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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隆冬

  尤鳳偉

  大年三十,樹田在鎮汽車站外麵碰上外出打工的慶立。

  樹田來趕集。當地人將這一年裏最後一天的集市稱為“半半集”。“半”字包括時空兩方麵的含意。已到真正的年根,戶下的年貨該置辦的都置辦了,隻有那些臨時想起還缺點啥物什的人才到集上走一遭,也是快去快回,蜻蜓點水一般。賣東西的也不多,攤位星星點點像撒落在道邊上的驢屎蛋。如此集便很不成樣子,應景似的有一搭無一搭,挨不到天晌也就散了,叫“半半”是恰如其分的。

  他看見慶立,慶立卻沒有看見他,那時剛下汽車的慶立正渾身上下掏摸口袋,一看便知在檢查是否在車上被竊。這讓樹田生出一種不屑,心想窮人乍富,惶惶得不輕哩。他不喜見慶立,這不排除有嫉妒的成分。原本他過得比慶立好,後來就反過來了。再就是他覺得慶立太洋擺,每遭回鄉都穿西服打領帶蹬皮鞋,脖子梗梗著,胸脯一挺一挺的,逢人便說城裏怎麽怎麽好,他能掙多少多少錢,眼饞得那些不知道底細的女人們直咽口水。慶立的所作所為讓村裏的男人們氣短,在自家女人跟前挺不直腰板。慶立實在不起好作用。樹田想到這兒便不願理睬慶立,提著剛買的一條蒲扇大小的魚徑直往前走。這時慶立看見了他。

  慶立高叫:“老樹田,老樹田!”一副見了救兵的樣子。樹田見躲不過,站下了,冷淡地看著慶立。他忽然生疑:他媳婦春枝呢?兩口子一塊兒出去咋沒“夫妻雙雙把家還”呢?慶立奔到跟前,將兩個大提包丟在地上,連聲說:“真巧哩真巧哩。”樹田明白,慶立說的巧是指需要時抓了他這個“腳夫”。

  “給我提著這個包。”慶立指派說,口氣像包工頭。

  他沒吭聲。

  “哈,”慶立的眼光落在他手裏提著的魚,“老樹田過年就買這麽一條蛤蟆魚?”

  “是老板魚。”他糾正說。想想又說,“圖個吉利。”

  “圖吉利該買加吉呀。”慶立緊追一句。

  樹田無言以對,覺得心裏很堵。為魚的事早上和媳婦成巧鬧了一通別扭。上集買了三斤刀魚,他覺得能對付著過年了。可成巧說不行,說刀魚上不了席。說別的能湊合,魚不能。非逼他趕半半集再買不可。集上的好魚倒是有,黃花、鯧魚、鱸魚,也有慶立說的加吉,都死貴,尋思了半天也沒舍得,就買了這條老板魚。

  他想慶立哪壺不開提哪壺,是譏誚他哩。狗日的為富不仁哩……他一下子想起該回沒回的春枝,心想這其中必有蹊蹺,遂問:“慶立,咋你一個人回來了?媳婦呢?”

  慶立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嘴張了半天才說:“她,她,有,有事哩……”

  他在心裏哼了聲:有事?還有比過年更大的事?胡謅!他斷定是慶立和春枝之間有了“事”,掰了。他覺得挺解氣,想慶立攤上的窩囊事遠超過他買不起上品魚。哼!

  樹田提起慶立的一個包,撂腿上路了。

  天陰沉著,像慶立的臉。

  “慶立的媳婦跑了!”進家後樹田將買來的老板魚遞給成巧,同時又遞過這句話。

  “跑了?!”成巧的眼睛瞪得溜圓。

  “跑了。”他說,這是經一路思考得出的結論。

  “你見著慶立了?”

  “嗯,一塊兒從集上回來。”他說。

  “他和你說春枝跑了?”

  “不用說,明擺著的事。”他堅信自己的推斷正確。

  “慶立不是個東西,活該。”成巧同樣不同情慶立。說完便忙著收拾樹田買回來的魚。

  慶立不是個東西,成巧說得沒錯,說跑了媳婦活該,也沒錯。當初慶立把春枝娶過來,美人似的新媳婦讓全村人看了眼亮,男人女人都說鮮花插在牛糞上。問題是慶立耍大男子主義,拿豆包不當幹糧,耍橫,村人不時見手持棍子的慶立把媳婦攆得滿街跑。想到這裏,樹田不由對照起自己。他和成巧大致也能用上鮮花和牛糞那句話,不同的是他把成巧擺在上麵,在乎她。說酸點是愛她。當初成巧見別人進城攛弄他也去,他沒聽,他舍不得把媳婦自個兒留在家。成巧說可以跟他一塊兒去,把兒子大滿送到他姥爺家上學,他還是不同意,理由是女人不能出去見世麵,見了世麵心就野了,就拴不住了。氣得成巧罵了他一通,也沒轍。可眼下慶立的下場讓樹田覺得自己有先見之明。想狗日的慶立錢是掙了,可把老婆給弄丟了。自己窮老婆還一心一意跟著自己過,吃虧就是占便宜。想到這兒他看看蹲在地上洗魚的成巧,洋洋得意地說:“幸虧當初沒聽你的,要是進了城沒準你也和春枝一樣跑了人。”

  “於樹田,你,你放屁!”成巧光火了,站起身衝樹田大聲嚷叫。樹田立刻意識到自己說了不當說的話,可一時又不知該怎樣挽回,張著手啞口無言。

  成巧不肯罷休,嘴像連珠炮:“你,你怕老婆跑了,就得養活得起!你尋思進城跑人,該跑不進城一樣跑。於樹田,我告訴你,我早就想跑了,我夠了,跟著你,倒八輩子的黴,大過年要賬的擠破門……”

  “哪……哪個?哪個來……來要賬?”樹田一急竟口吃起來。

  “哪個來?欠誰該誰你心裏沒個數?”

  “慶東來了?”樹田問。慶東是村委會主任,入冬來一直催那份教育集資款,催命似的。他最草雞的是,今天去趕集,除了買魚,也有躲慶東的意思。見成巧不回答,他又問:“慶東到底來了沒有?”

  “來了!來了!叫你去交錢,不交過了年就不讓孩子進學校的門。”

  “操你個媽!”樹田罵道,“就不交,看你能把老子咋樣!”樹田充硬,好像麵對著村頭慶東。

  成巧哭起來,淚嘩嘩流,邊哭邊數落樹田,說他是男人頂不了天,掙不來錢,弄得全家人跟著受窮,連孩子的學費都交不上。她把平日裏積攢的怒氣一股腦兒傾倒出來。樹田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像沉進冰水裏,他後悔不該捅成巧這個馬蜂窩。他很清楚,這個年過不好了。

  樹田家真的是過了一個暗淡無光的年。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慶立“跑了老婆”的消息,如同寒風揚起的雪花,在村中不脛而走。對於一個常年沉寂閉塞的小山村,這不啻是條爆炸性新聞。無論是人們串門拜年還是走在街上,打了照麵首先要提及的就是這件事。盡管沒從當事人慶立那裏得到確認,卻沒人懷疑其真實性。正如樹田對他老婆成巧說的那樣:事情是“明擺著”的。老婆不回家過年不會有別的解釋。在農村,恐怕沒有比男人跑了老婆更為恥辱的事了。可以想象這會給慶立造成多大的壓力。據說除年三十那天慶立回爹媽那裏過年,以後便閉門不出,很少有人看見他那穿洋相西服的身影。

  樹田再看見慶立是大年初七的傍黑,樹田所以能將日子記得清楚是因為那天成巧又和他吵了架,起因還是百家姓的老二:錢。剛過了年,成巧在街上碰見慶東,他又催起欠款,瞪眼巴皮的。成巧的氣出不來,回家便往樹田身上撒,給他們家本來便不和美的年節又抹上一層陰影。

  樹田是在村頭看見做賊似探頭探腦的慶立,覺得慶立像是尾隨自己,心裏不由打個愣怔,想自己把慶立跑了老婆的事說出去,莫非要尋他算賬?慶立一向是個不好惹的主,他知道,都知道。他戒備地注視著慶立,不吭聲,後聽慶立道句:“樹田哥過年好。”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趕緊還禮:“慶立你過年好。”他有些疑惑,慶立一向叫他樹田哥,進城以後改了,叫他老樹田。今兒個咋又叫開哥了呢?過年通常是莊稼人“長膘”的時節,可眼前的慶立比年前見時瘦了一圈,臉色也很難看,像抹了一層雞屎。他想慶立也可憐見的,日子不好過啊。遂安慰說慶立想開點啊。慶立沒回應,臉上的肉棱子緊一下慢一下地抽搐,像剛殺死的青蛙腿。

  “慶立想開點啊!”樹田又說。他想不出其他安慰話,慶立的樣子弄得他煞是緊張,覺得那顆灰蒙蒙的頭顱就像拉了弦的地雷,隨時都會爆炸。

  慶立沒炸,還是悶著。過了好久籲出一口氣,說句:“樹田哥年過得好嗎?”

  “好個鳥哩!”樹田連連搖頭,“年還沒過去狗日的黃世仁就逼債。”

  “哪個?”慶立問。

  “還有誰?”

  “慶東?”

  “可不。”

  “大過年逼債,喪門人。”

  “王八蛋。”

  “是王八蛋。對他說,緩緩。”

  “不成,說不交就停孩子的學。”

  “欠多少錢?”

  “一百二。”

  “也不多嘛。”

  “可過年過得一個錢也不剩啊!”樹田苦著臉。

  慶立想了想,說:“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哩!這樣吧。黑了天你到我家一趟。”停停又說:“別讓人看見。”

  “你……”

  “別問,去了就知道了。”慶立說完就轉身回村了。

  樹田想,看樣慶立想借錢為他解急,心裏閃開一道縫。

  吃晚飯的時候,樹田主動和解,對成巧說在村外遇見了慶立。成巧不搭腔,悶頭吃飯。樹田又說慶立要借錢給咱哩,叫我去他家拿。樹田把猜測當事實是為了安撫成巧,果然十分奏效,成巧接茬了,問:“他說的?”樹田說:“他說的。”成巧說:“日頭從西邊出來呀。”樹田說:“他能借。”成巧說:“給了才作數。”樹田說:“沒問題。”

  出門經冷風一吹,樹田方意會到話說過頭了,要是慶立不借錢,回去咋向成巧說呢?成巧還不把他給吃了。樹田覺得腿沉起來,他不由想起慶立說的“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的話,覺得自己就是被錢難倒的英雄好漢。本是要剛要強的人,今兒個卻求到慶立門下。

  倒是沒碰上什麽人。黑天雪地沒人在大街上閑逛,隻是一聲陡起的驢叫把他嚇了一大跳。

  慶立在炕上獨自喝酒,見樹田進來用手往炕桌那邊指指,又給樹田倒了盅酒。樹田屬於那種戀酒卻沒有量的人,見酒必喝,一喝就醉,為此沒少受成巧的嫌乎。不過今天他知道得管住自己,一切的一切是從慶立手裏借到錢。他端盅向慶立舉舉,說句“慶立謝你啦”,就把酒盅靠上嘴唇,抿了一口。

  “幹了。”慶立說。

  “不行,剛才在家喝過了。”樹田說了謊。

  “一個人?”

  “是。”

  “那幹嗎不早點過來,咱哥倆好好喝一盅。”慶立說。

  樹田嘿嘿地笑,心想連個菜肴都沒有,“好好喝”個屁哩?你個慶立這遭知道虐待老婆的下場了吧。

  “這酒咋樣?”慶立問。

  “好酒,好喝。”樹田朝桌上瞥瞥,是一瓶劍南春。

  慶立又給樹田遞煙,樹田搶先從桌上抓起打火機,給慶立點上。他再瞥瞥,是一盒泰山。心想煙酒都高級,慶立這東西倒驢不倒架哩。

  “來這兒沒人看見吧?”慶立問。

  “沒。”樹田答。

  “瞅準了?”

  “嗯。”

  慶立呷了一盅酒,說:“叫你來,是要告訴你……”

  樹田眼望著慶立,等他的下文。

  “春枝叫人拐了。”慶立說。

  樹田的心一下子被失望所占據。原來慶立把他叫來是為了說這個。這事不用說,全村人都知道了。失望使他恢複了對慶立倒黴的幸災樂禍,他刺慶立說:“咋跑了?你倆不是在城裏過得好好的嗎?”

  “好個鳥!”慶立低吼一聲,接著大哭起來。哭聲悲切,像老牛的哞叫。樹田皺起眉頭,他沒想到慶立會哭。在鄉間,男人是不興哭的,那會被人恥笑。長這麽大,他幾乎就沒見過哭泣的男人。他也不記得自己哭過。當然,該哭的事老鼻子了,要是遇事就哭,那還算個爺們兒?正是基於這種想法,慶立的哭不僅並沒引起他的同情,倒讓他鄙夷,想慶立裏外裏不是條漢子,也是自作自受。

  慶立邊哭邊訴說春枝離他而去的過節。因為情緒激動,說得亂頭無緒。樹田隻能聽出個概略:拐了春枝的那個人姓薛,人稱薛胖子,小包工頭,本鄉薛家嶺子人。

  不知怎麽,聽著聽著樹田眼前便浮現出春枝姣好的麵容,笑盈盈,甜美美。心想,換成自己也是舍不得。

  “春枝現在在哪兒?”樹田問。

  “聽說回娘家了。”慶立說。

  “你去找她呀。”

  慶立搖搖頭,眼裏又湧出淚。

  “慶立,想開點吧。”他安慰慶立,還是那句不變的話。

  “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我不算完!”慶立直嗓高呼,“我要把事擺平!”

  “擺平?”

  “我要把薛胖子幹掉!”

  謔!樹田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慶立起了殺心。

  “不敢胡來!不敢胡來喲!”樹田趕緊勸說,“慢慢想法子解決。”

  “解決個鳥哩!人都叫他睡了,還能還原?不行,我非殺了他不可!”慶立端起酒盅,仰脖倒進口中,又把酒盅“砰”地蹾在桌上。

  “殺人不犯輕易,人命關天啊!”樹田定定神說。

  “老子不怕,大不了一命換一命。”

  樹田不吱聲了。他知道自己是勸不好慶立的,奪妻之恨使慶立不顧一切。他想借錢是沒指望了,那就不如早走,免得一旦出事把自己攪乎進去,到時候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他挪身子下炕說:“慶立沒有別的事我就走啦。”

  “有事。”慶立說。

  樹田僵在炕邊上,眼乜斜著慶立。

  “喝酒。”

  樹田重新坐回去,響應地與慶立碰杯,心裏似乎又升起希望。

  “除薛胖子是鐵定了……”

  不知怎麽樹田耳畔響起那句熟得不能再熟的判決詞:“……罪大惡極,民憤極大,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不殺薛胖子誓不罷休,可這當間有個難處……”

  “……”

  “我一下手,春枝肯定知道是我幹的,案子就破了。”

  樹田覺得對。

  “所以,得另想法子。”

  “啥法子?”

  “讓別人替我幹。我出錢。”

  雇凶殺人。樹田腦子裏跳出這四個字。這種事如今不斷發生,電視上報了好幾回。可慶立要這樣幹卻把他驚得不輕。

  “所以,我想找個人。”慶立說。

  “誰幹也是殺人償命的事……”

  “不一樣。”慶立打斷說,“別人幹,公安難破案。和薛胖子無冤無仇的人懷疑不到他頭上。”

  樹田覺得有道理。

  “再說了,農村的公安水平低,破案光靠狗,狗光靠鼻子,不大管用的。”

  聽慶立這麽說,樹田記起前些年鄰村發生的一個命案,死的是一個老光棍,讓人用刀捅了。縣公安局派去了偵探,把狗牽進屋聞了聞味兒,狗就帶著人跑,出了村,到一條河邊,狗不跑了,朝著河水汪汪叫。後來偵探回去了,案子到如今也沒破。想到這兒他打個愣怔,想慶立的意思……

  樹田再看慶立,慶立不知啥時候掏出錢,全是百元大票,厚厚一遝子。他把錢分成兩摞,並排在桌上,說:“我總共這麽多錢,二一添作五,我留一半,另一半誰替我把薛胖子除了,就歸他。”

  說完盯著樹田看。

  樹田有些喘不動氣了,他不敢看錢,也不敢看慶立,隻看眼前的酒盅。

  “樹田,你咋樣呢?”慶立問。

  “不行,不行,我不行。”樹田趕緊分辯。

  “你行,我叫你來,就是覺得你行,你體格壯,又練過武功,是條漢子。”慶立說。

  “我,我膽小……”樹田囁嚅道。

  “藝高必膽大。”慶立說。他像玩撲克魔術似的不停地互換兩摞錢的位置,動作越來越快,讓人眼花繚亂,最後歎了口氣說:“隻可惜是我的事,要是別人的事讓我幹,我不打艮,肯定。”停停又說:“錢壯人膽。”

  樹田張了張嘴。

  幹呢還是不幹?接下來的日子,樹田翻來覆去地想,一想就心驚肉跳,好像已經殺過人了。那晚他沒有答應慶立,也沒拒絕。這是樁天大的事,得好好掂量掂量,不能草率行事。可慶立不容他久拖不決,給了個期限:正月十五以前。因為過了這一天,薛胖子(也包括慶立自己)就要返城,那就幹不成了。慶立還說讓他想好了,幹,趁早動手,不幹他另找別人。

  這是樹田有生以來碰到的最難決斷的事,這事還不能跟別人商量,包括成巧。那晚回家他告訴成巧說慶立借錢,但得過了十五。成巧問為啥?他說錢不湊手,又說慶立肯定會借,放心。成巧哼聲說:他借?你做夢去吧。後來成巧發現,樹田確實像進入夢境,成天神思恍惚,丟三落四,前言不搭後語,掉了魂一般。

  不過,有一點樹田還沒糊塗到底,就是這事幹與不幹,取決於得到多少傭金。慶立說錢能壯膽,話倒不錯,問題是多少錢才會把膽子壯足,足以去殺人。那晚慶立把一遝錢分成兩摞,一摞看上有一指厚,一指厚的百元票有多大數目,他說不好。一度想問問慶立,終沒張開口,因為一問慶立就明白他動了心,他不想讓慶立早知道這個。也正因為如此,錢數便成為一個謎團。這謎團又好似一個刺蝟,在他的胸腔裏亂碰亂撞,弄得他心神不寧。

  終是要弄清錢數,這是一定的,不能含糊。他想。

  按說,這也算不上難事,隻需將一指厚的百元票數數就成。可問題是樹田拿不出那麽多錢來。他沒有,甚至可以說從來就沒有那麽多百元票從他手裏經過。

  樹田終歸不是個愚蠢之人,他開動腦筋,辦法便隨之而來:他趁一人在家時打開兒子的書包,從中找出一本厚度相宜的書,數將起來,書有頁碼,用不著現翻,可樹田還是隻相信自己。他數得極認真,一頁一頁地慢慢翻,翻幾頁蘸一下唾沫。數到末了不由臉熱心跳:數目相當可觀,遠遠超過他的預料。

  然而歡欣隻在瞬間,樹田恍然有悟,他猛拍一下腦門兒,罵道:媽的,昏頭哩,拿著騾子當成驢數,紙頁一薄一厚咋能對上數呢?樹田如冷水澆頭,情緒一落千丈。

  走“捷徑”不成,樹田打消了取巧心理,他想,也是,世上的事原本都是實打實,如同殺人必須見血。

  於是乎樹田的思路歸於現實,他想“看”到那麽多真錢,“實打實”把數目弄清楚。

  他首先想到在村裏設立果品收購站的外鄉人林老板。林老板有錢。林老板常年在這一帶收水果,低進高出,賺得海海的,買了汽車、蓋了小樓,背著家裏的老婆在這裏包了個二奶,過得逍遙自在。鄉下人一般不肯露富,而林老板不在乎,坦言自己有幾百萬身價。他想那就去找林老板,讓他拿出一遝錢讓自己數數,定是沒問題的。可剛要欠身前往,他卻第二次拍了腦門兒,林老板回家過年去了,鬼影不見哩。他懊惱地搖搖頭。

  樹田再想,就想到村頭慶東。想到慶東,樹田又不由得搖了搖頭,否定了。他知道自己不會去找慶東,找也沒用。慶東就是讓錢摞壓死,也不會把錢亮在他眼前。

  樹田打個愣,眼前倏然現出一張漂亮的女孩臉。那是前街永祥家閨女西美。

  樹田去找西美是傍晚時分。出門時成巧問他去哪兒,他說出去轉轉。他打馬虎眼是怕招惹麻煩。西美在村裏名聲不好。自幾年前進了城,爾後回家便一年比一年闊綽,村裏人都說她在城裏做了“小姐”。女人們不許自家男人與西美接近。樹田決意去找,是認準西美有錢。

  天上飄著雪花,新雪蓋上舊雪,將村街鋪了一層厚厚的白。樹田一步一個腳窩由後街來到前街,在西美家門前他跺了跺腳,拉了門閂。

  也是巧,隻西美一人在家。樹田心裏暗暗高興。見有人進門,西美忙將手裏的煙頭丟在地上踏滅,笑道:“樹田哥過年好啊。”樹田連連說:“過年好,過年好。”他不大敢看西美,他覺得西美越來越漂亮了,無論是穿戴還是模樣,很紮人眼。特別臉皮像饃似的白,不由得想難道城裏的日頭曬不黑人?不知咋的,一向正經的樹田這時陡然生出一種很下流的意念:幹一次西美得花多少錢?這意念隻是一閃而過,說出口的話卻是:“西美,哪天回家的呢?”

  “臘月二十六。”西美說。

  “啥時回去?”

  “後天。”

  “咋不過了十五再走?”

  “忙啊。”

  閑言少敘,樹田想怎樣開口提錢的事。

  “我爹媽走親戚去了。”西美說。

  “我不找叔、嬸。”樹田說。

  “找我兄弟?”

  樹田搖搖頭。

  “……找我?”

  “嗯,我想求你一個事。”

  “啥事?”

  “錢……錢……”樹田口吃起來。

  “錢?你要借錢?”

  “不,不是。是看看。”

  “看看?”西美滿臉疑惑,直盯著樹田,“看錢?”

  樹田惱恨自己笨嘴拙舌,說不清意思。他使勁咽了幾口唾沫,定定神,然後把自己的本意對西美說清楚:讓她拿出一指厚的百元票讓他數一數。沒別的,就是數一數。

  “樹田哥,你,你有病啊?”西美笑了,笑著笑著眼神變了,像看劫犯似的盯著樹田。

  “西美,給我,看看,數數,就……”

  “我沒錢。”西美口氣生硬。

  “你有錢。”

  “我沒錢。”

  “你,你怎麽能沒錢?”

  “我怎麽就有錢?”

  “你,你幹那個……還能少掙了……”

  “於樹田,你,他媽的給我滾,滾!滾出去!”西美怒吼,原本俊美的麵龐一下子變了形,她張開雙臂,像轟雞似的把他往外攆,“滾!”

  樹田狼狽逃竄,來到街上滿臉茫然。他想不通,自己好好和她說話,咋說惱就惱了呢?這麽凶!樹田惹了禍卻不明就裏,確是昏了頭。

  往回走的時候路過慶全老頭的小賣部,樹田再次鬼迷心竅打起慶全老頭的主意。他覺得慶全老頭做買賣每天都有進賬,特別在年節間,大人孩子都上門,財源滾滾啊。他要說沒錢可是不對頭哩。

  “樹田,買點啥呢?”不等樹田跨進門,慶全老頭就向他打招呼。

  “啊,啊。”樹田吞吞吐吐,眼往貨架子上溜,他裝樣子,是等一個買炮仗的半大孩子走。錢的事不能說在人前,也包括孩子。

  孩子走了。

  接受剛才遭西美無理的教訓,樹田努力按捺住躁動的情緒,盡量把話說得和緩,可不管怎麽個說法,意思是不變的:看看人家的錢。

  “樹田。你喝醉酒了嗎?”慶全老頭瞪著渾濁的眼睛問。

  “我……我,沒喝酒。”樹田認真地說。

  “沒喝酒咋說醉話呢?”

  這時從外麵進來一個來買東西的女人,慶全老頭就顧不上樹田,忙起自己的生意,直到女人買完東西離開。

  “樹田,你,再說一遍,想幹啥?”慶全老頭似乎還在雲裏霧裏。樹田又把自己的意思說了一遍。慶全老頭搖了搖頭。

  “樹田你真是高抬我了,我哪來那麽多錢?你看看。”慶全老頭把錢匣子搬到櫃台上,把手伸進去翻弄著給樹田看,“樹田你看看這不全是爛狗屎樣的零碎票,莊戶人誰舍得拿百元大票來花。要看大錢,到鎮裏銀行,你去那兒看。”慶全老頭喋喋不休地說。

  “你有錢,我知道。”樹田不退讓。

  “樹田你這是啥話,咋就認準我有錢呢?”慶全老頭問。

  “做生意還能不賺錢嗎?不賺錢你早就不幹了。”樹田不講理。

  “樹田,你這是說的啥話,你吃錯藥了咋的!大過年的來攪和。”慶全老頭火辣辣地說。

  “我又不是要你的錢,隻是看看,錢見不得人嗎?看看又看不丟,你怕啥哩!”樹田耍起蠻來,對西美不敢這樣,對慶全老頭他不在乎。

  “我……我……沒錢,有錢,也……也不給你看。”慶全老頭氣得山羊胡直抖。

  “奸商!為富不仁哩!”樹田把手往錢匣子上猛地一拍,發狠道,“賠吧,使勁賠,賠你個六門到底!”反正無望。他破罐破摔。

  “你,你狗日的,不是來上廟,是來捉弄老道啊!”慶全老頭顫著聲,一副要哭的樣子。

  “活該!”樹田拔腿走出慶全老頭的小賣部。

  “你,你還賒著賬呢!還錢!還錢!”氣極的慶全老頭追到門口嚷。

  “還個鳥!”樹田頭也不回地走了。

  樹田沒有回家,裝著滿腔鬱悶在村街上來回走動,像頭困獸。他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能幫助他的人,如此更增加了心中的憤懣。他想自己不過是把錢數數,就是數數,沒半點不良企圖,可就把一個個嚇得要命,好像他是個打劫的胡子。想到這兒樹田感到無限悲淒。自己沒錢不說連看看的資格都沒有,這是啥事呢?真他媽窩囊透頂!他陡然覺得自己應該有錢,必須有錢。同時冒出一個念頭:一旦有了錢,他就要出一口惡氣,用大票子朝慶東臉上摔,朝慶全老頭臉上摔,還有婊子西美,嫖,嫖了她!完事把票子往她肚皮上摔……

  他朝慶立家走去。

  這時天色已晚,紅霞布滿西天,炊煙在一幢幢白色屋頂上方嫋嫋飄升,如此美景,樹田卻是視而不見。

  刺客樹田溜出村子,投於茫茫黑夜裏。許是剛出熱被窩的緣故,他感覺極冷,不住地打戰。風比白天收了些,雪下得更大了,直往他臉上撲,往脖領裏灌。下雪倒是正中下懷的,雪會蓋住腳印,使他的行動無蹤無跡。

  在村頭他站下了,向前望望,他沒望見什麽。要是在白天,他能看到遠處的漢河長長的河壩。再遠,是呈扇麵在天邊排開的陳莊、呂店和河口。可現在他什麽也看不見,天地間被風雪彌漫,還有夜,一片混沌。不過樹田並不擔心什麽,他土生土長,對周遭一帶地形熟得不能再熟,即使閉上眼睛,他也能勇往直前:登上河壩,穿過漢河,再穿過呂店村街,然後到達他要去的薛家嶺子。

  樹田往下拉拉棉帽,往上提提襖領,又伸手摸了下懷裏的家什(一把殺豬刀),便邁開步子往前走了。雪埋沒了路麵,夏天被大雨衝出的坑窪,暗藏險機。為提防摔跤,他行走緩慢,深弓著腰,像一頭蹣跚在雪地裏的熊羆。

  今天是慶立的最後期限,他必須動手,不能再拖。所以挨到最後一刻,一是決心難定,再是要幹也得有所準備。“殺人不犯輕易”。方方麵麵都是。包括他,也包括慶立。慶立倒是個合格的雇主,負責到底,不斷叮囑他一些注意事項,提供許多相關信息,如把薛胖子家在村中位置做了直觀的圖示。怕他殺錯了人,又給他看了好幾張照片。信息當中最使樹田寬心的是薛胖子嗜酒,每晚都要喝個爛醉,這樣便好對付,趁醉下手,殺人如同切瓜。

  離村漸遠,天地無遮,風雪立見肆虐,陣陣撲麵令他幾乎不能呼吸,無奈隻好用手罩住鼻口。稍久,手便凍得貓咬似的痛。樹田不由後悔起來,不是後悔自己當了殺手,而是應提早行動。前幾天天氣都好,錯過了,實在太不應該,是自作自受。不過除了老天不作美,其他尚一切正常。連樹田自己都感到驚奇的是自己十分鎮定,沒有恐懼的感覺,好像去幹的不是殺人勾當,而是如走親戚看朋友般平常。這似乎印證了慶立對他的評價:是條漢子。不過細想想倒也不足為怪,在情理之中。幾天來該想的他想了不止千萬遍,是好是歹也像烙餅似的翻來覆去地權衡。最終他認了,無論是成還是敗。他想世上沒有一樁好事能讓人白撿。而且有大利必有大險。熱被窩裏摟著老婆睡覺自是舒坦,可那樣大風能把錢票子刮進門?不會有那樣便宜事情。總而言之,樹田是決意豁上去了,想的隻是行動,把事幹成。前行中他倒想起一樁無幹的事:那天沒從西美和慶全老頭那裏“看”到錢,他就到慶立家,慶立似乎猜到他的心思,不說話,像上次那樣把錢拿出分成兩摞,把一摞給他點數。他點了。慶立收回錢去問句:多少?他說:五千。慶立糾正說:半萬,當時他愣怔了,概念全亂,過了好一陣子才想到五千和半萬一樣,他在心裏罵了句,想慶立自進了城啥都變得怪怪的,不可捉摸。

  迷蒙中,樹田短促的視線看到了隆起在身前的河壩。到漢河了。漢河,一條不起眼的河倒有個很氣派的名字。當然,樹田不會去想這個,他沒有這份雅興。他想的是路程已經過半了。從他的村到薛家嶺子八裏路,漢河不偏不倚橫在中間。樹田升上堤底,又降到河灘,這時他感受到更為強勁的河風。五冬六夏,風都認路,河道便是風道,暢通無阻。樹田被風吹得搖搖晃晃,隻能一步一停,好像等腳在雪窩裏生根。這麽走了一會兒,便來到河中,河水早已封凍,冰上的雪被風吹走,光溜溜的像是鏡麵。樹田不及防備便滑倒了,跌得很重,很痛,樹田不由叫喚起來,叫聲很怪,如同狗吠。這聲音先是教樹田一怔,緊接腦袋轟地一響,全身緊繃,糟了,糟了,他心中暗叫,他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最為重大的問題:季節。季節不對。如果在河水流淌的季節,警犬無法對人進行追蹤,而冬季就行。人在冰上過,狗在冰上追,那是插翅難逃。想到這些,樹田也就心明:不行了,行動必須取消,不能幹,幹就是找死。性命與錢相比,錢還是次要。慶立自己不肯冒險,就說明這個事理。盡管這麽想了,也千真萬確,可樹田仍心有不甘,覺得窩火、窩囊,幾天來自己為這事折騰,備受煎熬,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整個是隻野獸,到頭來卻是白遭了罪,一場空。樹田惱恨地從冰上爬起,站著不動,似乎陷入迷頓。過了好久,方醒悟般籲了口氣,折身後返。他覺出腿有些瘸,一步一晃,一晃一痛,痛得鑽心,他想是把骨頭摔斷了嗎?想到這一層,心又一縮,他知道這可不是一般般的事,要殘廢了,以後連老婆孩子都不能養活,全完了。

  樹田忍住痛疼,心裏的和身上的,一步一挪,一挪一晃,好容易攀上河壩,就再也拖不動腿了,風吹得他趔趔趄趄,晃悠了幾下一腚蹾在壩上,沒立即站起,想歇一會兒。他朝村子方向望望,灰蒙蒙的看不見一點影兒,滿世界除了風雪沒有別的。他懊喪極了,覺得這檔子事,真他媽倒黴透了。又想自己弄到這般地步,全是狗日的慶立所為,他像個勾魂的鬼,愣把自己往死界裏引。可恨的慶立!可恨!他真的恨慶立,恨得咬牙切齒。想狗日的慶立從根上就不是個東西,不安分守己,輕薄洋擺;吃喝嫖賭(他炫耀說在城裏嫖過妓);不孝父母;不憐兄弟;不疼老婆;老婆逃了,借刀殺人。樹田一件件一樁樁在心中曆數著慶立的劣跡、罪過,義憤填膺。陡然,樹田周遭的世界闃然無聲,這場冬季深夜裏的大風雪風止雪消,樹田似乎於死寂的冥冥中聽到召喚:殺慶立!殺慶立!立時,他身上幾近凝固的血液,奔騰洶湧起來,伴著呼嘯直衝上頭頂,像衝開了閘門,開啟了他的思維,這思維是如此的奇異,石破天驚:殺薛胖子得錢--是脫了褲子放屁,省事合算--是殺慶立。殺了慶立得利是五千再加五千,用慶立狗日的話說是半萬加半萬,那就是一萬,整整一萬啊。多少年都盼著當上萬元戶,這遭卻是一轉身就成。他想自己咋沒早想到這一層呢?其實這賬是一清二楚的。連兒子大滿都會算。是的,是的,一萬,一萬,闊了,闊了,發了,發了,他念叨不止,癡迷了一般,身體卻像一台加足了油的手扶機車,駛進茫茫風雪中。

  隆冬過去,很快就是清明。

  就是清明這天,有人在村外一口廢棄的機井旁發現一堆燃盡的紙灰,這種反常祭祀自是會引起人們的詫異與聯想,於是便報了警,警察亦不費什麽力氣從井裏打撈出一具屍體。由於嚴寒的保鮮,屍體沒有腐爛,盡管是閉了雙眼,可村人仍一眼就認出是正月十五在家裏失蹤的慶立。警察自會記得,夜裏慶立的家人來到公安局報案,案子最終沒有破,倒不是警察不盡心盡力,而是那場漫天大雪掩埋了所有可助於破案的線索,老虎吃天,無處下口,這事也隻能不了了之。

  失蹤人找到了,且是被人殘害而死,警方也就不敢怠慢,立即重啟破案程序。他們先是將村裏所有有作案能力的人列為懷疑對象,然後再一個個排除,然而真正作案人樹田卻始終沒有進入警方視野,最終成為漏網之魚。這同樣不說明警方的弱智無能,而是樹田與受害人慶立之間沒有任何利害瓜葛,何況他在村裏一向有口碑,於是殺人案又陷入迷津。

  隻是下一個清明節,機井邊沒再出現祭祀留下的痕跡,細想想也似乎理所當然。當初樹田一是覺得心中有愧,再是覺得慶立沒有後人,死了得不到人間香火;當然最根本的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給倒黴的慶立做些補償,讓他在陰間手頭稍稍闊綽些,所以……他想既然如此這般都潛藏著不盡的危機,他也就不能再管許多了。

  當又一個隆冬到來,一切複歸平靜,無聲無跡。

  原載《中國作家》2009年第3期

  點評

  作品講述的是發生在深冬的一起謀殺案。大年三十趕集時,在家務農的樹田恰巧碰上外出打工歸來的慶立。慶立在外麵掙了點錢,但是老婆卻被包工頭拐走了,一直懷恨在心;樹田生活窘迫,債務纏身,急需用錢。一個有錢,想雇凶殺人,另一個為生活所迫,想找人借錢,故事就在本來沒有利害關係的兩個人身上發生了。慶立雇用樹田去殺包工頭,樹田特別想得到那筆不菲的傭金解決燃眉之急,故事結局在一個風雪夜發生了逆轉,仇富心理以及金錢的渴望,促使樹田改變“行動目標”,轉而殺死了慶立。老實本分、本無惡念的農民樹田,怎樣一步一步變成了“殺人犯”,作者做了大量的外圍的鋪墊,比如生活窘迫、債主上門、老婆埋怨,再加上強烈的貧富對比,以及鄉村道德潰敗,笑貧不笑娼的氛圍。殺手的倫理在小說的敘事中被逐步確立並加固,在做出殺人這決定性的一步上,小說還設計了一個看似荒誕的情節:樹田一心想看看,那筆傭金--一指厚的百元鈔到底有多少錢,而村裏的有錢人都不答應他“看錢”的奇怪舉動。這深深傷了他的自尊。這個情節被敘述得氣喘籲籲,而樹田的“刺客心理”卻逐漸飽滿、成熟了,他的行動也就順理成章。作者對人性的深入挖掘和拷問顯示了小說的堅實質地,小說更像是一個巨大的隱喻,將中國底層農民那種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現實處境刻畫得令人心生寒意。

  (王秀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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