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樂朋
1
滿井一推開風門,寒氣就從紮得緊緊的褲腿裏颼颼往上躥。他覺得褲襠裏的球蛋劇烈收縮,一窩蜂地鑽回小肚子裏,接著他就篩糠似的狠命打了個哆嗦。
滿井過冬就是一條光葫蘆老棉褲,那時他還沒有聽說棉褲裏頭還有襯褲這麽一說。
接下來他才瞅見凍得噝哈噝哈的楊祥--他縮著脖子,哈氣搓手捂耳,陀螺一樣不停地左旋右轉,見滿井出來就低聲罵道:“操,你裹腳哩,讓我這番好等。”
天色像死人麵皮一樣,白煞煞的,地皮卻凍得青硬。
“這麽早!這麽冷!”滿井把手爪放到嘴跟前哈熱氣。
“快走吧。”楊祥朝柴門外走。他才沒有興趣和他討論這問題,他已經受夠了。
“井兒,窯底操心啊!”滿井娘的喊聲從屋裏追了出來。
“喔。”滿井漫應著,尾隨楊祥走了。
臘月門,看哪裏都是冰水涼漿,狗叫的聲音也小了,雞叫的聲音也短了。
楊祥拉開大步走在前頭。
“今日拾掇誰呀?”滿井趕了兩步和楊祥走齊。
“德貴。”
“哎,德貴不是你夥計?”
“變節了。”
“前日你還說在區裏一塊兒吃的飯……”
“你才是的!吃飯就不能變節了?”
“我操,這麽快就變了!”滿井想不通,不做聲了。
楊祥領著滿井朝西堖村走,德貴家是西堖村的。
走了一會兒,從滿井凍得梆硬的腦瓜仁裏擠出一個問題:
“帶槍沒有?”
“嗯。”好像是被提醒了,楊祥的手在肚子上抓了一把。
2
滿井這個鋤奸隊有了一把槍,是邊區造的小手槍。
可惜槍不在滿井手上。
槍在小隊長楊祥的手裏保管。說是小隊長,實際管下的就滿井這一個兵。
滿井十八九了,長得精精幹幹一條後生,可家裏沒錢,說不下媳婦。村裏和他同歲的人,都有父母幫助,該結婚的結婚,該生子的生子。像爛登元那樣的有錢人家,十六歲上媳婦就娶到炕上,現在都孵了兩個小子了。滿井的爹也是下了一輩子窯,最後是氣緊憋死的,現在就叫矽肺病。爹死的那年滿井十六歲。滿井還有個長兩歲的哥哥,叫滿喜,在壽陽給人打長工,一年回來一遭,也沒結婚。滿井活得沒勁,又氣得不行,幹脆革命了。不過他革得不徹底,平時還得下煤窯掙錢,養活老娘,有任務,楊祥就會過來叫他。楊祥給“北邊”辦事,“北邊”是日本人實行“三光”政策的區域,西舁村往北,有專門領導抗日的地下組織。滿井跟楊祥鋤奸的事,是背著家裏的人幹的,就楊祥一個人知道。楊祥說這叫“單線兒”聯係。
滿井一直想帶槍,但楊祥一回都不讓,說這武器比他楊祥的性命還值錢。滿井又想試試槍,跟著楊祥幹了快兩年革命了,一點兒脆勁不帶,一聲響氣不放,不痛快。
滿井央求了楊祥好幾回,就是想試試槍,可咋說楊祥也不答應。楊祥說雖然有了這把槍,彈藥配給卻很少,隻有四顆,用一個少一個,而且還沒處尋這號子彈。本來應該是五顆的,那一顆被上一任持槍者打進了自己的眉心。這件事滿井聽楊祥講說過好幾回了,上一任持槍者叫喬布喜,很牛×的一個人,日偽軍提起他就頭疼,他的腦袋在日本人炮樓那裏值三百個大洋,就是說日本人願意出三百大洋買喬布喜的人頭。在橋堰鎮這號貧瘠的地界,三百大洋就算不大不小一個財主。喬布喜知道自己的身價,走道兒更加提溜甩拐,用老百姓的話叫“不覺咋”。說歸說,做歸做,有關喬布喜的傳奇很多,比如化裝偵察,如何大搖大擺進到炮樓裏,和日本人並排蹲在一條板凳上刷拉刷拉吃清湯拉麵;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藏在炮樓裏的奸細用筷子或勺把等非常武器弄死;又如何牙縫裏叼著席篾子做的牙簽,跟吃了酒席一樣輕鬆地打著飽嗝兒,大搖大擺從炮樓裏出來。
可就是這麽個牛鼻忽閃的“不覺咋”的大人物,最後卻死在自己的槍下,槍不是別的槍,就是這把“邊區造”。據說他到區裏開會,小涼帽府綢衫燈籠褲紮幫鞋,進了會場一騙腿把腳踩在別人讓出來的凳子上,又把涼帽一摘扔在桌上,然後從腰裏抽出“邊區造”,用了一個很花的手勢往桌麵上一撂。“邊區造”的槍身憑空轉了不到小半圈兒,分量較重的槍柄一頭就沉下去,墜著整把“邊區造”猛地坐到桌麵上,會場上的人都看見“邊區造”彈了一下隨即“嘎兒”一聲,喬布喜就仰麵朝天翻到地下,整個過程他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邊上的人慌忙把他攙起來,就瞅見他的眉心有個筷頭粗細的眼兒。事故原因再簡單不過,“邊區造”的頂門火沒退,機頭沒關,在桌麵上一磕一蹾,自動擊發,槍走火了。至於為什麽能準準打中他的眉心,除過天知道,恐怕就隻有鬼知道了。事後大家都唏噓不已,這麽個強人,活法和旁人不一樣,死法和旁人也不一樣,讓人沒法說。據說橋堰的日偽軍聽說喬布喜的死訊,狠吃了一頓牛肉拉麵,連五十個大洋都沒花到,可算是省下了。
楊祥後來給滿井說,其實喬布喜跌在地下那一刻起,在場的人就都想要這把槍,但結果是誰都不敢要。心裏怯氣啊,明擺了,這槍會傷主家。趁人們猶豫的工夫,他就一把抓過來了。
滿井沒見過喬布喜,但滿井能從楊祥的說話做事上試得出,楊祥喬布喜都是一個樣兒。
楊祥也讓滿井把玩過幾回“邊區造”,但每次遞到滿井的手上,楊祥就已經把子彈退膛了,怕走火。
滿井眼裏的“邊區造”就是一個生鐵疙瘩,粗糙得很,翻砂翻得不好,槍的大麵上都坑坑窪窪,還有夾砂和紅紅的鐵鏽。很不起眼,看不出任何威力,也想象不出它擊殺喬布喜的殺傷力,加上每次隻能把玩空槍,滿井漸漸對它失去了興趣。
楊祥對於“邊區造”的興趣特別持久,從來沒有降低過。他還不知從哪裏淘換了一塊二尺見方的紅洋表布,把槍裹紮得像個法器,好像它是用來辟邪的,而不是用來壯膽和殺人的武器。執行任務的時候,楊祥都要把“邊區造”掖在肚臍眼右邊一點。
滿井覺得裏外三層裹著不好,提醒楊祥:“你不怕捂臭咱那杆槍?”
楊祥就低頭輕輕拍兩下:“又不是麵捏下的。”
每次看見楊祥腆著裝了半肚子糠菜的幹肚皮、腰間別著“邊區造”來尋他,滿井都要替楊祥害怕:萬一“邊區造”再走火,一槍下去崩掉他的二掌櫃了,他可就絕後了。
楊祥對滿井的想法和擔心一無所知,他把“邊區造”親昵地叫做“獨角獸”,因為它每次隻能壓一發子彈,不能連發。“邊區造”或者“獨角獸”,外貌挺像德國造的小擼子,但內裏的瓤兒貨,采用的還是漢陽造。當時咱邊區的製造水平就是這樣。滿井當然不能理解,他的不解就是因為他的覺悟。就拿這把“邊區造”來說,楊祥對“獨角獸”的鍾愛,有一種政治熱情,這種高度複雜的感情,滿井直到老死也沒形成體會。解放後,楊祥在成都軍區做到高官,滿井則在葦泊村種了一輩子地,原因就在這裏。
對滿井來說,有沒有這把“邊區造”,和原來也沒什麽兩樣兒,每次執行任務,還是刀砍、攘子紮、石頭兌,還有繩勒。
3
疾走一陣,身上暖和過來了。
大概嘴巴也暖和了,楊祥開始和滿井說話。
“年時咱殺錯人了。”
“誰?”
“茂財老漢。”
“茂財老漢?就是告了蘭妮的那個康茂財?”
滿井用袖筒籠著手,說完話還抬起來順便蹭掉垂掛在鼻子尖下的清鼻涕。
“嗯。”楊祥好像是用肚子答應。
“噫,上社村一村人都看見他告日本人了,咋就殺錯了?”
“咳,錯就錯在這裏了。他隻是指認了一下誰是杜蘭妮,他不知道杜蘭妮背地裏的身份。但日本人進村以前就知道蘭妮是婦救會主任,是直奔她去的,就是說,有人提前密告過日本人了。”
“誰?德貴?”
“就是。”
“那他是早就叛變了?”
“就是。”
“那他咋沒有把你給告了?”
“呀,就是……”
楊祥吸了一口冷氣,停了步,驚恐地看了一眼滿井。
滿井籠著手縮著脖子,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楊祥。
四目相對的一瞬,楊祥好像聽見“當啷”一聲。
他們都不說話了。
天上撒下皮皮雪時,他們已經站在西堖村口。
西堖村背山而坐,出來進去就是這條大道。
楊祥給滿井交代,你等在這裏,我去把他叫出來,他沒見過你,你去了怕他起疑心。
4
現在輪著滿井在凍地裏等楊祥了。
西堖村小,人也少,雞不跳狗不叫,灰塌塌。
他找了一堵避風的山牆,靠著蹲下,盡量把身子收攏起來取暖。
“一九二九,罅門叫狗;三九四九,凍破茶臼。”滿井覺得,如果這會兒跌倒,就會像冰淩柱一樣,一斷好幾圪節。
天氣冰拔,好像腦瓜仁也凍住了,不靈醒了,滿井覺得腦子和天氣一樣陰晦不明。
去年處決茂財老漢時,正趕暑伏天,鋤大莊稼,他是光著脊梁去的上社。
杜蘭妮是上社的婦救會主任,讓日本人捉住,扒光衣褲,吊在戲台的台口,用刺刀從她的大腿上往下片肉,丟給地下的狼狗。杜蘭妮疼得咋咋大叫,實在忍挨不過,就把自己的下嘴唇和舌頭嚼吃稀爛才咽氣。死得空前慘烈,滿嘴流血。杜蘭妮的奶奶當場嚇得就不出氣了。
當時,日本翻譯官就問了一句誰是杜蘭妮,壓根也沒問到茂財老漢跟前,茂財老漢就走出來,把躲在人群裏的杜蘭妮硬瞅出來,還告訴日本翻譯:“長得跟半圪節水甕一樣的那個女子就是。”那個日本翻譯連笑帶揮手,讓日本兵過去擒住杜蘭妮。
茂財老漢是當著上社村全村人的麵說的,沒有出入。但上社村全村人都能說出茂財老漢為什麽這麽做。茂財老漢和杜蘭妮有過節,杜蘭妮勾叫茂財的閨女走了四天四夜沒回家,風聲揚出去,再也收不了場了,把茂財剛給閨女說定的一門婚事弄黃了。那是侯家溝的一戶殷實人家,人家風聞茂財的閨女夜不歸宿不守婦道,就堅決退親。茂財老漢打了閨女一頓,嚷了杜蘭妮兩次,還差起兩趟熟人去侯家溝說和,婚事還是沒保住,徹底黃了。
就是這件事情,茂財老漢記了仇,人前背後已經把杜蘭妮罵得溜透了,大概還嫌不解氣,就生出了這麽件惡事。
杜蘭妮死難,上社村一村人都數說茂財,千不該萬不該,實在不該告日本人,這不明擺就是借日本的刀殺自村人嘛?
茂財老漢心裏咋想不知道,反正嘴硬,說這是活該。
出了事的第六七天,楊祥帶著滿井在茂財老漢的玉茭地裏尋著他,他正鋤玉茭。
滿井對茂財老漢的印象很深,他是滿井執行任務的頭幾個人,還是個倔巴頭。
茂財老漢看見他們扒拉著玉茭進來,停了鋤喊他們:“做甚的,哎你們,腳底趁點莊稼。”
楊祥笑問:“你就是茂財老漢哇?”
茂財老漢點點頭:“你哪村的?甚事?”
“是你把杜蘭妮告了日本人的?”
“你是誰?用你管我哩?”茂財老漢眼一瞪。
“我是來給杜蘭妮做主兒的。”
“她是你姑姑你姨?你軲轆出去。”
“等一會兒告你,”楊祥沒惱,嘿嘿笑道,“我先軲轆出去。”
楊祥真的躺下,就地打起滾來,“嘎巴”“嘎巴”連串聲響,青皮玉茭稈隨即壓倒一大片。茂財老漢心疼加動氣,舉起鋤頭就往下砸,滿井從後頭逮住鋤把一別勁,借上茂財老漢自己發的狠勁,老漢仰麵朝天就翻倒了。
楊祥站起來拍打了幾下肩膀P股,朝躺在地上的茂財啐了一口唾沫,冷笑著問:“你知不知道告了日本人蘭妮就沒命了?”
茂財老漢喘著粗氣往起掙紮:“她早該死,你這倆疙瘩雜種。”
“聽你這口聲,你是專意的?”
“死了活該,沒有棺材。”茂財老漢嘴硬得嘎嘎響。
“好,你嘴硬。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嗎?我現在告訴你,俺們是北邊的,和杜蘭妮一夥,今日就是替杜蘭妮報仇來了。”
“蘭妮不守婦道,你們和她一夥,都不是甚的好東西。”
“她守不守婦道,也輪不到你管。你個老糊蛋,你咋狠心讓日本人禍害她?你的良心狗掏狼吃了?今日我告訴你,她不能白白死了,你得抵命。”
茂財老漢挺鬼,他朝滿井撒潑道:“你跌著你祖宗了,我到你家吃白麵疙瘩拌湯,吃你半月二十天,吃塌你家的瓦甕。”
“吃!你吃!”滿井一腳踩住茂財的胸脯,把攮子尖插進老漢的嘴巴,“你吃你媽個腳指頭!”
滿井不和死人鬥嘴,有事都是楊祥說。
茂財老漢不動了,怕攮子割破嘴。
“把他拽到坎下,上來時我瞅見那裏有石頭。”
滿井和楊祥拽住茂財老漢稀裏嘩啦就往外走。茂財老漢失聲大叫:“莊稼!鞋!媽媽呀,我的鞋,我的爺爺們,我的鞋。”
“穿什麽鞋,你就赤腳去見閻王吧。”
“我不想當赤腳鬼上花椒樹啊……”茂財老漢老淚縱橫,尿褲了。
“你不想當赤腳鬼,咋就讓杜蘭妮讓鬼子剮了?”
“不怨我呀。”茂財老漢老淚縱橫了。
“哭!你哭!”滿井一鬆手,茂財老漢就軟溜溜地跌到坎底下。
楊祥跳下去,抱起一塊石頭,朝茂財老漢的腦袋上砸去,石頭蹦開,茂財老漢不做聲了,但腿腳還一股勁抽搐。楊祥另搬了一塊石頭,又砸一下,這次就聽見“咯噔”一聲,茂財老漢的腦袋扁塌了。
楊祥看看老漢不動了,才默念:“老茂財呀老茂財,你千不該來萬不該。咱們往日無仇近日無怨,今年今日我送佛,明年今日我燒錢,你放心上路……”
楊祥這嗡嗡一念,真的起了作用。一隻綠頭蒼蠅很快就到了,隨即就來了一群,它們落在茂財老漢的腦袋上。
楊祥順手從地壟上揪下一把臭茅蒿,蹭掉腳上的血點。
滿井騎坐在地壟上,覺得老漢不值。
5
楊祥和一個人相跟著過來了。那人頭戴一頂新氈帽。
戴氈帽的王德貴,滿井就想了這一句話。
兩人很快走近跟前。
滿井往起站時狠狠費了一股勁兒,像是身上坐了個人--蹲著等人的工夫,胳膊腿都凍得僵硬了。
“這小夥是誰?”戴氈帽的王德貴問。
“誰?奪命無常勾魂鬼。”楊祥嬉笑著說。
“你說甚?”戴氈帽的王德貴眼睛嗖地吊到眼角上,翻出很多眼白。
滿井知道他看出事色來了,就握緊袖筒裏的攮子。
“我說甚你心裏清楚。”楊祥把臉上的笑紋收住,就剩鼻頭嘴角的一兩絲,寡淡地說。
“耍笑甚哩?”王德貴眼梢變了。
“你還裝,德貴,杜蘭妮的事發了。”楊祥嘴角的那兩絲笑意沒了,好像讓寒風刮跑了。
王德貴轉身就跑,他身形剛動,滿井一拳搗在他的耳朵後麵,王德貴斜馬趴摔在地上……
“時辰到了,”楊祥的笑又從臉肉裏鑽出來,“你還能跑了?”
王德貴吃了日本人的飯,手上有血債,杜蘭妮隻是其中之一。
6
天上下著皮皮雪,滿井袖著攮子跟在楊祥王德貴身後。
王德貴和楊祥是老交情,兩人和平常一樣,說道著往前走。
滿井和楊祥從不捆綁死人,各人操心就行了。
王德貴捂著耳朵,不住回頭拿眼睃滿井。
王德貴問楊祥:“這小夥兒是哪村的?手恁辣。”
滿井見楊祥不做聲就不吭聲。
“你個害人精哩,你不幹正事,還把好好的年輕人往溝裏帶。”王德貴就說楊祥,然後說滿井,“小夥兒,往後不敢老跟他幹這號事,他光棍一根,你圖啥?”
“他也是一根光棍。”楊祥笑罵,“操,跟我比跟你強,你幫日本人害中國人就好了?你還想尋縫縫下蛆,挑撥離間哩?”
“杜蘭妮又不是我告的,年時不就有結果了。”
“那老二杆子是個頂缸的,他沒你藏得深。”
王德貴不高興地說楊祥:“你說的是個屁,好像中國人都是我讓日本人殺了的。男人大丈夫,沒告就是沒告嘛,我落你手裏還怕你說羞我的臉咋的?”
“這麽說吧,董村的閻和尚是誰告的?小河底的春貴是誰告的?還有下營的呂大炮,這三個人都死日本人手上了,你摸摸心口給咱說說,誰告了他們的?”
“他們自己露了,誰告不是一樣?”王德貴不服氣地說,“可是我敢拍胸脯保證,杜蘭妮確定不是我告的。”
“那是我告的,行了哇?”楊祥不齒地說,“還說你男人大丈夫哩,就這架勢?你今日就是把天鵝說成板嘴,夥計,時辰到了。”
王德貴詭詭地對滿井笑道:“小夥兒,你可不要聽他的,聽我的,沒錯。”
滿井抬起藏著攮子的破襖袖擦了一下清鼻涕,對著王德貴笑了一下,甚也不說,他不想插嘴。他不和死人掛話,有楊祥一片嘴就夠。
行刑地點選在西堖和安坪中間的地帶,一個淺山窪裏。
“你今日是真要殺我呀?”王德貴回過頭對楊祥說。
“這還有假?”楊祥笑道,“要不費這大周折做甚,凍得跟甚似的。”
“處了這些年夥計,給個快刑啊。”德貴不較勁了。
楊祥說:“這你盡管放心,慢待誰我都慢待不了你。”
王德貴用商量的口吻說:“我是說,你能不能給咱留個囫圇屍首,不要嚇著俺老婆孩們。”
“操他哥的,你淨給我出難題。刀磨快點,石頭砍狠點,這我都能做到,我就這兩下,你又不是沒做過這營生。你說咋能給你留下全屍?”
“還說朋友一場,就這攤場?你褲腰裏別著甚哩?”
楊祥笑了:“你是讓我用槍?”
楊祥說:“不行不行,太浪費,一顆子彈兩升米,我上哪裏淘換?”
“算了算了,算我不認識你,算咱兩個沒打過交道,算我王德貴瞎了眼,兩隻眼睛都瞎了,瞎得一胳膊深。行了,我今日落你手底下,你想咋發落就咋發落,要杵要砸盡由你,你弄死我,前頭你欠我的錢我就永遠不提了,一筆勾倒。”
王德貴怒氣衝衝,一口氣說到底,最後一閉眼,咬著牙說:“操你媽的楊祥,我到閻王那裏再找你算。”
滿井見狀,胳膊一伸把攮子從襖袖裏掣出來。
攮子有二指寬,一杵半長,薄凜凜的,刃口上放出一片讓人退縮的鋒芒來。
7
楊祥說且等等。
滿井驚訝了。楊祥從褲腰裏拽出那件法器,解開浮頭的二尺紅布,露出生牛皮縫製的皮槍套,皮子布滿皴裂的紋路。楊祥從槍套上摳下一顆真子彈,跟剔牙縫一樣小心翼翼的,然後拉開槍栓,放進去,打開保險,又關上保險,又打開,把操槍的動作趁機複習了一遍,他甚至不關心邊上的王德貴和滿井。
王德貴和滿井都瞅著楊祥。
楊祥笑眯眯地說:“這東西可比刀快得多,也比刀貴得多啊。就當我還你個人情吧。”
王德貴睜開眼說:“屁話,要夥計的命還人情,你個熊人。”
完了,王德貴又朝滿井說:“小夥,我跟他打交了十幾年,比你了解他,他今天能這樣對我,明日起來就能這樣對你,用你的腦袋想想。”
“廢話少說,你先挑--坐下還是站著?”楊祥端著那杆掛滿紅鏽的“邊區造”急著辦事。他也不管王德貴罵罵咧咧些什麽,他已經預備好了,端著粗糙生硬的“獨角獸”,槍口朝著德貴。
王德貴一P股就坐到地下:“楊祥,你真的不放過我了?我家裏還有老婆孩子……”
滿井覺得王德貴太沒廉恥了,到這個地步說這話有甚意思?他把眼睛朝遠處看去,發現四周都是灰蒙蒙一片,雪片也是灰的。
沒勁透了。
楊祥笑道:“你看你,剛剛的英雄氣哪裏去了?我說,你就這樣坐著,我一扣扳機,你就過去了。”
“唉,等一下,”王德貴摘下新氈帽,“今日剛戴上頭,給你。”
“我不要。”楊祥有點害羞。
“我是讓你替我捎回俺家裏,給俺大小子戴。”
楊祥接過氈帽:“還有甚交代,說出來。”
“楊祥,咱頭頂就是老天爺,杜蘭妮確定不是我告的,我拿腦袋擔保。”
“德貴,知道了嘛,我給你留下全屍。”
“楊祥你先不要,我家裏還有……”
“那你就閉上眼,”楊祥開始念咒,“王德貴,咱們往日無仇近日無怨,今年今日我送佛,明年今日我給你燒紙奠酒,我欠你的我年關前還到你門上,老婆孩子我替你照看,你放心上路……”
“嘣--”“獨角獸”首先不耐煩地突然響起,打斷楊樣的咒語,同時,淺窪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回響,王德貴的腦袋就像有人猛揉一把,咕咚就跌倒在地。
滿井張大了嘴巴,欣喜地看到了槍打人的威力,他覺得那顆槍子是從他的胸腔和口腔裏發射出去的,那種痛快,給舌頭留下涼爽的感覺。
“這槍太快了,不容我默念完就響了。”楊祥彎著腰尋彈殼。
楊祥也沉浸在開槍的快感裏頭。他一眼也不瞅王德貴,而是驚喜地察看著槍口上火硝熏出的一圈淺黑。他把槍管放在鼻頭底下嗅了嗅,朝滿井說:“還是這東西勁大,震得我這手麻酥酥的哩。”
滿井沒有興趣驗槍,他蹲下來察看王德貴的屍體,他沒有見過槍斃人,今天是頭一遭。
到底還是槍文明,王德貴的死相比那些刀砍石頭砸的要潔淨得多,隻在右邊的太陽穴鑿開一個玉茭豆大小的破口,一股比綠豆還細的血蜿蜒著流下來,往下行了一關節,就貼著頭皮,靜靜地折到後腦勺底下去了。
王德貴的臉上殘留著一種驚愕的表情,似乎還有半句話停在嘴邊。
“這就完了?”滿井也覺得驚愕。
楊祥正用二尺紅布裹那個“獨角獸”,看見滿井驚訝的表情,過來用指頭試了試王德貴的鼻息,翻看了兩隻眼瞼,好像他開過二百槍了,用老練的口氣說:
“這是咱邊區造的槍,多大勁啊。我還是念及熟人,給他留了囫圇屍首,要是旁人,我非給他弄個炸子兒,一槍進去,轟一下,他的這半個腦袋就開瓢了,和爛倭瓜一樣。”
“什麽炸子兒?”滿井追問。他想剛才要用個炸子兒,不就徹底看出“邊區造”的威力了?
“咋,我沒給你說過?”
楊祥把裹好的“獨角獸”掖進褲腰,抓住布縷結成的腰帶晃了幾晃,完後才驕傲地說:
“炸子兒就是壓槍子兒前,把子彈頭往頭皮上蹭一蹭,上一點腦油,這子彈吃了油腥,再鑽進人肉,就能炸出碗坨坨大小的破口……”
楊祥說得神奇,滿井也聽得有意思。
楊祥看出來了,說:“下回,下回我讓你試試,你就用炸子兒崩他。”
已經是下午的樣子,濃雲低垂,天空變得低矮,好像煤窯底下廢棄的坑道。寒氣颼颼地在地上、身上、臉上劃來劃去,仿佛要割出底下的熱血來。
皮皮雪還是皮皮雪,期期艾艾地落在他們的眼皮和鼻尖上。
“回哇,尋地方吃頓晌午飯,往熱炕上躺躺。”
往前走了幾步,楊祥嘀咕道:“忘了件事。”就踅回去。他把死人的鞋踢下來,東一隻西一隻拋到野地,拍拍手嘟囔:“都省得麻煩。”
楊祥的講究就是多,滿井縮著脖子等著楊祥。
8
楊祥在前,滿井在後,走了二裏半地,回了安坪。楊祥領著滿井進了一戶人家,那家人隻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婆,滿井看不準老人的年齡,尤其是老婆婆,一過五十他就認不出來了。楊祥叫老婆婆三嬸,滿井也想跟著叫一聲,但沒有叫出來,滿井從小就嘴笨,見了生人就噤口不言。楊祥說三嬸有個兒子叫雙壽,和楊祥是過命交情,但滿井從來沒見過那個雙壽。
三嬸手腳麻利地給他們烤了兩個摻糠的玉米麵窩窩頭,熬了兩碗酸臭帶香的醃黑豆葉、擦蘿卜絲的寡菜湯。菜湯浮頭撒進一層刀切生蔥絲,端起碗來,蔥香就刺激得滿井熱淚盈眶。他們熱熱地吃了,三嬸就把碗筷收拾出去,他們就在熱騰騰的炕上躺倒……
炕上就鋪著一張糙脆的光席片,楊祥平躺著,嘴唇包著舌頭舔牙床,右手在席片上盲目摸索著,找到一處破口,折下一根斷篾子,也不看,直接插進嘴裏去挑牙縫。
“三嬸熬的寡菜湯一絕,吃出來了沒有?”楊祥開言了。
滿井掉過臉,定定瞅住楊祥,那根席篾子插在門牙縫裏。
楊祥就叼著那根席篾子給滿井叨咕。他和德貴也是下窯時結識的,要按給“北邊辦事”的時間,德貴比他還略早點,差不多和喬布喜是一茬人。有一回他在煤窯底幹活,頭一頂的炭塊閃下來,誰也不拍,就拍住他,拍得他當場吐血。德貴叫住一塊下窯的幾個夥計,破著命把他從炭塊底下摳扒出來,硬從坑下背上來的。他家緊靠盂縣,鑽了山溝,好胳膊好腿也得走兩三天,加上他當時那攤場,三根肋巴條紮在肚裏頭,其實半條命就沒了,要是沒人頤養,一條命也就完了。德貴見他可憐,就把他弄回西堖村,讓自家的媳婦給他煎藥做吃,一住四五十天。德貴媳婦人也不賴,他下不了炕,也沒嫌他髒了臭了,最起碼他是沒聽見說。德貴家也是窮得敲敲鍋底四壁響。那一陣子德貴四處跑跳,給他淘換草藥,到“太和堂”打聽膏藥,下了大辛苦的。
“要不是德貴,不能說我一定死了,但下半身肯定是動彈不了了。”楊祥搓著胡楂歎息。
“那你還殺他?”滿井平躺著,對黑咕隆咚的窯頂說。
“咋說呢……”楊祥悵悵地說,“沒辦法啊。軍令如山啊。”
“咋就沒辦法了,要換成我,就放了。”
“你說成甚了?你放了他,還得有人死,和杜蘭妮一樣下場。”
“可是,殺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能於心下去?”
“我殺他,總比旁人殺他強。”楊祥說,拔下牙縫裏的席篾子說,“最後不是給他留個全屍?”
“他剛才就一句也沒提救過你。”
“這才讓我這心裏下也下不去,”楊祥長出一口氣,翻了翻身說,“不說了不說了,歇歇咱還要走路,快眯一會兒。”
楊祥的鼻息很快鑽進滿井耳朵,滿井想,楊祥的心眼就是瓷實,剛才還長籲短歎,掉轉腦袋就能睡著了。
無事人睡得安然覺。今日起大早逮王德貴,這會兒又辦完了事,滿井想著“邊區造”和死人鬢角上的一縷鮮血,眼前老有模糊的圖畫晃來晃去,到後來眼皮也開始打架,不知不覺就昏昏睡去。
“嘭”,“嘭”,幾聲低微的聲音落到滿井的耳朵眼兒,滿井睜開眼睛。
窯頂還是黑咕隆咚的。
三嬸家住的是土窯洞,門窗朝東,西去處,就是晴天,到半後晌屋裏就昏暗下來,尤其今天要下雪,屋裏更是黑洞洞的,分不出時辰。
“嘭”,“嘭”,又是兩聲。
滿井激靈一下坐直,就看見邊上的楊祥還睡得死死的,接著就聽見窯掌後麵有人說:
“牛孩兒,把你聒噪醒了?”
說話的人正是三嬸。
滿井定了定神,才看見三嬸在那口板櫃跟前蹲著,拿著一根高粱秸,在櫃腳底下扒拉。
“甚會兒了?”
“天還早哩,你再睡睡,到時辰我會叫你們起來走路的。”
“嗯,”滿井重新躺倒,舒服地伸直腿,好奇地問,“三嬸,你做甚哩?”
“我說是尋雙舊鞋。外頭來了個討吃的,赤腳踩在雪地裏,可憐的來。我記得這櫃底下還扔著雙壽一雙舊鞋片,想夠出來,給他趿拉上,比光腳好走。”
“喔。”滿井想看看稀罕,就又坐起來,趴在窗戶台上,透過窗欞上的通氣窟窿往外撩出去,就看見討吃的側身站在院心,低頭縮脖,光腳站在風雪沒有遮白的凍地裏,哆裏哆嗦,看樣子非常虛弱。
“可憐。”滿井咬了咬下嘴唇,心裏隱隱作痛,悵然躺臥。
脊背剛要沾炕,就好像被什麽硬的尖的東西紮了一下,他騰就坐直了。
--當然不是真有什麽東西紮他,睡了一晌午的福地了,能有什麽東西。那感覺也像是心給翻了個個兒上來,暈暈乎乎的腦子突然雪亮,整個人馬上清醒了,眼睛湊到窗戶窟窿凝神再看,正好討吃的回過臉來……
就像一桶雪水從頭頂上澆下來,滿井大驚失色,感覺讓人劈臉推了一巴掌,一口冷氣倒憋回來,噎得他把叫聲全咽回肚子裏去了,完了才是胳膊腿一起軟,他“咚”就仰倒了。
這一切都是瞬間發生的事情。
楊祥還睡得死死的,三嬸還蹲在窯掌的黑影裏扒拉著尋鞋片,沒有人注意到發生在滿井身上的一係列變化。
滿井很快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他用力推了兩把楊祥。
“楊祥,楊祥!”他壓低嗓門,“楊祥,楊祥,起來快看這是誰?”
楊祥激靈一下,馬上坐起來。
“咋了?這又咋了?”
楊祥朝兩邊各問一句。
滿井讓開地方,用指頭示意,楊祥湊過去……
和滿井剛才一樣,楊祥的腦袋就像讓人狠踢了一腳的皮球,猛烈地扭轉過來。
“哎呀我操他媽,這不是活見了鬼了?”
楊祥的神色怪誕,滿井從來沒見過楊祥的這副模樣,這叫張皇失色。
“不能不能不能,我拿咱的獨角獸崩的他,這是咋?他還陽了?還是我撒癔症哩?跟鬼了跟鬼了。”
楊祥用手在臉上使勁搓了兩把,呸呸吐了兩口幹唾沫。
三嬸還在窯掌裏頭尋舊鞋,棍頭間或磕打著木櫃底板,發出“嘭”“嘭”的空響。
“撒什麽癔症。你快說,咱現在咋做?”
滿井也覺得今天這事辦得晦氣,他追了楊祥一句。
一句話提醒了夢中人。楊祥跳下炕,趿拉著鞋子奪門而出,手裏握著那件紅罡罡的法器。
滿井緊隨其後,手裏攥著薄凜凜的攮子。
王德貴聽得門板響,抬頭看見衝出來的兩個人,一聲不吭就跌坐到地下。
三嬸拎著兩隻灰撲撲的鞋子趕出街門,眼裏就剩下風攪雪的天色,就剩下他倆架著討吃的往野地匆匆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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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貴光著腳,兩條胳膊被別扭在背後,他叫罵掙紮,滿井和楊祥就擰得更狠。抗拒從嚴,反抗無效,王德貴身不由己地跟著走,凍得灰白的腳擦破了,一彈一拐,別人還以為這兩人救護他呢。
疾走一陣,離了安坪,到了沒人的地頭,楊祥開始嘿嘿偷笑。
滿井當是王德貴嚇瘋了,扭頭瞅瞅,王德貴耷拉著腦袋,眼睛閉著,不像。知道是楊祥,就說:“你笑屁哩?”
楊祥嘿笑著說:“我笑這熊這顆腦袋,咋這麽壯實哩?一槍還打不死?”
氣急敗壞的王德貴把一路上窩著的火氣發作出來:“殺了一回又殺二回,誰家興這樣?”
“是你尋上門去讓我殺的,不殺也不能了。”楊祥還笑。
“我犯下天大的王法,也就是一刀之罪,誰家興這樣?”
楊祥笑道:“哎,你說對了,原來我不是說用刀?剛剛是誰硬央告我用槍來?槍咱就不能按刀論麽。”
王德貴絕望地說:“你不仗義啊楊祥,你也不想想,我要害你我早告了日本人了,我還是念及你我夥計一場,我不忍心害你,你咋就安心殺我?”
“夥計,這是兩回事,”楊祥的話也軟和下來,安慰著王德貴,“說一千道一萬,你不該當漢奸。”
滿井覺得楊祥廢話太稠,和死人有什麽話說。他在王德貴反剪回來的胳膊上暗暗用勁,王德貴就叫喚。
“熊小,鬆些兒呀,這麽陰狠?”
滿井把攘子尖一下喂進王德貴的嘴裏:“再罵把你的舌頭切了。”
王德貴不出聲了,灰白的舌頭上連唾沫星子不帶。
不遠的土崖下有一眼土庵,放羊人掏來避雨遮風用的,滿井和楊祥架住王德貴推進去,這次他們不往遠處走了,就在土庵裏處決了。
滿井朝楊祥伸出手去:“你剛說的,這回該我了。”
楊祥眨巴眨巴眼:“該你,那你殺麽。”
滿井看著楊祥道:“拿來,我要試試炸子。”
“兩升米,兩升米,這下四升米了,”楊祥嘴上說著,但還是把槍亮出來,說,“你非要破費,那今日我可要餘外扣你兩升米了。”
“你扣你扣。”滿井接過“邊區造”,在楊祥疼惜的目光注視下,按照在夢裏心裏練習過不知道多少遍的方法操作起來。
這次滿井還沒忘加了一個程序,就是給子彈擦腦油。滿井在自己的頭皮上把小子彈頭蹭得油汪汪的了,還是不放心地遞給楊祥檢查,楊祥照了照,又在自己的腦袋上使勁兒蹭了幾下,又在亮地裏照了照,才遞回滿井的手裏,“這下就差不離了。”
王德貴坐在地上不解地看著他們鼓搗那顆子彈,說:“什麽破槍,幹脆一攮子攮死你爺算了,媽個×,崩了半天給你爺崩了幾個血口。”
“這回保險不是。”
滿井把槍口突然對住王德貴的眉心。
連楊祥都沒有看見滿井壓子彈。
王德貴眼都沒有來得及閉上,滿井就扣下扳機去了。
--三個人都聽到撞針“叮”鑿在彈殼P股上的聲音。
臭子兒。
王德貴“哇”地哭出聲來,他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
“這是什麽破槍?”滿井的臉色很難看。
楊祥又吃驚又難堪。
滿井用力擼了兩三下套筒,臭子兒卻卡在裏頭退不下來。他不會弄了,隻好遞給楊祥,一臉晦氣地踹了王德貴一腳。
“嚎,嚎你媽的腿呀,男子漢大丈夫。”
王德貴的哭聲不住,P股不知什麽時候坐進一攤尿水裏。
滿井冷眼看著楊祥鼓搗那杆破槍,他現在已經看不上那塊生鐵疙瘩了。
楊祥也不是一下弄出來的,他先是翻轉“邊區造”,讓拋殼口向下,向後擼著套筒,重複了三四次上膛動作,可臭子兒就是不往出跳。
楊祥比滿井有耐心,他跑出去撅了一根硬直的荊棘當通條使,愣是把那顆臭子兒頂出來了。
臭子兒楊祥也沒舍得扔了,捏在手裏前後看了看,別進槍套,還能充個數目。
不知是出於激勵滿井的想法,還是為了證明“邊區造”的威力,楊祥一往無前地拿出傾家蕩產的決心,也拿出第三顆子彈,蹭足腦油,壓進槍膛,遞給滿井。
滿井看也沒看,對著王德貴的哭臉就打進去。
應著槍聲,王德貴的哭聲戛然而止。
滿井和楊祥都看到,王德貴有一張完整的哭臉,除過加了一些血汙,並沒有像爛倭瓜一樣被炸子兒轟開。
滿井盯著楊祥。
楊祥看得出滿井的眼裏有無限的疑慮和輕蔑。
楊祥沒意思地笑了:“我一個人的腦油不行,要是加上點你的腦油,保準就炸了。”
“你不是吹這槍走火都能崩殺喬布喜嗎?”
“咋就是吹哩,十幾號人眼睜睜在跟前看著,又不是我一人,不信你問德貴?”
“我說你這人就是能做得出來,你把人弄死了,還讓我問,笑煞人不?”滿井說完,再也沒理睬楊祥。讓他和躺在地下的死人說話,過嘴不過腦,滿井覺得楊祥的腦袋和爛倭瓜差不了多少。
楊祥失言,覺得沒趣。他把別進槍套的臭子兒摳下來,又左看右看了一會兒,然後一手拽頭一手拽殼,擰擰轉轉,手槍子彈短小,像男嬰的小雞巴,圓殼圓頭,打滑。幹脆用大板牙咬住彈殼的退殼溝,右手捏住彈頭,一手上來護住手背,用力扳晃……
滿井回頭看時,楊祥正把彈殼裏裝的藥往手心裏倒--滿井暗暗吃驚,看不出楊祥一嘴嚼屎的黃板牙有這麽大的力道。
楊祥知道滿井要看他,就說:“這叫‘送藥’,就是底火兒,就靠這麽一小撮東西往出送槍子。看這,都結塊塊了--我說今日這槍咋不好使。”
滿井是窯黑子,煤窯底下幹活,碰著硬碴,也打眼放炮往下炸,黃藥黑藥他都見過。
滿井說:“藥在彈殼裏,咋還結塊塊?”
“時間長了,潮了嘛。”楊祥把火硝從拳眼兒裏出溜到地下,摸摸身上,轉頭到一動不動的王德貴身上摸出火鐮和撚繩,打火引著撚,吹起一朵火苗,湊到地上的火藥跟前,藥“噌”地一閃即滅,土庵裏馬上一股硝煙味兒。
“這不還能著麽?”
“不能著不成土麵麵了?‘送藥’一潮就沒勁兒了。這彈頭,外頭看著金格錚錚一塊銅,實際是一層銅皮包著一疙瘩鉛還是錫,軟牛牛的。‘送藥’沒勁兒,這彈頭就跑不起來,就鑽不透頭顱,頭顱骨多硬,你不想想。”楊祥說話時,溫熱的口氣一團一團地放出蔥臭。
滿井好奇地捏起彈殼,看見彈殼P股中間那個圓圓的小屁眼兒一樣的火台,問:“這是做甚用的?”
楊祥接過彈殼瞅了一眼,眉一挑:“這,這是個堵頭。”
滿井不清楚楊祥說得對錯,但聽起來是句句在理,就沒有再往下問。
滿井沒再吭氣兒,他覺得腦袋大大的,空空的,柔若無骨,跟讓誰挖了瓤的倭瓜一樣,又薄又軟。他想不起下一步該幹啥了,他覺得渾身的骨頭也散架了。
“頭一槍他還陽了,看這架勢,我害怕這槍下去他也死不透。”楊祥把兩個空彈殼塞進皮槍套上縫製的彈巢,用紅布和裹腳一樣把“邊區造”包紮起來,掖到靠肚臍眼右邊一點的褲腰裏,起身煞緊腰間的爛布縷結成的腰帶,彎腰出去了。
滿井心裏恍惚得厲害,是不是楊祥肚皮上的臭汗滲進紅布,才把裏頭的幾發子彈全弄潮的?滿井最後一次擔憂隊裏的“邊區造”。
天黑下來了,雪還是硬忍著不肯下,但風卻加倍地鋒利,臉上凸出去的鼻尖和腮幫好像已經讓風割出血來了。
滿井悶頭走在前頭。
楊祥趕上來,把紅布包裹好的“獨角獸”遞過來。
“你不是一直想帶槍麽?給,你帶幾天。”
“算啦。”滿井連眼皮都沒有翻一下。
“不知不覺撒出去六升米。”楊祥把法器掖好,沒話找話,“咱就剩一顆子彈了。”
“你說剩下的一顆是炸子兒還是臭子兒?”
不知是滿井的話硬,還是照臉而刮的風頂的,紮紮實實把個楊祥嗆了個倒憋氣。
原載《中國作家》2009年第3期
點評
《邊區造》講述了抗戰時期,鋤奸隊員處決漢奸的故事。鋤奸隊隊長楊祥和隊員滿井所用的槍械是一把邊區造的小手槍,小說圍繞著這把槍發生了一串有意思的矛盾衝突。作者用了大量的筆墨來刻畫“邊區造”手槍的傳奇故事,“邊區造”成為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關鍵要素。“邊區造”的上一任持有者,因為走火犧牲,別人都不敢要,而楊祥卻一直把它當作寶貝疙瘩,滿井一直想帶槍,但楊祥一回都不讓。終於,有一次“邊區造”派上了用場,由於漢奸的告密,婦救會主任杜蘭妮被日本人殘害了,楊祥和滿井開始執行鋤奸任務,他們先是用石頭和攮子解決了茂財老漢,後來又揪出了叛變的王德貴。在德貴的一再央求下,楊祥決定給他留個全屍,用“邊區造”行刑。結果,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一槍下去,德貴沒動靜了,楊祥和滿井自以為大功告成,可是半天後德貴竟奇跡般地活了過來,楊祥不得不再補上一槍,然而,在滿井的心裏“邊區造”的威力卻大打折扣。最後,楊祥主動把槍讓給滿井帶,滿井卻滿不在乎地回絕了。小說至此戛然而止,意味無窮。作品的可貴之處在於,用一把粗糙的手槍為線索,輔以生動鮮活的細節,簡潔樸實的語言,形象地再現了一段遠去的斑駁曆史。一把槍、兩個人演繹了一段奇特的故事,也包含了耐人尋味的寓意。“邊區造”既見證了中華民族抵抗外國侵略者的頑強與艱苦,同時也折射出底層人物身上自私、卑劣、盲從、殘暴等人性和文化中的“劣根性”,小說的“意義”也正因此獲得了彰顯。
(王秀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