說,奶奶,您比我奶奶還要老呢。老太太故意一板臉說,魅力不在年齡。年輕人,我都沒嫌你小啊。

  幾個人又是一通大笑。魯昌南在笑聲中輕鬆起來。

  房間不是太大,是這幢暗紅色別墅中單列出來的一套,有一間臥室和一個小廳,最要緊的是有一間不小的畫室。尤其畫室的窗戶直落到地,開口很大,太陽出來,滿屋都是陽光,淺灰色的窗框便在陽光下散發著脈脈溫情。費舍爾說,我租下這房子,就是看中了這個大窗。我想這給魯先生當畫室一定妙極。我要讓魯先生在陽光下繪畫。這樣,他的心就會多一些溫暖。李亦簡把這話說給魯昌南聽時,他心裏果真就暖了一下。他很滿意這個畫室。從他兒時開始拿筆畫第一張畫時,就渴望有一間自己的畫室。他一直以為,這是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費舍爾又說他已經租了一年。如果魯先生喜歡這裏,他再續租。如果不喜歡,也可以換到別處去。李亦簡咂舌道:這房租不便宜呀。費舍爾說,沒關係,隻要能對魯先生有幫助,那不算什麽。魯昌南說,我不知道說什麽好,真的很感謝您。費舍爾說,不用說謝。不過,魯先生,我要先提醒你,你要愛惜這房子裏的東西。不能私自換家具,還有鑽洞打牆釘釘子這些都不行。也不能增加房客。嗯,還有,不能喧嘩。不能隨便打擾房東。還有,要節約用水。你們中國人有些集體性的壞毛病,所以我隻好有言在先。李亦簡覺得費舍爾話說得很不客氣,便將後麵兩句私吞下了。魯昌南說,沒問題。這些都是應該的。

  魯昌南對他的生活環境的滿意超出他的想象,但他卻沒有興奮感,心裏湧動更多的卻是困惑,很莫名的困惑。他想不明白,費舍爾這麽做到底為何。難道真的是喜歡他的畫?或者為他做的這些隻是一種前期投資?抑或是做慈善?他無法理解,心口於是便有點說不出的堵。

  費舍爾告辭回家,說是讓魯昌南休息休息,等他倒過時差,過兩天請他去他家做客。魯昌南說,好的,我也會盡快進入狀態,早一點畫出您滿意的作品來。但是費舍爾卻連連擺手,說不不不,這個不用急。現在你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睡覺,適應一下外國的生活,然後我們再談下一步計劃。

  費舍爾驅車而去,李亦簡留了下來。他得告訴魯昌南屋內電器設施的使用方法。這時候的魯昌南覺得自己的確又困又餓。好在沒等魯昌南開口,李亦簡卻先說了,大叔,我真是餓暈了,是不是得吃點東西。魯昌南便笑道:我也是呀。李亦簡說,中午在法蘭克福等你的時候隻吃了一個快餐,這會兒真是扛不住了。你不知道,他們德國人是吃肉長大的,基礎好,特別能扛餓。說話間,他便進廚房打開冰箱找吃的。

  直到這時,魯昌南才有機會仔細看一下屋裏的陳設。這房子比他在南昌的居室略大一點。房間右邊是畫室,而左邊便是這個小小的廚房。廚房的炊具種類繁多,多到有一些他根本不認識。除了煤氣爐外,還有微波爐和烤箱。冰箱就站在廚房的角落裏,小小巧巧的。

  李亦簡拉開冰箱門,魯昌南頓時嚇了一跳,裏麵竟然裝了不少食物,包裝上全是洋字碼,他完全不知何物。李亦簡說,老頭跟我說了,頭天他的太太已經為你買好了兩天的食品,以後就由你自己解決了。喏,這是牛奶,這是麥片,直接放牛奶裏就可以了。這是果汁,上麵畫著什麽水果,就是什麽味的。喏,這是香腸。德國的香腸特別好吃,保管你吃了不想放下。大叔,你現在還挺瘦,一年後,估計你會成一個胖子。啊呀,這是微波快餐。跟你講句實話,這可是特別不好吃。這是湯,你小心哦,得加倍兌水,不然會鹹得你跳樓。

  魯昌南說,能燒開水嗎?李亦簡說,當然。德國的炊具是世界上最好用的,電器也是。喏,爐台上有個電水壺。魯昌南說,你也很累了,不如我們吃方便麵吧。李亦簡說,大叔帶方便麵來了?魯昌南說,我老婆給我放了半箱,說是怕我沒吃的。李亦簡大為高興,說大嬸真賢惠呀。大叔我不光要吃,還要申請帶兩包回去。魯昌南笑道:這個沒問題。李亦簡說,大叔,你帶了錢出來嗎?魯昌南說,我帶了五百美元。李亦簡說,就這點?你能活多久?魯昌南說,在國內能活半年呢。在這裏我不曉得。李亦簡說,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反正大叔省著用吧。費舍爾說過,生活費用得靠你自己。魯昌南一時無語。李亦簡說,先過著吧。老頭也不可能讓你餓死。這兩天你不需要用錢,過兩天我帶你去把它換成馬克再說。

  魯昌南在德國的生活就由這碗冒著熱氣的方便麵開始了。

  沒有老婆管著,自然也不必勤於洗澡。李亦簡一走,魯昌南脫掉衣服,上了個廁所,甚至沒看清廁所是什麽樣的,思維便已模糊。他走到床邊,一頭倒下。公寓的床墊像是他在鄉下的稻草垛,一掉進去,人便深陷其中。慕尼黑的黃昏剛過,夜幕正在落下。魯昌南沒有看到它的燈光璀璨,甚至還不知道房間的開關在哪裏便已睡著。這一夜,他完全無夢。

  醒來時,天還沒亮。這一覺,魯昌南睡得很深很透。似乎很久很久,都沒有像這樣睡得無知無覺。恍惚之間,他記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一切都是陌生的,連同空氣。驀然就覺得自己像是死去而又複生。窗外有微光穿窗而進,淡黃色的,似是路燈。他不知道屋裏的開關在何處,伸手摸索了一下,沒有摸著,便也懶得動彈。就這樣深陷在床上,很愜意地讓自己神誌恍惚。一直等到天光熹微,窗外開始快速地大亮。這光亮也照亮了他的腦海,他的來路便也清晰地浮現出來。他定住了神,哦,是這樣啊。現在他明白了。他先坐了十多小時的火車,又坐了十個小時的飛機,再坐了三個多小時的汽車,然後到了這裏。這是另外一個國度。這個國家叫德國。他現在住在德國慕尼黑一間租來的公寓裏,有個叫費舍爾的退休老人為他做了所有的安排。他並不知他為何費力費神地做這一切;也不知自己何故就二話不說穿越半個地球前來聽從他的安排;更不知他將麵對的會是怎樣的結果,是吉或是凶。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喪失了推測能力。眼下所能知道的就是:他來了。他躺在了從未躺過的軟床上。他在享受他從未有過的沉沉的睡眠。沒有噩夢,也沒有不安的騷動和無辜的驚乍而醒。生活的一切仿佛要從頭學起,像他六歲上小學時一樣。這已然不是他人生的另外一個頁碼,而是他人生的另外一部書。現在這本新書的第一頁已經翻開。

  魯昌南終於起了床。其實天色還早。

  廚房的旁邊便是衛生間。魯昌南昨晚隻是在迷糊中撒了一泡尿,根本就沒有看清衛生間是什麽樣子。現在他走了進去。他在洗臉盆上的大鏡子裏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一個大大的浴缸躺在牆的一側。水龍頭鋥亮著,打開來,左邊熱水,右邊涼水,隨開隨出。馬桶是坐式的,順手處有卷紙。空間雖然很小,但明亮潔淨,散發著淡淡的清潔劑的香味。隻是這個坐式的馬桶,讓魯昌南心裏有點怵意。他此生沒用過馬桶。無論家裏還是鄉下,全是蹲坑。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姿勢進行排泄,就算隔壁有豬在大聲地哼哼,也絲毫不受影響。魯昌南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他想,不知道自己坐在這個馬桶上能否屙得出屎來。

  魯昌南決定享受一下這個衛生間。他在浴缸放了大半缸熱水,將整個身體淹沒水中,洗浴液的泡沫一下就浮在了水麵。魯昌南睡在水裏,以手拍打著那些泡沫,當全身泡得酥軟的時候,他想,資本主義原來就是這樣呀。

  五、這是一個真正的開始

  魯昌南決定先認識附近的路,至少出去散步他能夠找得到家門。

  外麵很清冷,幾乎見不到什麽人。偶爾有車從身邊擦過,也是悄然無聲的。路邊有一排小店,天色尚早,還沒開門。從招牌上,他認出一家亞洲餐館,一家文具店。他還看到了麵包房。麵包房已經開門了,一個胖胖的女人坐在裏麵。

  然後他聽到鍾聲,這鍾聲似乎撩動了他的心。於是他尋聲而去。拐過彎便見到一座小小的教堂。教堂像間普通的平房,屋頂平緩,四周有環繞的回廊,回廊上披掛著綠色的藤蘿。教堂的尖塔獨立地站在回廊一側,它不是日常畫冊上看到的有著繁複雕刻的哥特式那種,而是簡單到極致:隻四個斜麵,向上收攢成尖,直插雲霄。這是一個充滿現代意味的教堂。站在外麵,隻有彩窗透露出上帝的氣息。

  魯昌南情不自禁走進去。裏麵沒有人,椅架上擺放著一本本《聖經》,有些已經很舊了。他想這可能是某些人固定的座位。魯昌南在最後一排坐了下來。他閉上眼睛,讓自己的心沉靜。他想,這樣是不是就能感覺到上帝的存在呢?時間便在暗中流動。上帝沒有來。魯昌南的心依然紛亂。

  整整兩天,沒有人理會他。也沒有人命令他約束他嘮叨他指責他,他想做什麽都可以,他感覺到自己萬分自由,但卻又是萬分的不自由。因為外界的一切於他都陌生無比,他無法與人交流,也不敢輕舉妄動。雖然他的空間很大,卻如同當年坐牢一樣了。魯昌南有了幾絲恐慌。

  李亦簡來的時候是第三天。他帶來了幾個麵包和一瓶果醬。李亦簡說,大叔那天請我吃了晚餐,今天我請大叔吃早餐。德國的早餐是最豐富的。大叔以後買麵包,要買這種雜糧的,又營養又好吃,也不貴。魯昌南掰下一塊扔進嘴裏,覺得果然不錯。

  冰箱裏有牛奶,兩人邊吃邊說著話。李亦簡問魯昌南有沒有豔遇,房東老太太這兩天有很多機會哦。魯昌南便忍不住大笑出聲。他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李亦簡給魯昌南帶來了許多快樂,這樣笑笑,魯昌南覺得自己繃緊的心情立即鬆快了一下來。魯昌南說,有你在,我會輕鬆很多。謝謝你。李亦簡說,你別那麽客氣,費老頭會付我工錢的。我應該謝謝你才是。起碼這活兒不累人呀,偶爾還能蹭點方便麵吃。李亦簡說著自己笑了起來。笑完又說,你沒給家裏打個電話報平安嗎?魯昌南說,沒有,我不知道怎麽打。並且,國際長途很貴吧?我寫了信,準備請你幫我寄呢。李亦簡說,嗨,寫信多慢呀,還是打電話省事,德國電話很便宜。

  說著李亦簡便指導魯昌南使用電話。電話打到醫院,結果老婆正在病房,沒辦法接。然後又打到廬山,魯昌玉正在辦公室,接到電話驚喜萬分,禁不住大聲叫道:哥,怎麽樣?吃得怎麽樣?住得怎麽樣?老頭對你好不好?一邊的李亦簡都聽到了她的聲音,忍不住說,我最喜歡阿姨了。

  魯昌南回答說一切都好,然後告訴魯昌玉有李亦簡給他當翻譯,並且還照顧他。現在他就在這裏。剛才還說最喜歡阿姨了。魯昌玉嘎嘎地笑了起來,回了一句:最喜歡也不會嫁給他。

  李亦簡一頭仰倒在床上,哭喪道:我在你這裏竟然連續遭到兩個老女人的騷擾,這太令人痛苦了。魯昌南放下電話,見他如此,不禁失笑出聲。

  李亦簡帶著魯昌南出門,他們將坐地鐵去費舍爾家。走前李亦簡對魯昌南說,記得出門帶傘。這裏的天氣是小孩的臉,說變就變的。不過它來得快也去得快,所以,你看,外麵的樹,碧綠得很,像是每天被洗過一樣。

  在路邊一間小亭子裏,李亦簡為魯昌南買了一張乘車的年卡。李亦簡說,這張卡你得放好,憑著它你坐地鐵、公共汽車都不要錢,就跟你家的車似的。一年內有效。以後的日常生活,隻能靠你自己。你會英語嗎?魯昌南說,隻會說Yes和No,還有Thank you和Bye Bye。李亦簡就笑,說您的大學是怎麽上的呀。魯昌南說,我高中時學的是俄語,那時候是中蘇友好的年代。李亦簡說,你跟我爸一樣。我說你好好的學什麽俄語,他說,沒辦法,讓你學就得去學。可你現在看看,誰還學俄語呀。魯昌南想起自己的當年,不由說,是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小區的門口有公共汽車,車站有顯示屏,表明汽車到站時間。李亦簡說,德國的公汽,精確到分,絕對可靠。你隻需記下這路汽車的時間表,出門非常方便。魯昌南聽他這一說,便在身上尋紙頭準備記錄。正這時,車來了。李亦簡說,回來再記吧。大叔,你得準備一個筆記本。在德國,幾乎人手一冊,用來記事。德國人的嚴謹,靠的就是這個筆記本呢。

  從汽車上下來,魯昌南便站在了地鐵站口。李亦簡替魯昌南取了一張地鐵路線圖,用筆勾勒出他們將去費舍爾家的路線。地鐵快速而平穩。車上人不少,卻靜悄悄的。有人獨自聽著音樂,也有人在座位上看書,李亦簡說,慕尼黑的地鐵看似複雜,熟悉後就覺得無限方便。哪兒都能去,根本不需要有車。你要盡快熟悉交通,這樣你就會覺得你是天下最自由的人。魯昌南說,這兩天我覺得自己很自由,但同時又覺得特別不自由。李亦簡說,那就坐地鐵吧。把地鐵坐熟了,你就能產生在慕尼黑自由穿行之感。李亦簡說時,伸開手臂,做了個飛行的姿勢。魯昌南笑了,說年輕真好,年輕才有像鳥一樣自由飛行的心態。李亦簡說,大叔年輕時是什麽心態?魯昌南突然想起他在廬山妹妹家廚房裏看到的螞蟻,便說,就仿佛刀鋒上的螞蟻,每爬一步,都怕受傷。李亦簡說,刀鋒上的螞蟻?大叔你太震我了!幸虧沒生在那個年代。

  費舍爾在郊區,說起來似乎遠,但地鐵一會兒也就到了。這是一幢很老的房子,兩層樓高,外牆是木頭的,年代久遠,顏色幾乎成黑。一樓的落地大窗與花園連成了一片,鮮花就在窗前開放,仿佛呼之欲進。二樓有外廊,廊邊懸著一張吊籃。費舍爾說,這是他祖父的父親買的。他的嫂嫂和姐夫都住不慣老房子,所以把他的哥哥姐姐都帶出去了。隻有他和莉紮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們就一直留在這裏。因為經常修繕,百年老屋倒也沒有破敗之感。

  魯昌南把魯昌玉讓帶的石魚送給費舍爾。費舍爾很高興,立即大聲叫莉紮看。莉紮有些驚訝,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麽小的魚呀。費舍爾便告訴她說,這個魚長在廬山的石頭縫裏,用它炒雞蛋,非常好吃。魯昌玉的照片更是讓費舍爾興奮。他一邊看一邊連連說,我要找我哥哥一起研究,他一定能認出哪幢房子是我家的。

  莉紮煮了咖啡。魯昌南想喝茶,李亦簡低聲說,德國人沒喝茶習慣。魯昌南便說那我就喝白水吧。李亦簡說,我勸你還是喝咖啡。咖啡提神,你遲早要習慣喝這個,不如現在就開始學。魯昌南覺得也是這個道理,入鄉隨俗,這是老話。於是,他也端起了咖啡。

  費舍爾掏出黑色筆記本,開始向魯昌南講述他的計劃。費舍爾說,前三個月,魯昌南應該熟悉和適應德國的生活,並且參觀和了解慕尼黑。費舍爾強調說,我們巴伐利亞博物館一定要去參觀,不然你無法了解慕尼黑。然後要去一趟柏林,德國主要博物館、美術館你都應該參觀。之後,我會安排你出去漫遊。你的漫遊由埃及開始,爾後希臘、羅馬,再至法國、德國,從而對西方藝術史有線條似的認知。我想這對你未來的創作一定大有好處。

  如此華麗的計劃,魯昌南仿佛受到驚嚇,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或者不知說什麽才好。這樣的事,非但他不敢想象,就是別人為他想好了,他甚至也有無力承受之感。他怔在那裏,望著費舍爾,滿臉不解亦滿心疑惑。一邊翻譯的李亦簡聲音打著哆嗦,心想,這老頭沒病吧,做人做事都沒這樣的呀。

  費舍爾繼續說,這期間,繪畫是次要的。參觀結束後,你再認真考慮自己應該畫些什麽。你的作品出路有兩個,一是爭取參加德國乃至歐洲各種大小畫展;二是爭取能有畫廊向你訂購或者長期簽約。如能長期簽約,那就最好不過了。

  天氣並不太熱,魯昌南卻聽得一頭大汗。費舍爾的這番話,像排山倒海湧來的浪頭,撲得他一身一臉,令他窒息。費舍爾說,畫展和簽約的事交給我,你隻需聽從我的安排,先去開闊眼界,然後再潛心創作。了解了世界,才能最終了解自己。

  喪失語言表達能力的魯昌南說不出什麽,隻是重複地念著這一句話:了解了世界,才能最終了解自己。他琢磨這話的深意。

  李亦簡無法理解費舍爾的舉動,他突然有某種不安。他說不出這種不安來自何處。但凡不合常規的事,李亦簡都會格外小心。這是他年少出門闖蕩的一點人生經驗。他不禁脫口問道:您真的要這樣安排?費舍爾驚異道:為什麽不?難道你認為我說的都是廢話?李亦簡說,我隻是不理解您為什麽這樣做。費舍爾笑了,說你做一件事情,或許需要很多為什麽,但我不。我不需要為什麽。我隻需要按我想做的去做。李亦簡無法辯駁,隻好說,嗯,很高明的回答。費舍爾狡黠地笑了笑,說下麵我還有高明的安排。

  然後費舍爾說了一句話:你願意陪同魯先生一起漫遊嗎?

  對於李亦簡來說,這話幾乎是石破天驚的效果。李亦簡渾身一個激靈,天上掉下的不僅是肉餅,而是金子。他瞬間忘記了適才的不安,不覺放大著聲音說:我當然願意!當然願意!

  費舍爾笑了笑說,但有一點我也要說明白。李亦簡說,您請講。費舍爾說,但凡出了德國,你的路費和住宿費概由我來支付,你的工錢我不再支付。李亦簡詫異道:為什麽?費舍爾說,因我沒有這一筆多餘的開支。李亦簡說,怎麽是多餘的呢?費舍爾說。我完全可以從當地旅行社請到導遊和翻譯。這筆費用比你的陪同旅行費用還要少一點。如果你願意陪同魯先生,我就將這筆錢花在你頭上,多出一點點沒關係。如果你不同意,也沒問題,這筆錢付給旅行社好了。這件事,我聽你意見。費舍爾說罷滿帶笑容地望著李亦簡。

  李亦簡心裏暗罵一句,這個老狐狸!腦子卻迅速算起了賬。費舍爾安排魯昌南所去的參觀點,全都是他做夢都想去的地方。他是學建築的,似乎比魯昌南更需要這一趟旅行。但如果自己掏腰包,不但錢花得更多,或許還看不到這麽詳細。更兼魯昌南是畫家,跟他在一起,想必比自己獨行還有收獲。不到一分鍾,李亦簡說,成交!我陪他去。費舍爾笑道,我知道你會同意的。如果我是你,不光會去,還要從心裏感謝這個老頭子。李亦簡也笑了起來,說真是比我們中國人還會算計呀。

  魯昌南有些混亂。他看著眼前這兩人用德語嘰裏咕嚕地談個不停,心裏卻一片茫然。他無法明白他們說些什麽。便隻有把杯裏的咖啡喝了又喝,喝得一嘴苦味。咖啡跟茶相比,魯昌南覺得太沒勁了。茶能不停地沏,品味由濃轉淡。上水時,熱氣從杯中冒出來,一股清香也隨之散出,嗅一口,溫熱的氣息直接沁入到心。咖啡卻沒有這樣的美妙過程,才幾口,就沒了。就像短跑,人都沒看清,前麵就撞線了。

  費舍爾和李亦簡停止了對話。見魯昌南一臉茫然地望著他們,李亦簡便說,老頭讓我陪你一起去。魯昌南驚道:真的嗎?那太好了。可是……可是,他得花多少錢呀。李亦簡兩肩一聳,說這就是你我管不著的事了。他的錢他想要這麽花,總歸有他的理由。大叔,咱們隻需要掰著指頭算算自己有沒有吃虧。沒吃虧,就聽由他的安排。周遊世界,多美的事呀。

  費舍爾說,他知道你會陪他去嗎?李亦簡說,我正跟他說這個呢。費舍爾說,我看出來了,他很吃驚,也很高興。李亦簡說,是啊,我是一個很受歡迎的人呢。費舍爾說,你再跟他說,當他看完埃及、希臘和羅馬回來後,將會有無數靈感自動過來找他。我相信那些世界最驚人的藝術會把他的創造熱能呼喚出來。

  李亦簡對費舍爾這番話有點感動,他如實而準確地進行了翻譯,最後他還補充了一句,我也相信。魯昌南說,我希望自己不辜負你們。

  說完,他覺得心頭忽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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