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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當我轉身時

  吳君

  取鑰匙的時候,蘇衛紅看見阿娣正立在門前,背後是那扇生了鏽的鐵門。她還是那樣,不說話,隻對著蘇衛紅傻笑,露出一口白淨的牙齒。

  “怎麽不開門進去呢,外麵這麽大的風。”蘇衛紅說。阿娣一直都有家裏鑰匙。

  聽了這話,阿娣也不說什麽,還是傻傻地笑,並伸出了一隻手。

  阿娣作為女孩子長得不算好看,主要是額頭和下巴都比較短,最好看的地方是她笑的時候露出的那排細小的牙齒。這樣的牙齒配上瘦小的身子,總像個還沒發育的孩子。如果她自己不說年齡,別人看不出她已經二十歲了。

  蘇衛紅知道阿娣等在門口幫她提東西。過去一直都是這樣。阿娣把蘇衛紅手裏的塑料袋接過去。整個身子貼著牆壁,讓蘇衛紅先進,自己在後麵跟著。這種感覺蘇衛紅很受用,又像回到了做演員的時候,總有很多人鞍前馬後跟著。鐵門“咣當”響過,兩個人一前一後上了台階。蘇衛紅的家在八樓。每次爬到一半,停在樓梯上,她都想發火。丈夫當初不聽她的勸告,圖省錢,撿了這樣一個地方,還當成寶,理由是空氣好,物價便宜之類。幾十米以外就是八十年代村裏蓋的各種廠房,租給了香港人台灣人做來料加工。看到周圍的環境,蘇衛紅就覺得窩囊,感覺自己活在垃圾堆裏,後悔不如當初過到香港嫁人。可這一切又能怪誰呢?蘇衛紅心裏很煩。好在後來阿娣來了,總是在樓下等她一起走,除了幫她提東西,兩個人還能說說話。這樣一來,樓道就顯得沒那麽黑,八樓也不覺得有多麽高了。

  有一次,買菜回來的阿娣對蘇衛紅說,“大嫂,有一件衣服特別適合你這種中年人。”阿娣去的是六約市場,那裏除了有米有菜,還有一些便宜的衣服和女工們喜歡的毛線。因為到處都是年輕的女工,蘇衛紅才三十多歲,就被這些外來妹說成了老人,每次買菜都是被阿姨阿姨叫著。現在聽阿娣又說她是中年人,蘇衛紅心裏很不舒服,臉上露出不悅,“你不能到其他市場嗎。難道深圳隻有那個地方才賣菜嗎?”

  阿娣低下頭,不說話。類似的話,蘇衛紅已經說過多次。可她還是喜歡去六約市場。市場開在工業區裏,東西便宜。更主要的是阿娣願意看見那些同齡的女工們。她們的普通話還有那種無拘無束的打鬧都吸引著當時還不能入廠的阿娣。

  每次聽了牢騷,丈夫都不做聲。外地人多了,房價越來越離譜,他們隻能住在城市的邊上。起初的時候還可以聽到青蛙的叫聲和遇見幾隻大搖大擺行走在人行道上的母雞,確實有點浪漫的意思。可現在隻能聽見女工們上下班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見到從空中飛下來的垃圾袋和飯盒。尤其是晚上十一點之後,是下班的時間,女工們的聲音匯成翻滾的大水,衝擊著蘇衛紅越來越脆弱的神經。

  失眠的晚上,蘇衛紅會冒出一句狠的:“為什麽不用鐵絲網把工業區隔開呢,讓她們永遠也不要出來。”社會治安最不好的時候,她晾在天台上的衣服和被子轉眼就沒了。還有去年的中秋,一條街擠滿了工人,黑壓壓的一片,空氣仿佛要爆炸。蘇衛紅想走到對麵買點急用的東西都困難。

  外地人來了之後,把深圳關外弄得一塌糊塗。她是深圳本地人,優勢不僅越來越少,反而成了劣勢。比如有人說,你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作為演員,這可是基本功啊。外省人越來越多,都去追超女、追流行歌曲,古老的粵曲沒人聽了。團裏的人個個都有怨恨,當然都在抗拒講普通話。還有,領導經常這樣說,大學生全是外麵來的。言下之意是本地人文化程度偏低。等等這一切,讓蘇衛紅覺得風光不再,今非昔比,再也不像十年前,隻需用國語和粵語就把人分出等級。那時,她當然屬於上等人,所以有理由不學國語。對著那些講國語的人,她的眼皮甚至都可以不抬一下。

  “你看看,我們現在反倒被這些打工妹擠到城邊上住了,我看早晚有一天會是無家可歸。”這是她對丈夫發牢騷時說的話。

  阿娣是蘇衛紅老公的表妹,老家在廣東韶關粵北的邊遠山區。看著村裏那些人個個都跑到深圳、東莞去打工,本來就學習不好,就更不想讀書了。沒到辦身份證的年齡,還不能馬上進工廠,初二剛開學,就跑來深圳幫做演員的表嫂蘇衛紅帶孩子。蘇衛紅比較放心阿娣做事,雖然沒什麽文化,手腳卻幹淨,從來不貪心。做事有些慢,分不清主次,可對她和孩子非常上心。

  孩子被送進貴族學校的第二天,她就提出要去外麵打工。蘇衛紅知道,阿娣最終的目的還是想進工廠,所以就也沒攔著也沒勸。臨走的時候,蘇衛紅對她說,“沒事就回到家裏來住,也好改善一下夥食。”言下之意是讓阿娣有時間回來幫手做做家務,也陪她說說話。

  阿娣明白蘇衛紅的想法,當然也應了下來。

  當年,蘇衛紅高中沒畢業就被招進縣粵劇團,早早拿了幹部工資,讓很多人羨慕。想不到一下子世界就變了。一會兒是建特區,一會兒是逃港的人回來辦工廠。到了現在,是農村城市化,年近八十的父母一夜間變成了城市戶口。

  全世界都開始講普通話了。除了一些本地的老人,沒什麽人還願意聽粵劇。多數時間,她也隻能拿著工資在家裏閑著。一直不覺得寂寞,直到孩子不在家,連阿娣也去了工廠,她才覺悶得要死。偶爾會跑到團裏去教一兩個老人唱幾句,順便賺點港幣或是一頓無滋無味的早茶。

  就是去了單位,也很難見到什麽人。即使見了,個個也都是忙著找牌友的老同事。她最多也隻是澆澆窗台上麵的花兒,擦拭一下掛在牆上的劇照。那是當年自己到香港演出時拍的。有個女議員還上來送花合影留念。

  阿娣當然偶爾也回來住、洗衣、拖地、做飯。走的時候,還要順便把一大袋垃圾帶出門扔掉。隻是次數越來越少。每次回來都有變化,與蘇衛紅相反,她的性格變得開朗很多,不再是過去那個隻會帶孩子、做家務的農村女孩。蘇衛紅還經常聽到阿娣提起一個叫阿煥的名字。

  “阿煥是重慶城邊上的女孩兒。”記得阿娣第一次是這樣介紹。

  這一次,阿娣換好了鞋就跑進廚房,從陽台上拿出塑料桶,放進三分之二的水,先把袋子裏的一條草魚放進去,接著挽起袖子,開始在水龍頭下麵洗菜。

  蘇衛紅整個人和皮包一起癱在沙發裏。看著廚房裏的阿娣,隔著嘩嘩的水聲,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阿煥還和你一個車間嗎?”

  “是啊,她這個人就是怪,兩年裏,換了幾個廠,隻有在我們這裏待得最久。”

  “看起來還是你們廠好一些啊。”蘇衛紅有點得意。阿娣當時進這個廠是蘇衛紅托了一個老同事幫忙,連例行的三百塊錢押金也不用交。

  “應該是吧,不過,主要是她的活兒做得好,如果她聽廠裏那些當官的話,可能早就做拉長了。”

  “你是說她不怎麽聽話?”蘇衛紅正準備給自己換上一個輕巧的拖鞋,扭過臉問。

  “是啊,她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活得很自信、充實。她不想讓自己活得太累,每次有了錢,她會對自己好一點,去唱K,打桌球,觀念很新。”

  在她眼裏,阿娣從來都是那個土裏土氣的農村女孩,想不到這麽短時間內能把這些時髦的詞說得如此流利。

  阿娣又說:“更主要的是她從來不占小便宜,那些小錢兒她不會放在眼裏。還有人想請她吃早茶呢,說了幾次,她都不去,寧可睡懶覺,或是一個人到外麵跑步。”

  “還有這樣的人啊。”蘇衛紅臉色開始有些難看。

  “是啊。工廠裏就她一個人提出來不加班,廠裏給的加班費很高呢,還有一頓免費的消夜,可是她不在乎。”

  “噢。”蘇衛紅答。

  “她喜歡花錢扮靚,扮了之後就去外麵給人看。我還跟著她去過青少年活動中心溜過旱冰。每次她一上場,就有很多人看,不管是男工還是女工。”說話的時候阿娣一臉自豪,好像威風的那個人不是阿煥而是她自己。

  “那是溜得好還是因為人生得靚呢。”蘇衛紅問。

  “都有。北方的女孩子長得就是比我們南方人好看,長得高挑不說,皮膚也白。”阿娣笑著,又說,“最重要的是有氣質,那些男的一看到她,眼神就變了,有的人一直守在場外麵等,要請她喝啤酒吃田螺,多數都是那些本地男人。”

  “有自己的主見,是好事。”蘇衛紅不冷不熱地說。她像過去那樣扶住廚房的玻璃門,看著阿娣忙來忙去。沒人注意到她的臉已經變得灰白。她甚至覺得自己這次有點沉不住氣,不像一個做過演員的人。

  準備下米之前,阿娣突然冒出一句:“阿煥總說還是吃麵才最有營養。”

  蘇衛紅說:“四川是吃米的地方,當年我演出的時候還去過。不過吃什麽那是個人愛好,沒有什麽好不好。”

  “吃麵會讓人豐滿。”阿娣借著拿鍋蓋把這句話說完。蒸汽後麵,是她突然緋紅的臉龐。

  見到蘇衛紅不說話,阿娣有些不好意思。也許為了掩飾上一句,阿娣又接著說,“她懂得真是很多,我們遇見了什麽事都問她,包括剛出台的勞動合同法,她全懂。聽工友說,她原來上過衛校呢。衛校應該是中專吧。上一次老板壓了幾個人工資,要了也不給,還想找理由炒人。就是她教那幾個女工怎麽去和老板交涉,包括後來她們跑去勞動局告狀。最後,錢一分都沒少。”

  對比過去,阿娣的手腳變得麻利許多,再也不是胡子眉毛一把抓,除了輕重分得清楚,還有的就是對當前大事的了解和評論。與幾個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那時候,蘇衛紅還罵過她,當時她還像個孩子一樣不懂事。

  想到這兒,蘇衛紅突然想起什麽,站起身,左右打量阿娣。阿娣也發現了,停下手裏的活,站在原地。

  “你的這兒怎麽了。”蘇衛紅盯緊了阿娣的上半身,她見到了變化。

  阿娣臉紅了,說:“嘿嘿,是她帶我去買的,好貴呀,十二塊呢,買了兩件換洗。她說女孩子一定要有,平了不好看。”說完,才覺出自己的失誤,偷偷看了眼蘇衛紅平坦的胸部。

  蘇衛紅看著阿娣收拾好了廚房和客廳,又過來拖蘇衛紅房間的地板,就說:“這幾天是回南天,潮濕,沒什麽灰塵,明天再說吧。”這一晚,蘇衛紅希望阿娣能留下來,陪她說說話,而不是像前幾次那樣,做完家務就走。丈夫工作越來越忙,很晚才回來,經常是她一個人留在房子裏。

  阿娣並沒有停下手裏的活,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說:“嗬嗬,沒事,一會就能拖完,下次還不知什麽時候過來呢。”

  “真的要回呀,是不是廠裏很忙啊。”蘇衛紅問。

  “也不算太忙。”阿娣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說。

  阿娣和過去確實有了很大的不同,就連吃飯都比過去少了許多。看著盤子裏的菜,蘇衛紅問:“你不是在減肥吧。”過去,阿娣很少會讓豬肉剩下來。

  “沒有,有人說,我不用減的,再減就沒有一點風韻了。”阿娣急著為自己爭辯。

  “是誰這麽胡說啊。”蘇衛紅終於冷下了臉。她猜得到,又是那個阿煥。阿娣連這樣的詞竟然也學會了。

  阿娣笑著解釋說:“是書上說的。”

  為了科學育兒,讓她好好帶孩子,當時,蘇衛紅想給阿娣補習一下功課,從圖書館找了幾本書,拿給她。可每次看了不到兩行,她都說困,拿著書睡過去。為了讓她長點見識,蘇衛紅還帶著她看過自己的演出。一大包玉米花和一瓶可樂吃完喝完,她的臉還是很困惑,到了後麵竟然打上了呼嚕。這個世界盡管變化很快,粵劇、物價、街道,包括小區門前的樹木都像是變戲法,時時在變,總是讓她暈頭轉向。可有一點蘇衛紅相信,那就是眼前的阿娣,自己能夠控製。

  阿娣要出門的時候,蘇衛紅微笑著道,“如果廠裏不加班,她也願意,你可以帶她回家裏玩的。”平時蘇衛紅極少請人到家裏,尤其是被工業區包圍之後。她覺得自己已經被原來的生活拋棄了。拋棄她的包括:單位、高級生活、流行音樂還有人來人往的大街和街上那些年輕的麵孔。

  “好啊好啊,她肯定願意。”因為興奮,阿娣已經出去一半的身體又反過來,因為驚喜一張臉有些變形。額頭險些撞上門框,拿在手裏的垃圾袋也被突然舉起。她根本沒有想到蘇衛紅會發出這樣的邀請。

  四天不到,蘇衛紅就見到了阿煥。

  蘇衛紅鬆了口氣。阿煥本人與阿娣描述的還是有很大差別。她長了一雙細長眼睛,眼梢微微吊著,皮膚有些發暗。下身穿了一條藏青色牛仔褲,上身則鬆鬆垮垮地套了件與阿娣一樣的藍色工裝。遠遠看過去,除了高一些,裝束和模樣與阿娣沒有太大區別。想起阿娣一驚一乍的描述,蘇衛紅搖頭,笑了。覺得阿娣到底還是孩子,真正的世麵還沒有見過呢。

  直到看見這個女孩子走路,蘇衛紅還是明白了阿娣的話。

  走路的時候,蘇衛紅看見兩隻細腿邁出的步子很輕,顯出水蛇腰,那樣的細腰蘇衛紅曾經有過,用於台上輕舞飛揚,甩動水袖,撩撥台下男人深處的魂魄。

  “這就是阿煥。”阿娣興奮地向蘇衛紅介紹。伸出的手險些杵到阿煥的臉上。

  “你好,經常聽阿娣說起你。”蘇衛紅顯得大方、熱情。

  阿煥隻是向蘇衛紅輕輕地點了一下頭,並沒有表現出蘇衛紅預期的受寵若驚或是感激之情。細長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慌亂和緊張。

  倒是阿娣,恢複了農村傻姑娘模樣,如同吃了興奮劑,忙前忙後,比平時話都多,臉龐又變回當年,紅紅漲漲,閃著賊光,神態裏透著討好和巴結。隻是,蘇衛紅發覺阿娣如此隆重的巴結並不是對著自己一個人。

  蘇衛紅以為,阿娣一個人在廚房裏做飯,阿煥會提出幫幫手,比如擇菜之類或是陪著說說話。

  被稱為阿煥的女孩此刻靠在米色長沙發的左側,腰上斜斜地墊著一個嫩綠色的抱枕,手上有一本從書架上麵找來的書。她並沒有全神貫注,偶爾會用兩個手指撩一下垂到眼前的頭發,或是懶懶地舒展一下腰身,順便輕眺一眼窗外的風景。

  下班回來的丈夫也看到了阿煥,他一麵換衣服一麵問:“那個人是誰啊。”

  “你表妹阿娣帶來的,我怎麽知道是誰,說是工友。”蘇衛紅聲音雖然漫不經心,眼睛卻一直在暗中觀察丈夫的表情。

  “工廠裏倒也有這樣的。”不知過了多久,丈夫說了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側過身睡了。

  蘇衛紅失眠了,她的耳朵一直聽著外麵的動靜。裏麵外麵,攪得人心亂如麻。兩個女孩,住在對麵的這間。那曾是阿娣帶孩子住過的房。每次來,她都還住在那。

  隻聽見阿娣一個人的聲音,她不停地說話,傻笑,很少聽到那個阿煥說什麽。

  再晚些蘇衛紅走出了自己的臥室,她走近對麵的房間。門沒有關死,蘇衛紅輕輕打開,看見兩個人都已經睡著。阿娣兩條腿分得很開,嘴巴也張得非常大,口水像要流出來。而阿煥細長光滑的手指拈著書的一角,緊閉的眼睛仍然透著一些挑釁和輕慢。

  發現可樂被吃掉了五六瓶的時候,是第二天。蘇衛紅從外麵練瑜伽回來。那時她們已經回到廠裏。

  “反正你也不吃,還說過那東西會令人發胖。”丈夫小聲安慰正在發火的蘇衛紅。

  “這沒錯,可是她也不能這樣不跟我們打招呼啊。”蘇衛紅說。

  “連這點東西也要打招呼,你請她們過來,就是讓她們吃、住的。飯不也吃了嗎,這點東西算什麽呢,總比過期好,不然還不是送給樓下那些保安、清潔工麽。”丈夫說話的時候,並沒抬頭。

  蘇衛紅生氣了說:“那一樣嗎?什麽飯和可樂,根本不是一回事。封好在箱子裏,就說明是需要許可才能打開的。誰讓她打開的?這種事你想想就知道,絕對不可能是阿娣。我們家阿娣這麽多年從來都是本分守規矩的,那麽純樸,隻認識了一個四川的阿煥就完全變了。阿煥是一個北妹,你要明白,她會把你表妹徹底帶壞的。”

  “沒那麽嚴重吧。”丈夫說。

  “什麽?不嚴重,你還這麽說,今天你是什麽時候出門的。”蘇衛紅瞪著眼睛問。

  “出門的時候她們都起來半天了,阿娣在廚房裏麵洗碗,那個女的躺在沙發上麵看書。”

  “什麽?她跑到別人家竟然躺在沙發上看書?”蘇衛紅生氣的神態嚇著了丈夫。丈夫不再說話,低著頭吃飯,最後的碗是也是他洗掉的。

  洗澡液,摩絲都被使用過,還有自己的衣櫃門也打開過,到了下半夜,這些被蘇衛紅一一鑒定出。蘇衛紅覺得自己快要被這個阿煥氣瘋了。

  第二天晚上,蘇衛紅回到家,阿娣已經把飯做好,正等著蘇衛紅。

  很明顯,她的樣子小心謹慎,甚至有點不敢抬頭看蘇衛紅的眼睛。

  “你要先喝湯嗎,嫂子。”阿娣問。

  “你吃吧。”蘇衛紅若無其事地回答。

  “廠裏明天沒什麽事,我想把家裏的被子洗了,反正也快過年了。”阿娣討好地說。她猜得到蘇衛紅還在生氣。

  “忙就不用了。”蘇衛紅臉上還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忙不忙。”阿娣急著表白說,“我不用加班。”

  “怎麽,難道你也不想加班了。”蘇衛紅一語雙關。

  餐桌上隻留下兩個人的時候,阿娣才說:“我是怕嫂子生氣,就快點過來了,本來也加班,請了假。”

  “我生什麽氣啊,你又沒惹我。”蘇衛紅故意裝糊塗。

  看見蘇衛紅的樣子,阿娣有些不好意思,說:“其實也沒什麽,隻是昨天她用了你的那些東西,我覺得對不起。“

  “我還以為什麽事呢,沒什麽啊,東西買來不就是用的嗎。”蘇衛紅裝作什麽也沒發生一樣。

  “那就好了,真的還怕你生氣呢。我事先都跟她提醒過了,讓她注意,我還說了你以前做過演員,還是女主角。”

  “那她說了什麽。”蘇衛紅問。

  “沒說什麽,她還是那樣吧。”阿娣說。

  “還看過我演出的錄像吧?”蘇衛紅把眼睛飄到遠處的茶幾上麵。

  “那東西放在桌子上,所以就看了。不過,隻看了幾分鍾她就關了,說沒勁兒。”阿娣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種東西的確沒什麽看頭,連我自己都不愛看。”蘇衛紅笑著說。

  倒是阿娣顯得有些急,說,“她就是那種人,對什麽都無所謂,不在乎。和宿舍裏麵其他人不太一樣。也從來不怕什麽。不過她有一點我還是真佩服。上次,有個河南的女孩兒連著幾周加班,暈倒了,從頭到尾沒個人管。就是她背著送進醫院,還墊上了兩百多元。平時看她還是沒什麽力氣,走路都沒勁兒,也不怎麽愛理閑事。”

  阿娣越說越多,說到最後,她發現蘇衛紅一直盯著她的眼睛。她才開始緊張,由於緊張,話題不得已又拐回昨天。

  “工廠裏不少人怕欺負,都想辦法在外麵過上幾夜。人家就會認為那人在深圳有親戚,別人就不敢惹了。嗬,現在,別人也不敢惹我。”

  “是嗎,怎麽還有這樣的事。”蘇衛紅說。

  “是啊,有的就是廠裏麵勾結外麵的人,偷東西,強迫女孩交朋友,或是公開向人家要錢。”阿娣笑著又說,“她們都羨慕我呢。”當時阿娣進廠的行李還是蘇衛紅丈夫送過去的,算是給她壯膽。

  “嗬嗬,我的化妝品真的那麽受歡迎麽?”蘇衛紅笑著把話題扭了回來。

  “那些東西太高級了,是電視上才有的。當時她隻說聞一下,想不到,就忍不住了,我還沒等反應過來,她就塗在了臉上,想攔,也來不及了。”

  “沒事,沒事,也不值幾個錢的,再說又是你的朋友。”蘇衛紅裝出滿不在乎。其實蘇衛紅的心在疼,那是一個香港票友帶過來送給她的,連蘇衛紅自己都舍不得用。今後不演戲了,這樣的東西更是沒了。

  “另一瓶也打開了,不過她沒有動。還說那東西根本沒什麽用處,豐滿是天生的。”

  蘇衛紅臉漲得通紅,那是傳銷產品。用了很長時間,確實沒有效果。她想起阿煥工裝下麵那片鼓起的地方。

  “洗澡液的味道很特別,她就是想讓人知道,她在外麵過了夜,親戚也是真的。否則還是沒人信,她是四川人,不然沒人相信她在這個地方會有什麽親戚。這點,我也看不太慣,她有點愛顯擺。”阿娣接著說,“她確實愛顯擺,有好幾次,她帶我去唱歌,要走到另外一個工業區,一晚上十五塊錢,她也舍得。每次去,她都會化上濃妝,衣服也穿得很有意思,工廠裏的人根本想不到她會這樣。你想不到吧,她跳的舞才叫好呢,像是專業的,工廠裏麵的人誰也不會跳那種。”

  “男的一定特別喜歡她。”蘇衛紅裝出漫不經心。

  “當然,她從來不害怕,大大方方跟人說話,吃東西。不過,工廠裏麵那些男工,她不太理睬。”停了停,她又冒出一句,“她還會彈鋼琴呢。”

  “是嗎。”蘇衛紅的眼皮猛跳了兩下。

  “是啊,不信你去問表哥,他也聽到了,當時他正要出門,又返回來,站在門口聽了很久。一共彈了兩首,前麵那首叫《野百合也有春天》,後麵那首是《一閃一閃亮晶晶》,我以前聽過。前麵那首她彈了兩遍。因為表哥喜歡聽,她又彈了一次。那天表哥走得很晚,我還擔心他會遲到,催他快點去上班。他說沒事,反正上班就是收房租,沒意思。”

  在蘇衛紅不說話的時候,阿娣又說:“謝謝你嫂子,我還以為你會生氣呢。”

  “沒事的,你不說,我真不知道。”蘇衛紅說。

  見蘇衛紅沒有生氣,阿娣接著說,“她是讓人喜歡的那種人,雖然長得說不上漂亮,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說到這裏,阿娣開始顯得結巴,“本來我不想說的,知道你不生她的氣了,我才敢跟你說出來。不說的話,心裏還真難受呢。那個上午,她在你的床上躺過一下,不過,最多也就兩分鍾。隻閉了一下眼睛。不知為什麽,雖然看了那麽多東西,她卻說最喜歡的還是這張床。那是臨出門前,她說,想感受一下躺在上麵的滋味,還說將來她都會實現。”

  阿娣說這些話的時候,當然不知道蘇衛紅手腳已經變得冰涼。到最後,蘇衛紅感覺自己連呼吸差不多快要停止。

  洗過了一個澡,蘇衛紅變回原來的樣子,像是忘記了前麵的話和事兒。她一麵塗著潤手油一麵問阿娣:

  “你公司裏廣東人多不多。”

  “不多啊。”阿娣回答。她根本不知蘇衛紅下麵要說什麽。

  “那你可是一個寶啊。”蘇衛紅說。

  “嘿嘿。”阿娣不明白蘇衛紅為什麽說自己是個寶,隻好傻笑。

  “其實,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是廣東人,與外省人不同。”蘇衛紅的樣子嚴肅。

  “嗨,反正在廠裏個個都是打工的。”阿娣說。

  “打工和打工可不一樣。如果不是他們外省人跑到我們南方,你根本不會失去尊嚴成為打工妹。如果不是外省人,說不準,你早就進了一個好單位做幹部或者已經嫁人。”

  “不會吧。嘿嘿。”阿娣疑惑地看著蘇衛紅。那一晚,阿娣顯得精力有些不集中。

  後來的一次,也是兩個人吃晚飯,蘇衛紅對阿娣說:“你是廣東本地人,如果不是她們跑到這個地方,搶了你的飯碗,搶了你的工作,我敢肯定,你早就有個好工作,早就嫁人了,可現在呢,那些男的,個個都看上了北方女仔,而你呢。”

  看著阿娣發呆,蘇衛紅接著說:“總之,人和人不一樣,你要記得自己是廣東人,世世代代講粵語。”

  “嗯。”剛才還陽光燦爛的阿娣已是一臉茫然。蘇衛紅此刻愛惜地看著阿娣說:“找個時間帶你去買兩件衣服,不要一天到晚總是穿工裝。”

  “其實工裝也不難看。關鍵是……”阿娣本來還要說,隻是看了一下蘇衛紅,她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再做聲。

  蘇衛紅笑著問阿娣,“為什麽讓你住下鋪,是不是有人要用你的床呢,可以經常坐在你的床上做這做那,把你故意壓在下麵,根本不在乎你的感受。”

  阿娣張了幾次嘴,最後卻什麽也說不出。

  蘇衛紅按了按阿娣肩頭,站起身,從櫃子裏拿出一隻包裝精美的口紅。

  阿娣顯得不好意思,擺著手說:“我從來不用這個。”

  “你雖然沒有她能打扮,可是她沒有理由看不起你,要知道我們深圳人為了她們做出了多少犧牲啊。”

  “在我眼裏你比她好看多了,連你哥也是這麽認為,至少比她純潔。”

  “嗯。”阿娣低下頭,有些害羞,一對手不知放在哪兒。

  “對,你相信嫂子的話吧。”蘇衛紅說。

  不久,阿娣就帶著睡衣從工廠過來,準備留下來住一晚。這次,蘇衛紅已經直截了當提到阿煥:“你不認為她把人背到醫院是故意的嗎,這樣做的好處你知道嗎,是不是大家對她的看法不一樣了呢,是不是最後,就連老板也有些喜歡她?老板不僅沒有批評她,還給她加薪了吧。”

  看著阿娣點頭,蘇衛紅接著說:“是啊,還說不想當拉長,最後,她不是更進一步,直接做文員了麽。你呢,阿娣你就不懂得利用,你不懂得利用自己的工友達到個人的目的,反倒像個傻大姐,總是被人利用。”

  見阿娣不說話。蘇衛紅又說,“阿娣,一個人不怕被人打,不怕被人罵,就怕被人從心裏看不起。你說說,上一次來這裏,你一個人忙來忙去,她連動手幫一下都沒有,她有沒有想過應該尊重你呢。對,她是覺得你們身份不一樣。她分明是不把你放在眼裏。在她眼裏,你隻配當保姆。她用了我那東西根本不算什麽,可是她有沒有跟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見。看不起我算什麽,反正我也不認識她。可是,她為什麽要看不起你,你有沒有好好想過。還有,她憑什麽帶你出去唱歌,你唱過沒有,對呀,你肯定一首也沒有唱過。為什麽不選擇別人而單單選擇你,她為什麽要這麽殘忍地對待一個善良的女孩呢。不就是認為你長得不如她,可以使她顯得更漂亮嗎。”

  看到阿娣的眼裏已經有了淚水,蘇衛紅接著說,“阿娣你長得也許不如她,可那不是你的錯,有誰知道你的心比誰都好,不是她那樣的人。如果不是她這樣使喚你,作踐你,你早該談朋友了,而不是像現在,連個男孩子都沒有。她一個外省人,憑什麽要這樣欺負我們廣東人。”

  昏暗的燈光下,阿娣的淚水再也忍不住。

  隻喝了半碗湯,阿娣就說要回去了,說第二天還要上早班。她甚至連平時要洗的碗都忘記了。

  這一晚,蘇衛紅愉快地哼著粵劇,自己收拾碗筷。

  時間又過去了很久。蘇衛紅被熱愛傳統文化的港澳同胞邀請到泰國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劇團辦公的地方都變了,租給了律師事務和旅遊公司,還有一家職業介紹所,租金用於給大家發工資和獎金。蘇衛紅站在單位門前發了會呆兒,直到見到有陌生人出來看,才離開。路上接到了團長一個電話,他說自己也正在辦理退休手續。退之前為大家辦了兩件實事,一是準備請全團的人到海邊吃頓海鮮,請蘇衛紅別掃興要準時到,另外一件就是免費請團裏的演員參加樓下舉辦的普通話培訓班。他說已是大勢所趨,我們不要被時代拋下。普通話不過關,曾經讓他很煩,也被領導批評過太頑固、太守舊。

  到家時,天已經黑了。街上亮起了路燈。路燈的顏色比過去柔和了許多,這是蘇衛紅的發現。工廠還在加班,除了機器的轟鳴,聽不見女工們說話的聲音。鐵門前,蘇衛紅最後一次見到了瘦小的表妹阿娣。她手裏正拎著一隻碩大的編織袋,裏麵應該裝著行李和衣服。這個樣子,很明顯是剛剛辭了工。

  “怎麽還不進門呢。”蘇衛紅忍住自己的難過,笑著問。

  “她昨晚被送進醫院了,傷很重。當時,她反抗、不同意。”阿娣低低的聲音。

  “怎麽回事啊。”蘇衛紅知道她說的是阿煥。已經久違了,她離開這個話題快有半多時間。這期間她與同事在為工資和今後的退休金在哪兒領取忙碌和哭泣,再到後來是外出。

  “怪我,下晚班回來太困了,衣服晾在外麵,急著去收,回來的時候忘記鎖門,有人就跟了進來,那兩個人想要強奸她。”阿娣拖著哭音。

  蘇衛紅愣住了,“太可怕了。”

  “本來那個人是對著我,我住在下鋪。可我害怕啊,想也沒想,就指著她的床說,她漂亮,風騷,身上有很多錢,還是北妹,你們去弄她吧。”

  “老天!”蘇衛紅吃驚地看著阿娣。

  阿娣動了情,“她拚命地喊叫還動手和他們扭打。本以為這樣的人反正無所謂,到了醫院,才知她還是個處女的身子。”

  還沒等到阿娣說話,哭泣聲就從蘇衛紅胸口發出,雖然眼睛盯著阿娣,腦子卻不斷閃回兩個畫麵,先是阿煥的掙紮,最後變成各種各樣的門牌。她終於失去了屬於自己的那一間。

  “別再去工廠了,還是回來吧。那種地方根本不適合我們這些本地人。”蘇衛紅身體前傾,想握緊阿娣的手。她不想一個人回到黑暗中,爬上那漫長的八樓。

  阿娣並沒有再看蘇衛紅一眼,就轉了身,帶著行李,重新回到關外大街上。

  原載《大家》2009年第4期

  點評

  小說將目光放在作為經濟特區的深圳,矛盾的焦點直指本地人和移民之間的資源爭奪上。粵劇演員蘇衛紅是深圳當地人,隨著深圳開放程度的深入,作為本地人的優越感被衝擊得越發微弱,連自己的本職工作也被邊緣化了。遠方親戚阿娣的變化,讓蘇衛紅對外來妹阿煥充滿了敵意,並開始離間阿娣和阿煥的關係,最終導致了阿煥的悲劇。作為新興的開放城市,移民已經進入了城市的核心地帶,他們正在主導著許多東西,而一些本地人則成了少數,他們的失落感可想而知。作者關注點集中在本地人內心的變化上,將“地域/語言-權力”之間的關係放大,其實也是新舊兩種生活態勢的對陣,一方麵是年輕新派的,一方麵是死守陳規的,蘇衛紅不學普通話的堅持,和現實對普通話的要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作者擅長進行底層敘事,深圳是她一直關注的地域。然而,作者理解的“底層”不是概念化、抽象化、臉譜化的底層。不一定沒有飯吃才算是底層,精神空虛迷茫也可能是底層。作者以對特殊地域特殊環境中小人物命運的關注,向生活致敬。小說行文流暢,筆觸細膩,心理刻畫鮮活生動。

  (王秀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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