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明
韜河上有兩座橋,一座新橋,一座老橋。
新橋是十多年前建成的,新式拱橋,看上去既結實又美觀,隨時有卡車、轎車、摩托車、毛驢車及花花綠綠的人流匆匆穿行在橋麵上。
有了新橋後,距新橋約五百米的老式木橋並沒有被廢除,隻是橋兩頭設了路障,豎了牌子,禁止自行車之外的任何車輛通行。
而且,總有一個眉毛很濃,帶些書卷氣,穿一身素淨的灰白中山裝的看橋老人,戴著黃袖標,舉著小紅旗,在老橋上轉來轉去。
老者原本是小學老師,退休後成為義務看橋人,人稱朱老師。朱老師不缺錢,光退休金,每月有兩千多元。他還有另一項穩定的收入:他家的四間舊式瓦房,兩間長期出租,租金每月也有七八百。他又是單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早先,他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四十歲那年的某一天,他在家裏撞見她正與一個年輕的南方木匠尋歡,於是兩個人沒吵沒鬧就散夥了。
當老師和做看橋人,可能有一個共同點:老師常常周旋在那麽多學生中間,看橋人則要日日麵對不計其數來來往往的行客。這也許是他願意退休後做看橋人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一定是,他家就在韜河南岸、老橋斜對麵,他從小生活在老橋這一帶,對老橋有很深的感情。一分錢不拿,他也願意做一個稱職的看橋人。
那四間瓦房,有一間臨街,側麵牆上開了門,被人租去開餅子店。他住在最裏麵的兩間裏。當中還有一間,由一個外地女子租住。
那女子姓王,常見的姓,名王燕,常有的名字,約有二十七八歲,長相馬虎,身材卻極好,喜歡戴墨鏡,穿黑衣服,刻意打扮之後,頗有幾分姿色。朱老師很快就知道她的特殊身份了。朱老師家的牆隔音效果較差,每至深夜總是聽見牆那邊有大動靜,通常先是王燕的呼喘聲,再是她與一個男人討價還價的聲音。
這種營生出現在韜河縣城已有若幹年了,朱老師並不陌生,所以,朱老師容易做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收回房租就可以了。
朱老師看上去並不老麵,走起路來甚至虎虎生風。人們知道,每天早晨他都要去定點的羊肉泡饃店裏吃一大碗羊肉泡饃。早飯大碗羊肉,天天如此,這除了說明朱老師有不錯的收入外,也解釋了老先生為什麽走路會健步如飛。
不過,朱老師中午向來不吃飯,這一點免不了常要向眾多的一日三餐者解釋,他的回答總是一成不變:一大碗羊肉泡饃可不是白吃的!
朱老師愛穿中山裝,灰的或藍的,一般燙得很平,一定是四個兜,帶蓋兒,上麵的一個兜裏別著鋼筆,底下的兩個通常是外掛式的那種,有棱有角,對人形成微微的壓力。朱老師的頭發是背過去的,花白了,但不厲害,一根根總足很熨帖的樣子。前麵說過朱老師眉毛很濃,其實是長,向前伸得很遠,像林彪的眉毛。
有人想取笑他時常說:嗬,我們的林副主席呀!
他的回答也不乏幽默:嗯,剛從蒙古回來。
人們喜歡議論朱老師的女人問題,有點意思的一段故事是:長期以來,朱老師堅持資助幾名學生,從小學開始資助,如考上大學,就繼續資助,被資助者有男有女,或是他本人曾經帶過的,或不是。某一年,一名受資助的長辮子女生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來到朱老師家,羞怯地遞給他一封信,向他表明愛意,被他婉辭拒絕,女生當時就剪掉及膝的辮子,摔在他麵前,跑掉了,而且拒絕上大學。朱老師不同意,她就不上大學,回鄉當農民。搞得朱老師沒辦法,隻好勉強同意。女孩就高高興興上學去了,半年後,朱老師去了一封信,表明自己實在沒有那個意思。那女孩沒有回信,默然接受。
那個長辮子女生據說很醜,這才是朱老師不動心的原因。所有人一致認為,朱老師對女人的心,很高,一定要找年輕漂亮的。朱老師的擇偶條件幾乎被大半個韜河縣城的人所熟知,年齡在四十歲左右,加上漂亮。朱老師離掉的那個女人雖是“一隻不下蛋的瘟雞”,卻很漂亮。朱老師待她很好,是她“自絕於”我們朱老師的。
朱老師“隻是心高,但小亂”,早先,人們常這麽認為。是王燕毀了朱老師的一世英名。王燕來了之後,大家都咬定朱老師和她一定有一腿子。在大家眼裏,他們之間幹淨的可能性是零。那樣一個身材在旁邊,不出事才怪呢。似乎擱在哪個男人身上,都會如此。似乎男人對某種女人,是絕無免疫力的。而朱老師可以拒絕一個學生,不見得也沒必要拒絕一個賣身的女人。況且他眼看著一天比一天虎虎生風了。
朱老師對此實在預計不足,否則,他大概不會把房子租給她,租給一個身份可疑的女子。當他這麽想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注定了。
謠言常常會變成預言呀。
一開始,兩人的關係有點像忘年交,不過是坐在一起喝茶、抽煙、聽音樂、聊天。而且王燕每到朱老師住處時,總會換一身不太露的衣服,一般也不化妝。人嘛,總得找個人說說話,談談心。王燕是尊敬朱老師的,朱老師明知她在幹什麽,卻從來對她笑嗬嗬的,像對待一個紡織女工一樣。朱老師也沒有占她便宜的意思。多好的一個老人,王燕心裏常這麽念叨,甚至設想,自己如果有這麽一個老爸,該多好。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友誼之所以特殊,是因為,性總是或多或少地懸在那兒,性就像化學試劑一樣,令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友誼時刻有變色的可能。變與不變,大概隻是化學反應強與不強的區別。不變,往往需要另一元素,比如,克製,兩人不約而同地克製。如果其中一個的克製力下降了,友誼或者變得更深或者走向終結。而且,就像“更深的藍”不再是藍一樣,“更深的友誼”已不再是通常的友誼。
朱老師和王燕有肌膚之愛,至少是在一起聊過十次八次之後。一個深夜,快十二點了,朱老師眼皮打架的時候,王燕還沒有回來。牆那邊也無動靜。朱老師似乎已習慣在牆那邊的什麽動靜中睡去了,沒了,不僅不習慣,也還生出幾許擔憂來:但願別出什麽事,韜河縣城壞人多,前幾天不是剛有兩個風塵女子被奸殺嗎?朱老師正難以入眠,王燕的腳步聲響回來了,一直響到朱老師門前,朱老師聽見她的身子靠在門上,並沒有敲門,朱老師不吭聲,心跳劇烈。她沒走,似乎在用力站穩,隨即門響了一下,像是被她的頭無意撞的。朱老師就翻身坐起,問:誰?是我,你睡了沒有?聲音軟軟的。我還沒睡,朱老師答。朱老師拉燈的時候手抖得厲害,然後快速穿好衣服,下去開了門。她進來後衝朱老師模糊地一笑,說,我喝酒了。朱老師發現,她舌頭一大,口音就如紙上的字被水洇開了一樣,邊角模糊,別有滋味。她走過去坐在每次來常坐的沙發的一側,朱老師沏好茶,雙手遞給她。你還沒睡呀,她的聲音裏帶著甜味兒,特意給他的,細細的被微微控製了的嗓音像帶毒的蛇信子一樣,在暗中,抖動著,伸向他。我正擔心你呢,朱老師把那絲甜味接下了。擔心我啥?那絲甜味變得更直白了,膽子更大了些,加進去一丁點嬌縱。擔心你出事呀,朱老師坐在沙發的另一側。當朱老師坐下後,氣氛反而僵住了。兩個人都知道該做什麽,卻都坐著不動,似乎中間的約半米的距離裏有看不見的彈簧,把兩個人擠在兩邊。
待沉默馬上要變得不可忍受時,王燕站起來說,去河邊走走吧。朱老師像是被解脫了,高興地站起來。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院子,沒走幾步就到韜河邊了,就順著晃悠悠的韜河水向遠處走去。月亮很圓,夏風幽涼。近旁的建築工地上,攪拌機的聲音很響。真舒服,她說。他也說,真舒服。兩人還是隔著半米,各走各的。
朱老師正為此發愁,突然,前麵急匆匆走來一個人,朱老師心裏一驚,伸手把王燕摟過來。那人越近,朱老師就把王燕摟得越緊,還暗暗做好搏鬥的準備。那人隻是試圖看清楚他和她,並無任何舉動,擦肩而過後向他們身後走了。
兩人縮緊的心一下子放鬆了。
朱老師把王燕的身子扳過來,一頓狂吻,然後再往前走,再停不來狂吻,再走,再吻,然後就想起家的好了,就急著回家了。
開始,朱老師果然不行,像是忘記了,可是,王燕很快把朱老師喚醒了。而且此後,每隔兩三天朱老師就會和王燕認真地溫習一次,而這並未影響王燕繼續做她的事情。朱老師漸漸知道了她的一些家庭情況:她丈夫因盜竊被判刑了。她有個兒子,還小,由她的父母代為看護。她謊稱,自己在外麵是在一家廠子裏打工。
到後來,朱老師有點想把她要下了。她實在太會調動他了。她就像他的老師一樣,教會他做愛,令他每次都有進步。她的手每每挨及他私處,幾根指頭微微一動,像神的手指一樣,動中寓靜,錯落有致,會令他迅速活躍起來。
我要讓你忘不了我!她總是說。這句話更像是一句經驗之談,裏麵更多的是自信。而朱老師卻相信,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自己。
他也愛她,他覺得她簡直是自己的恩人。男女原來可以這麽好,他以前還真不太清楚。他甚至想,自己以前之所以是謙謙君子,就是因為不清楚。他滿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好色的男人,殊不知自己隻是不清楚女人有多好。
要下她?朱老師鄭重地考慮著這個問題,甚至開始考慮一些具體事宜了,比如,拿出多年積攢下的幾萬元存款,把房子好好修整一番。
朱老師相信自己有勇氣要下她。
在韜河縣城,朱老師幾乎是一個名流。
一個名流就該做超常規的事情。
我丈夫可能要減刑,再有兩個月就出來了,他一出來我就回!一次完事後,她說。朱老師聽完,眼圈濕濕的,說:也好,也好!
於是,事情又變得簡單了。
朱老師又像是輕鬆了,沒負擔了。
朱老師命令王燕別再忙了,好好歇兩個月,意思不言自明:用幹淨身子迎接丈夫回來。朱老師甚至說,這兩個月的錢我給你。
王燕倒在朱老師懷裏一頓大哭。
王燕說我舍不得走,我愛你。
朱老師說我也是,我也是。
王燕說不過我必須回去,沒辦法。
朱老師說明天你就回,這兩個月的錢我給你。
王豔說我不要你的錢,我也不少你的房租。
這話很讓朱老師很難受。
這話似乎表明她愛自己是有限的。
接下來,王燕並沒聽朱老師的勸阻,不要朱老師的錢,該幹什麽還是幹什麽,甚至隨著時間越來越少而越發顯出一種緊迫感來。
最後三天王燕才正式停下來,整天和朱老師泡在一起,在任何可能的時間裏,和朱老師上床做愛,隻不過有些奇怪,連當初的一半好都沒有了,腰來腿不來的,身體裏幹巴巴的,像一個空殼,像被人嚼幹並吐出去的甘蔗。有次,她抱歉地說:你給我當爸爸吧,你給我當爸爸吧。我要亂倫!她萬萬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而且一點不像在開玩笑。這句話把她意外地刺激起來了,但那之後就再也沒好起來。
為什麽不願嫁給我?
不是不願,是不能。
為什麽不能?
嫁給誰都不能嫁給你。
為什麽?
你名聲太好了,不忍心糟蹋。
那是以前,現在不好了。
王燕不辭而別。她把鑰匙和最後一月的房租留在餅子店裏了。除此之外,沒留下半句話,沒留下一張紙片。房間被收拾得幹幹淨淨,桌子、玻璃都被擦過了,地也是剛剛拖過的。她成心不讓自己留下任何東西。朱老師把床搬開,固執地要找到什麽東西。果然找到了一些,半包安全套,一枚發卡,兩粒六味地黃丸。
半個月後,房子又被租出去了。先有幾個女子來租房,無論出價高低,朱老師都堅決搖頭。朱老師最終把房子租給一個男性包工頭了。沒錯,朱老師想找回那種被人尊敬的感覺。否則,連四個兜的中山裝都穿不出去了。
但是,一個月之後的一個傍晚,晚霞被韜河水衝洗得越來越少時,朱老師的院門被一隻熟悉的手輕輕敲響,開門的是那個包工頭。
你找誰?
朱老師在嗎?
朱老師聽見了那帶甜味的聲音。甚至不像是聽見的,而是感覺到的。朱老師拉開門跑出來,看見拉著孩子的王燕,在院門口被夜影包裹起來,像一條注定要流進來的小河一樣。是王燕嗎?朱老師問。是我,王燕說。
王燕讓孩子叫爺爺。朱老師把孩子抱過來。到了燈光下,朱老師看清楚王燕母子滿麵灰塵,神色疲憊,王燕比離開時土氣了許多。
朱老師一邊倒水,一邊快速揣測著王燕的來意,重操舊業?不會吧。王燕拉著兒子去遠端洗臉的時候,朱老師急忙用報紙把桌上的幾樣東西遮起來了。就是那半包安全套、一枚發卡、兩粒六味地黃丸。王燕洗完臉,並不理會朱老師,而是從包裏翻出化妝盒,坐在床邊眉毛一揚一揚地補起妝來。朱老師就把王燕的兒子叫過來問,叫什麽名字,本來想問的是:告訴爺爺叫什麽名字?臨出口時卻奇怪地把“爺爺”二字拿掉了。爺爺,我叫丁丁,小家夥把朱老師省掉的兩個字補上了。幾歲了?三歲半。
王燕補完妝,才大膽地看朱老師。
我待兩三天就走。王燕說。
怎麽才待兩三天?朱老師問。
人家想你嘛,來看看你還不行嗎?王燕突然以碎步跑過去,半倚著朱老師坐下來,抓住朱老師的手半仰著臉,問,想我沒有?朱老師已經有些不行了,說,當然想。王燕拍拍朱老師的臉,說,老家夥!還挺讓人忘不了的。
媽媽我餓,丁丁說。
朱老師就說,我快去做飯。
王燕跟著朱老師出去,一出門兩人就抱住了,進了廚房,又抱在一起,沒多久兩人都脫掉衣服,在案板上鋪了報紙將就起來。
別走了,你和兒子,我都要。
讓我想想,親愛的。
你丈夫打你了?
你怎麽知道?
我又不是瞎子,你身長青一塊紫一塊的。
他不相信我,好像女人隻有那一樣東西可賣。
不走了,給我做老婆。
你真的不嫌我?
我覺得你比誰都幹淨。
真話?
真話!
那我真不走了,給你當老婆。
我要堂堂正正娶你。
兩天後,王燕卻不辭而別。
王燕留下了兒子。
朱老師從老橋上回來時,丁丁睡得正香呢。丁丁枕邊有張紙條,上麵有她的字:對不起,我還是得走!把兒子留在你這兒,我放心!
朱老師相信王燕還沒走遠,但他的P股很沉很沉,坐著不動,隻是輕輕捏住丁丁的一隻小胖手,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不管人們怎麽嚼舌頭,朱老師每天都樂嗬嗬地出門,左手拉著丁丁的小胖手,右手舉著小紅旗,爺孫倆在老橋上踱來踱去,維持秩序。
朱老師相信,王燕遲早會回來的。
朱老師決心,一定要把丁丁原原本本交給王燕。
但是,半年之後,王燕的丈夫找來了。王燕的丈夫來勢凶猛,罵朱老師“老不要臉”,要把韜河岸邊的天空戳出一個洞來。
朱老師問:真是你兒子嗎?
那男子反問:不是我兒子,能是你兒子?
丁丁抱住朱老師的腿哭著不走。
朱老師問丁丁:告訴爺爺,他是你爸爸嗎?
丁丁怯怯地點了點頭。
朱老師說:是你爸爸,就跟他去吧。
丁丁走了,朱老師還是朱老師,繼續穿著四個兜的帶蓋兒的中山裝,繼續舉著小紅旗,把每天的大多數時間心甘情願交給老橋。
有細心人發現,朱老師右手舉著小紅旗,左手也沒閑,左手手心裏還隨時捏著個東西,一個雞蛋狀的鵝卵石,看上去像丁丁的小胖手。
原載《鍾山》2009年第2期
點評
《老橋》講述了一個風塵女子和一個看橋老人的情感故事。老者人稱朱老師,他原本是一個小學老師,退休後被聘來看橋。他有四間舊式瓦房,有兩間長期出租,他住在四間房中最裏麵的兩間,麵街的那一間被人租去開餅子店,當中的這間租給一個外地女子王燕。從懷疑她做“皮肉生意”發展到彼此的依戀和真心相愛,這一切突如其來,朱老師很快沉浸到了這段感情裏。然而,丈夫刑滿出獄後,王燕選擇了不辭而別。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王燕又帶著孩子回來了,因為她受不了丈夫的虐待和摧殘,然而,她更不想糟蹋朱老師的名聲。兩天後,王燕再一次不辭而別。這一次,王燕留下了一張紙條,還有睡熟的兒子。她再也沒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老橋上的朱老師漸漸變得蒼老了。這是一篇非常淒美而又帶著隱痛的小說,作者用冷靜的筆調,敘述了一段令人牽腸掛肚的故事。風塵女子的離去、歸來、再度離去,表麵上看玩世不恭、飄忽不定,實際上卻經曆了內心的痛苦抉擇,她最終把兒子留下來,實際上也是把精神寄托留了下來。朱老師的漸漸蒼老也起到了令人震撼的審美效果。作者有意識地對人物的心理活動做了“留白”處理,極大地拓展了小說的意義空間。整個作品篇幅不長,人物關係簡單,然而卻充滿了張力,耐人尋味。
(王秀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