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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滿月同行

  潘向黎

  上海的夜總是混沌而有氣無力的。混沌,是因為各種粉塵到夜裏也無法落定,所以夜氣不清澄不透徹,有氣無力是因為各種遠近燈光的切割和滲透,暗和黑都既不濃也不重,毫無力度。此刻這樣的夜色正懶懶地倚在樓頂上,看見一個女人,把一盒牛奶掛在了一個門上。那是一個印著超市名字的白色塑料袋,裝著一盒利樂裝紙盒的牛奶,因為牛奶的重量而有棱有角地掛在了別墅的門把手上。塑料袋子上寫著“聯華”,而這個女人有個和“聯華”一樣大眾的名字,但她內心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個好聽而女性化的名字的,那麽,就叫她宛若吧--至少今天晚上,她叫宛若。城市裏的夢想總是難得成全,這麽微不足道的一個,就成全了吧。

  宛若在台階上坐下,頭頂的燈光聽見她心裏說:坐個十分鍾吧。如果他們出來找她,或者給她打手機,哪怕隻是發個短信,她就取下門上的牛奶,平平常常地走進家門。

  過了十分鍾,門沒有響動,手機也沒有動靜,她鬆了口氣,但是她沒有起來,大概因為累了,或者既然現在安全了,那麽不妨再歇一會兒。大概又過了十分鍾,她起來了,腳步黏滯地走了幾步,回頭看看,門上的有著藤蔓支架的燈照下來,讓她看清那個花兩毛錢買的袋子足夠堅固,牛奶很安全地沐浴在燈光裏。這樣,隻要門裏的人打開門,就會發現這盒牛奶,完全可以拿進去,明天早餐時喝。得到確認之後,她回過身,真正走了起來。秋天裏綠得有點強弩之末的草坪,感覺出這個女人漸漸均勻輕快起來的腳步,夜色被攪動得有點眩暈,它吃驚地發現:她離那盒牛奶,和掛著牛奶的那個門,越來越遠。她要離開?

  是的,她要離開。

  為什麽呢?

  其實,也沒有什麽。

  在家裏幹得好好的小保姆,突然辭工不做了。宛若這兩年所有家務都依靠她,現在孩子上學了,上學的接送也要交給她,一聽她不做了大驚失色,問她為什麽,是不是家裏人催她回去嫁人,或者家裏有人生了孩子、老人生了病,需要她回去幫忙?偏偏都不是,理由是:覺得沒意思。宛若說:“我給你加錢。”原來就不低了,在過去五年裏,上海的保姆工資從五六百漲到一千二三,而宛若已經給這個小保姆一千四了,現在她決定給出以前想都沒想過的一千五。但是本來是出來掙錢的保姆居然不要錢了:“不是錢的問題,是我真的不想做了。就是覺得沒意思,我要回去。”當頭一棒,宛若脫口而出:“你回去了就有意思了?”“不知道,我回去靜靜想想,然後再說。現在這麽天天忙,我沒辦法想。”說這話的時候,小保姆的麵容像個魂遊天外的哲人,讓匍匐地麵的俗人宛若自慚形穢。人家才初中畢業呢,自己呢,大學畢業又怎麽樣,都不敢認真計較工作有沒有意思,五鬥米不折腰,給六鬥就折得心甘情願了。

  城市生活也是一場生計,連那些電影明星都說,要給孩子掙奶粉錢,宛若不覺得自己有什麽資格想要“有意思”。可是,小保姆居然說,工作沒意思,說她需要靜靜想想。宛若突然覺得她升入了一個自己不能抵達的境界,當然也就無法挽留了。

  宛若的家陷入了混亂,確切地說,是宛若的時間陷入了混亂。女兒米米六周歲,剛上一年級。宛若每天六點半起床,準備早飯,然後叫醒米米,給她洗漱,然後看著她吃下一個麵包(加了花生醬或者果醬)或者一個包子、一個白水煮蛋、一碗牛奶,外加一片兒童奶酪,然後牽著手走十五分鍾送她上學。然後回到家自己洗漱,換衣服,去上班,早餐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家裏有車但這時候丈夫還在睡覺沒有人送,坐四站公交車去上班。上班照例是緊張的,然後下午五點要心虛地站起來,從正在埋頭工作的同事背後溜出來,走路半小時或者再坐四站車,五點半準時出現在學校門口。本來米米是三點半就下課了的,因為沒有人接,隻好讓她參加課後“愛心班”,讓學校繼續管兩個小時。要不是沒人接,宛若真不願意讓她在學校多待這兩小時--不知道學校是怎麽管束的,早晨小臉蘋果般紅潤有光的女兒,到了放學的時候,臉總是黃黃的,嘴唇的顏色也有點白。接到米米後,回家讓她洗手吃點心,然後幫她做作業,每天四十分鍾到一小時,然後就開始做晚飯,晚飯可要好好做。孩子在學校裏吃午餐,按照教育局規定的夥食標準,肯定吃不上什麽好的,米米經常吃一半倒一半。午餐是這樣,所以晚餐不能馬虎,宛若算手腳麻利的,隻是要在一小時內從買菜忙起,趕在米米喊餓之前把三菜一湯或者四菜一湯端上桌,也常常忙得氣喘籲籲。有幾次竟然心慌手抖起來,才知道中午沒有好好吃,已經低血糖了。趕快往嘴裏塞一塊怡口蓮或者巧克力,才能繼續鎮定地做完一頓飯。等到飯菜上了桌,卻又不餓了,隻想去睡覺。

  但是想睡就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她還要洗碗(包括米米帶回來的湯碗和一把調羹一雙筷子),然後幫米米複習和預習,然後幫米米準備第二天穿的幹淨校服,然後給她洗澡--如果丈夫在,這一項可以由他完成;洗完澡,讓她上床,給她讀幾個圖畫書上的小故事,哄她睡覺--如果丈夫在,而且心情好,這一項他也可以完成,那麽宛若就可以提前自己去洗澡。等她睡著以後,宛若還要急急地去翻看手機短信,完成老師的各種指令:交費(要正正好好、有整有零,放在一個信封裏),在各種作業本、聯係卷上簽名,填寫能否參加學校活動、講座的回執,上老師的博客去看孩子們的照片和老師的意見,適時地說上幾句,表示對學校和老師的敬仰、感謝和擁戴之情……等到躺下來的時候,每天都是腰酸背痛的。真的睡著總在十二點之後。

  現在的人都知道,找個合適的保姆,比找個合適的男人還難。那麽換鍾點工?可是,下決心把女兒和鑰匙都交給一個陌生人,並不是容易下的決心。就說現在走掉的這個保姆,是朋友的遠親,剛來的時候,宛若都還做過這樣的噩夢:她下班回家,發現家門洞開,家裏四壁空空,連孩子都不見了蹤影……後來看平安無事,終於放了心,漸漸越來越得力,讓人慶幸找到了一個好幫手。誰知道好花不常開,連這一份順心也不能長久。現在若是找一個新的鍾點工,自然是信不過的,她在家裏必須有人陪她,這樣宛若還是要早早下班擔任戒備和監督,省一點力,卻多費不少心。況且丈夫說,家裏好容易沒有外人,多清淨啊,才覺得這個別墅的好處。就暫時不要找人了吧。以前一個家庭好幾個孩子,誰家用保姆、鍾點工?還不是都過來了?

  宛若反應慢,當時一下子沒話說,等到第二天丈夫又出差了,才想:以前是什麽情況?家家都多子女,關起門來兄弟姐妹大的可以帶小的,況且世道不一樣,那時孩子都是放養的,一群孩子野在弄堂裏、新村裏,玩到天黑都沒關係。哪裏像現在每家隻一個命根子,偏偏外麵遍地汽車、騙子、人販子,誰敢放出去?都是圈養,二十四小時人盯人。孩子怨死,家長累死。

  人家運氣好的,有老人可以幫忙。那天看到統計,上海的白領生了孩子,由父母帶的超過百分之五十。宛若沒有這個福氣,公公婆婆都年老多病,自己的父母在澳洲幫哥哥帶著孩子,所以都沒有辦法幫忙。因為兩邊情況半斤八兩,兩夫妻也就不敢指責對方父母,在這一點上相安無事。

  受不了家務壓力,是為這個嗎?好像不是。再往遠處想……也都沒有什麽啊。宛若是個本分的人。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平常的女子,不勞而獲的事情連夢都沒有夢過,她隻希望自己能夠“勞而獲”。踏踏實實大學畢了業,當時工作還不難找,她找到一個收入中上的公司上班,後來嫁了一個各方麵過得去的男人。這些年,工作一直穩定,丈夫的情況也是往上走,夫妻兩個談不上琴瑟和鳴,但也不缺少體諒,這樣的日子,宛若覺得已經抽到了上簽。當初,結婚更像是母親和婆婆的討價還價,房子啦、首飾啦,直到被子鋪蓋。至於丈夫,是直接和她討論結婚細節的--“親戚朋友,總歸要請一下的,反正有禮金,也不增加開銷的。你說呢?”這是宛若可以回想起來的,他說過的接近求婚的一句話。當然,結婚不一定要有求婚這個環節,宛若不是那麽矯情的女子。因為她的這種本分,她的人生布局雖然沒有驚喜,卻也穩紮穩打、可圈可點:二十八歲結婚,三十二歲生孩子。付了首期買了房子,後來丈夫收入翻了兩番,很快就還掉了全部按揭。接著又買了車,先是普桑,後來換了蒙迪歐。遠談不上氣派,但是比起宛若希望的要好一點,日子真是過得去了。

  房子買在了遠離市中心的地方,連體別墅,三層樓,是丈夫選的,視野開闊,房子夠大,他喜歡。既然他喜歡,既然他每天開著車三十公裏來來回回都沒有怨言,宛若也就沒有說什麽。房子買在哪裏,完全是丈夫決定的,第一次帶她去看,就順便簽了合同。

  其實她喜歡的是市中心,麵積小一點,綠化少一點都沒關係。她不要寬敞氣派,要市中心的安全和方便,她要半夜三更也能安心地獨自回家,要樓下就有超市,步行五分鍾的半徑內有銀行、郵局、花店,還有適合孩子上學的小學。這些,丈夫從來沒有問過她,她也沒有機會說出來。丈夫可能是個老派的人吧,天經地義地覺得大事情應該男人拿主意,家務事才由女人來操持。宛若心想:現在的女人其實命苦,內外都要辛苦,又內外都做不得主。外麵傳聞上海男人許多版本,其中固定的一條就是:堅決怕老婆。宛若聽著,像聽遠在太平洋那邊的傳奇一樣。但是,看看身邊越來越多嫁不出去的女白領,容貌和資質平平的她能遇上這樣的男人娶了自己,而且從來沒有二心,似乎需要宛若心存感激了,還有什麽可以抱怨的呢?其實呢,丈夫出差特別多,一年有半年在外麵跑。回到家就是兩大節目:睡覺,看電視。從來不到外麵散步、到院子裏曬太陽,小區裏的花開花謝他也毫無興趣,家在哪裏對他真的關係不大。早知道這樣,當初為什麽不讓宛若決定呢?可是,大事來的時候,丈夫總是理所當然地就決定了,等宛若想起要發表意見,事情都過去了。

  但是今天,今天怎麽了呢?是什麽讓她不把牛奶拿進家門而掛在門上?宛若邊走邊想,沒有頭緒,她想起保姆說的“沒辦法想”,覺得需要有個地方靜一下。正好看見一家咖啡館,就進去坐下,點了一杯大杯的焦糖拿鐵,接著想。終於,腦子裏紛亂的水麵穩定了,一切清晰起來。

  前些時候,公司裏來了一個新人。她是宛若認識的人,以前,因為爭奪一個項目,她們各為其主有過過節,沒想到,這個人現在居然加入了本來的競爭對手的陣營。經過宛若身邊的時候,她們嘴上說:“你好啊。”眼睛卻說了另外的話,宛若的眼睛說:“我知道你是個什麽人。”對方說:“別以為我會對你客氣。”對方果然沒有必要客氣,今天宛若聽說她是老板的女朋友,覺得當頭挨了一棒。工作這麽多年,以為見多不怪了,宛若心裏還是吃驚:現在的人,怎麽連底線都不守了呢?私人的事情別人管不著,但這不是明明白白公私不分嗎?過去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現在倒好,為了方便,直接把草弄到窩邊來了。宛若再傻,也知道自己從此不會有好日子過了。對手囂張,是因為有人撐腰。當然老板有家庭,她永遠成不了老板娘,但正因為如此,老板會用別的來彌補,她完全可以比老板娘還老板娘。宛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丈夫說這件事,她擔心丈夫會漫不經心地說:你啊,就是小題大做,或者幹脆說:你就不要上班了,回家來幫家管管好吧,我給你工資。這兩種說法,宛若都不願意聽。

  正在心煩,米米的老師發來短信:“今天她怎麽沒有穿校服?本來應該不讓她上課讓她回去穿的,以後請家長加強教育,必須每天穿校服來。”宛若一下子都不知道怎麽回答了。現在是十月初,今天早上突然降溫了。女兒穿的是校服的白襯衣,因為麵料是的確良的,宛若給她裏麵穿了一件緊身的全棉套頭衫,下麵就穿了校服的那件背帶裙,格子的,看上去很厚實,其實也是化纖,根本不頂用。出門走了幾步,米米就喊腿冷,聲音都帶了哭腔,宛若帶她回家,翻出幾條襪褲,每條都短了,一著急,把家裏的一條棉毛褲和米色哢嘰布褲子給她穿上了,大小和厚薄都正好,就這樣把孩子送進了校門。心想:這樣的天氣,學校應該會眼開眼閉吧,沒想到一次都混不過關。

  關於校服,宛若曾經問過為什麽不能定製麵料好一些的校服?老師說,教育局有規定,一套校服不能超過八十塊,所以沒辦法。那麽,可不可以不每天穿校服,隻在有重大活動的時候才穿?老師回答:不行,每天統一穿校服,是學校的規定。

  五點半,她氣喘籲籲地趕到校門口,看見孩子們排著隊出來,可是沒有看見米米,問了門衛,說可能是被留下來了。又等了一會兒,隻好進去找,教室裏沒有,找到教師辦公室,在那裏,孤零零地在抄寫什麽。看見宛若,小聲說:“媽媽,老師罵我了,說我默寫太慢,又不穿校服,給集體抹黑,罰我在這裏每個字寫二十遍。”宛若心裏一沉,心想,這是老師不高興了,給顏色看了。心裏明白,還隻能故作輕鬆,摸摸米米的頭:“沒事情的,寶貝兒。今天咱們就去買新的襪褲,羊毛的,你明天就可以穿校服了,不會給集體抹黑了。你還小,你這個年齡手指沒力氣,默寫太慢很正常,你就多寫幾遍吧,老師也是為你好。”米米低聲說:“老師是不是不喜歡我呢?她很凶,我覺得我有點笨。”宛若幾乎流下眼淚,勉強笑著說:“怎麽會?老師喜歡你們每一個,就是喜歡你,才要留下來幫你把字寫好啊。你想想,老師多辛苦啊,為了你不也還沒回家嗎?”米米一聽,天真的臉晴朗起來。這時候老師出現了,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宛若,也沒有聽見她打招呼,走到孩子麵前,淡淡地說:“你寫完了嗎?好了,今天回去吧。明天要穿校服。”宛若連連道謝,保證,然後帶著孩子出來。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她感覺到了老師剛才一直飄在空中的視線,回頭一看,果然,老師在看她,這次她們的眼神終於對上了。這眼神,怎麽和辦公室裏那個眼神那麽像呢?那是宣戰的眼神,又是嘲笑的眼神,因為根本不把你放在眼裏、覺得你多此一舉,甚至包含了勝利者對不堪一擊的對手預支的憐憫。宛若牽著孩子的手突然變得冰涼。

  做晚飯時,宛若完全沒了心情,越沒心情越出錯,好好一鍋湯煮好了,最後把生粉當成鹽加了進去,嚐了幾次都不鹹,最後狠狠地加了一勺,弄成了一鍋糊糊,才發現弄錯了,一氣之下倒掉了。偏偏餐桌上米米問:“怎麽沒有湯?”宛若不想解釋,就說:“偶爾沒有湯也沒關係啊。”“沒湯怎麽吃?我們學校的午餐都有湯的。”“你們學校?午餐吃的什麽呀,還不是糊弄,家裏吃的比你們學校好一百倍!”米米絲毫不看大人臉色,說:“什麽,你竟敢說我們學校的壞話?我要告訴老師!”“你說什麽?你跟老師比跟媽媽還親嗎?你這個小笨蛋!”米米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你說我笨蛋!你不喜歡我!我知道,笨蛋是最壞的壞話,你說我這種壞話,我不要你這個媽媽了!”宛若也不知道怎麽了,腦子沒有動,手就自動揮過去,給了米米一個耳光。宛若自從出生從來沒有打過人,米米自從出生以來沒被打過耳光,母女兩人一時都呆住了。還是宛若不知所措先流下眼淚,米米才緩過神來,放聲大哭,宛若覺得整個小區都可以聽見。

  丈夫回來了,責備說:“你發瘋了?你和自己女兒有仇啊?有你這麽當媽的嗎?”宛若本來已經後悔了,一聽他這話又氣起來:“我當媽怎麽啦?要是這是份工作,我早就辭職了。沒日沒夜沒有下班時間,純粹是個老媽子,待遇這麽差,我還倒貼工資。”丈夫看了看她,搖搖頭,對米米說:“寶貝不哭了,乖女兒,你哭爸爸受不了。別理你媽媽,你媽媽老了,她更年期了。”女兒含了兩包淚,好奇地問:“更年期是什麽意思啊,爸爸?”丈夫很溫柔地解釋:“就是女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有點神經不正常,會在家裏亂說話亂打人。我們忍忍,過幾年就會好的,啊?你不哭了,好好吃飯,好不好?”這樣的話,對米米居然有效,她很快安靜了下來,和爸爸一起高高興興地吃起飯來了。

  “牛肉好好吃哦,爸爸!”

  “那你多吃點!再來點蝦仁!”

  宛若坐在客廳盡頭的沙發上,毫無胃口,也不想說什麽,遠遠地看看丈夫和女兒,覺得這兩個人和我有什麽關係嗎?她好像是誤闖進了別人的家,別人家裏正在吃晚餐,而那家人她一個都不認識。等到他們都吃完了,她才整理出自己的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橙子,天天放在榨汁機上榨,已經快沒有汁水了。他剛才說什麽?更年期?更年期,會到來的,而且很快,等到那時,大概就真成了隻剩下皮和筋絡的橙子渣了。宛若身體的深處,微微地戰栗起來。

  是因為這種戰栗嗎?讓她突然想離開?而且是逃一樣的離開?

  現在好了,到了這裏,安全了。宛若歎了一口氣,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很香,不記得多少日子沒有坐下喝杯咖啡了。一杯咖啡,小杯的12塊,大杯的也不過20塊,對宛若來說,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數目。咖啡一點都不貴,貴的是時間,是閑情,要時間和心情都有閑,才能悠閑地品出味道來。許多人覺得上海的白領不是泡在外灘N號、新天地的酒吧裏就是膩在各種美式、日式、法式的咖啡館裏。這種想象,連宛若現在這樣的心情都會笑出來。上海的酒吧和咖啡館是天天不空,夜夜笙歌,但是那裏麵多的是全世界的人,偶爾有一些上海人,倒像不得已的陪客罷了。誰說上海是過日子的地方?過日子,最要緊的是純淨的空氣、水,和一份從容悠閑。而上海的日子其實是最不悠閑的。哪怕自動退了休,車水馬龍八麵來風也鬧得人心慌,喝一杯咖啡的工夫好像就會被某種重要的東西拋棄,又被某種可怕的東西追上。就是表麵悠閑地坐下來,往往脊背也是緊繃的,耳朵豎著,時刻準備著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就是在街心花園打太極拳的老人,那舒緩的一招一式也含蓄著算計和戒備,隨時可以從自娛自樂的舞動變成淩厲有效的攻擊。

  宛若想,上一次喝咖啡是什麽時候?是幾年前了,和大學同學瞿小雅一起去了一家說是法國人開的咖啡館。瞿小雅是她同寢室的,兩個人也不算特別親密,但是大學畢業後一直沒有斷了聯係。小雅不算美女,但是不論是外貌還是做派都與眾不同,大學時代比宛若要引人注目一些。她後來成為一個作家,用一個筆名寫了很多小說,其中的一個還改編成連續劇。版稅、影視改編權、出場費,據說小雅已經賺到了不少錢。這個不讓宛若羨慕,讓她羨慕的是小雅的職業使她有權特殊,她一直單身,身邊不斷更換男朋友或者男伴。說起結婚,她眼珠轉了幾轉說:“等到我想生孩子了,也許抓一個男人來結婚。抓不到單身的,現拆了兩三家也不難。可是我一直不想生孩子,所以那些認識我的男人,他們都幸免於難啦。”她說完咯咯咯地笑起來。宛若想到自己從二十五歲起,就不斷有人提醒她:女人的最佳生育年齡是有期限的,心想: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啊。宛若問:“身邊沒有人陪的時候,你不會覺得孤單嗎?”小雅偏著頭想了想,說:“孤單啊,可是結了婚就不孤單嗎?你沒聽說過,最強烈的孤單是在人海之中,覺得沒有人能懂你。結了婚說不定更孤單,要不為什麽要離婚呢?就是想不孤單,然後發現上當受騙了。再說了,就算和喜歡的人結婚,我也怕會依賴,人不論男女,要不依賴才有自由,孤單是自由的附贈品,我願意接受。”

  小雅後來跟著一個美國人去了美國,那個美國人是個到處走的攝影家,所以小雅有幾年也跟著他到處走,弄得宛若都找不到她了。現在,不知道小雅在哪裏,和什麽樣的男人在一起,過著什麽樣的日子?但是想到她,宛若總是放心的,想到她的表情和語氣,會不知不覺地微笑起來。小雅,你總是自己做得了主,你這麽精彩,你一定會笑我吧,過著這麽平庸的生活,還弄得自己這麽疲憊不堪、幾乎爆炸。可是我不像你,我隻是個普通人,我沒有學會去擁有不普通的一切。

  可是,小雅也有為難和痛苦的時候吧,她曾經從不知道什麽國家打來過電話,說:“宛若,還是你這樣好。該結婚時就結婚,該生孩子的時候就生,一腳油門踩到底,什麽都不多想,就等白頭到老,很簡單,很踏實。我已經不可能了,希望你堅持到底。”

  宛若當時有幾分高興,覺得得到了老同學的肯定,現在,宛若想問:小雅,這難道不是很單調很乏味嗎?一顆心從來不曾越出視線的範圍,是誠懇踏實還是守舊膽怯?為什麽有人就該過這種生活?還要堅持到底,也就是說陪上整整一生?想想都無望。小雅,你這個作家,別以為平庸的生活就容易,不,恰恰相反,平庸的生活不容易,有時甚至更難。

  比如今天,宛若就受夠了。她必須找個地方,一個人待著。天塌下來,她也不管,她隻是一個人而已,不能無休無止地忍下去。是的,丈夫和女兒需要她,但這和她有什麽關係?如果她不願意,可以毫無關係。既然他們不關心她需要什麽,那她就來好好關心一下自己。她不需要任何人許可,馬上就走,拔腿就走。這怎麽是失去理智呢?她考慮過了,麵包在桌子上,牛奶掛在門上了,她才走的。

  出了咖啡館,她決定坐火車離開。她到了火車站的售票口。想起不知道要到哪裏,又退到一邊,看貼在牆上的火車時刻表。看到一個很順眼的地名,就回到售票口說了那個地方,售票員說:“七十六塊。”這麽便宜啊。宛若一邊想一邊上了車。車上比想象中要幹淨得多,人也不多,隻坐了七成滿。宛若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發現身邊居然是個空座位,這個發現讓她心裏有點意外收到小禮物的感覺。

  賣飲料的推車過來了,宛若不渴,但還是要了一瓶水,放在麵前的小桌板上。外麵看不見風景了,她就開始看火車上的雜誌,上麵有星座運勢,她是金牛座,上麵說一貫沉穩克製的金牛座最近會有少有的情緒波動,會和親人產生隔閡,還容易破財。這些哄小女生的東西,宛若一向不相信,但是今天,這幾句話看上去有點準。

  她往後翻,看到還有笑話,有一個說:兩個小國家之間發生了戰爭,打得很久,雙方都消耗很大。一次緊急征兵,把一個農夫強征入伍,發槍發到他的時候,軍官發現槍發光了,於是軍官把一個掃帚發給了他,農夫問怎麽用這個武器,軍官說,你就用它瞄準敵人,嘴裏說:“砰砰砰,打死你!”農夫參加了戰鬥,他伏在工事裏,不停地用掃帚瞄準,嘴裏喊著:“砰砰砰,打死你!”偶爾敵人被流彈打中倒下了,看上去像是被他擊斃。打到最後,他身邊的戰友一個接一個死了,而對麵一個很魁梧的敵人向他衝過來,他慌忙瞄準,連連喊:“砰砰砰,砰砰砰,打死你!”但是這個敵人沒有倒下,而是衝過來,猛地把他撞倒在地,農夫聽見敵人嘴裏喊著:“轟隆隆,轟隆隆,坦克軋死你!”

  宛若忍不住笑了起來,好久沒有笑過了,這一笑,好像有一層冰做的殼哢嚓裂開,紛紛落下,麵部肌肉和神經恢複了功能,整個人輕鬆多了。

  到了一站,上來了一些人,其實有一個中年農婦,四下裏看了看,就坐到了宛若身邊。宛若沒有看她,但聞到她身上有一股說不清是酸味還是藥味的氣息。她低頭繼續翻看雜誌,這時聽見一個沙啞的嗓子說:“你的手真好看!”她嚇了一跳,抬起頭,遇見了鄰座的目光正對著自己拿著雜誌的手,那是真誠讚美、幾乎愛慕的目光。原來她在和自己說話,宛若本來就不太想說話,現在也不想搭理這麽突兀的話題,就隻笑了笑。但是,農婦自顧自往下說:“看你的手,就知道你命好。看你的手多白,多嫩,一看就是天生好命不用幹活的。”宛若糾正說:“要幹活的,家務活都是我幹呢。”那個農婦說:“真的?你老公會舍得?像你這麽漂亮的一個人,這麽白白嫩嫩的一雙手。”宛若沒法回答,就笑笑。農婦說:“你還不承認,你看看我這雙手!”她把一雙手戳到宛若麵前,宛若嚇了一跳,人往後仰了一下,才看清了這雙手。骨節很大很突出,皮膚像樹皮一樣又黑又粗糙,手背上還裂了無數小口子,指甲禿禿的,指尖層層疊疊蛻著皮。看她身上穿著一件質地不錯的薄花呢外套,腳上一雙中跟黑皮鞋,還戴著一條足金的金項鏈,宛若覺得不解:“你怎麽弄的?”宛若問。“下地啊,不下地在家幹什麽?農民就應該下地,天天下地就什麽事都沒有了,不下地就沒好事。我老公開了廠,前幾年就有錢了,男人有錢了心就野了,他在外麵亂搞,開始我還不信,後來他都得那種髒病了,我才知道他在外麵真的幹那些事了。我和他吵啊,打也打了好幾架,結果他就躲在外麵不回來,我婆婆不罵他倒來罵我,說我圈不住男人,不是個女人。她自己生的好兒子!我要是生出這種兒子,我寧可從小打殺算了!可惜老天不長眼,我生了女兒。本來還想再生的,可是現在,你說說,我還懷什麽孕啊,男人都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再說他那種人良心不好,老天不會給他兒子的,我知道了,我再生也是白辛苦,不會有兒子的。”

  宛若沒想到突然聽到這些隱私,不知道說什麽好。農婦自顧自滔滔不絕:“我們家不缺錢,你看看我身上穿的,家裏的房子蓋了四層樓。就是我在家沒事做,我沒事做難受啊,幸虧還有一點地,我就下地,插水稻,種菜,收割,我都一個人來。有時候我婆婆會幫一點忙,我不要她幫忙,我說你要是幫忙,我就到水泥廠去打工!我不是為了錢,我就是想幹活,把腦子累木掉,把心累木掉,我才能睡個好覺。我幹活累個半死心裏才輕鬆點,要不然我又不會打麻將,又不喜歡看什麽電視什麽碟,整天安安靜靜坐著想心事,我非發瘋不可!我女兒心疼我,給我買護手霜,說抹上手就不疼了,我說有沒有什麽抹上讓心不疼的?我才三十五歲,我怎麽辦啊?”宛若小聲說:“沒想過離婚嗎?”“我父母不讓啊,他們說我要是離婚,他們就不活了。說我丟了人可以逃到城裏去,他們年紀大了,沒地方躲。況且,我女兒怎麽辦?帶著她我沒辦法,不帶著她難道把她丟在他家嗎?她爸爸等於活死人了,要是再沒有媽,她也難活了。”農婦掩麵哭了起來。宛若心裏酸酸的,小聲勸:“你忍忍吧,這是公共場合。”農婦一邊哭一邊說:“我知道,可是我、我,心裏真的是難過啊。我也是一個人啊,就這、這麽一天天亂活,沒人問沒人疼,老是老了,死又還早,你說我要熬到哪一天呢?”

  宛若想:和我有點像呢。我也是,一天天亂活。但她不會對農婦說什麽,看樣子她也不需要人家說什麽,就讓她好好哭一場吧。人真的憋成這樣,在哪兒哭都合適,也無所謂場合不場合了。

  直到農婦抹了抹眼淚下車,宛若才想起沒來得及問她這次出門是為什麽。是有了消息去找丈夫?是到親戚家散心?還是身體不好去看病?還沒醒過神來,又上來了一家人,是一對年輕夫妻帶了一個漂亮的小嬰兒。妻子就坐在宛若身邊剛才農婦的那個位置,丈夫抱著一歲左右的孩子坐到隔著過道的斜對麵。妻子逗著嬰兒學說話:“媽--媽--”丈夫就故意唱反調:“爸--爸--”小嬰兒就搖著頭,軟軟地說“不要不要,”然後自己笑起來,父母也笑起來。嬰兒的笑容像泉水純淨透亮。宛若想:真好,看見這麽大的孩子,總讓人覺得一切還有希望,你看著就沒辦法絕望到底。宛若羨慕地看著那個少婦,突然覺得她有點像過去的自己。自己也有過這種時期的吧?有一個和睦的家庭,可愛的孩子,不知道憂愁?好像有過,又好像沒有。如果自己到一個新的地方,一切從新開始,會怎麽樣?為衣食、住處奔波?養活自己是不成問題的,但自己會像小雅那樣獨立、有主張嗎?大概不能吧。那麽,她會覺得一個人太孤單太突兀,她還是會找一個男人一起生活。什麽樣的男人其實不太重要,到了現在,她恍惚覺得和誰結婚也沒有太大區別,反正真正的兩情相悅也就是兩三年。那麽她會在結婚幾年之後覺得冷清,會生一個孩子,然後她會有一個紮實而忙碌的生涯。有充實,也有茫然,有時肯定,有時懷疑。是的,宛若是普通人,普通就是玩不出新花樣的意思,即使重新來一次,她也隻會在另一個時空,再複製一次現在的生活。不,實際上,還不能完全複製,因為她大概已經生不出孩子了,至少她已經沒有自信再生一個健康的孩子了,婚姻如果是個錯誤,也要及時犯的,否則你錯都錯不徹底。

  難得允許自己想入非非一次,卻隻想出這樣無趣的結局,宛若覺得自己還真是沒出息呢。但是,她隻沮喪了幾分鍾,就抓住一個念頭站了起來:不過,可以想走就走,證明還不是一個廢人,至少還有行動能力。雖然想走就走,也不知道要去哪裏,但是也許以後會知道?隻要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夢想會重新長出來。不知道期望什麽,也還是可以期望的。就像小時候不能想象大學時代,大學時代不能想象今天一樣,今天也無法預知明天的一切。人活一輩子,前麵的事,誰能都預料到呢?隻要沒有被日子拖垮,就還有希望。

  這麽說,人和日子,還要決一決勝負。

  車到站,宛若站了起來,也沒聽清是那一站,就下了車。這個車站非常簡單,就是一個站牌一個月台。站在月台邊上,一片清光潑下來,猛抬頭,竟是銀汪汪的一輪,又圓,又亮,那個亮法在上海已經多少年沒看見過了,讓人吃了一驚。這樣的月亮一照,好像生下來就啞的人會突然開口說話,失憶的人會突然想起了所有往事。整個晚上都在昏昏地亂走,竟不知道天上一直有這麽一輪月亮。宛若被攝住,在月台上唯一的長椅上坐下來,仰著頭看,一天地的清輝,中間隻有她一個人。風過來,頭發遮住眼睛,看不清楚的瞬間,覺得眼前還是清亮亮的,知道是亮到心裏去了。

  她就站起來,出了車站,招來了一輛出租車,說“到上海。”司機微微吃驚地回頭看她一眼,然後恢複職業性的平靜,問:“有行李嗎?”長途的女客人,常常有行李,因為重,放在地上,需要司機下車幫忙拿上去。

  “沒有”,話一出口,宛若就覺得自己說錯了,但是也不必糾正,因為不必對外人說。有的,從此有了。她擁有了一個隨時可以拿起來就走的小行李,她回去後會把它放在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在忙碌的間歇裏偶爾望上一眼,於是心安,一切變得可以忍受。她知道,這夜的自己已經和這夜的月亮有了一個約定,她會在某一天拿起這件隱秘的行李,與滿月同行。

  她確定,她有權這麽做。不過既然確定,就不著急了。她不著急,她可以等。

  那就等吧。也許一生,也許下一次滿月。

  原載《山花》2009年第1期

  點評

  《滿月同行》是一篇探索現代都市女性精神世界的佳作。小說用溫婉細膩的筆調刻畫了現代都市女性的“煩惱人生”,開啟了一個隱秘的心靈世界。女主人公“宛若”是一個都市白領,她有房,有車,工作也說得過去,有溫馨和睦的家庭,丈夫事業有成,女兒聰明可愛,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在外人看來,這樣的生活無可挑剔、令人羨慕。然而,宛若的心靈是否富足、幸福呢?她有沒有遺憾、煩惱和痛苦?她能否抗拒日常生活法則的壓抑和異化?家裏的小保姆突然辭工,打亂了宛若的生活節奏,一句“不是錢的問題,是我真的不想做了。就是覺得沒意思……”就像一塊石頭投進了湖心,在宛若的內心深處蕩起了一圈圈的漣漪,那些不為人知的煩惱一股腦地流淌出來。完全格式化的生活作息、沒完沒了的家務、照顧家庭和孩子的辛苦、工作上遇到的麻煩、必須要處理的人際關係,最要命的是,丈夫和孩子仿佛都已經習慣了她的這種生活定式,從來不理會和理解她為人妻、為人母的艱辛,丈夫對她的麻木態度讓她心寒,女兒對她的頂撞更是讓她憤怒。一種透徹骨髓的虛無情緒在她的心中翻滾,看似完美的生活原來早已失去了意義。她需要好好地沉澱一下紛亂的思緒,她需要找回迷失的自我,於是她坐上火車逃離了生活的“圍城”。也許,生活中的煩擾本來並不複雜,僅僅需要一份澄淨的心境來看待。下車後,月台的一輪圓月,仿佛讓主人公頓悟了生活的真諦,她帶著這件隱秘的“行李”又回到了現實生活中。這是一個宛若新生的夜晚,滿月的清輝給作品畫上了一個暖色調的句號。小說的語言清新自然,富含詩意,內涵豐富而又耐人尋味。

  (王秀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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