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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吼夜

  季棟梁

  一場透雨,又被伏天裏的陽光一蒸,糜子就瘋了。一同瘋了的還有草,才鋤過幾天,又躥出一拃多高,奪糜子的力哩。壟間的草用鋤一拉就解決了,可糜子縫裏的草得佝腰下去拔才能解決。巧紅做活細致,就連才破土出來的毛毛草也不放過。因此,更多的時候巧紅佝著腰,整個人就淹沒在墨綠的糜子中,隻能看到那水紅衫子在風中一漾一漾的。

  青木鬆椽一樣的臂膀有的是勁,一把大板牙鋤一掄紮進土裏一拉,就發出哧哧的破裂聲,板結得堅硬的土疙瘩都被拉了起來。在齊腿深的莊稼地裏幹活真是一種享受。青木鋤了很遠,卻沒了巧紅的氣息。巧紅的氣息很濃,青木不用看,就知道巧紅的遠近。他回頭看看,見巧紅拄著鋤左顧右盼,就說糜子長得多喜人,還拴不住你的心?巧紅不應答,捋了一把頭發,又佝下腰去拔草。青木不鋤了,點了一根煙。他要等巧紅攆上來一塊兒鋤才有勁。一根煙快吃完了,巧紅還沒攆上來。這不是巧紅的風格,巧紅幹活不弱給他。青木嗷嗷了兩聲,巧紅還是沒理會他,他便索性唱了起來:

  心肝肉來小妹妻

  你想我來是假的

  去年從你門前過

  P股一扭臉朝西

  生怕哥哥到屋裏

  謠曲是男女對唱,他唱一段,巧紅最愛接下一段。可巧紅沒吱聲。他把“生怕哥哥到屋裏”這句又唱了一遍,巧紅非但沒接,又跳下溝崖去了。青木就衝著那溝崖說,沒一頓飯工夫你就跳了三次,小心把龍王廟衝了。說完就笑,自己接著唱下一段:

  心肝肉來小哥哥

  怪我怪我錯怪我

  我家門口是大路

  村子大來人又多

  叫我怎麽喊哥哥

  一個大男人唱女聲,嗓音就得往細裏憋,再往上提,聽上去就滑稽得很。青木唱女聲,巧紅就會接男聲。可巧紅蹲在溝崖下不接應,青木就沒心思再唱了。謠曲一共十二段,他能一字不落地唱下去。他就是想和巧紅逗上一逗,巧紅沒心思接應,他也覺得沒意思了。

  巧紅的老毛病又犯了。結婚後巧紅一直懷不上,急得心都要跳出來。五年了才開懷,巧紅整天兩隻手護著個肚子,像抱著個瓷瓶。穀雨一生下來,巧紅就像抓住了命根子,生怕有個閃失,眼睛耳朵嘴巴手腳心思全都集中在了兒子身上。出月後正趕上黃豆熟麥的季節,這季節暴雨、冰雹、狂風多,哪個都是災難,龍口搶黃,月婆下炕,閨女出閣,秀才出莊,何況那年雨水廣莊稼好。巧紅也下了地,可是一下地,幹不了幾把活,就說青木,你聽是不是穀雨在哭。青木說疑神疑鬼,就是穀雨哭,離得這麽遠能聽得見?巧紅說我咋老聽見穀雨在哭。青木說那是你灌上了耳音,風吹草動都像兒子哭哩。一個上午,巧紅往溝崖下跳了七八次,中間又跑回去一趟。巧紅紅著臉說我老聽見穀雨在哭,老想尿,可蹲下又尿不了幾滴。青木嘻嘻一笑說你就地蹲下尿你的,又不是沒見過沒用過。巧紅就搗了青木一拳頭。夏莊稼進倉,巧紅就落下這毛病,幹活幹得正起勁,隻要一支起耳朵聽,下一步準往溝崖下跳或往豆壟麥垛後麵跑。青木心疼女人,五年才開懷,村子上不是沒有看笑話的人,壓力有多大,爹娘對他已經說過再不生就得離了的話。頭胎就是兒子,她耳朵裏當然灌滿了兒子的哭聲。他帶巧紅去看過大夫,巧紅死活不去,說臊死人了,這毛病又不是啥大病,穀雨大點就好了。

  巧紅上了溝崖,青木說穀雨都一歲過了,又有娘看著咋會有事?娘生了我們六個,領了一輩子娃娃,個個領得虎背熊腰的,還怕把穀雨領不好?穀雨是婆婆心尖尖上的肉,讓婆婆帶著比自己帶還放心,巧紅當然放心了。穀雨現在都把奶奶當娘了,不拿奶頭哄叫不到懷裏來,叫來了咕咚咕咚地瘋吃上一陣子,又鑽進婆婆懷裏去了,仿佛巧紅隻是個奶瓶兒。

  巧紅跟了上來,看也沒看一眼青木,就往前鋤去。青木說現在有兒子了,就有勢了,看你溜滑,糜穀都讓草淹了。巧紅翻了青木一眼,繼續往前鋤。青木隻是想逗一下巧紅,莊稼讓草淹了,她比誰都著急。巧紅可是過日子的女人。

  巧紅佝腰下去,兩個P股蛋子圓丟丟的,一拉鋤P股一顫一顫。青木最喜歡摸巧紅的P股,他輕巧地往前躥了一步,在巧紅P股上摸了一把,又擰了一下。巧紅直起腰來,青木就從後麵抱住了她。巧紅沒心思和青木玩耍,往後一退,很準地踩在青木的腳麵上,青木提著腳哇哇地叫起來。隻要到地裏,青木從不穿鞋。挨過了疼痛,青木追了上來,斜眼盯著巧紅的胸脯看,兩座小山包撐起那水紅的衣衫,隨著巧紅拉鋤一挺一挺的。青木心裏癢癢,嬉笑著說饃頭熟吧。巧紅又站下了,娃娃的哭聲又在耳邊縈繞著,奶頭就一憋一憋的,像要破了。青木越過糜壟,往巧紅跟前湊了一下,見巧紅沒反應,就撲上去抱住說我快渴死了,嗓子裏冒煙哩。說著嘴巴已隔著那衫子銜住了乳頭,兩手去掀巧紅的衣襟。巧紅回過神來一用力,青木就被推得一個仰躺,倒在糜地裏。巧紅掉下了臉子說大天白日的真不害臊。青木有些生氣地說你這人一點意思都沒有。巧紅往前鋤去,可那娃娃的哭聲貓叫一樣細而尖,就像什麽東西在她的心上一下一下劃過,奶頭就像往裏充氣似的一下一下地鼓脹,要爆了似的。她又跳到溝崖下去了。

  巧紅從溝崖下爬上來,青木說你還不如回去,你這樣讓人咋幹活?巧紅不高興了,說你幹你的,我幹我的。青木說可你這樣,我咋幹活?就像犁地,一頭驢站下了,另一頭驢咋走?

  巧紅實在撐不住了,便揭了衣襟對著糜子擠起奶來。乳汁落在糜葉上又流到地上,乳香味兒就飄散開來。兒子過了滿歲了,早就貪上了五穀,公公婆婆已不止一次催促她斷奶,讓她生第二胎。政策規定隻能生兩個,間隔期四年,胎數管得很嚴,年限卻管得很鬆。女人隻有斷了奶才能再懷,她也想著斷了,再生上一個,撂給公公婆婆抓養,然後和青木進城裏打工。青木說得對,這土地就是把人種進去也長不出好日子來了。巧紅這幾天給穀雨喂奶就一天比一天少了。要讓奶憋上去,就不能經常擠,經常擠就和娃娃還在吃一樣,是輕易回不去的。可她實在沒辦法,那哭聲就像穀雨厚墩墩的小手抓捏她的奶頭。

  幾次跳溝崖跳出了幾身汗水,渾身就乏困酸軟,巧紅躺在蛇皮袋子上歇緩下來。青木也躺下了。巧紅薄薄的水紅衣衫被搓上去了一些,露出一圈白晳的腰身來。青木拔了一根毛穀子去觸摸那腰身,巧紅給了他一巴掌,把衣服拉下來裹嚴實了自己。

  有兩隻麻雀在草地上刨食,它們刨開地皮,啄食鮮嫩的草莖。一場透雨讓地皮酥軟了,麻雀的爪爪一刨,嫩黃的、粉紅的、淡青的草根就露了出來。它們邊啄邊叫,蹦蹦跳跳地互相追逐。山風刮過坡地,一點都不野。青木偷眼去看巧紅,巧紅不知在想啥。忽然一隻麻雀就跳到另一隻麻雀身上去了,青木看得皮緊骨壯的,他伸長脖子窺了巧紅一眼,發現巧紅並沒看那對麻雀,目光癡癡的,就有些失望。巧紅要是看見了,他就能在這野地裏把事做了。青木把手伸過去,撫摸巧紅的腰身,又挨了一巴掌。青木撲過去將巧紅壓在身下,巧紅惱怒了,連掐帶咬。青木嗷嗷大叫著撒手滾開,胳膊上已給巧紅掐擰出幾個青印,肩膀也被摳了兩道血痕,火辣辣地疼。青木沒想到巧紅這麽對他,蹬了巧紅一腳,到陰涼地方躺著去了。平時巧紅會像做錯了事的娃娃到他身邊來,可今天他躺了好一會兒,巧紅都沒來。偷眼去看時,巧紅已鋤到遠處了。

  一群鳥飛過了頭頂,又一群鳥飛過了頭頂,太陽就坐在山頭上了。巧紅扛著鋤一陣風似的回家了。青木悠悠浪浪晃到家,巧紅已做好了飯。吃飯時青木不說話,臉子拉得老長。巧紅說我看看,還越來越嬌嫩了,蒼蠅爪爪蹬了一下都當大病害哩。說著擰了青木的臉蛋一下,又捅了青木的胳肢窩一下。青木沒憋住撲哧一聲笑了。女人臉皮薄,先說了話,就算道歉了。青木再板起臉孔來,也就沒意思了。

  穀雨跟奶奶睡,巧紅逗了一陣穀雨。穀雨掀了幾次衫子,巧紅沒給喂奶,她給婆婆說從今個起斷了奶去。婆婆說就是,斷了去。巧紅親了穀雨幾口,回到自己的窯裏。見青木還坐在那裏,巧紅說還不睡?青木雖不生氣了,卻硬撐著說你這人咋了?城裏人吃過飯還散步消化消化呢。巧紅說那你就學城裏人出去散步吧。

  巧紅一邊打開包袱,一邊說這穀雨個兒長得太快了,三天兩頭就得謄鞋樣子。巧紅這麽說著,看了青木一眼。穀雨的鞋樣從前窪水靈兒家謄來還沒一個月,就是小了往大放一圈兒是個啥難事?青木知道巧紅在找借口,心裏笑著,嘴上卻說不用去謄樣子了,下回咱去趕個集,兒子能穿買的鞋了。巧紅停頓了一下,說娃娃是籠裏的饃饃,一蒸一個樣子,買一雙鞋花十幾塊,穿不爛就穿不成了,白糟蹋錢。青木說我就喜歡糟蹋這個錢。

  青木本來還想憋一陣,可他實在管不住自己了,就抱住了巧紅。巧紅沒反抗,青木就舉起巧紅來,巧紅卻一縮身子逃開了,說看把你精神大的,我去洗臉了。青木兩把就扒了個淨光,巧紅一上炕,他就將巧紅箍進了懷裏。青木做那事的時候巧紅一點也不主動,連個聲氣都沒。青木覺得沒意思,草草地完事。巧紅鑽出被窩,青木打了兩個哈欠,說睡吧。

  青木的呼嚕聲響起來了,巧紅摸索著穿好了衣服,輕輕出了門。出了大門那哭聲就響亮起來,一浪一浪地撲過來,哭聲就像找不到奶頭的小嘴亂咂亂嗍,這讓她的兩個奶頭格外地憋脹生疼。村子一片漆黑,像堆滿了高高低低的鐵疙瘩。多熟的路到了晚上都是陌生的,巧紅走得磕磕絆絆,跟頭流星的。

  一道深溝像大刀砍下的,將村子劈成兩半,這廂住著朱家,那廂住著牛家。門對著門都能看得見窯洞裏的燈光和人影,可要走到一起,一上一下有六七裏。夜裏,很少有人翻這溝,累人不說,這溝還邪氣。誰也記不得這溝裏死過多少人,有失腳滾落摔死的,有被日子逼得沒辦法跳崖的,有在溝坡裏放牲口割草被上麵撲下來的山洪卷走的,也有莫名其妙地死在溝裏的,都是冤死鬼。最多的一次死過九個人,是朱牛兩姓為了爭地盤,打了族架。溝兩邊的人都想將對方箍在溝底,結果兩姓人就在溝底相遇了,一天結束,共死了九人,傷者無數。據說冤死鬼隻有拉到了替死鬼才能投胎轉世,鬼怕白日不敢出來,夜裏溝裏就到處是冤死鬼,等著拉替死鬼。春生有個晚上找赤腳醫生給奶奶看病,到了溝裏被三個鬼摁住了,都要拉他去,結果三個鬼打起來了,他才撿了條命。說得活靈活現,嚇得有人尿過褲子。隻要夜晚有人吼曲兒,必是有人要過溝,村裏人叫吼夜!

  巧紅到了溝沿邊心裏發怵,是月頭還是月尾記不清了,一點亮氣都沒有,溝墨黑得像吃人的大嘴。巧紅硬著頭皮往下走,剛下到半坡就摔了一跤,爬起來就聽到一種像鳥又不像鳥的叫聲。又想到種糜子的時候,老聾子從溝坡滾下去死了還沒過五七,心裏直打寒戰。巧紅對著摔倒的地方唾了幾口唾沫繼續往下走,快到溝底了,又跌了一跤,耳邊是雜七雜八的聲音,就是沒了那尖細的哭聲。巧紅心裏說這個小壞種,你哭出個聲兒來也頂個事呢,偏偏這時沒了哭聲兒。越走越害怕,越害怕手腳越不利索了。忽然,溝沿上有了吼聲,粗壯高亢的吼聲:

  大河向東流哇

  天上的星星參北鬥哇

  說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路見不平一聲吼哇

  該出手時就出手哇

  風風火火闖九州哇

  巧紅心裏一下就踏實了。這歌聲就像燈光,有這歌聲壯膽,巧紅腳下也平穩了許多。巧紅屏息聽聽,想聽出是誰,可男人吼起這歌來都一個聲兒。那個“哇”字就像大戲裏的黑頭吼出來的,帶著雄渾的尾音兒。

  到了秋早家門口,已是汗水濕透衫子,都能擰出水來了。巧紅顧不上喘口氣就進了秋早家院子。院心有火光一明一暗的,隱約看見秋早跪在院子裏燒香。巧紅輕輕地咳了一聲,秋早問了聲誰?巧紅說我,還不等秋早說啥,便鑽進屋裏去了。

  冬兒正愁眉苦臉地抱著娃搖來搖去,半裸的上身露出奶頭來,癟癟的。巧紅爬上炕去,抹起衣襟露出奶頭,先對著牆擠掉了些奶水,然後接過娃,隻見那娃魚一樣的嘴唇都青紫了。當奶頭塞進娃的嘴裏,娃的哭聲沒了,一陣咕嚕咕嚕的吞咽聲響起來。娃貪婪地吸吮著,奶頭一下子沒了憋脹生疼的感覺,好不輕鬆,好不舒坦。奶頭給娃娃厚墩墩的手抓捏著,巧紅覺得渾身的筋骨都散開了。她輕輕地拍著娃的P股蛋子,甚至發出了哦哦嗯嗯的聲音。回頭看冬兒,冬兒卻正癡迷地看著她,她臉紅了。

  冬兒流產了幾次才坐了胎,這娃更是命根子。她看著巧紅,撫摸著巧紅的後背,甚至把頭貼在了巧紅的背上。巧紅撫摸著娃的頭說這小家夥的頭發好密,長大一定是個硬氣的漢子。冬兒笑笑說懷上的時候他就不安分,老動。冬兒跳下炕去,拿了毛巾上來,拉起巧紅的衣衫替她擦著身上的汗水,從脊背到前胸,連胳肢窩都擦了一遍。隨後又跳下炕去,舀了盆清水把毛巾淘了一遍,又把巧紅的臉擦了一遍。

  冬兒拆開一包餅幹,又喊秋早拆一瓶罐頭來,橘子的。巧紅說剛剛吃過飯,別費了。冬兒硬往巧紅的嘴裏塞了兩塊餅幹,說這又吃不飽人。巧紅說看你身子也不單薄,咋就沒奶?是不是讓啥把奶給踩去了?冬兒說母豬下過崽,不過已經出月,家裏再沒有懷崽的東西。巧紅說臨月時你身上裝鏡子了沒?冬兒說沒裝。巧紅說哎,這就是沒婆婆又沒娘的過錯,咋能連鏡子都不裝?冬兒命苦,婆婆早些年就去世了,出嫁的前一年又沒了娘。

  奶了一會兒娃,巧紅便將娃撤離奶頭,說看小壞種貪的,等等再吃,把肚子吃壞了。

  娃吃過奶不哭了,黑豆一樣的眼睛盯著巧紅。巧紅在娃的臉上親了一口,娃的嘴一嘬一嘬的。巧紅輕輕戳了娃的額頭一下說等會再吃,別脹壞了,說著覺得大腿上一熱,知道娃尿了。巧紅嘻嘻笑著說吃了嬸的奶,還知道道個喜,剛從娘肚子裏出來就這麽懂事。冬兒拉著巧紅的手說比他爹懂事,這話讓巧紅很受活。

  秋早進來,把拆開的兩瓶罐頭一瓶遞給巧紅,一瓶遞給冬兒。巧紅沒接,看著秋早她就來氣了。她很想吃罐頭,可今天她一嘴都不會吃。秋早和青木既是同學,又是好朋友,可到頭來卻狠狠耍了青木一把,讓青木到現在在村裏都抬不起頭來。冬兒硬把罐頭往巧紅懷裏塞,巧紅說我一吃這東西胃裏就泛酸水。

  秋早垂著雙手站在一邊,巧紅也不看,冬兒說秋早,今年打水泥窖的經費下來,你要再不給青木家安排,我就和你離婚。巧紅卻說要個水泥窖做啥?等穀雨隔了奶,青木就帶我進城去,活都說下了,青木說兩個人打一月工就能打兩個水泥窖。

  這麽說著話,那娃又將頭往巧紅的懷裏拱,巧紅說來,再咂上一起子,小豬嘮嘮。那娃吃了一陣就叼著奶頭呼呼睡去了。巧紅從娃的嘴裏摘出奶頭來,跳下炕要走,冬兒說咱姊妹再說說話,你把罐頭吃了吧。巧紅說穀雨還在家裏哭呢,正是纏人的時候。冬兒就對著院子喊秋早,秋早你死在外麵了。巧紅聽了心想,兒子就是女人的勢哩,沒兒子的時候,冬兒給秋早低眉順眼的,連個大氣都不敢喘。秋早進來,冬兒說巧紅要走了,你送送,黑天半夜的,那溝裏邪乎。

  冬兒要下炕送,巧紅攔住說月子裏見不得風,造下病是一輩子的事情。冬兒把一點錢塞進巧紅手裏說明天……巧紅把冬兒的手打了回去說,你當誰都是那樣的人,明早天一亮我就過來。巧紅這話是說給秋早聽的。巧紅順手將門拉嚴實了,秋早把一包東西遞過來說給青木提著吧。巧紅說不稀罕,就出了大門。巧紅在前麵走,秋早在後麵跟著,巧紅回頭說你跟著幹啥,回去。秋早說我送你,那溝裏邪氣。巧紅說不用,青木在溝裏等著接哩,他那人做事意長。秋早說其實我也是沒辦法,牛家人盯得緊。巧紅說那是你們男人的事,要說你跟他說去。秋早又說他們說青木把我當猴子耍哩,在幹部跟前壞我的名聲哩。巧紅說你們好得就差穿一條褲子了,你就信別人不信他,他是那號人?秋早又把那包東西遞過來說,就當我給他賠不是了。巧紅繞開秋早說要給你自己給去。

  秋早被這句話釘在了那裏。巧紅走到遠處了,秋早說回去給青木說,就說我說了,村長是個球。

  巧紅走下溝坡,謠曲就漫了過來,是憋著勁兒吼出來的,那曲兒便有些走樣:

  不變豬來不變牛

  死了變個花枕頭

  白天跟妹守床被

  晚上跟妹睡一頭

  當然是秋早。這曲兒男人要發瘋一樣唱出來,比劉歡那歌兒還粗壯,就是有些騷情。巧紅臉紅了,罵了句臭男人,都是騷豬,有選這曲兒來給女人壯膽的嗎?

  聽著這歌聲,巧紅翻溝時就很輕鬆。到溝底抬頭一看,前麵有一星光亮鬼火似的一眨一閃的。巧紅心裏緊張,腳步就遲緩了,說老聾子,咱沒冤沒仇,你可別害我。那火光卻像釘在那裏,不往前來,也不往後去。雖然秋早使了吃奶的勁還在吼,巧紅還是渾身發毛,偏又傳來咕咕嘰嘰的低笑,心揪得更緊。她都要掉頭了,就聽到說話聲,往前走,看把你嚇的?

  是青木的聲音,巧紅長出了一口氣罵道,死鬼,想把人嚇死了打光棍啊。青木說那可不一定,巧紅說你不是睡了麽?

  村子裏現在誰不知道青木和秋早是死對頭?現在他和秋早連話都不說,背靠背站著哩。就在一個月前,他還和秋早站在大溝對麵罵了一個下午。

  要說起來,他們是村裏一直堅持念完高中的同學,從一上學直到高中畢業都同一個班,大小事情都互相幫襯著,比親兄弟還親。巧紅和冬兒也是一個村的,從小到大親姊妹一樣,兩家好得打個麻雀都要分著吃。事情出在前年,老瘸子貪汙了些退耕還林補助,被人家撤了,村長的位子就空了出來。青木是會計,但他想也沒想村長這個事。可青木沒想到自己被朱姓推出來選村長,他不想幹,掌門三爺把他傳了去拍桌子說這是啥事?你當你家裏的事,由著性子來?十來年的書念到狗肚子裏去了,連個輕重都覺不來。該花多少你花,咱朱家人攤。在族裏,三爺罵誰就意味著誰確實把事做錯了。

  牛姓推出來的候選人卻是秋早。快選舉時秋早來找青木說,他們逼我參選,我才不想當這個破村長,老瘸子才弄了三千多塊錢,就讓人家撤了不說,還讓後賬找得不得安生。你說我這身體,到城裏一年咋也弄個萬兒八千的。我是應付差事哩,我要到城裏去闖闖,我全力支持你。

  青木就說我也一樣,我當了一年會計不到就受夠了。上麵來的人讓你抱頭捧腳,可找他們辦個事,他們看都不看你一眼。

  後來,秋早當選村長,青木也沒啥想法,反正他不想當村長,穀雨斷了奶他就和巧紅到城裏去。有一次他去趕集,和在鄉上當幹部的一個親戚一起喝酒。幾杯酒下肚,親戚罵了他個狗血噴頭。才知道他和秋早說的那些話,秋早調鹽加醋地對鄉長都說了。親戚說青木你太不成熟了,怎麽能背後亂說呢?伺候領導咋啦,自古就這麽個理。青木才明白秋早有多麽陰險,回來就氣勢洶洶地找秋早罵了一架,秋早一句話都沒回。他曾給三爺認過錯,並發誓要把秋早扳倒。可三爺卻說秋早幹得挺好的。

  青木出來捶著自己的頭說你真是個豬腦子,三爺再厲害也是人啊,人家一次給打了兩口水泥窖就把三爺收買了。和秋早罵完架的那晚,青木在月光靜靜的小崗上坐了半夜,才釋然地噓出一口長氣來,說反正老子就沒想過當村長,老子明年就到城裏去……

  青木坐下來,巧紅說走呀,深更半夜坐在這溝裏。青木說溝裏看夜多好,星星像鑽石一樣流成一條河哩。青木又說你瓜呀?巧紅囁嚅著說那娃沒奶,哭得人心焦,我奶頭上就像有一雙小手抓來抓去的。青木說你不是給我說去菊子家謄鞋樣兒去嗎?巧紅說人家的心思都讓你猜透了。青木說我早就猜出來了,罷罷罷,過去的事情我不想提了,再說誰能保證兒孫不吃別人的奶?

  秋早在溝沿上扯破嗓子還在吼: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 莫回呀頭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

  吼完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秋早又吼起《流浪的人在外想起你》,青木說掙死你個狗日的。巧紅就明白了秋早聽不到她上了溝沿,就會一直吼下去。

  青木說,狗日的把嗓子都吼啞了。

  巧紅說,腿子酸困得不行了,上不了溝沿,你背我吧。

  青木說,你把功勞掙回來了,讓秋早背。

  巧紅說,這可是你說的,我叫一聲他就會下來的,你信不信?

  青木說,是啊,人家現在是村長了,多少女人都想著人家哩。

  巧紅說,放屁,說完就自顧自往溝沿上爬了。

  青木緊走幾步繞到巧紅前麵,弓下腰來說上來吧,你有兒子了,就有勢了,人的脾氣也就大了,不敢惹了啊。

  巧紅繞過青木,青木又繞到前麵把腰弓下說上來吧,你省點勁,回去你還有用呢。

  巧紅說,秋早讓我給你說一聲,村長是個球!

  青木說,他真這麽說?

  巧紅說,我哄你幹啥?他還讓我給你提煙酒,我說你不稀罕,要送你親自給他送去吧。

  青木說,我的好女人,還不上來?

  巧紅上了青木的背,摸著青木的頭發說那娃頭發好密,長大一定是個硬氣的漢子。

  青木說,有穀雨硬嗎?

  巧紅說,長大了都那樣吧。

  夜黑漆漆的,對麵的歌聲還在吼,很嘶啞,巧紅一進屋就找出手電筒來,像電影裏那樣向著對麵晃了幾個圈,那歌聲才停了。

  原載《朔方》2009年第6期

  點評

  《吼夜》是一篇含蓄優美的鄉村小說。作品細膩地刻畫了青木、巧紅和秋早、冬兒兩個家庭之間的微妙關係以及鄉村生活中難以言傳的淳樸人情。青木和秋早是村裏一直堅持念完高中的同學,從一上學直到高中畢業都同一個班,比親兄弟還親。巧紅和冬兒也是一個村的,從小到大親姊妹一樣。然而,青木和秋早在競選村長的過程中產生了矛盾。小說對矛盾的化解和轉折做了巧妙的設計,當男人們礙於情麵互不妥協的時候,兩個女人對矛盾的調解起到了關鍵作用。巧紅在晚上跑到冬兒家裏為冬兒的孩子喂奶的情節是故事的一個轉折點,秋早被感動了,他托巧紅捎給青木的一句“村長是個球!”以及他為巧紅壯膽的夜歌穿越了濃重的夜色,穿越了“兄弟”的隔閡。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中的“吼夜”就不僅僅是村裏人為走夜路的人壯膽的歌聲,更是對淳樸人性的讚美和謳歌。此外,小說在看似平淡的敘述中,還暗含著作者對農村權力關係的細微體察。盡管青木和秋早之間最終沒有因為“權力”的介入而導致徹底決裂,但是作品還是流露出了一絲隱憂。“村長事件”是一次悸動,它雖然沒有從整體上破壞小說含蓄優美的敘事格調,但是也提醒我們田園牧歌式的鄉村生活和純真的世事人情正麵臨著現代性的侵蝕和權力的異化。

  (王秀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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