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平
一
你一定要認識這三個字:青紫藍。看看它們站在一起的架勢,多親密,天生就像一個詞,每個字表示一種顏色,順序不能亂,這樣念出來才上口:青、紫、藍。這麽跟你說吧,我把這三個字寫出來是需要一點勇氣的,它是我的夥伴,曾經是。多年以前我向自己保證過,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它寫出來。青紫藍。是的,不騙你,它真的是一個詞,名詞。這一點內行們可以向你證明,可惜當時我不會寫,那時候我們不上學,錯別字連篇。那個時代--咳,大家都習慣了這樣說,也不知道誰領的頭兒,好像有意要讓你忘記什麽,好像那是已經結束了的別人的生活,早跟我們一刀兩斷了。我覺得挺可笑。但經驗告訴我,在這種事情上你最好隨大流。算了,反正一說那個時代,你就知道我指的是什麽時候。我養青紫藍就從那時候開始的,養了大概有三年,不,四年,或者比四年更長,到我第一次遺精之前。我是在說我養青紫藍嗎?對,沒錯,我給它蓋房子,喂它吃,看它長大,替它選擇配偶,指導它交配。我覺得我差不多說清楚了:青紫藍不是瓷器,瓶瓶罐罐,不是玩具熊,青紫藍是兔子,家兔的一個品種,毛色黑、白、灰相間,整體看上去是淺灰色,如果仔細觀察的話,毛的根部是白的,中間灰色,顏色逐漸加深,毛梢發黑。
二宿舍--我們居住的地方叫做動力機械廠第二職工宿舍區,我們管它叫二宿舍--是普通的平房,一大片,彼此的距離和長度完全相等,每排房子都長得一模一樣,包括門窗的顏色。住在這裏你要多加小心,不留神就會走錯,打開家門嚇自己一跳,好像你的父母冷不丁換了一張臉。那個時候他們都穿一樣的工作服,下了班也不換,從車間裏帶回來的氣味,那種警惕的神情,全都一樣。警惕又心懷鬼胎。他們問你找誰,你隻好掉頭就跑。這種倒黴事不隻我一個人遇到過。後來出現了兔子窩,許許多多的兔子窩,那簡直是個奇跡,好比二宿舍忽然得了麻風病,腫了,生出了許多瘡,每個瘡都獨具特色,它們從窗前屋後的各個部位冒出來,稀奇古怪,橫七豎八。不過,有了這些標誌性建築--無論它好不好看--走錯家門的曆史徹底結束了。是,這些東西都是我們搞的,那時候因為不上學,我們無所不能,我們把兔子窩蓋成碉堡,蓋成炮樓,或者像鐵路北麵的勞改監獄。就是這樣。隻要你想得出來,怎麽搞都行。
我的兔子窩是一座迷宮,每間兔舍都有一扇門,內部還有暗道相通:用一塊磚頭從外麵插進去,可以隨時抽取。這件事讓我費盡心機,不瞞你說,為蓋好兔子窩,我經常--有時候連做夢都是--把自己當作一隻兔子,我設想給自己建造一個樂園,四通八達:臥室,圍牆,樓上樓下,既安全又能滿足我們喜歡鑽來鑽去的天性。正因為我們喜歡暗地裏鑽來鑽去,才被人稱為狡兔三窟。是,為防止它們掏洞,我在兔舍圍牆裏砌滿磚頭,用石灰黏結,最尖利的兔爪也休想摳出一絲縫。刺啦刺啦,它們這裏刨刨,那裏撓撓,直到絕望。其實,它們原本也沒抱什麽希望,這個我心裏最清楚;它們並不是真的想逃走,實際上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這種事,隻有站在兔子的立場上你才會懂。當兔子很不容易,真的,它沒辦法抗拒來自身體內部的衝動。在成為家兔之前大家都是野兔子,生活在無邊無際的荒原,它們的祖先比我們人類年齡大很多,曾經穿越過好幾個冰川期,就靠這種掏洞的本事。
對,還有驚人的繁殖能力,從交配到分娩隻需要三十天,興許還不到。一窩能生十來八個,每月一窩,而且,一生起來就沒完沒了。它們的生殖欲望這麽強烈,你不得不幫助它們節製一下。我的兔子窩分上下層,到時候可以實行隔離,便於管理它們的性欲。母的樓上,公的樓下,想要交配必須達到預定的體重,至少三斤,過早交配它就長不大了。這種設計除了為兔子的成長著想,另一個原因很關鍵:收購站隻收二斤六兩以上的。這是規定。四毛五分錢一斤,每隻兔子獎勵五寸布票。現在你知道了,養兔子在那時候不是一項娛樂活動,而是一項生產活動。頂多算是帶有娛樂性的生產活動。
在我們二宿舍,每家的兔子窩都附帶一個或者幾個產房--這是兔子窩設計最為獨特的一筆,我想有朝一日可以申請專利--這些個小窩單獨接在兔舍外麵,沒門,隻在裏邊留一個洞口,與兔舍內部相通,平時用半塊磚堵住。從外麵看就是個方墩子。兔子臨產前十天一定四處亂刨,到時候你隻消把兔舍裏麵那半塊磚頭掏出來就行,它自然會鑽進去,鑽到那個小窩裏麵,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個私密的空間,黑暗、溫暖,密不透風。然後,把我們故意丟下的稻草叼進來--它以為是自己找到的--鋪好,放心地完成它生育後代的任務。這個事情很難理解:為什麽成為家兔之後,它們仍然認為生育是不能公開的秘密?搞得這麽、莊嚴,仿佛打心裏看不起我們,對我們--它們的主人--根本不信任。我們有人曾經揭開天窗觀察兔子如何分娩,說那母兔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很恐怖。後來,那隻母兔子再不肯回去,一窩兔崽都餓死了。
這是經驗,看小兔崽,隻能等母兔子出去。在小窩頂上我們都留了一個天窗,巴掌大,鑲一塊玻璃,有的不鑲,平時都密封死,需要的時候可以揭開,用手電筒透過玻璃觀察。那些幼崽在稻草和兔毛中蠕動,粉乎乎的,很嬌嫩。它們閉著眼睛,耳朵很小,沒有毛。但你千萬不能伸手去摸,如果哪隻小兔崽兒沾了人氣,母兔子回來一定會咬死它。這是經驗。
兔子幼崽要到第七天長毛,第十二天睜眼,十八天出窩,二十五天斷奶,因為母兔子又要生下一窩了。滿月的小兔子賣五毛錢一對兒。這是我們二宿舍的價錢。但人們等不到這個時候就出手了:七天以內,生物製藥廠收購,四毛錢一隻。冬天,人們把熱乎乎的兔崽掏出來,從小窩的天窗,用棉帽子兜著,揣進懷裏,大老遠的跑到生物製藥廠門口排隊。因為人多,去晚了賣不掉,製藥廠的驗收標準相當嚴格:長毛的不要,死的不要。
母兔子以為它的記憶出了問題,一整天在窩裏竄來竄去地找,到處撓。你別在意,第二天它自然會安靜下來。忘了。是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作為一個兔子,母兔子,它隻能懷疑自己的記憶,因為下一窩又要出生了。它急急慌慌,把稻草叼進重新發現的小窩,漆黑,安全--也許還是原來那個,那又怎麽樣呢?它要做的就是把丟失的兒女再生出來,按照原來的時間表:分娩前七天叼草,前三天撕毛,一切照舊,那程序在它們的血液中流淌,如同日出日落一樣不可更改。而記憶是靠不住的東西,誰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可能發生過,也可能是幻覺,它的作用就是破壞你的心情,把事情搞亂。
兔子撕毛很特別,看上去就像有誰統一訓練過它們:所有的母兔子,無論是家兔還是野兔,每到這個時刻--分娩前三天--都會自動站立起來,用同一個姿勢,跟人一樣後腿直立。它低下頭,牙齒咬住自己腋下、胸前和肚皮上的毛,最柔軟的絨毛,頭一擺,刺啦一聲,再狠命地一拽,刺啦又一聲,撕下的毛滿嘴都是,叼進黑暗的小窩,墊到稻草上麵,接著回頭出來再撕。整個過程要折騰一下午,直到鮮紅的肚皮和八隻奶頭裸露出來。三天之後,一窩小兔崽準時出生了。
每天,我隔著玻璃觀察小兔崽長出毛來,看它們變成什麽顏色。我有計劃地讓黑兔子和白兔子交配,經常出現奇妙的效果:黑兔子,四個爪是白的,額頭中間一道白;或者白兔子,黑尾巴尖,黑耳朵,十分漂亮。這樣的我賣六毛錢一對兒。然後挑出最好看的,養大它們,再繼續交配。結果全亂套了,它們這裏一片黑,那裏一塊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隻能湊合著養到二斤六兩,賣到收購站。有的時候也殺了吃肉,和豬肉或者雞肉一起燉。詳細情況我不知道,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不然就可能--不是可能,我肯定會聯想到那些活著被烘幹,做成藥丸的小兔崽--十有八九把自己搞吐了。是,養這些笨兔子已經叫我厭煩,沒意思。我說笨兔子是一種習慣叫法,指普通品種的家兔,最普通,最土,最笨的。當然也是最賤的。它們配不上我的兔子窩,對不起我一片苦心。沒有境界。
二
黑油種、大耳白、青紫藍,都是優良品種,家兔裏的貴族。血統越純正價錢越貴,幼崽時不容易判斷,就是比笨兔子耳朵大。想想,兔子是最懂得沉默的動物,它們長出那麽長的耳朵,仿佛要聆聽世界上所有的聲音,自己卻一聲不吭。優良品種的耳朵更大,把兔子的特征誇張到了極致。據說耳朵越大,血統越高貴,它們才是真正的兔子。純種的話,體積能比笨兔子大一倍以上,最少長到七八斤。小的,剛出窩的幼崽,賣八塊錢一對。
我決定買養青紫藍,黑白兔子已經令我厭煩。青紫藍是灰的,接近野兔子,又不像野兔子那種灰黃,它的灰色純淨、優雅,呈青藍色。另外,名字也好聽,麵前兩個太土,配不上它們高貴的血統。我把所有的笨兔子都處理掉,買了一對兒剛出窩的青紫藍。八塊錢。在鍋爐房背後做的交易。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賣主四十來歲,疤瘌眼,在圈子裏很有名。穿一身工作服,油脂麻花,叼著個紙煙,麵無表情。
徹底清理過的兔子窩很寬敞。兩個小家夥憨頭憨腦,對新環境既不好奇,也不興奮。這麽說吧,它們顯得有點笨拙。我想,如果使用形容人類的詞,叫做舉止優雅,這是血統高貴的特征。過於機靈的往往是賤種,肯定是。比如普通笨兔子,到處亂竄,兩個來月就學著交配,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我的青紫藍不一樣,有派頭,有教養,那是骨血裏帶來的,吃草不爭搶,不到處亂刨--犯不著做那份無謂的努力。對我精心設計的迷宮,它們同樣不感興趣。以前,那些笨兔子,在我隨意操縱的迷宮裏鑽進鑽出,永遠理解不了那些神秘的途徑怎麽就突然消失了,又忽而出現了,經常被搞得暈頭轉向又樂此不疲。而青紫藍不屑,它們對這套把戲沒興趣,懶得陪我出這份洋相。我的青紫藍,它們安靜而傲慢。是,我說我的青紫藍,以前我沒這樣說過。不錯,他們是我的,我高貴、純種的青紫藍,今後我隻養青紫藍,我要把它們養大,養到最大,然後,讓它們交配,再交配,生出許多純正、漂亮的後代。最終,它必將成就我的養兔生涯,在二宿舍。
我走很遠的路去打兔草,到農田邊。那裏的草比較鮮嫩。但農田裏種植的苜蓿更加鮮嫩,開藍色的花,專門用來給大牲口催膘的,我的青紫藍很愛吃,整個夏天,它隻吃苜蓿。它們不知道,農民抓住偷割苜蓿的人要倒吊起來打,頭朝下。是,它們用不著知道這個,鮮嫩的苜蓿符合它們的身份,不像路邊普通的雜草。因此我的青紫藍長得很快,快得嚇人。兩個多月就長到了五斤,三個月差不多七斤了。但是,它們還在長,不動聲色。
起初,那隻公的成長迅速,它腦袋渾圓,體型粗壯。母的看上去身體略長,但沒公的分量重。它們的耳朵都一樣的長而闊,直豎著,像標誌身份的四杆旗幟。照常理,三個月大就能夠交配了,秋天,正是發情期,應該實行隔離。但我的青紫藍沒有一點動靜。它們莊重得像一對兄妹。這正是我希望的,可我惴惴不安,生怕被那個疤瘌眼騙了,弄錯了性別。好幾回,我提起公兔子的脊背--不是耳朵,耳朵不能提,否則就豎不起來了--在它後腿之間摸索,兩隻睾丸已經長了出來,橄欖狀,粉紅色,隻是還欠成熟。什麽叫做品質優良?這就是,人家優良品質就是沉得住氣,沒到火候,不做非分之舉。沉不住氣的是我,它們的鎮定讓我屢屢生疑:它們兩個會不會晚上趁機做什麽勾當,要麽幹脆沒有生育功能?那就慘了。於是,晚上我把它們分開,白天還讓它們在一起,我在一旁監視,嚴密監視。將近四個月,它們長到了九斤。已經是兩個龐然大物。它們那麽的大,毛色鮮亮,倒顯得我的兔子窩有些局促了。終於有一天,情況出現了,公兔子開始圍著母兔子轉圈兒,嗅它的尾巴,躍躍欲試。那動作我再熟悉不過,我知道,隔離的時機到了。按照經驗,如果這時候禁止它們交配,身體還會長大--至少一頭。那將是一副怎樣的情景啊?想一想就令人激動。
實話說,我更喜歡我的母兔子,它的表現有大家風範:吃草,散步,曬太陽,心無旁騖,隻專注自己的成長,對關在窩裏的同伴毫不關心。起先我還怕它孤單呢,看那樣子它不在乎身邊少了一個同伴,好像這樣反倒自在。公兔子在裏麵撓門,刺啦刺啦--謝天謝地,我的柵欄門很結實,它出不來。母兔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看也不看它一眼。我放公的出來吃草,再把母的關進去,它就在裏麵安靜地等著。任公兔子在外麵撓門,它無動於衷。是的,公兔子在打倦兒。打倦兒是我們的行話,指兔子發情的表現。它焦躁不安,不吃草,狂怒,用後腿彈蹄子,把地麵打得啪啪地響。它呼哧呼哧地喘息,一次次跳到關母兔子的門上,試圖鑽進去,趕母兔子出來。撓門,沒完沒了。而母兔子呢,它不做任何反應,也不覺得自己同伴的舉動有什麽怪異,它不理解,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為了什麽突然變成了這樣,甚至於,我認為它可能有些厭煩,不願意自己平靜的生活被打擾。它情願--我相信--被我關起來,和它糾纏不休的同伴隔開,它上躥下跳的表現讓它感覺丟臉。
一般來說,兔子打倦兒的時間不會很長,三四天,最多一星期。這時候你要有耐心,最好別惹它,激怒了它會咬人。同時也得硬起心腸,這種事,除了隔離沒有其他辦法,到時候它自己自然會熬過去。以前我養的笨兔子都這樣,青紫藍也是兔子,本質上沒有不同。這個難題,它自己能夠解決,解決不了就生憋回去,沒什麽了不起。然後,它們自然會安寧下來,好好吃草,繼續成長,直到一長到它不能再長的時候。某一天,我將它們放在一起,仿佛重新相識,開始,彼此有些羞怯,它們慢慢接近,相互嗅,嗅來嗅去,母兔子會做一些躲閃,那不是真的躲閃,而是有意讓對方追逐,這是一場快樂又纏綿的遊戲,我們不知道觀賞過多少遍了,有足夠的見識和經驗。最後,母兔子會翹起尾巴--實際上它一直就是翹著的,隻是更翹,貼緊後背。這時候,它從小一起長大的、充分發育的同伴自然會俯身上去,找準位置,動作起來。那動作的頻率極快,快得要命,像發瘧子,好多次我們試圖數過,從來數不清楚。猝然間,公兔子吱的一聲慘叫,不動了。這是兔子生命中唯一發出聲音的時刻。它縮成一團,從母兔子背上跌落下地,你以為它死了,其實沒有,它打個滾,懶洋洋地爬起來。沒過多一會兒,又可以重新開始了。可是,可是你現在就讓它來這一套,它的體重必會停止生長,這還不算,它的快樂也會大打折扣。這是我的看法:現在,母兔子對它還不感興趣;將來,生下的兔崽也不會強壯到哪去。
我的青紫藍,公的,它不理解我的一片好意。它拚命地彈蹄子,啪啪巨響,不吃草,開始掉毛。這是個壞征兆,但也正常。它太任性,這樣不好,很不好。如果我是兔子--此時我真希望自己是一隻兔子--我會跟它講這些道理,可我不是兔子,再說,兔子也不會出聲,除了那要命的一聲吱,它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對,你現在還沒有機會發出那一聲吱,不到時候呢,兄弟,你好歹忍一忍,這沒什麽,我保證。你的同伴它不會走,不會背叛你,我的兔子窩裏隻有你們兩個。可你這麽折騰隻會讓它看你不起。你要長得更大,更壯,成為天下最漂亮的青紫藍,我自然會把它送到你麵前,讓你們生出更漂亮的一群又一群青紫藍。當然,我知道目前你對生什麽後代沒興趣。那好,我答應你,我會讓你和二宿舍所有的青紫藍去交配,肯定的,隻要你的體魄足夠大。到那時候,它們的主人都會紛紛來找我,經過討價還價,我會答應他們,當然也不會輕易答應他們,因為是他們來求我,為了他們自己的母兔子。那些母兔子,好多母兔子,它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接受你,那是它們的榮耀。你呢,到時候就盡情幹你的,隻要你自己不覺得厭煩,它們則因你而身價百倍。是,我可以帶你到它們的窩裏去,隨便哪裏。也可以讓它們把自己送到這裏來。放心,我會把好關,精心為你挑選對象,每一次收三毛錢,不,四毛,如果對方的品種可疑,體積小,我會收五毛,少一分也不幹。我絕對不會委屈你--你的身份,你的血統。相信我,用不了多久,二宿舍到處都是你的兒女,也許還不僅二宿舍呢,你將名聲遠揚,提起來,它們都會以你為榮。
當然,我什麽也沒說。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極其煩悶,除了養兔子,你沒事可幹。青紫藍是唯一的夥伴。此外,我沒有別的朋友,幾乎沒有。那時候,我的父母還年輕,我們在一起生活,吃飯,睡覺,但沒話可講。吃飯在一張桌子,睡覺在一間屋子,半夜咣咣咣咣,隔三差五。我算過。他們一句話不說,連吱的一聲也沒有,就完了,很沒意思。那段日子陽光燦爛,黯然無色。我的青紫藍依然在打倦兒,早超過一星期了。也許有兩星期了。它不吃草,我喂它窩頭,小米粥,它聞聞就走了。它蹲著,積攢全身的力量,踏蹄子,但沒那麽響了。它躥上二樓,咬那扇門,嘎吱嘎吱。我的母兔子照例不做反應,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
後來,它躥不到二樓上去了,躥到一半就跌下來,要喘息半天,肚子呼扇呼扇的,也不再彈蹄子。隻是象征性地踏一踏,發不出聲響。我想,差不多該結束了。它的樣子很不好看,身子輕了很多,腦袋變尖了,掉了許多毛。背上的脊骨已經支棱起來,隻剩一副大骨架子了。還好,有骨頭就不愁肉,等一切都結束了,我會把它喂肥。真是的,它這麽折騰自己我也沒有料到,難道這也是青紫藍的優良品質?簡直就是野兔子,那發瘋的樣子比野兔子還野。我以前養的笨兔子不這樣打倦兒,人家鬧是鬧,眼看沒有希望,也就死心了,該吃就吃。興許它知道你是為了它好,畢竟被人類馴養了這麽多年,胳膊擰不過大腿。為什麽青紫藍就不明白?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我都看不下去。不忍心。真的,若不是為了它的將來,你很難挺住,始終保持鐵石心腸。而且,這麽長的時間,我連做夢都在想,明天,明天它就不鬧了。在夢中,我的青紫藍像兩頭熊,灰色的,在陽光下,舔著對方的毛,相安無事。然後,我聞到一股腥臭。
青紫藍拉稀了。
那是一種特殊的腥臭。兔子拉屎不臭。它們是食草動物,那些開著藍色花朵的苜蓿經過它們的牙齒和腸道,排出來硬硬圓圓的小糞球,一點氣味沒有。因此,兔子是最幹淨的動物之一,會自己洗臉,身上不沾任何汙穢。要是拉稀就難說了,糞球不成形,黏黏糊糊,沾得哪哪都是,特別討厭。尤其那種氣味,腥、臊、臭,甜膩膩的熏得你頭疼。兔子拉稀很難對付,止不住,一般是吃壞了。可是我的青紫藍什麽也沒吃啊!我為它清理糞便。灌土黴素給它吃。以前我這樣幹過。用鐵勺撬開牙齒。這時候它已經沒有力氣咬人了。它把藥吐出來,吐出來就再灌。可是,它拉的屎更稀,更臭了。一種黑色的黏液順著雙腿往下流,沒完沒了地流。我的青紫藍,它越來越衰弱,隻能勉強地站立,動也不動了。無論什麽東西,聞都不聞。這時候我想,是不是該把它的同伴放出來,讓它到它的身邊去,給它一點安慰?我想我豁出去了就算讓它真的來那麽一回又怎麽樣?我承認我急眼了,完全不計後果,被它逼的。我的青紫藍,它拿它的命逼我。無論如何,我要喚起它的希望,對生命,對未來。
母兔子不大願意接近它的同伴,在我的鼓勵下,仍然有點勉強。它覺得對方陌生?還是嫌它臭?或者兩者都有。我不知道。反正它的表現比較矜持,又似乎無大所謂。把它們放在一起,公兔子顯然小了一圈兒,又尖,又癟。它的三瓣嘴急促地翕動著,支起耳朵,向前湊了湊。奇跡要發生了!我把母兔子掉轉過來,尾巴對著它。它嗅了嗅,又縮了回去,無精打采。沒興趣,還是沒有力氣?不知道。我把它放在母兔子背上。是的,一不做,二不休,幫忙幫到底。母兔子在吃苜蓿上的花,黃花,那是秋天最後一茬野生的苜蓿。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工種植的苜蓿開藍花,已經收割盡了。母兔子吃得津津有味,一邊任隨我擺布。它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麽,不拒絕,也不在乎。
什麽也沒有發生。公兔子一動不動。都結束了。我確認。
再不用實行隔離,我找了一片麻袋給公兔子鋪在肚皮底下,免得它受涼。我頻繁地為它擦淨糞便。終於,拉稀停止了。但它什麽也不吃,耳朵貼在脊背上,目光暗淡,像個厭世者。母兔子從它眼前經過,它視而不見。我把掰碎的饅頭,切好的蘿卜擺在它麵前,它視而不見。母兔子吃得津津有味,就在它鼻子底下,它視而不見。它迅速地衰弱下去。最後臥都臥不住了,朝側麵躺倒,肚皮還在起伏,腦袋擱在麻袋上,抬不起來,鼻孔還在翕動,緩慢而急促……我一陣頭皮發麻:它快死了!我不能麵對這個,是是,我不敢看它死,尤其不能眼看著它死在兔子窩裏!母兔子已經嗅到了某種氣味,黑色的,正在悄悄彌漫。它沒地方可躲,躥上二樓,不肯下來。我該怎麽辦?現在,馬上?
我瘋狂地跑過二宿舍,下午三點,陽光明媚。我一直向北,穿過鐵路。我跑得飛快,不能再快了。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著它的耳朵,拎著,它輕得像一個布袋,溫熱的布袋。它不能死,不能現在就死,我怕它死在我手裏,所以沒命地跑。鐵路的北麵是勞改監獄,在大牆外有一塊空曠的地方,高低不平,很安靜,稀稀拉拉的幾株葵花從地裏鑽出來,很像有人故意種的,它們的臉盤朝著同一個方向,寬大的葉子在風中搖擺。我掰下一片葵花葉子,鋪在地上。把青紫藍放上去,躺下。我還能叫它青紫藍麽?它還活著,以青紫藍的名義。死了以後就不是了。它的肚皮還在起伏,眼睜著。天上什麽都沒有,又空又髒。可是所有的動物臨死的時候都睜著眼,死了也不閉上。我扭頭就走。趕緊著。然後站住,再返回來,撇下一片最寬的葵花葉子,蓋住青紫藍。
我走了。穿過鐵路。一列火車從我身後呼嘯而過。之前我居然一點察覺沒有,慢走幾步就被軋死了。火車兜起的風夾著煤灰灌進我後脖領子,渾身的汗頓時被吹涼了。當天晚上我開始發一燒,高燒不退,一連數日。
三
一隻兔子究竟能長多大,如果它願意的話?沒有答案。我病好了之後,發現青紫藍又長了一截。兔子窩裏隻剩它自己了,它恣意地生長,一門心思地長。見過它的人都感到驚訝,它長到了十三斤!在二宿舍,它給我掙足了麵子。可是它還在長,我都有點慌了。它又長了半斤。不長了。接下來的事我不說你也知道,趕緊為它找到一隻匹配的公兔子。我心急火燎,到處尋訪,二宿舍沒有就去一宿舍,還有三宿舍還有四宿舍。我們有好幾個宿舍區,但十斤以上的青紫藍不多,都串種了,個頭小,毛色不正。我找疤瘌眼,到鍋爐房,他穿破工作服,帽子上一圈油膩。他問我,青紫藍是什麽東西?他又問我要不要鴿子,西班牙鳳頭,純種的十八塊一對兒。王八蛋!所幸的是,我的青紫藍不急,沒出現一點打倦兒的跡象。它很安靜,很懂事。
它那麽端莊,讓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終於懂得,優良品種的品質主要體現在母兔子身上。畢竟,生養繁衍的任務是靠人家完成的。是,我要慎重,加倍的慎重才對。這件事,寧可沒有,不能湊合。你想,它不急,我急的什麽?一見它的樣子,我就為我的焦急害臊。不騙你。
可是,我被它騙了,你絕對想不到。
我說我被誰騙了?被我的青紫藍?對,我是這樣說來著,但當時不知道,當時的我比較傻,自以為是,我相信青紫藍--一隻兔子。我認為我比它聰明。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那天,我發現兔子窩裏多了一樣東西,黃色的,在圍著青紫藍轉。是一隻兔子,我最討厭的那種醬黃色的笨兔子。不知道它怎麽進來的,這個雜種,頂多有青紫藍的三分之一大。它在嗅青紫藍的尾巴,企圖再明顯不過了。如果我是青紫藍,就回頭一口咬死它。可是我的青紫藍很有教養,它任隨那個雜種在身上跳上跳下,就那麽靜靜地臥著,極其溫順。不瞞你說,我差點兒樂了,看那個小雜種一通瞎忙,急得要命,因為體積相差懸殊,它上下夠不著,太滑稽了。是,我忍不住樂了,特別惡心。我一腳踢開它。這個下賤的小流氓,它扭頭鑽進了我的兔舍。我伸手掏,它咬我。我用棍子戳,它居然在我設置的迷宮裏竄過來竄過去,賴著不走。我隻好把所有的機關都封死,卻找不到它了,每一間兔舍都是空的。最後我揭開小窩的天窗,它果然躲在那裏麵,冷不防刺溜一下躥出來,從我胯下躥上二樓,又跳上了窗台,消失了。那是它進來的地方。窗台下麵有一個垃圾筐。不過,即使有垃圾筐做跳板,這也是個高難度動作。我不明白,那個小流氓,不知道誰家的野種,它圖什麽?周圍的破爛兔子窩多得很,那裏麵都是它的同類,各種雜毛兔子。它幹嗎非來冒這個險?誰招它來的?我的青紫藍?笑話!屁大的東西,即使我不把它一腳踹下去,它能成得了事麽?我把垃圾筐挪開,長出了一口氣。這時,青紫藍蹲在兔舍院子的角落裏,對我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反應,它一如既往的端莊,甚至於,我覺得--它有點害羞。
換了你是我,你能責備它嗎?你說你的教養會毀掉你的,它不懂。我敢說,它對自己尊貴的血統一無所知。無意中它在慫恿那個小雜種,很可能,它從它身上嗅到了某種氣味,雄性的,下賤而肮髒,因為肮髒而濃烈。危險在即,它竟然毫無察覺,它不懂,假如生出一群灰不溜秋的小雜種,對它,對我,那將是怎樣的奇恥大辱。讓人不笑掉下巴才怪。沒錯,二宿舍的人個個喜歡幸災樂禍,天生的,一見別人倒黴,就像自己逮了便宜,從來不掩飾。包括我。我的青紫藍,純種的青紫藍,它的耳朵因為太大,右邊那隻已經立不起來了。它耷拉著一隻耳朵,慢悠悠地,在院子裏嗅了一遍,各個角落,包括兔舍裏麵。
不久,是的,沒過多久,我又在兔子窩裏看見了那個小雜種,被青紫藍追逐著在兔舍裏外亂竄。開始給我的印象是青紫藍要趕它出去,後來發現不是,它們在嬉耍。它倆互相追逐,團團轉。那個小雜種總想趁機趴到青紫藍身上幹那件事,當然,它不可能成功。我沒有馬上阻止,用不著,我看它毫無希望地忙活,就像看一場滑稽表演。隻要青紫藍P股一翹,它就後腿懸空,哆嗦也是瞎哆嗦。它又扒上去,用前爪摟住青紫藍後腰,但那不是後腰,是青紫藍的P股,龐大的P股,它兩邊夠不著,根本找不到方位。如果青紫藍願意幫忙,它可以盡量伏下身體,可它總是翹起來。結果,可憐的小雜種又跌落下去,它都快急瘋了,咬住青紫藍的後背不撒嘴。王八蛋,我把它拎起來,在陽光下肚皮朝上,那粉紅色的小玩意還在不停地顫動。
我仔細察看兔子窩,看它是從哪進來的。柵欄門有一塊木板活了,縫不大,木板上沾著不少醬黃色的雜毛。這時候,就在這時候,我發現青紫藍一動不動,仍然翹著P股,小尾巴朝上翻起,緊貼著後脊骨:顯然剛才它不是有意甩掉小雜種,顯然現在它不知道小雜種早被我扔出去了,它還在等,一直等,保持著這種姿勢,不知羞恥。我踢了它一腳。真的,我踢了它一腳。它很沉,全身緊繃繃的。我用的勁不小,像踢一塊木頭。
我心情複雜,真的。我修理兔子窩的門,用釘子把木板重新固定。我有一種受騙的感覺,挺生氣的,特別難過。十三斤半,純種,母的,吃開藍花的苜蓿,怎麽能這樣?怎麽會?沒事了。它現在在吃草,悠然自得,就像什麽也沒發生。安靜,優雅。仍然沒有打倦兒的跡象,一點沒有,它不像它死掉的同伴,那麽固執,死心眼兒。它顯得有點--不客氣地說--有點虛偽。我想,也許不完全是,畢竟它不是主動的,它是被勾引,被挑逗的一方,情不自禁而已,一時的。至少,從表麵看上去它很無辜,我希望是這樣。我相信它,我們總是相信自己的希望,錯了也不認賬。但是,我錯了。
再次發現小雜種鑽進兔子窩的時候我氣蒙了,一把抓起它--從青紫藍身上--然後,狠狠地摔在地上。沒錯,我要摔死它,我把它在空中掄了半個圓圈,臨撒手時有點心軟,稍稍往回兜了一下。吱的一聲,它不動了--隻有交配和臨死的時候它們才發出這聲要命的吱,我害怕它死,那讓我厭惡。還好,它又爬了起來,很艱難,歪歪斜斜,貼著牆根走了。那天以後它再沒有出現過。興許回到自家的窩裏死了。它的窩在哪兒我不知道,不想知道。我看見,我修好的那塊木板外麵布滿了它抓撓的爪印。它不可能有那麽大的力量,但木板確實鬆動了,是從裏麵,被青紫藍咬開的。青紫藍用牙齒掀起了那塊木板,有它的牙印和啃下的木屑作證,太狡猾太瘋狂了!要不是親眼看到,你絕對不信。
我的青紫藍,我被它優雅的外表蒙騙了。它早就在發情,以它的方式:某種氣味--我們聞不到也說不清楚的氣味--在悄悄彌漫。整個兒二宿舍,所有公兔子都開始焦躁不安,身邊的母兔子不能幫助它們抵禦那種氣味,但是它們都被圈在兔子窩裏,沒有出來的機會和勇氣。隻有一隻偷跑出來,醬黃色的雜毛兔子,偷偷摸摸躲過行人的腳,順著牆根,千辛萬苦地找到我家,找到青紫藍,一次,兩次,三次,最後被摔得半死。
事情就是這樣。
三宿舍也有隻青紫藍--他們叫它青紫藍--耳朵短,毛色晦暗,個兒不大,九斤。它的主人淌著鼻涕跟我要五毛錢。四毛錢成交。我先給他兩毛,另外兩毛讓他看了看。已經是下午了,他抱著他的青紫藍到我家來。那家夥一路上很不老實,好像知道自己來幹什麽,顯然不是頭一回。我們倆,我和它的主人,一路沒話。他把兔子放進我的兔子窩,我們等著。沒錯,這個公兔子是個老手,見過世麵,它不急,蹦蹦躂躂,比在自己家還隨便。接著,它向我的青紫藍湊過去,嗅。它也嗅它。剩下的事情很簡單:吱的一聲,我掏錢,他抱兔子走人。不料吱的那一聲太淒厲了,我們倆都一激靈。公兔子被追得滿院亂竄。有什麽東西在空中飄,是兔子毛。一時間我們都沒看清楚--我的青紫藍銜了一嘴兔子毛,還帶著血絲--它咬了它!我急忙進去按住母兔子。它後腿蹬地,像一張繃緊的弓。我和我的同夥--那個公兔子的主人,我隻能這樣稱呼他--各自安撫自己的兔子。那個老手渾身發抖,P股上被撕掉一塊皮。我有點幸災樂禍,把剛掏出來的兩毛錢又塞進口袋。
黃昏時刻,風涼了,陽光粗糙。同夥教我揪住母兔子的耳朵,把它從牆角拽出來--這時候母兔子的P股死死地抵在牆角,公兔子不可能完成它的任務。它趴著,後腳爪緊緊摳著地麵。我把它拽出來,拖到兔舍院子當中,你不來也得來,非來不可,現在你不是青紫藍,我不當你是,現在的你就是一隻普通母兔子,不對嗎?既然你能接受那個小雜種,就沒有道理拒絕這一個--我為你選定的,我也不叫它青紫藍。是,你咬了它,咬就咬了,說心裏話我也討厭它,給它點顏色看看沒錯,可你幹嗎這麽凶惡?我從沒見過你這個樣子,恨不得把它一口咬死。你嚇我一跳,你讓我有點……怎麽說呢,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你的火氣從哪來,你的仇恨,毫無道理,你又不是一條狗,而它好歹是你的同類,那隻公兔子,人家不是有意傷害你,這個你懂,我知道你肯定懂。將就點吧你,目前除了它我找不出更好的了,你可以蔑視它,但必須接受它,這是每一隻母兔子生來的責任。然後,我讓它立刻滾蛋。
好幾次,公兔子在他主人的鼓勵下湊上來,又嚇跑了。母兔子發出嘶嘶的聲音很可怕,那不是兔子應該發出的聲音,至少我沒有聽到過。我揪緊它的耳朵,按著它,讓公兔子放心。可它不敢過來,被嚇破了膽。沒辦法,它的主人拉它過來,衝著母兔子的P股,讓它嗅,嗅著嗅著它就扒了上來,開始鼓搗。母兔子想躥出去,但耳朵在我手中攥著。它發出嘶嘶的叫聲,下顎貼緊地麵,身體僵直,後腿緊繃。公兔子--那個老手--根本沒有熱情,它幹一會兒,停一停,像應付差事,簡直就是磨洋工,瞎鼓搗半天,始終找不對位置。那天天色昏暗,周圍靜得出奇,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躲了起來,會喘氣的隻剩下我們四個,我們蹲在兔子窩裏,反反複複幹這一件倒黴事,我們都快煩死了,那個廢物,你不能強迫它,又不能代替它,這種事隻能誘導。誘導也不行。它累垮了,完蛋了。它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提回來,放到母兔子背上。但是,沒用。
你知道兔子尾巴的功能嗎:接受你的時候它向上翹起,翹得不能再翹;拒絕你的時候就朝下扣,把屁眼遮住。兔子尾巴雖然短,對付這件事滿富餘,它要是不樂意,你公兔子累死也白搭。但我的同夥不服氣,他不想掏出兩毛錢還給我。同樣,他給我我也不要。我們不能半途而廢,輸給一隻兔子。
我用一根細線繩拴住母兔子尾巴。隻能這樣把它翻過來。兔子尾巴是一根很細的脊骨,沒多大勁,上麵的毛深灰色,底下雪白。我揪住線繩的一端,從兔子後背倒拽著拉起來,勒緊。讓我的同夥再把公兔子放上去。放在母兔子背上。這個混蛋,它爬上去一動不動,像個死屍。我的同夥有經驗,輕輕拍打它的P股,啪啪啪啪啪,起先慢,後來快,乓乓乓乓,越來越快,咣咣咣咣……奇跡發生了,公兔子果然跟著主人的節奏動作起來,不情願但不由自主,它的本能被喚醒了,想停也停不住,它沒命鼓搗,渾身哆嗦,吱的一聲癱軟下來。我的同夥--現在不是了--抱起它,接過我的兩毛錢,走了。
青紫藍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匍匐著,下顎緊貼地麵,嘴唇快速翕動,不再發出嘶嘶的聲音,也不動。我費了很大的工夫解下它尾巴上的線繩,當初係成了死扣,光線又暗,我的手使不上勁,有點哆嗦。
四
我想我應該整體描述一下我的青紫藍:它的身體大約有一尺半長,毛色淺灰,那種黑白相間的灰,很純粹,嘴唇和鼻子是白的,從肚皮到尾巴根也是。它腦袋不大,寬額頭,窄臉,眼睛黑色,耳朵長而闊,布滿血管和神經。以前有一隻耳朵立不起來,如今兩隻都耷拉了。它不好動,越來越不好動。平時蹲在兔舍院子裏,P股抵在牆角。一般情況它不願意進兔舍裏麵,和它的體型比較起來,兔舍有點小。除非下雨,它才把身子退進去,留半個腦袋在外麵,耷拉著兩隻耳朵,乍一看你以為是條狗,沉默的狗。目光陰鬱。
它懷上了。毫無疑問。
我在它後腿之間,接近脊骨的部位摸到了一些小顆粒,蠶豆大。它任隨我摸,不掙紮也不反抗。它的肚子一天天鼓脹起來。中午,天氣好的時候,我坐在兔子窩裏和它一起吃飯,曬太陽。我掰窩頭或者饅頭給它。它吃得很斯文,不比平時多,也不比平時少。以前我說它的眼睛是黑色的,不對。在陽光的直射下是灰的,幾乎透明的灰,清澈,空曠;如果仔細觀察,似乎那裏麵藏著什麽東西,我永遠不可能了解的;再仔細看,又好像什麽都沒有。青紫藍,它對自己身體發生的變化毫不驚訝,一副心中有數的模樣。或許它知道,不久的將來,它的身邊將出現許多青紫藍,和它一樣的體魄,顏色。它們將越來越多,我也將重蓋我的兔子窩,二宿舍最宏偉的兔子窩。當然它什麽也沒說。我的青紫藍,不知怎麽了,它的平靜讓我有點緊張,隱隱的,莫名其妙。我掐算著時間,還剩八天。我放了一些稻草在窩裏。我沒打算讓它在窩裏生,現在的兔子窩太小,盛不下它,那個小窩它根本鑽不進去。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一隻兔子來說,這個時候,你必須有所行動,履行一個母兔子的本分,那是天生的,你不可能違背自己的本性。比如到處刨刨撓撓,好歹應付一下,象征性的,不必太認真。但我需要親眼看到這些,然後為你準備一切。至於說那隻公兔子,那隻差點被你咬死的自稱青紫藍的家夥,我承認它配不上你,但它已經消失了,對你來說就是永遠地消失了。現在在你肚子裏生長的是你的後代,我們自己的勞動成果--我的心血,我的希望,我們的合作。跟別人沒關係。我知道它不是你的對手,那個廢物,混蛋。我相信,你打得過它,但你打不過你自己。咱們幹脆直說了吧,其實,咳,我也一樣。
不騙你,我真是這樣說的,磨磨嘰嘰,對著一隻兔子。這不是一隻普通的兔子,它是青紫藍,真正的兔子,十三斤半,現在更重。它懂我的話,應該懂。我的意思是說,任何時候,你都不能小看一隻兔子。
我的父母幹什麽去了我不知道,反正是走了,去參加一個學習班。好像是這麽說來著,我忘了。他們還囑咐我這個那個,怎麽熬小米粥,怎麽煮圓白菜等等,我都忘了。他們走後,家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和青紫藍。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它身上。剩下的時間隻有五天了。我算過無數遍。換了別的兔子,到這個時候早急眼了,隨便一根樹枝、布片它們都會叼住不放,慌慌張張塞到什麽地方去。但青紫藍不是,對我放在窩裏的稻草它看都不看一眼。它的身體很笨重,懶得移動。也不是,我覺得它有點故意。它在挑釁,跟我,跟它自己。它的呼吸粗重,它的鎮靜很可能是--假裝的。
我不願意這樣想,我不能不這樣想。還剩最後三天,或許不到三天--我的腦子有點亂,眼看那個亙古不變的時間表作廢了!太陽照常升起,天黑,天亮。但是它,青紫藍,無動於衷。好,你不願意刨洞,不做那份無謂的努力,可以;你也可以不叼草,因為那是我故意丟下的,不是你自己找來的,也行;但是,到這一天你必須撕毛--站起來,咬住肚皮上的毛,刺啦一聲--這是你自己身上的毛,為了你自己的兒女。
又過了一天,青紫藍仍然紋絲不動。
其實準備早就做好了,在裏屋,有一個硬紙箱,很結實。我按青紫藍的身材掏了一個洞,半圓形,裏麵鋪了一層氈子,還有些舊棉絮。當然,紙箱上麵可以打開。到時候便於觀察。白天拉下棉窗簾,屋裏就是黑夜。晚上的燈泡十五瓦,比較昏暗,我又罩了一層報紙,四周黑黢黢,陰森森,像在洞穴裏,一萬年前的洞穴。起碼我是這麽設想的,希望青紫藍能感受到。我抱它進來。即使它不刨洞不叼草不撕毛我也把它抱進來。我陪著它,不出屋,哪都不去,無論白天黑夜--我就是要取消白天黑夜的界限,消滅一年四季的差別;我要消除時間,這個東西實在太討厭,它讓我心生恐懼,惶惶不可終日。我懷疑,它和青紫藍是一夥的。它們私下密謀好了,成心跟我作對。
青紫藍吃白菜蘿卜,和我一樣。它呼吸急促,越來越急促,肚皮起伏不定,呼扇呼扇的,吃相卻從容不迫。一切都可能發生。什麽都沒有發生。我撕了日曆。把鍾表扔進箱子。我不睡覺。在被窩裏趴著。我什麽也不幹。沒什麽可幹的。就待著,耗。幹耗。有時候--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實在太困了,快睡著了,也許已經睡著了,忽然聽見什麽響動,我立即支棱起耳朵,爬起身。看見青紫藍仍然在牆角蹲著,瞪著眼睛,喘息急促異常。我坐起來,圍著被子,睡意全消。那一夜--也許是一天,或者兩天,管它呢--很詭異。時間被我扔進櫃子,所有的光線、聲音都被擋在窗戶外麵。隻剩下此刻,昏暗,溫暖,萬籟俱寂。一陣蟋蟋洬洬,青紫藍站起來,先在屋子裏走了一圈,兩圈。然後,鑽進了紙箱。我一動不動。很快,它又鑽了出來,嘴裏叼著一團棉絮。
炕腳邊有一個立式茶幾。它把棉絮放在茶幾下麵的角落裏,再鑽進紙箱。我沒幫它,用不著。很顯然,它不信任我專門為它預備的紙箱,寧願自己選擇地方。它出出進進,把紙箱裏的棉絮一趟趟叼出來,鋪到茶幾下麵。它的動作越來越迅速,呼哧呼哧,急不可待。最後它站起身,後腿直立,咬住自己腋下的毛,頭一擺,刺啦一聲。
在我製造的洞穴裏,它站立的身影顯得過分高大,動作的幅度更大,惡狠狠的,好像在發泄滿腔的怒火:刺啦!刺啦!刺啦!刺啦!以前那些笨兔子不這樣,它們撕毛從容得多,從腋下到肚皮,再到胯下,按部就班,刺啦刺啦的,聲音沒這麽響,卻特別有節奏,像是表演節目。然後,休息三天,不多也不少。但青紫藍不會,它不可能三天以後再生產。它等不及了,它的動作悲壯無比,卻潦草匆忙。我斷定它很快就要生了,所有的程序都被它濃縮成一塊,是的,最後一刻,它被自己打敗了。刺啦刺啦刺啦。它把撕下的毛放到茶幾底下,出來再撕,表現得很沒有耐心。那些毛是雪白的,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白。兔舍一定要翻蓋,不,不是翻蓋,而是重新另蓋。要高,門要足夠寬,每個門都要上鎖。木料會找到的,磚,石灰,油氈,都能找到。二宿舍的後麵有一處建築工地,那裏要什麽有什麽。看管工地的人當過兵,他有一條真正的軍用皮帶,銅頭,掄起來的聲音恐怖極了,嗖嗖的,隻一下就能打斷小偷的腿。他是這麽說的,但他自己的腿,我們都知道,在朝鮮戰場上已經丟了一條。因為工地的材料屢屢丟失,那個學校始終沒有蓋起來,如果蓋起來,就叫做動力機械廠職工子弟小學,可以學習乘法和造句。不過,我們早都超出了小學生的年齡。
青紫藍鑽進茶幾下麵很久沒出來。我把準備好的小米粥盛在小鐵碗裏,等分娩完了給它吃。兔子是耐幹旱的動物,不喝水,植物裏的水分已經足夠。但分娩後渴得厲害,如果沒有水分補充,它會吞吃一隻剛生下的小兔。這是經驗。小米粥放在外屋,我把青紫藍引出來吃。它肚子癟了,很渴很疲倦的樣子。我趁機關好裏屋的門,拿手電筒去看小兔子。不騙你,那一刻,我的頭皮都奓了。
一共十三個,濕漉漉,軟乎乎,大都是死的,我不知道,也許它們活著,粉紅色,最小的跟人類的胚胎一樣--我在圖片上見過--隻有兩隻眼珠和蝦米狀彎曲的身子,也有的長出了四肢,但沒發育起來,還有大一些的也不成形,隻有兩個真正的兔崽,活的,在白色絨毛裏蠕動。我把其他的都揀出來,溫熱濕滑,在我手中漸漸變冷。我用一隻手,右手,捧著它們,扔到垃圾堆。垃圾堆在房後。我蓋上了土,怕被別人看見。天並不黑,傍晚還是黎明,我判斷不出來。我得趕快回去洗手,用冷水衝,再用熱水,用肥皂,堿,洗手洗手洗手,沒完沒了地洗手。我不知道,手是有記憶的,那冰冷濕滑的感覺,怎麽也洗不掉。一連好幾天,我躲著它--我自己的手,我不敢用它吃飯,讓它觸碰我身體的任何部位。
我們在一間屋子裏,不分晝夜,共處了二十三天。我,青紫藍,和兩個小家夥。到處都是它們的尿跡,一片一片的奶白色,散發出酸腐的氣味。我傷心地發現,活下來的小東西兩個全是公的。這還不算,它們的毛色開始發黃,露出一副雜種相。青紫藍對它們愛答不理,那樣子好像在故意嘲笑我。它讓它們吃奶,僅僅為了緩解胸前的脹痛,完全心不在焉。是的,兔舍沒有重蓋。我沒工夫。那陣子複課鬧革命,我不用考試就進了中學,為了討好同學,我把兩個小東西送給了他們。青紫藍毫不在意,我想,它巴不得這樣。
兔子窩裏又剩下它自己了。
你永遠不可能體會一隻兔子孤單的滋味,那就是--我認為,容不得任何同類,包括人--它的攻擊性。我試過,隻要你放進去一隻兔子,它立刻發起瘋狂的襲擊,不管對方的性別,沒有過程,猝不及防。遇到生人它會彈蹄子,啪啪地響,那不是打倦,是發狠,警告你不要靠近。好幾次,我故意把它放在宿舍過道中間,遇到下班的女工經過,老遠它就彈蹄子,誰都不知道它是什麽東西。耷拉著兩隻耳朵,匍匐著。突然跳起來咬住你的衣襟,褲腿。聽到哇啦哇啦的驚叫,我躲在門縫裏偷笑。青紫藍,它往日的傲慢不見了,變得小氣,機警而凶惡。我不再去農田裏偷割苜蓿給它吃,沒時間,我參加了宣傳隊,師範附中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我在樂隊吹笛子。我們住校。十個男生,七個女生。我們天天一起排練。演出。玩。我願意說,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那段時間,我把青紫藍給忘了,飼養它的任務落在了姥姥身上,很簡單,每天都有擇剩下的菜葉。有一天傍晚--我姥姥說--她把菜葉扔進兔子窩,它突然跳起來,在姥姥手背上留下一個三角口子。她給我看那個傷疤。不好意思,那天我急著回學校,和一位女生練習二重唱。我沒看姥姥的手,也沒看兔子窩一眼。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我參加工作了,要離開宣傳隊,家,到遙遠的兵工廠去。那一年我十六歲。走之前,我要先處理掉青紫藍。我不可能殺它,也舍不得送人。但它必須消失。
陽光直射下來,是中午。我帶著青紫藍來到收購站。早先我來過,院子挺大,供停車用的。貨車把收購來的兔子拉到肉聯廠,全稱叫做肉食品聯合加工廠,在那裏統一屠宰,剝皮,做成罐頭。我來到收購站的時候沒有別人。因為熱,門窗都敞著,收購員穿短褲和背心,就一個人。他把我的青紫藍放在秤盤上,十三斤半。還是十三斤半。他說他頭一回收到這麽大的兔子,兔子再大也是五寸布票,這是規定。我拿了布票和錢沒有立刻就走。
那間屋子裏有許多收購來的兔子,有的放進鐵絲籠子,摞在牆邊。還有很多就在地上,它們老老實實地聚在一起,相互擠挨著,好像預先知道自己麵臨的命運。它們從各家來,什麽樣的都有。一隻黑兔子試圖趴到某個母兔子身上鼓搗幾下。母兔子隻是挪挪身子,它就掉下來,既不努力,也不堅持。如果青紫藍放進來,一定會炸了窩,它會把它們追咬得四處亂竄,兔毛亂飛。門敞開著,窗戶很低,寬大的院子門外是一片樹林。
可是,我的期待落空了。那人把青紫藍扔進兔子堆裏,它居然一動不動。沒有出現混亂的場麵。什麽也沒有發生。青紫藍安靜地臥著,表情淡漠。在這裏,肉聯廠收購站,它除了個頭兒大,和別的兔子沒有任何不同。我走了。一斤四毛五分錢。十三斤半,剛好六塊零八分。沒錯。
原載《中國作家》2009年第7期
點評
《青紫藍》是一篇具有寓言性和象征意義的動物小說。作品敘述了“我”養“青紫藍”(一種兔子)的故事,通過對兔子命運的敘寫與觀照,折射出“文革”時代的整體精神狀態和氛圍。父母參加學習班,“我”無所事事,唯一的興趣是養兔子,為了保證“青紫藍”的品種,“我”粗暴地幹涉兔子的生活習性,強行安排交配,結果適得其反,公兔子死了,母兔子也被無可奈何地賣了。小說一開始的敘述顯得漫不經心,它娓娓道來,向我們提供了大量新鮮而獨特的生活細節,比如蓋兔子窩、兔子交配、母兔分娩等,作者用耐心細膩的筆觸,對日常生活的經驗進行了鋪排描寫,賦予作品以毛茸茸的質感。小說別具匠心的地方在於,作者不動聲色地將飼養兔子與整個“文革”背景結合起來,使得作品獲得了更高的思想意義與藝術價值。與其說作者書寫的是人與兔子之間的鬥智鬥勇,不如講小說是在間接地書寫那個時代個體生命麵對權力意誌的悲壯抗爭。被隔離起來的公兔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多像那個年代無數作為“他者”的“異類”的命運;而母兔追求“愛情”、拒斥“血統”的所作所為,又與那個年代多少可悲可歎的故事暗暗相合。尤其令人唏噓不已的是,麵對時代的重壓,兔子的勇氣甚至要比人大得多,雖然麵臨的依然不外乎是遺棄與死亡,但它們所體現出來的那種頑強的個體生命力,卻足以震撼人心,發人深省。
(王秀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