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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們的隱私

  曉蘇

  1

  春節前夕,我和麥穗一道離開南方那個名叫南崗的小鎮,回老家過年。臨走時,我們倆去跟房東告別,房東大娘對我們說,祝你們夫妻倆一路順風!聽她這麽說,我和麥穗當場就忍不住想笑。租她的房子快住一年了,她居然沒看出來我們是臨時湊到一起的,還一直以為我和麥穗是一對夫妻呢。

  傍晚的時候,我們上了一輛日夜兼程的長途客車。這輛車從我們打工的南崗鎮出發,兩天之後就可以把我們送到老家。我和麥穗說起來應該算老鄉,不僅同縣,而且還同屬一個鄉鎮,隻是不同村,我家所在的村子叫油菜坡,她住的那個村子叫羊村。其實這兩個村相距不遠,隻是因為中間隔了一條名叫千難溝的河,所以兩個村的人彼此來往就很少,不太了解相互的情況。

  我們坐的這輛車要經過好幾個省,最後停的地方叫老埡鎮。別看我和麥穗在南方打工期間像一對夫妻,上車後也親親密密,但一到老埡鎮,我們倆就要分手告別,各回各的家。我家裏有老婆有孩子,麥穗家裏有一個打著光棍兒的哥哥。

  我和麥穗是一年以前在南方認識的。她在一個玩具廠裏做火車和飛機,當然都是假的;我在一家服裝廠當搬運工,負責把一包又一包的名牌服裝扛上車,不過也都是一些冒牌貨。兩個廠都在南崗鎮上。鎮上有一個郵政所,我那天去郵政所給我老婆寄錢,身上沒帶筆,所以沒法填寫匯款單。郵政所裏本來備有圓珠筆的,但時間一長就隻剩下了被繩子拴著的筆筒,筆的下半身早已不知去向。這時,我看見旁邊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也在填寫匯款單,於是就想等她填寫完後借她的筆用一用。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眼睛無意間朝那女子手頭的匯款單上掃了一眼。我驚奇地發現,那個女子在收款地址一欄裏寫著我所在的縣名和鎮名。我一下子激動起來,覺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突然變得好親切。我本來是個膽小的人,但人一激動膽子就會變大。我馬上問女子,你是老埡鎮的?女子一聽也激動異常,立刻抬頭看著我說,怎麽?難道你也是老埡鎮的?就這樣,我和那個女子認識了。她就是麥穗。

  那天是星期天,從郵政所出來後,我和麥穗就改用家鄉方言說話了,這樣一來,我們的距離就變得更近,居然有了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我問麥穗,你住哪個村?麥穗說,羊村。麥穗又問我,你住哪個村?我說,油菜坡!然後,我們不約而同地說,隻隔一個千難溝呢!麥穗的樣子讓我過目難忘,她不像其他那些從內地到南方打工的女子,露肚臍,顯乳溝,塗口紅,戴耳環,穿奇裝異服,打扮得花裏胡哨。麥穗穿的衣服還是家鄉的式樣,頭發沒燙也沒染,顯得樸素又大方。更動人的是她的臉,成熟,安靜,還有一點兒不易覺察的憂鬱。

  我們當時都記下了對方的手機號碼,兩人都有再次見麵的願望。過了一周,我們終於又見麵了。是我約的麥穗,我請她在南崗鎮郊外的一個農家菜館吃檳榔鴨。那種鴨二十多塊錢一隻,朋友曾經請我吃過一回,味道真是好極了。像我這樣的打工者,平時再怎麽饞也是舍不得吃的,而那天為了招待老鄉麥穗,我卻打腫臉充了一回胖子。麥穗也覺得檳榔鴨口味不錯,她吃得開心極了,還陪我喝了一杯啤酒。喝了酒,麥穗感到有點兒熱,就順手把外套脫了,裏麵是一件薄薄的羊毛衫,我發現她的乳房挺大的。長期不和老婆在一起,突然看到麥穗的乳房,我禁不住有些激動,兩眼一下子直了,心跳陡然加速。但我這個人克製力強,盡量不表現出什麽來,擔心嚇著了麥穗。後來,我本想和麥穗開一句玩笑的,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我和麥穗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麵。夏天炎熱,我病了一場,一連好多天高燒不退,班也上不了,成天在集體宿舍裏躺著。麥穗給我打過幾個電話,可我生病期間手機欠費停了。一天下午,麥穗突然出現在我的床前,手裏還提了一袋蘋果。她說她去車間裏找過我,聽說我病了,就好不容易打聽到了我住的地方,特地來看我一眼。麥穗心細,也很會疼人,她先用手摸摸我的額頭,說,還燒得很呢!接著就倒了一碗開水,一邊吹一邊喂給我喝。人在病中,容易動情,麵對溫柔而善良的麥穗,多年無淚的我禁不住一下子淚流滿麵。

  那天麥穗在我那兒待了很長時間,她問我家裏有些什麽人,我就說有老婆和兒子,兒子快五歲了,正一天比一天懂事。她問我,你老婆長得漂亮嗎?我說,沒你好看,但很勤勞,在地裏幹活像頭牛!過了一會兒,麥穗主動給我講了她的情況。她有個哥哥,很不幸在一次車禍中失去了一條膀子,因此至今娶不上老婆,二十五六歲了還打著光棍兒。村裏倒是有個女人願意嫁給他,但那個女人也有個光棍兒哥哥,並且身上也有殘疾,一條腿子是跛的,女人嫁給麥穗哥哥的條件是,麥穗必須嫁給她的哥哥。我聽了說,這不是換親嗎?麥穗說,不過我沒同意,我才二十五歲呢,不想這麽早就嫁人;我想趁年輕先來南方打工掙點兒錢,有了錢先給哥哥找個嫂子,然後再考慮自己的事。我停了一會兒問,你出來了誰照顧你哥哥?麥穗說,他就是少一條膀子,自己還是能照顧自己的,這兩年又跟別人學了一點兒算命術,經常走村串巷給那些信迷信的人看相卜卦,每月還能掙一兩百塊呢!我作為他的妹妹,責任也要盡的,每個季度都給他寄點兒錢回去。他一個殘疾人,要求也不高的,吃飽穿暖也就知足了!

  麥穗看樣子還是很牽掛她哥哥的,講著講著,淚珠就不知不覺地掛了一臉。

  2

  長途客車隻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夜幕就降下來了。這會兒我們還在廣東境內,車外不時地有燈火閃爍。車內的燈早關了,我和麥穗相互偎依著,手握著手,頭挨著頭,偶爾說幾句隻有我倆才聽得清楚的話。坐在後麵的一對男女說,看看,前麵這對夫妻多恩愛啊!聽到這話,麥穗把我的手拉得更緊了,嘴也伸到了我的脖子下麵,一股溫熱的氣流讓我渾身麻酥酥的。我也把麥穗的腰摟得更緊,還像母親哄孩子一樣在她的P股上拍了兩下。

  我和麥穗雖然去年春天就認識了,但直到今年春天才和她有那種事。其實機會早就有了,而且麥穗也想。去年國慶節,玩具廠和服裝廠都放了一天假。那天晚上,我們跑到南崗鎮東邊的橋頭小吃店去喝啤酒,麥穗那天興致很高,一連喝了好幾瓶。她的酒量不大,一會兒就暈了。我勸她別喝了,她卻說不,說著還要抓起瓶子往嘴裏倒。我說,你喝醉了怎麽回去?麥穗將頭朝我懷裏一倒說,你背我回去!後來真的是我背她回去的,那晚月亮很好,星星眨著眼睛,麥穗伏在我背上,兩手抓著我的肩,兩腿把我的腰夾住,讓我想到一隻收攏翅膀的斑鳩。她咬著我耳朵說,讓你背著真好!我說,那我以後常背你!她又夢囈般地說,今晚我一個人住,同房回老家了!我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那我留下來陪你吧?她沒再做聲,身體與我貼得更緊了。進了她與人合租的房子,果然沒有人。麥穗醉得有點兒厲害,渾身軟軟的。我把她平放在床上,然後給她脫鞋子。脫完鞋子,麥穗嘟噥著說,幫忙幫到底,你把衣服也幫我脫了吧!我就開始給她脫衣服,心裏怦怦亂跳。脫完外套和長褲,我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感到渾身發冷,額頭上都冒虛汗了。我對麥穗說,對不起,我還得趕回廠裏去!說完,我就慌慌張張地跑了。

  我不是一個品質多麽高尚的人,也不是身體有什麽毛病。一個人離開老婆長時間在外,心裏也想那事,有時候還想得一夜睡不安神。但我是一個很有理智的人,做什麽事情都愛瞻前顧後,不像其他那些出門打工的男人,什麽時候都放得開,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那次臨陣逃跑,主要考慮到麥穗還是個黃花姑娘,而我已經是有老婆的人了,麥穗萬一看上我要嫁給我,那我真是不好辦了!說實話,我還從來沒想過拋棄我老婆呢。我這人良心不壞,老婆在家給我種田,還給我喂豬,養孩子,苦勞和功勞都有,我是不可能拋棄她的。一想到這些,我就身上發虛,冷汗直滾,趕緊逃之夭夭了。

  今年春天,我的心情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簡直是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種變化與我去年回家過年有關。

  去年冬天回老家,老家正在下雪,天氣特別冷。我那天回到家時,老婆出門了,家裏隻剩下兒子。兒子說,他媽知道我要回家,特地去找打獵的人買我最愛吃的野豬肉了。我聽了心裏熱乎乎的,覺得老婆真好!兒子見到我高興壞了,我馬上拿出點心給他吃。吃了一會兒,兒子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抬起眼睛認真地問我,爸爸,你中間是不是回來過?我說,沒有啊,我春節後出去了就沒回來過。兒子轉了一下眼珠說,那就怪了!我問,怎麽啦?兒子愣愣地說,有天晚上,我看見媽的床前有一雙男人的鞋子。第二天,我問媽那鞋子是誰的,她說是你回來了。我當時就有點兒不相信,心想你回來了怎麽會不抱抱我呢?

  我一聽就傻掉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手腳冰涼,像死了一樣。許久之後,我才慢慢地活了過來。我強打起精神對兒子說,哦,想起來了,我中間是回來過一次的。兒子說,我說嘛!要不媽的床前怎麽會有男人的鞋子?當時,我感到我的臉燒得厲害,像點了火似的。我想我的臉那會兒肯定非常可怕。為了不讓兒子從我臉上看出什麽,我趕緊將頭低了下去。兒子這時又生氣地說,爸爸討厭,回來也不抱我一下就走了!他邊說邊在我的額頭上戳了一指頭。

  老婆那天拎著一隻野豬腿回家時,天已快黑了。她是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回來的,頭上和肩上都落滿了寸把厚的雪。老婆進門看見我,臉一下子紅了。我不知道她是激動還是心虛。老婆抖了抖手上的野豬腿對我說,我給你煮野豬肉吃!她說完還對我笑了一下。將近一年沒見到老婆,突然看到她,心裏多少還是有點兒欣喜。但一想到兒子說的那雙鞋子,我馬上就氣不打一處來,心頭火冒三丈,恨不得當場就衝上去把老婆揍個半死。可是,看到老婆那麽深情地望著我笑,看著她冒雪為我買回來的野豬腿,我的心就忽然間變得柔軟了,心頭的火也像是猛地被水澆熄了。我久久地看著老婆,臉上的表情急劇地變化著,到了後來,我還是努力地給她擠出了半臉笑容。

  我這個人從小就少年老成,承受能力強,心裏能裝得往事。那天晚飯前後,我一直跟兒子玩,父子倆有說有笑,顯得跟沒事一樣。其實我心裏並不輕鬆,總感到有一雙鞋子懸在我心頭,我的心就像一個屋簷,那一雙鞋子就像兩隻黑麻雀吊在屋簷下。

  我打算等夜深人靜了跟老婆談談那雙鞋子,到那時候兒子也睡熟了。這是一件大事,我想任何人碰到了都不會輕易放過。但是,到了床上,當老婆脫了衣服一頭撲進我的懷裏時,我的嘴卻一下子張不開了。老婆把臉貼在我的肚子上說,你好狠心啊,一年才回來一次!說著就哭了起來,熱淚很快打濕了我的胸膛。到了這個時候,我真是難以啟齒說那雙鞋子了。人的心啊,真是個怪東西。不知為什麽,我那時居然同情起我老婆來了,覺得她一個人在家裏好可憐,覺得我有點兒對不住她,覺得她做什麽事都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這麽一想,我就雙手一張把老婆摟住了。

  夫妻倆一年不見,少不了親熱一番。忙亂一陣躺下來,我陡然又想起了那雙鞋子,感到它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就決定還是要跟老婆談一談。可是,這時我又看了老婆一眼,她安靜地躺在我懷裏,眼睛半睜半閉著,睫毛上還掛著幾滴淚珠,看上去就像一株久旱的麥苗剛剛淋了一場及時雨,她的臉頰紅紅的,顯出一種滿足與感激。老婆這個樣子太好看了,我看了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欣慰。我真希望老婆永遠都是這個樣子,所以我就不想說那雙鞋子了。我想,要是我一說出那雙鞋子來,老婆肯定會感到難堪,老婆一難堪,這個好看的樣子就沒有了。我還想,要是老婆接下來承認了,交代了,那就該輪到我難堪了,因為我頭上有了一頂綠帽子。我又是一個特別愛麵子的人,為了給老婆留一點兒麵子,更為了給自己把麵子留下來,我便決定忍氣吞聲不提那雙鞋子了。

  後來我一直都沒對老婆提到她床前的那一雙鞋子,她始終還以為我蒙在鼓裏。我這個人很多地方都與眾不同,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他肯定會想方設法弄清那雙鞋子是誰的,而我卻壓根兒都不想知道。知道了又怎麽樣呢?日子總得往下過啊!

  說起來也怪,以前離家外出時,我心裏總有點兒丟不下老婆,人雖然走了,但心卻還留在老婆那裏,猶如一隻風箏,不管飛得多高多遠,有根線始終拽在老婆手裏。然而,今年過完春節離家時,我的心卻突然放鬆了。老婆仍然和以前那樣,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村口,一邊揮手一邊看著我漸行漸遠,淚花在眼眶裏打轉。當時,我的心情非常複雜,盡管我感到老婆已經不是過去的老婆,但我覺得她眼裏的淚花還是依然在為我閃爍。就在那一刻,我似乎真正有點兒原諒她了。

  南方的春天要比家鄉的春天來得早,返回南崗鎮時,南方早已是鶯飛草長,春意盎然。麥穗一過完年就離開老家去了南方,比我早到一個星期。我一到南崗鎮就去找麥穗,這時的我已不是過去的我,我迫切想和麥穗見麵,並且很想很想和她做那種事。雖說我一直沒和老婆提到那雙鞋子,但那雙鞋子我一刻也沒忘記,它們始終像兩隻黑麻雀懸在我的心頭。我想,如果我和麥穗做一次那種事,說不定懸在我心頭的那雙鞋子就會落下來。

  我找到麥穗的那個夜晚是一個春風輕吹的夜晚。那晚麥穗又喝醉了。這一回我沒有把她背回她與人合租的房子,直接把她背進了一個小旅店。進房後,我連她的鞋子都來不及脫,一伸手就扯掉了她的褲子。第一次和麥穗做那種事,我簡直像一條發瘋的公狗。在整個過程中,我心裏一直想著我老婆,還有老婆床前的那雙鞋子。一想到老婆和那雙鞋子,我就激情萬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進入高潮時,我忍不住喊起了我老婆的名字,喊得咬牙切齒,像和誰拚命似的,真是痛快極了。

  麥穗感到不可思議,疑惑地問我,你喊她做什麽?我想了一下說,對不起,我習慣了!我之所以編一個理由搪塞麥穗,是我不想讓她知道我老婆的事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既然是隱私,就應該讓它在私底下隱藏著。

  3

  半夜一點鍾的樣子,我們坐的客車進入了湖南境內。在車前燈的照耀下,我看見公路兩邊都是此起彼伏的小山包。這裏屬於丘陵地帶。司機這時停了車,讓人家下車方便方便。

  麥穗早已靠在我右邊的膀子上睡了一覺,這會兒還沒完全醒來。我小聲問她,要不要解溲?她迷迷糊糊地說,你抱我去!看來麥穗以為我們還住在那個南崗鎮。反正車上沒人認識我們,我就真的把她抱下了車。解溲後,我又抱麥穗上車。不過,抱到車門那裏我換了一個姿勢,我像在南方扛服裝包那樣把麥穗扛到了車上。

  和麥穗做了那事之後,我心裏有過一陣短暫的不安。在那以前,我還從來沒和老婆以外的女人做過那事,覺得自己不道德,對不起老婆。但是,我的這種不安很快就沒有了,因為我很容易就想到了老婆床前的那雙鞋子,一想到那雙鞋子,我就心安理得了。

  麥穗事後也感到有些不安。第二天我打電話給她,她的聲音非常低沉。我問,你是不是病了?她說,沒有。我說,沒病怎麽說話有氣無力?麥穗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好像有一種犯罪感。我開導她說,想開點兒,現在是什麽年代了?她說,我也想想開點兒,可一時想不開啊!

  我們一連有好幾天沒見麵。其實我每天下班後都給麥穗打了電話,希望和她再去小旅店,但麥穗都沒答應。她說,等我想開點兒了再說吧。大約到了第五天,麥穗主動給我打來了電話,約我去小旅店見麵。我高興地問,你想開了?麥穗說,討厭!

  打那以後我們就經常在一起了。開始一段時間,都是我去那家小旅店開房,雖然每一次的房費說不上多,但次數多了開支也不小。麥穗不是一個大手大腳的人,心腸也好,雖說是我掏錢,但她也心疼。有一天她對我說,我們跑這麽遠來打工,掙兩個錢不容易,今後再不能住這小旅店了!我說,那我們去哪裏見麵?她說,瞅機會吧。

  麥穗說的機會指的是她的那個同房者外出不歸。與麥穗合租房子的那個女子來自貴州,她隔三差五就去深圳會朋友,一般都會在深圳過夜。每次貴州女子一出門,麥穗就給我發短信。可是,有一天夜裏,我和麥穗正在興頭上,那個女子突然開門進來了,把我和麥穗都快嚇死。從此以後,我們就再不敢在那裏幽會了。

  接下來,我和麥穗一連上十天沒有做那事,心裏都想得不行。那事怪得很,長期不做,也不是很想;經常做的,隔幾天不做竟然受不了。有個晚上,我們實在熬不住了,就去了麥穗打工的那家玩具廠後麵,那裏有一個廢棄的貨棚,我們打算在那個貨棚裏親熱一回。開始之前我們還仔細觀察了一下,四周黑黢黢的,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可是,我們的身體剛剛連到一起,兩個保安就用刺目的電筒照住了我們,後來還把我們帶到了保衛科,一人罰了一百塊錢才放了我們。

  在玩具廠後麵被捉住的第三天,快下班的時候,麥穗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她在南崗鎮的南郊租了一間很便宜的房子,問我願不願意搬過去與她同住。我一聽就喜出望外,連忙說願意!當天一下班,我就拎著行李去了南郊。

  麥穗租的房子在一個農家小院裏,院子裏還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樹,樹上正開著花,花朵很妖豔,有點兒像南方歌舞廳裏那些女人笑翻的嘴唇。我們老家沒有這種樹,所以我看到它感到特別新奇。我到那裏時,麥穗不在。房東大娘一見我手裏拎著行李包,就迎過來笑眯眯地問,喂,你是麥穗的老公吧?我先是一愣,但馬上就反應過來了,連忙點頭說,是的,我是麥穗的老公。房東大娘說,你老婆要我告訴你,來了在門口稍等一會兒,她買菜去了,馬上就回來!房東大娘話音沒落,麥穗提著一袋子菜進了院子門,她老遠就給我遞了一個眼色,然後有點兒誇張地對我說,老公,你總算來了!一聽麥穗喊我老公,我真是幸福死了,心裏熱乎乎的,身上的每一塊肉都打戰。我也當著房東大娘的麵喊了麥穗一聲老婆。這是麥穗事先沒料到的,我發現她聽了非常驚喜,目光突然變得潮濕,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我和麥穗在房東大娘的熱情注視下一道進了房。進門的那一刹那,我真的產生了一種新婚的感覺。進門後,我扔下行李包,迫不及待地抱住麥穗說,啊,我在南方也有老婆了!麥穗也顯得很激動,我一抱住她,她手裏的菜就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麥穗早把房間布置好了,還支了一張雙人床呢。一見到床,我就渾身發熱,馬上把麥穗抱了起來,一使勁將她扔在床上。接著,我就像餓狗撲食一樣撲了過去。那一次,我們倆都空前亢奮,一個像幹柴,一個像烈火。在整個過程中,我們都以老公和老婆相稱,真像一對新婚夫妻。

  麥穗租的那間房正好在那棵木棉樹後麵,我們在房裏可以透過窗戶看見枝頭的木棉花。和麥穗以夫妻身份住到一起後,我感覺到我的打工生活發生了天大的變化,換一句話說,我在遠離家鄉的地方找到了家的感覺。我和麥穗每天同出同進,手挽手,肩並肩,有說有笑。下班後,她做飯,我洗衣服,或者她洗衣服,我做飯。吃完飯之後,一般都是她洗碗,我拖地。麥穗偶爾還會低聲地唱唱歌,她最喜歡唱那首《天仙配》,歌詞記不全就反複唱那句夫妻雙雙把家還。我們看上去真像一對夫妻。夜晚到了床上,我們就更像夫妻了。我們再不必像以前在其他地方那樣,慌慌張張,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一看就是兩隻偷雞摸狗的野鴛鴦。我們可以慢慢地脫衣服,慢慢地揭開被子,慢慢地躺下去,然後再慢慢地融為一體。

  但是,我和麥穗心裏都明白,我倆並不是真正的夫妻,說穿了也就是兩個遠離家鄉的人在一起搭夥過日子。我們在經濟上是獨立的,除了房租和生活費平攤外,其他都互不過問,每月多少工資?獎金多少?寄多少錢回家?存折上存了多少?這些問題我們提都不提。當然,過生日的時候我們也會互相贈送一點兒禮物,比如我送她一條圍巾,她送我一條皮帶,但這些東西都不貴,看上去全是世界名牌,其實都是假貨,花五十塊錢就能買到。不過,我們不在乎錢多錢少,也不在乎是真是假,隻要心情好就行。

  麥穗非常聰明。打從我們住到一起後,她就再也不提我的老婆。凡是碰上與我老婆有關的事情,她都會及時回避。我去郵政所給老婆寄錢,她會站在郵政所門口靜靜地等我;我給老婆打電話,她會馬上去廚房或衛生間,一直等到打完才出來;我在服裝店為老婆挑衣服,她就走到另一個櫃台上去看看。

  麥穗好像從來沒問過我的過去,似乎把我看成了一個沒有曆史的人。她也不問我將來想怎麽樣。我感到她隻是對我現在感興趣。

  麥穗也不喜歡我關心她的過去和未來。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對她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心,一有機會就問這問那。而麥穗從不正麵回答我,總是支支吾吾。我問,你從前談過對象嗎?麥穗冷冷地一笑說,你說呢?其實我這是明知故問,憑我的感覺,麥穗肯定是談過對象的人。我又問,你將來想找個什麽樣的人?像我這樣的行嗎?麥穗又冷笑一聲說。你說呢?據我觀察,麥穗好像並不急著找人,即使找人也不會找我這種結過婚的。

  開始我還覺得麥穗的性格有點兒古怪,時間長了,我才逐漸感覺到她的這種生活態度其實挺好的。後來,我在麥穗麵前也盡量不說到我的老婆和孩子。有時和麥穗做那事時,我會情不自禁地想到老婆,心想,曾經把鞋子脫在老婆床前的那個人會不會抽空兒再去陪陪她呢?還想,要是那個人不去的話老婆該有多苦啊!

  但我隻是把老婆放在心裏默默地想,從不讓麥穗發覺。偶爾,在想兒子想得特別厲害的時候,我也會拿出兒子的照片看上幾眼,但我從不當著麥穗的麵看,如果麥穗突然走過來,我會不露聲色地把照片收起來。

  麥穗身上也帶著一張她哥哥的照片,她放在她的錢包裏。有一次我們去買水果,在水果攤上掏錢時,她不小心將她哥哥的照片掉在了地上。開始我不知道是照片,還以為是什麽卡呢,就趕快彎腰去撿,撿起來一看才發現是照片。照片上的男人三十多歲,濃眉大眼,五官端正,看上去比我還英俊一些,隻是右邊的那條衣袖是空的,一看就知道裏麵沒有膀子。我看了一眼就遞給了麥穗,麥穗接過照片對我說,他就是我哥哥,有一條膀子在車禍中摔掉了,連找都沒找到!麥穗說完,索性把照片舉到眼前仔細地看了好半天。

  房東大娘六十多歲,白白胖胖的,對我們十分熱情,有時她會走到我和麥穗的門口來,背靠著那棵木棉樹和我們說話。有一天傍晚,我和麥穗正坐在門口乘涼,她突然走過來問我,你們有孩子嗎?我還沒想好怎麽回答,麥穗說,有呢,放在老家讓爺爺奶奶帶著。房東大娘又問,是兒子還是女兒?麥穗說,一兒一女。房東大娘感歎說,哎呀,還兩個呢,你們夫妻倆的命真好!麥穗說,好什麽呀?孩子多了花錢多,不然我們也不會跑到這麽遠來打工!麥穗回答時顯得一本正經,她說的比真的還像。我當時想,麥穗可以去當演員了!

  4

  客車終於進入了湖北境內,我們離家越來越近了。穿過一片平原後,車子開始在山路上盤旋。司機說,再過兩個鍾頭就到老埡鎮了。車上的客人們聽了都有點兒激動,有人還用抒情的口吻說,啊,要到家了!可是,我和麥穗卻一點兒興奮也沒有,相反還感到有些難受。不過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我們朝夕相處將近一年了,雖然是搭夥過日子,但日久生情。馬上就要分開了,心裏多少有點兒難舍難分。在車上,麥穗大部分時間都把頭靠在我的膀子上睡覺,簡直把我的膀子當成了她的枕頭。客車快到老埡鎮時,車上的人都興奮得有點兒坐不住了,而麥穗卻沉得住氣,仍然靠在我的膀子上睡覺,眼睛閉得嚴嚴的,還用手緊緊地將我的膀子抓著,像是生怕我跑了似的。我推推麥穗說,別睡了,快到站了呢。麥穗卻說,讓我多睡一會兒吧,一分手就再沒有這麽好的膀子靠著睡覺了!她的聲音很低沉,顯得有點兒傷感。

  下午三點一刻,我們坐了兩天兩夜的這輛長途客車終於到了終點站。下車時,我和麥穗每人身上都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要回家過年了,除了帶上一年掙的錢,我們還為家裏的人買了一些吃的和穿的。從下車的地方到車站的出口處,我們走了足足十分鍾時間,這十分鍾內,我和麥穗一句話也沒說。從車站出來後,我們同時停了下來,又同時抬起頭,她看我的臉,我看她的臉。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開始哭的,隻見她的眼睛已經哭腫了。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一隻手去,打算給她擦擦淚,但我的手剛伸出去又縮回來了。我猛地意識到我們已經回到老家了,周圍說不定就站著認識我們的人,我們不能像在南方那樣了。我輕輕地對麥穗說,別哭了,快把淚擦擦!麥穗說,你也擦擦!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己也流淚了。

  車站門口停著許多三輪車,車主見到背包的人就招手,問到哪裏去。我走近一輛問,去羊村嗎?車主說,去。我問,多少錢?車主說,十塊。我馬上掏出十塊錢遞給他,然後回頭對麥穗說,快上車吧!麥穗就背著包匆匆去上車,從我身邊走過時,她稍微停了一會兒,小聲對我說,忘了我吧,回去對老婆好一點兒!我說,代我問你哥哥好!

  我看著麥穗上了那輛三輪車,又看著那輛三輪車轟隆一聲朝羊村方向開跑了。它跑得飛快,一眨眼就沒了蹤影。我心裏一下子感到好空虛,好像是心被人掏走了。

  那天回油菜坡,我的心情很不好,進村時,天已經昏暗下來。好在一進家門老婆就把燈打開了,這讓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兒。又是一年沒見到老婆和兒子,我看到他們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老婆看上去又老了一些,耳朵後麵還出現了幾根白頭發。兒子明顯長高了,眼睛又大又亮,顯得越發機靈。

  晚飯後,我把包打開,將買給老婆和兒子的衣服全拿了出來。買給兒子的棉襖略微有點兒小,但穿一個冬天是不成問題的。給老婆買的是一件毛衣,是全毛的。以前我也給她買過幾件毛衣,但都是混紡的,穿在身上起疙瘩。這次去買衣服時,麥穗也去了,她去為她哥哥買衣服。我事先還是打算給老婆買一件混紡毛衣的,但我在商店選衣服時,一抬頭看見了不遠處的麥穗,心裏陡然就顫了一下,突然覺得買混紡的對不住老婆。我馬上改變了主意,毫不猶豫地給老婆買了一件全羊毛的。我把毛衣拿給老婆試,她接過去先放在手裏捏了捏,然後用責怪的口氣說,像我這樣的女人,穿混紡的就行了,何必買這麽貴的?聽她這樣說,我的心一疼,像被什麽戳了一下。

  過年真快,一晃就到了正月初八,扳著指頭一算,我已經有半個月沒見到麥穗了。我突然想去一趟羊村,去看看麥穗,順便問一下她還去不去南方打工。

  羊村看上去離油菜坡不遠,但走起來卻要幾個小時。我那天越過千難溝到達羊村時,差不多已是上午十點了。羊村這地方我不熟,從前也沒去過,打聽了好幾個人,才好不容易找到了麥穗的家。令人遺憾的是,麥穗的家雖然找到了,卻沒見到麥穗的人。

  麥穗的哥哥在家裏,因為看過他的照片,所以我很快就認出他來了。他當時正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我一眼就看出他右邊沒有膀子,棉襖右邊的那條袖子空蕩蕩的,軟軟地往下垂著。可能是我和麥穗之間有一種特殊關係的緣故吧,我看到她哥哥感到很親切,好像我和他之間的關係也有點兒特殊。

  我走上去說,你好,請問麥穗在家嗎?麥穗的哥哥警覺地看了我一眼說,不在,走親戚去了!他對我顯得很冷淡,也不請我坐。我想我應該自我介紹一下,讓他了解我的情況後也許會對我熱情一點兒。我說,我也是從南方打工回來的,家住油菜坡。我這麽一說,麥穗的哥哥果然對我好了些,他說,哦,油菜坡我去過,我去那裏給人算過命!

  麥穗的哥哥說著就站起身來,要請我進屋裏去喝茶。我跟他進去了,穿過堂屋進了裏麵的烤火房。火坑裏燒著木疙瘩,朦朦朧朧的煙霧在房裏盤繞著。麥穗的哥哥給我倒了一杯茶,我剛喝了一口,放在對麵窗台上的一個鏡框突然吸引了我。鏡框裏是一張結婚照,新郎是麥穗的哥哥,新娘竟是麥穗。我一下子就暈了,覺得整個烤火房都在旋轉。過了許久,我問麥穗的哥哥,麥穗不是你的妹妹嗎?麥穗的哥哥說,她怎麽會是我的妹妹呢?她是我的老婆!他這麽一說,我暈得更厲害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麽從羊村回到油菜坡的。回家時,老婆出門打豬草去了,隻有兒子一個人在家玩陀螺。我一進門,兒子就把陀螺扔了。他跑到我跟前,紅著臉對我說,爸爸,我想問你一件事!我認真地看了兒子一眼,發現他的表情有點兒古怪,立刻就猜到他要問我什麽了。但我沒讓他問,我搶先對他說,對不起兒子,我中間又回來過!兒子說,難怪呢!

  我們父子倆話音剛落,我看見老婆扛著滿滿的一筐豬草回來了。雖然剛過完年,但天氣已暖和起來,老婆打回來的豬草綠油油的,裏麵還夾著幾朵黃燦燦的野菜花。我趕緊上前去接老婆肩上的豬草筐,接到手裏時我想,又一個春天已經來了。

  原載《收獲》2009年第4期

  點評

  兩個在南方打工的同鄉男女不期而遇,一場“婚外戀”就此發生。作家用克製的語言,舒緩的筆調,敘述一個基於基本生存欲望的“外遇”故事,沒有浪漫的故事,隻有平實的生活,搭夥過日子的兩個男女在異鄉彼此依賴,相互取暖。“我”的自我剖白坦誠而又實在,“我還從來沒想過拋棄我老婆呢。我這人良心不壞,老婆在家給我種田,還給我喂豬,養孩子,苦勞和功勞都有,我是不可能拋棄她的。”老婆的“外遇”暴露後,“我”沒有揭穿她,而是用與人同居的方式進行報複,表露一種底層人艱難而不乏辛苦打拚的人生態度,在對他們的境遇同情和理解的同時,也為我們揭露了底層人的心靈之垢。最終發現麥穗的口中的哥哥,其實是她老公的時候,也瓦解了“我”心底唯一溫暖的希望。

  故事本身不算新奇,語言平實但是很有表現力,底層人物的刻畫真實鮮活,存在感強,情節設置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故事的閃光點在於主人公們一直保護的“隱私”總被看似無意地揭穿。妻子的“隱私”被兒子的童言無忌點破,麥穗的“隱私”被“我”無意中得知,“我”的“隱私”可能也被麥穗的“斷臂丈夫”窺破,隻是每個知情人不願去當麵說破罷了,可見,小人物內心世界的生存智慧也是別有洞天的。

  (王秀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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