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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恩貝

  楊顯惠

  自從2005年在紮尕那結識了達讓之後,我真是迷上了紮尕那的風景。隻要有空閑的時間,我就往紮尕那跑一趟,去達讓家住上幾天。雖然紮尕那位於甘南州的腹地距蘭州五百公裏之遙,但是交通非常便利。從蘭州長途汽車站坐豪華大巴出發,穿過七道梁隧道,駛上去臨洮的高速公路,在崔家崖過洮河,經過被穆斯林稱作“中國的麥加”的臨夏市,再過土門關,就進入青山綠水的甘南州首府合作市了。解放前的合作是一片開滿了藍色馬蓮花的草灘,它唯一的土木建築是依毛梁下邊的黑錯寺院,如今它已經變成一座漂亮的草原新城了。從合作往東,經過滿目青翠的長長的沙冒溝--這裏曾經是強盜出沒專事劫持來往商隊的地方,再順江柯河南下就又看見了洮河。過洮河有一個小鎮紮古錄,再往前就進了車巴溝。沿車巴河溯流而上,地勢越來越高,但見山岡如濤,草坪如潮。然後是蘑菇狀的岩石擠擠挨挨的紮尕梁。從一處標高四千二百五十米的山口翻過山梁,公路就跌進一片巨大的石林。汽車在石林裏穿行,一路下坡跑上半小時,突然眼前豁然開朗,一片碧綠的原野在腳下鋪開,紮尕那到了。

  我已經和達讓成了摯友,一進他家就把馬牽出來騎上去紮尕梁找他,或者打電話把他從牧場叫下來。一起在紮尕那的如畫的風景裏玩上兩天,然後就坐班車回蘭州去。

  去年秋季的一天,我和達讓去紮尕那的拉桑寺院參觀。寺院建在東哇村和業日村之間靠著阿尼瑪卿山的一片台地上。我們剛剛走上台地,達讓捅了一下我的胳膊,小聲說,你看,你看那個婆娘。

  一位婦女從寺院的正門走出來了。我注意看她,並沒有什麽特殊。她大約四十幾歲了,穿著藏族婦女愛穿的黑色長袍,前襟上還圍著一塊綠色的圍裙,長及腳麵。她的身材有點長,現在是初秋,天還不太冷,她把夾袍的雙袖都褪出來堆在腰裏,這使她穿著一件橘紅色球衣的身體顯得有點消瘦和頎長。如果說她有什麽與人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的和其他藏族婦女同樣是顴骨突出的臉蛋很是白淨,眼角上的一撮皺紋很明顯。

  這個婦女是磕頭來的,她的圍裙上還沾著塵土。她和我們錯身而過,然後從台地邊緣下坡去了。

  這是個寡婦。看著那婦女下了坡達讓才對我說。

  她歲數不大呀。

  是不大,才四十幾歲,可沒人娶她。

  為什麽?

  我和達讓圍著寺院走了一圈,把回廊裏整齊排列的經桶撥著轉動,然後進了寺院。看完寺院的經堂和佛殿,回業日村的路上,達讓講了這個寡婦的故事。

  她是東哇村的媳婦,名字叫恩貝。十多年前,她的男人叫人殺過了。那是個賊大膽,那時候連著偷過人家的幾頭牛。男人的名字叫桑傑。

  偷哪兒的牛?我問。

  偷哇巴溝的。紮尕那的牛他不敢偷,偷就抓住哩。紮尕那有幾個老漢,辨牛蹄印辨得好得很,牛丟過了能找著。桑傑有個聯手是益哇溝貢巴村的人,比他小四五歲,名字叫鬧柔。那時候他已經三十二三歲,鬧柔二十七八。有一次他們從哇巴溝裏偷了一頭牛,賣到車巴溝去了。結果,他偷牛的事叫哇巴溝丟牛的人知道了,把他抓去審訊,叫他交代他的聯手是誰。他不交代,人家打他,打個半死撇在裝煤的房子裏凍他,他還是不交代。後來派出所的人說,你不交代也罷,我們把你放出去,你把聯手分下的錢要來,繳回來,就不追究了。放出來在家裏緩了幾天,他就去找聯手了,把情況說了。但他的聯手是個翻臉不認人的家夥,把他罵出來了:你滾出去,我不認識你!誰是你的聯手?我啥時候和你偷過牛?他也覺得自己理虧,他們一搭兒偷牛的時候就訂過攻守同盟--不管把誰抓住了,打死也不能供出另一個來。他趕緊就給鬧柔解釋,我沒供你,我跟派出所說牛是我一個人偷下的。可是你分下的錢你要拿出來,我給人家賠上,這案子就過去了。可是鬧柔不給他錢,把他攆出來了,他就回家了。可是就在他去鬧柔家要錢的時候,派出所布置下的人監視著他。他回家不久,派出所就把鬧柔抓去了審訊。審訊的時候警察說,是桑傑供出你來的,你們兩個人聯手偷了牛。鬧柔賴不過去,賠了錢,拘留了半個月。鬧柔放出來以後氣壞了,跑到東哇村把桑傑叫到村外的溝裏罵了一頓,說桑傑把他供出來了!桑傑說沒供他,兩個人就打了起來。打著打著鬧柔就掏出手槍連開了兩槍,把桑傑打死了。

  桑傑死了,鬧柔就被派出所抓到縣上去了,交到法院了,說是故意殺人,還有私藏槍支罪,兩罪並發,一定要判死刑。一聽說要判死刑,鬧柔的家裏人著急了,跑到東哇村找恩貝,求她給法院說情,說他們願意賠命價,人不要判死刑。鬧柔家裏願意賠命價,恩貝也同意他們賠命價,恩貝就到法院去了,求法院把鬧柔放了。兩個村的村民調解委員會也到縣法院說情,不要判刑,還是賠命價吧,賠命價對兩個家庭都有好處,鬧柔保下一條命,桑傑的婆娘能得到一筆錢拉家務。但是法院不聽他們的話,說我們按法律辦事呢還是聽你們的?後來還是判了死刑,不過是緩期兩年執行。這事到底也搞不清楚,是村民委員會和恩貝說話了才判成死緩了,還是本來就該判死緩的。結果反正是鬧柔活下來了,而且刑期一減再減,坐了十一二年監獄就放出來了。但是放出來的鬧柔自己知道,桑傑的家人不會放過他的,就沒敢回村,跑到岷縣去了,在鐵池梁上給一個漢族人家放牧。那個漢人家有錢,買了一大群牛發展牧業,可是不會放牧,就把他雇下了放牧。他後來把婆娘娃娃也接過去了,婆娘在那邊擠牛奶。

  我問達讓,鬧柔家沒給桑傑家賠命價?達讓說沒賠。鬧柔家的人說了,判死緩是按法律判的,並不是紮尕那村民調解委員會和恩貝說情的原因。人家就不賠命價。

  達讓接著說,這個婆娘年輕的時候長得俊著哩,皮膚是我們紮尕那的姑娘裏最白的一個,男人桑傑死的時候也還年輕著,才二十八九歲。可是她當了寡婦以後再也沒有改嫁。你知道的,我們這地方,男人當和尚的多,男人們騎馬呀放牧呀也愛出事故,總之是男人比女人少,不管是哪個村子,都有嫁不出去的姑娘。所以恩貝雖說長得漂亮,但她還帶著三個兒子一個姑娘,不管哪個男人也不願意再娶她。她就再也沒有結婚,一個人拉娃娃著哩。桑傑死的時候她的姑娘十二歲,大娃娃十歲,二的七八歲,最小的才六歲。

  恩貝一個寡婦拉娃娃也真是不容易,在紮尕梁的牧場裏,別人家都是男人蕩牛婆娘擠奶打酥油,可她的姑娘那時候還小幫不上忙,啥活都要她一個做。早晨起來擠奶子,擠完奶子又要滿山坡跑著蕩牛呢。白天蕩牛還行,就是多跑些路多辛苦些,可是,為了叫牛多吃草多長膘,傍晚擠完了奶還要蕩牛去。一去就要守到半夜,不光是怕牛跑丟了,還要防止賊把牛偷了,還要看著不叫狼把牛娃子吃掉。半夜裏回到帳房,還要打酥油,煮曲拉。越是刮風下雨越是要往山坡上跑著看牛,越是刮風下雨牛越是亂跑。有時候牛跑丟了,三天五天,十天八天,很多人都看見過,恩貝漫山遍野地跑著找牛,風裏來雨裏去的。

  她不光要管牧場,還要管紮尕那家裏的那幾畝山坡地。紮尕那的人每個家庭都是分成兩攤子,一攤子是年輕人在紮尕梁的牧場上放牧,另一攤子是老人或者兄弟們在家裏種地。雖說紮尕那氣候涼,山坡地打不下多少糧食,但是總不能撂荒過吧。哪怕是種燕麥、種青稞當飼料,總是要種上,秋天還要收割。這時候她就又要回到村子裏來,叫自己的娘家人或是請鄰居幫忙種地。這時候牧場裏就剩下三個兒子和一個丫頭撩亂去了。桑傑的父親早就過世了,因為他家是富牧成分,他的父親1958年當過土匪,“文化大革命”清理階級隊伍中抓去判刑了,死在天祝縣的石膏礦了。他的阿媽因為多年在牧場裏做活,得了類風濕性心髒病,根本出不了門做不成活。桑傑隻有一個妹妹還是個弱智,整天淌著涎水,看見人就傻笑,根本幫不上忙。

  說起恩貝的娘家還有一段故事。恩貝是紮尕那四隊達日村的姑娘,她的父親從前是紮尕那大隊的大隊長。父親當然不願意姑娘嫁給一個富牧的兒子,但是女兒卻恰恰就看上了富牧的兒子。桑傑敢說敢當,長得很英俊。女兒知道父親不會同意她和桑傑的婚姻,所以就沒叫桑傑的家人來提親,而是在80年代的初期,在一天夜裏和等在村外的桑傑私奔了。他們從紮尕那西北方向的石林裏上了紮尕梁,然後走了兩天兩夜出了車巴溝,再到合作,再到蘭州坐汽車去了拉薩。他們往西藏磕頭去了。一年後回來,懷裏抱著她和桑傑生的不到五個月的姑娘。她,父親也不得不認了這門親事。恩貝終於熬出來了。大概是桑傑死後的第八個年頭吧,她的姑娘出嫁了,大兒子也能滿山跑著蕩牛了。又過了兩三年,三個兒子齊刷刷地長大了,長成三個大小夥子了。大兒子成親了,和媳婦在牧場蕩牛,二兒子和小兒子都在益哇鄉中學上學,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她就回到東哇的家裏和桑傑的妹妹種地。那時婆婆已經去世了。就在這時候鬧柔從監獄出來了。她聽說了,就把三個兒子叫到一起說,你們知道你們的阿爸是啊麽死了的吧?兒子們都說知道。她說,殺下你們阿爸的那個人出來了,你們知道不知道?兒子們又說知道。她又說,鬧柔就是殺下你們阿爸的人。你們的阿爸過世十幾年了,他還活得好好的。兒子們聽了她的話都默默不語。

  兒子們不出聲是有原因的,父親死的時候他們還小,這麽多年過去,父親在他們心中已經淡漠了,在這個家庭裏,他們隻知道阿媽,是阿媽把他們拉大的。他們明白阿媽跟他們說這話的意思,那是要他們給阿爸報仇。但是他們也都知道,報仇的結果是很嚴峻的,是要付出代價的--弟兄三個人總是有一個要拚出一腔子鮮血來的。這樣的事他們要慎重考慮,起碼他們還沒下決心。

  但是恩貝卻總也忘不了這事,每當兒子們聚到一起的時候,總是要說他們:你們聽說了嗎,殺下你們的阿爸的那個人跑到岷縣去了,給漢家蕩牛去了。他知道他做下虧心的事著哩,他把他的婆娘娃娃都帶過去了。他這是害怕你們找他算賬,可是你們沒有一個找他算賬的。他殺下你們阿爸的事你們就像是忘過了!

  兒子們還是默默的不出聲。於是她這樣說兒子們:你們都長大了,殺下你們阿爸的人還活得好好的,你們還算是兒子娃嗎?

  恩貝在家裏說的話慢慢地在村子裏傳開了,有些好心的婆娘到她家串門的時候就勸她:你跟娃娃們再不要說那樣的話了。齊刷刷的三個兒子你非要折過一個嗎?你不心痛嗎?她回答,我們心痛了十幾年了,這個事不辦過是我的心還痛哩。勸她的婆娘又說,你真是不想叫那個人活了嗎?你的娃娃們願意嗎?她又回答,那他們商量去,不給他們的阿爸報仇,他們還是兒子娃嗎?

  又過了兩年,就是前年的夏季,已經考到合作師專的二兒子放暑假回到紮尕那來了。小兒子也上高中二年級了,也放暑假在家裏蹲著呢。湊巧的是那兩天她的大兒子的媳婦要生娃娃,大兒子從紮尕梁的牧場下來叫恩貝到牧場去擠幾天奶。那一天三個兒子都湊到一起了。正好那兩天縣委縣政府在臘子口搞臘子口紅色旅遊藝術節,請下的州文工團和迭部縣的民間歌手們在那裏表演舞蹈和民歌大賽。這樣的事在迭部還從來沒有過,紮尕那的人們張羅著租了汽車去臘子口看節目。弟兄三個人商量一下,一塊去了,也說去看節目,其實他們是去找鬧柔的。

  臘子口離著岷縣近得很,翻過鐵池梁就是眠縣的牧場,那一天在崛縣給漢人蕩牛的鬧柔騎著馬也到臘子口來看歌舞表演了。看節目的時候,那弟兄三個人就找著鬧柔了,但鬧柔不認識這三兄弟,三兄弟跟著他他也沒認出來。後來表演結束了,人們都要回家了,鬧柔到樹林子裏去牽馬,看見三個年輕人站在那裏。其中一個還喊了一聲,鬧柔!鬧柔不認識他們,一邊從樹上解馬,一邊說,你們是啊裏的,我怎麽不認識?這時候老大說話了:紮尕那的桑傑你認識嗎?鬧柔驚了一下轉身要跑,但三個人從三麵圍住了他,忽地圍上來抓住了他。老二老三一人擰住了他的一個胳膊,老大用一個胳膊夾住了他的頭,然後一把刀子從脖子底下一抹,血就噴出來了。血淌了一地。

  那天我也去臘子口看節目了,節目演完後我們正上汽車的時候看見人們亂紛紛地往拴馬的溝裏跑,有人喊:殺下人了,殺下人了!我們跑過去看的時候,警察正把弟兄三個扭進臘子口賓館去,嘴裏喊著叫人們散開。三個月後,老大槍斃,老二判了八年,老三判了五年。

  這件事發生以後,紮尕那的人們議論了好長時間,有的人說恩貝的腦子進水了,是個傻子。勸過她的一個婆娘在路上遇見她,說她,這下你的心裏窩也了吧!她回答,啥窩也不窩也?殺人償命,不償命賠命價,我們的先人們不是這麽做的嗎?

  我問達讓,這件事你怎麽看?

  達讓說,哎,紮尕那又多了個寡婦。

  原載《上海文學》2009年第2期

  點評

  《恩貝》取材於甘南地區的牧民生活,描寫了藏族女子剛烈不馴、勇於複仇的性格,表現了牧民特有的生活形態,以及他們從傳統走向現代化的身影。恩貝的男人桑傑與鬧柔合夥偷牛,兩人立下誓言,如果一個被抓住,另一個不能供出同夥。桑傑被公安抓住後,遵守了諾言,被打得半死也沒有招供。卻不料在被釋放後中了公安人員的計策,同夥鬧柔被發現,並受到法律製裁。鬧柔由此認定桑傑出賣自己,在爭吵中憤而殺死桑傑。十幾年後,鬧柔經過一再減刑,出獄了。恩貝的三個兒子已經成年。仇人獲釋,兒子成人,似乎必然預示著悲劇的繼續上演。當這一組對立統一的命運砝碼,同時擺在了寡婦恩貝的麵前時,恩貝全然不顧村人的勸阻,開始固執地反複念叨複仇的事情。終於,三個兒子在一個節日裏,合力殺死了鬧柔。結果,他們毫無懸念地受到了法律的嚴懲。麵對大兒子被槍斃,另兩個兒子也被判刑的結局,作為母親的恩貝卻異常平靜:“殺人償命,不償命賠命價,我們的先人們不是這麽做的嗎?”她一直按照先人的做法行事,她甚至不太在意大兒媳將重複自己守寡的命運。在恩貝的邏輯中,複仇是必然的,然而,在現代法律麵前,這又是一出不折不扣的人為的悲劇。小說的張力正是源於現代與傳統的錯位,也正是二者的落差和矛盾,導致了悲劇的一再發生。作家對於情節的虛實處理和故事的張弛把握恰到好處,小說在刻畫個體命運的同時,也展現出時代行進的麵容,作品敘事風格簡約樸素,而又不失厚重含蓄。

  (王秀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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