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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今夜無人入眠

  斯繼東

  李白

  李白發現那隻未接電話,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蹊蹺!”李白對著手機嘀咕了一聲。老婆正在客廳裏給女兒把尿,就問了:“什麽?”“噢,沒什麽。”李自敷衍了一句。有些事還是別讓女人知道的好。這是李白結婚七年總結出來的經驗。“爸爸,是什麽啊?”三歲的女兒跟著問了一句。“爸爸的手機上有一隻未接電話,你拉你的尿吧。”李白說,李白對女兒從不敷衍。號碼是馬拉家的。李白對數字木訥,能立馬反應過來的號碼沒幾隻。讓李白覺得蹊蹺的不是號碼,是來電時間:淩晨兩點十八分。昨夜看完演出喝完酒,到底幾點回的家,李白已記不確切,但不會超過淩晨一點,這個喝酒再多也不會錯。

  李白的單元房不大,兩室兩廳一廚一衛,不到九十平米。因為缺個書房,裝修時李白就把飯廳合並到了客廳,反正家裏從不開夥,可伸縮的西餐桌收緊了靠在客廳空著的那堵牆邊,也礙不了什麽事。為了給走廊騰地方,餐椅的P股都被藏到了餐桌底下,隻露著幾張靠背,卻成了天然的衣架子。每天回家,李白的第一件事情是脫衣服。等到衣褲在椅背上一一找到位置後,李白才會晃蕩著一身贅肉挪進衛生間如廁衝涼。然後當然是上網,直到淩晨。如果應了飯局牌局或者卡拉OK局回來,則是如廁衝涼後直接睡覺。但不管有局無局,進臥室之前,李白鐵定會有個動作,從椅背的褲袋裏掏出手機,鬧上鍾,再帶到臥室裏。

  如果不出差錯,這隻電話應該是已接電話,但顯然昨晚進房間前李白遺漏了那個動作。這個遺漏顯得不可饒恕--雖然李白還是準時醒了過來。是的,它很小,小得無足輕重。但最小也是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所以依然不可饒恕。

  嘀咕著“蹊蹺”時,李白就站在餐桌前麵,他剛剛從房間出來,身上隻穿了一條褲衩。一模一樣的褲衩,但已不是昨天那條。除了褲衩,還有這張戲票為證,它安靜地躺在餐桌上,已經過期;還有李白嘴裏的酒嗝為證。

  在去單位的路上,李白給馬拉打了個電話。他沒回撥那個未接電話,而是打了馬拉的手機。

  憑直覺,李白認為那隻未接電話不是馬拉打的。馬拉不可能這麽遲給他打電話。不是馬拉,那麽就是馬拉老婆。馬拉老婆打這個電話隻有一種可能,馬拉那個時候還沒回家。在把其他人送回家的至少一個多小時裏,馬拉幹嗎去了?馬拉老婆不知道,李白也不知道。李白隻知道,一個多小時能幹成很多事,特別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現在,第二天的早上八點,馬拉在哪裏呢?他回家了嗎?作為一個目擊證人,在沒有弄清來龍去脈之前,冒昧地把電話打到他家裏,主動接受一位女警官的詰問,肯定是不明智的。

  能不能打通手機李白並沒把握,因為馬拉昨晚喝酒時就宣稱他的手機沒電了。

  但手機通了。看來他已回家--如果當晚他沒說謊的話。

  “喂!”是馬拉的聲音。嗓門沙啞,有些迷糊。

  “昨晚給我打過電話?”李白問得小心翼翼。

  “沒事了--再說吧。”馬拉說,聲音一如往常的平靜,連一絲起碼的漣漪也沒有,但李白卻感覺到了底下洶湧的暗流。李白把手機放回褲兜,開始想象手機另一端的場景:客廳裏還亮著昨夜的燈,曙光被窗簾嚴嚴實實地阻隔於外麵,馬拉高大的身體深陷於沙發--看上去一點都不高大。他的老婆就坐在對麵,穿著睡衣。沒人吭聲,空氣凝重得能絞出水來。

  在辦公大樓的電梯裏,李白碰見了一位女同事。她看了看李白的眼睛,很關切地問了一句:“昨夜沒睡好?”李白去洗手間照了照,眼白裏果然有不少的血絲。我睡得不好嗎?昨晚我可能是睡得最好的一個。李白想。這樣想時,他去開水間打來開水,倒掉煙缸裏的煙蒂,擦幹淨辦公桌和茶幾,然後坐下來打開了電腦。新的一天開始了,看上去跟昨天沒有兩樣,但確確實實是新的一天。

  文書送來了文件夾。又是厚厚一疊,即使從頭至尾看一遍,也得花去李白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剛參加工作時,李白看得很仔細,字斟句酌,一個標點都不漏。後來,李白開始一行一行地看,再後來,就發展到一目十行。李白在這個崗位上已經整整幹了十年。現在,李白一般隻看標題。一上午的活半個小時完成。這就是效率。事實證明這樣做是對的,單位的工作從沒因此出過什麽紕漏。

  馬拉還陷在沙發中嗎?他老婆隻穿了睡衣冷不冷啊?他們一定忘記開空調了。該發個短信提醒他一下嗎?當然不行。作為朋友,李白自然希望馬拉夫妻和睦家庭幸福。有次跟老婆聊起,李白曾經斷言過,四家子中馬拉那家子是最牢固的。都說七年之癢,已經過了那個坎,要出事早就出了。可是作為男人,說實話,李白骨子裏是挺希望馬拉幹成點什麽壞事的。我們都幹不成,那麽就讓馬拉去幹吧。像馬拉這樣有才華的人這輩子不留下一點什麽風流韻事,簡直天理不容。另外,馬拉要麽別幹,要幹就得跟趙四小姐那個檔次的人幹,否則我們也跟著掉價。

  當然,具體到昨晚上,這麽個時間段,孤男寡女,不幹好事能幹什麽壞事?

  李白就想到了另外兩位目擊證人:黃皮和畢大師。先打黃皮,關機。再打畢大師,居然也關機。李白很掃興,於是又開始在電腦前發怔。

  真的是他嗎?是的,是帕瓦羅蒂。他的全球告別巡演之中國行明明隻安排了上海和北京兩站,但在無數個演出公司一層接一層的不可告人的交易的操縱下,他的助手、經紀人兼保鏢,長得富有明星氣質的羅伯特琥珀居然真的把他連哄帶騙地弄到了這個在中國版圖上找不到地兒的小城市。誰都沒想到帕瓦羅蒂會有這麽胖這麽饞這麽懶。在他下榻的貝斯特大酒店,為了能讓他順利通過,酒店的工人不得不把通向總統套房的門鑿寬了三尺。應他的要求,酒店還專門在他的房間裏配備了一套五星級飯店專用的肉類切片機。帕瓦羅蒂對經理解釋說,他每次出門都帶著意大利家鄉小鎮特選的肉,有了這家夥他就能隨時為自己準備一頓美餐。演出當晚,主辦方專門為他在人民大劇院的後台安裝了一部國內最先進的液壓升降機,這樣他就可以直接從豪華汽車到達舞台,他甚至還提出從後台到前台的步行距離最多不能超過二十步。老帕的確是老了,由於年齡和體重的原因,舞台上的帕瓦羅蒂明顯有些力不從心,他自始至終都坐在鋼琴後麵沒站起來,每唱完一首就得停下來。歇歇氣,喝上兩口農夫山泉。據專業人士說:“開場的那幾首,老帕偷懶了!”還有人說:“他在《今夜無人入眠》最後的高音C上降了半個音。”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李白)終於親眼目睹老帕的風采,當“高音C之王”的最後一個高音在天際消失後,李白相信,所謂的天籟之音已在這個世界上絕跡。而更為重要的是,作為少數幸運兒之一,他見證了珍稀動物的滅絕。

  演出結束了,老帕乘著他的豪華轎車走了,帶走了這個城市所有的鮮花和掌聲。他們被孤獨地擲在人民大劇院門口湧動的人海裏。一般情況,“他們”指的是四個人,李白、馬拉、黃皮、畢大師。四個男人就好像是馬拉那輛又破又髒的“7086”的四個輪子。但這次,很顯然,“他們”得指五個人,四加一,另外那人是趙四小姐。“趙小姐姓趙,是趙錢孫李的那個趙。”反正張楚就是這麽唱的。“7086”就停在劇院不遠處的狗不理包子店門口。他們都不想回家。那個高音C把他們弄得很沮喪。跟它比起來,李白的後現代詩是狗屎,馬拉的先鋒小說是狗屎,黃皮的“驢行天下”論壇總盟主是狗屎,畢大師的“江南根雕畢”是狗屎,趙姑娘的“草橋縣第一女高音”應該也是狗屎。還有那個今晚要回的窩,明天要親密接觸的生活,都是他娘的狗屎。今夜無人入眠。今夜當然不應該這樣草草收場。有人提議去府山的星子峰亭喝茶,但馬上被否決了,這種天氣上山,喝西北風還差不多。最後決定去根據地酒吧喝酒。李白、黃皮和畢大師都沒車,他們習慣坐馬拉的“7086”。趙四小姐本來開了一輛車來,他們讓她擠擠得了,她也就上了馬拉的副駕駛座。

  根據地門口有個白胡子的外國老頭在迎接,都意外,但隨後就明白了。趙四小姐說,你們不知道嗎?今晚是平安夜。是呀,老帕可真會選時間。“歡迎光臨,聖誕快樂!”“聖誕快樂,歡迎光臨!”櫃身裏外的服務生都戴上了尖尖的聖誕帽。快樂就像禽流感,身處這暖洋洋的童話王國,哪怕白癡,哪怕外星人也會被感染。四個男人一塊鬼混了這麽多年,還從沒在一起過過平安夜呢。加上還有一個女人。加上這個女人又漂亮。加上她的漂亮又是建立在高雅藝術的基礎上。

  啤酒上來了,煙點著了,天開聊了,於是他們就跟著傻乎乎地快樂起來。趙四小姐開始不肯喝酒,但終於還是喝了。趙四小姐開始不肯抽煙,但最後還是抽了。其實她能把滿杯啤酒幹得不留泡沫。其實她的煙圈吐得比畢大師都漂亮。這個城市太小了,小得連隱私也像廁所一樣是公共的。其實他們對她都有足夠的了解,之所以一次次在大街上擦肩而過,缺少的僅僅是一個認識的機會。這個機會就像幹啤灑前必需的那個啟瓶器。酒精和尼古丁能讓軟掉的雞巴變硬,也能讓僵硬的舌頭變得無比柔軟。那個“高音C”早已被那輛狗日的豪華轎車接走。泡沫在暗暗地扛著他們,男人們一個個又重新變得牛逼轟隆。

  啤酒在一打一打地上來,煙缸在一次次地撤換,客人在一批批地離去。又破又髒的“7086”載著“他們”在高速公路上飛駛。李白、黃皮、畢大師都是其中的一個輪子。加速,加速。他們隻有一個念頭。

  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李白的身體又回到了亂糟糟的酒吧。自己說過什麽話,他已經一句都記不起來了。他隻記得自己、黃皮、畢大師,一直在說話,高潮迭起,妙趣橫生,聲音夾雜在背景音樂中,像釣魚線上的浮子一樣浮浮沉沉。但問題是,他們把另一個輪子給忽略了。馬拉根本就沒說過什麽話。他幾次拿手機看時間,後來幹脆把手機擲到桌上,操!沒電了。十一點多的時候,他像是找到了一個難得的空隙,“怎麽樣?喝光手上的酒--”但他的話剛出口,就被黃皮攔腰截斷了,“早著呢!今夜無人入眠!”長夜漫漫,長得仿佛沒有彼岸。我們都像黃皮一樣討厭那個該死的被窩,於是繼續喝酒,抽煙,巧舌如簧。這之後還有過一次機會,音樂停下來,鍾聲敲了十二下,服務生上來說聖誕快樂,並送上了禮物。但畢大師沒給第四個輪子機會,他又搶著拾起了被打斷的話題。最後,如果趙四小姐不先站起來,這輛又破又髒的“7086”不知道會奔馳到什麽時候。

  漫長的聚會終於結束,馬拉提前把車靠到了人行道邊,於是商量誰先誰後。畢大師像是有點心事,他說,你們開路吧,我走回家。他的家就在根據地對麵不遠。於是剩下幾個人上了車,趙四小姐還是坐了副駕駛座。李白照例是第一站。按路線第二個應該是趙四小姐,因為她的車還在劇院門口。黃皮是最後一個。車子啟動後,趙四小姐說,這麽晚了,你們誰總得送我一下吧?自然,這話除了畢大師,他們都聽見了。趙四小姐在城郊的一所中學教音樂,好像在跟家裏那位鬧離婚(也有人說早已經離了),反正就一個人搬出來住在學校的宿舍裏。

  後來李白就下了車,他隻知道,那個時候“7086”裏還有馬拉、黃皮和趙四小姐三個人。

  畢大師

  畢大師橫穿過馬路回家。從空調間出來,悶頭悶腦一陣冷風,胃裏的酒就泛了上來。喝了多少百威?不知道。在看演出之前,他還趕了場婚宴,攢了半斤高度燒的底。酒從胃裏泛上來,他壓了幾次,到底還是壓不住,於是撐在路邊的牆上開始嘔吐。吐的時候,畢大師想,胃真是了不起,居然可以裝這麽多的東西。吃啊喝啊的時候,人們並不記得有個胃,但現在當胃開始反抗時,人們終於想起了它。胃就像女人。

  畢大師繼續沿著人行道走,人街上很安靜,半天才有一輛小車甲蟲樣馳過。人行道踩上去輕飄飄的,像鋪了一塊塊帶條紋的橡皮。再轉個彎,家就到了。但畢大師回不去,他已經有半年多沒回家了。自從有了那個女人之後,不,應該是自從老婆知道他有了那個女人之後,他就再沒回過家。那個女人歡迎他上床,但是卻不允許他過夜。女人在床上很撩人,但床上是床上。幹完活後,不管多晚,女人都會攆他出門。“你把婚離掉再說吧。”女人說。現在她好像隻會說一句話了。以前可不是。以前她的話很多。女人在繡衣坊開了家時裝店。畢大師在她門口等人,沒事就轉悠進了店裏。“你長得像一個人。”女人說,嘴裏嗑著瓜子。“像誰?”畢大師不看衣服了,開始看她的臉。“說了也白說,反正你又不是他。”聲音跟瓜子一樣脆,跟人說話並沒有影響她嗑瓜子的速度,瓜子從嘴裏進進出出,她的牙齒忽隱忽現的,很白。“你認識他?”畢大師問。“不認識,電視上見過。”女人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也沒拿正眼瞧人。後來,畢大師的手機響了,他等的人正在櫥窗外給他打電話。畢大師從架子上挑出件衣服,付清錢,就扭頭出了門。女人從裏麵追出來,“嘿,你的衣服。”畢大師朝她笑笑,擲了一句話,“那個人送給你的。”後來他們就上了床。她知道他是有婦之夫,這在上床前似乎不是個原則問題,但現在忽然是了。

  畢大師吃不準該不該去找她,就去摸兜裏的手機。他想看看時間,但手機不見了。

  丟哪了?腦子裏霧騰騰的。在酒吧聊天時好像接過一個電話,記不清是誰的,但手機八成在酒吧。畢大師離開那攤巨大的嘔吐物,開始往回走。吐完後,腦子清醒多了。這半年多來,畢大師幾乎碰不得酒杯,一碰就醉,醉了之後就落東西。挎包啊鑰匙啊手機啊外套啊,什麽都落,就差頭上那腦袋了。當然,還有腦袋上的那頂帽子。全城的人都認識畢大師那頂帽子。帽子在腦袋就在。藝術家嘛。別人都這麽說。隻有畢大師自己知道,這事其實跟藝術不沾邊。他戴帽子隻是為了遮蓋腦瓜上的頭發。頭發每天都在掉,已經稀拉得不成樣子。每次麵對鏡子,畢大師就會恐慌。他覺得自己正在一天天地老去。這跟年齡無關,但跟創造力有關。“我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的疲憊。”這句話李白經常在念叨,好像是他崇拜的哪位詩人的詩句。李白當然隻是無病呻吟,但畢大師覺得用在自己身上卻是那麽的確切。曾經(像李白一樣年輕時),畢大師對自己的才華是那麽的驕傲和自信。但是現在,他的驕傲和自信躲在帽子底下,已經所剩無幾,並且每天還在流失。他已經再也離不開那頂帽子了。那頂帽子是什麽,是他曾經視為狗屎的所謂的榮譽,全國美協會員,省民間文藝家協會理事,國家一級畫師,民間工藝大師,等等。

  在坐過的椅子上,畢大師找到了手機。有兩條新短信。一條是在外地寄宿製學校讀高中的兒子發來的。“老爸,聖誕快樂!”另一條是女人發來的。“別過來了,我睡了。”看得出來,兒子很高興。這麽晚了,他還在外麵跟女同學鬼混嗎?也看得出來,女人不高興。生活中充滿了矛盾。女人跟兒子就是一對矛盾。兒子暑假回來摔斷了腿,他必須去醫院看護。但他之前已答應女人,當夜陪她去省城進貨。他狠狠心擲下兒子去了省城。女人要求他離婚,想想兒子,到底還是下不了手,於是隻好有上頓沒下頓地拖。

  女人跟帕瓦羅蒂也是一對矛盾。女人想跟他過平安夜,雖然沒說,但他知道。他當然不想讓女人不高興,但是他更不想錯過老帕。平安夜明年還有,但老帕就要告別藝術舞台了,就算不告別就算他再唱一百年一千年,他也決不會第二次來這個狗屎樣的小城。說實話,在認識馬拉之前,畢大師根本就不知道帕瓦羅蒂。當然更不知道什麽歌劇、詠歎調、連續九個高音C和《今夜無人入眠》。但問題是他後來認識了馬拉,更為嚴重的是,他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坐馬拉的“7086”。剛開始那段時間,搭馬拉的車是他最怕的事情之一。當馬拉把車鑰匙插進去後,一個吊嗓子的男人立馬就會鑽出來,直奔你的耳朵。吊嗓子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男人的嗓子一直吊著,上去,上去,再上去,千辛萬苦的,終於等到他下來了,下來了,這下總該著地了吧?可是顫一顫,他又上去了,上去上去再上去。畢大師根本就沒聽清他在唱些什麽,他隻看到一根喉管被人從嘴裏吐出來,一截一截又一截,長得無窮無盡,長得無休無止。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的時候,馬拉會靠近他的耳根跟他嘮叨說:這是意大利的誰誰誰,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三大男高音歌唱家之一,與誰誰誰和誰誰誰齊名,擅長演唱誰誰誰和誰誰誰的歌劇,某某某兒項歌唱大獎得主,某某某主題歌的演唱者,複活了歐洲的傳統古典歌劇,作為意大利美聲唱法的一座高峰,至今還無人能逾越,等等。馬拉嘮叨起來時,畢大師真想一拳頭把那個喇叭砸碎,他真想立馬往車窗外跳,他對自己說,夠了夠了,這是最後一次。但問題是,畢大師一直沒買成隻屬於自己的可以由他決定聽不聽帕瓦羅蒂的小車。於是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搭乘馬拉那輛又破又髒的“7086”去野營,去爬山,去騎馬,去唱歌,去參加各種莫名其妙的酒會晚會宴會和文藝沙龍,然後一次又一次地聽憑那個該死的帕瓦羅蒂來踐踏他的神經。但人是一種最犯賤的動物。後來,慢慢的,畢大師中了毒。先是耳朵被收買,接著心髒也裏通外國。上了“7086”如果聽不到帕瓦羅蒂,畢大師就會骨頭發癢,身體發軟,像做愛時隔了隻安全套,再怎麽倒騰也進不了狀態。再後來,在“7086”上聽聽已經不夠,畢大師跑遍草橋縣大大小小的音像店找來了所有跟帕瓦羅蒂有關的帶子,自己在家裏聽,聽著聽著就真的上癮了。

  現在,帕瓦羅蒂本人居然來了,畢大師怎麽可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呢?別說一個女人,就是一卡車女人攔他也沒用。

  老帕要來演出的消息,本地媒體提前半個月就開始炒了。各種小道消息層出不窮。據說帕瓦羅蒂這次全球範圍的巡回演出除了“告別藝術舞台”的意義之外,還有一個現實原因。五年前帕瓦羅蒂和前妻阿杜瓦正式離婚,為此他付出了高額的分手費,之後帕瓦羅蒂一直存在著經濟壓力,舉辦這次全球巡演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剛剛兩歲半的女兒。讀這則花邊新聞時,畢大師就想起了一句話,女人都差不多,男人都一樣。這話是以前寫先鋒小說後來改寫暢銷小說的女作家皮皮在一個訪談中說的。八十年代時畢大師曾經看過她的一個短篇叫《全世界都八歲》,於是就記住了這個名字。這句話應該跟一個叫馬原的男人有關。據馬拉說,馬原也是個作家,跟皮皮一塊在西藏待過,名氣比皮皮大得多了。其實,有名氣沒名氣,男人都一樣。帕大師就沒比畢大師好到哪兒去。在跟前妻離婚之前,老帕一定也像老畢一樣舉步維艱過。但最終老帕做出了抉擇(這是他比老畢偉大的地方)。可這個代價是不是太大了?居然到這種鬼地方來演出,想想都讓男人心酸。如果老畢做出抉擇,那麽他要承受的,除了經濟上的壓力,還有良心的譴責。草橋縣的人都知道,在結識領帶老板劉玄德的寶貝女兒劉美麗之前,畢大師隻是一個整天在街頭遊蕩的小混混,除了褲襠裏那根雞巴和一肚子自以為是的才華,畢大師一文不名。“我欠著那女人,沒有她我早就死了。”這句話畢大師已經跟其他三個輪子說了很多遍,醉了就說。

  演出的票子,黃牛們很早就開始炒了,票價一直像垃圾股一樣在漲。但是畢大師做了決定,再怎麽高也得掏腰包去買一張。算是一個可憐的男人支持一下另一個可憐的男人吧。讓人沒料想到的是,馬拉居然弄到了票。“老是讓你們聽帶子,這回讓你們見見老帕。”馬拉說話的神情比發表就職演說時的市長還牛逼。那段時間,畢大師、黃皮還有李白天天都爭著請馬拉下館子、泡歌廳、洗桑拿,誰都生怕馬拉一不高興反悔。演出當天的早晨,畢大師還在被窩裏,收到了馬拉的短信,“晚上七點半,劇院門口等。別遲到。關掉手機。”於是,事情越加變得鄭重其事起來。

  那晚畢大師破天荒提早十分鍾到了劇院門口,在出租車上他真的關掉了手機。可馬拉在門口已經等急了,“怎麽這麽遲,別人早到了。”劇院的燈光已經暗下,四個輪子順利在座位上會合,但是輪子中間夾了個女人。開始畢大師以為那女人是黃皮老婆。黃皮老婆叫倪萍,草橋市著名的鋼琴師,開了家琴行,業餘帶著幫孩子。她當然配聽老帕。按照國際慣例,演出一半中場休息。燈一亮,畢大師才發覺,那女人不是倪老師。畢大師認識趙四小姐。草橋市那麽小,都算是文藝界有頭有臉的人,難免不時湊在一塊。但李白、黃皮與趙四小姐顯然不熟,馬拉在忙著介紹。趙四小姐來看老帕,當然也配。但是馬拉把她和他們倒騰到一塊來,畢大師還是有點納悶。女人是女人,朋友是朋友。水乳不相容。這是畢大師的原則。

  家回不了,女人那兒又去不成,畢大師就隻好回他那冷颼颼的根雕畢工作室了。工作室剛剛新搬到草橋縣藝術村裏麵,離酒吧有三四站路。街上的出租車已經很少,畢大師就沿著官河路慢騰騰地走,邊走邊回頭瞅過往的車。

  畢大師結果是走回去的,他一直沒有攔到的士。在中國銀行門口的石獅子底下,他倒是看見了一個乞丐,像隻狗一樣縮著,似睡非睡。不知道為什麽,畢大師經過乞丐時,仔細地看了半天,好像在看一個剛買來的樹根。

  回到工作室,畢大師泡了包方便麵,又從破紙箱裏找出那床棉被。木沙發很硌腰板,棉被已經有點黴味。畢大師就想到了那個乞丐。他好歹還像隻狗,可我連隻狗都不如。這樣一想畢大師就有點酸。但畢大師很快就睡著了,還做起了夢。他夢見自己在太陽底下曬棉被,棉被被支在那把藤椅上,怪獸一樣貪婪地吸納著冬日暖陽。他又夢見一幫工人七手八腳地在工作室給他安裝空調。空調,空調,他想這狗日的空調已經想了一個冬天。

  但是後來,振鈴聲把畢大師的美夢給攪黃了。手機不知放了哪,半天才摸到。鈴聲一直在響,就是老帕的那首《今夜無人入眠》。畢大師沒看號碼就接了,他以為是那女人。

  誰知不是。

  “你睡了?”對方說。

  “早睡了!”畢大師沒聽出是誰。

  “你們喝酒了?”對方又問。

  “喝了。”畢大師還是沒聽出聲音。

  “馬拉喝得多嗎?”

  “馬拉?”畢大師聽出來了,是李警官。

  “他到現在還沒回家!”李警官說。

  畢大師從沙發上蹦了起來,他的酒醒了一半。棉被完了,空調也完了。“馬拉喝多了嗎?”在酒吧時,他隻顧著自己喝,根本就沒留意馬拉。糟了,馬拉還開了“7086”。

  “你打他手機了嗎?”

  “一直關機。我剛才還打了李白,無人接聽。你幾點回的家?”

  “我離開酒吧應該是十二點多吧。”

  “你們晚上不是看演出嗎?”

  “對啊,去看老帕。”

  “看完演出後去喝酒了?”

  “喝了!”

  “去哪喝了?”

  “根據地!”

  “哪幾個人去了?”

  “就我,馬拉,李白,黃皮。對了,還有一個女的!”

  “女的?!誰?”李警官的平靜露了餡。

  天,女人--趙四小姐。畢大師的酒終於徹底醒了。該死的馬拉,幹嗎偏偏要追求水乳交融呢?但問題是,他已經說漏了嘴。馬拉怎麽可能喝醉酒昵?憑他的酒量,憑他的性格。這麽多年真是白混了!李警官是刑偵大隊的業務骨幹,據說草橋縣那樁著名的“2830”連環殺人案就是她破的。警察就是警察。通話一開始,她就掌握了主動權,先用酒誤導你,然後順藤摸瓜。

  “我不認識她。看演出時她正好坐我們旁邊,有可能不是跟我們一塊去的吧?”畢大師開始補嘴。

  “喝酒她也去了吧?”餡又包了皮。

  “去是去了,不過,好像是李白邀請她的。”畢大師開始撒謊。

  “他喝了這麽多酒,還開車。是他送你們回家的吧?”李警官可真沉得住氣。

  “我沒坐他的車,我是從酒吧走回來的,我的家不是離根據地近嗎?他們怎麽回的家我也不清楚。”畢大師覺得這一句不能算撒謊。

  “你睡吧,我再等等看。”李警官就掛了電話。

  畢大師看了看時間,淩晨兩點二十五分。看來事兒鬧大了,怎麽辦昵?一個輪子打滑,就得靠其他三個輪子補救。趕緊跟黃皮通個氣吧。按常理,應該是他最後下的車,隻有他信息最全麵。但是電話占線,李警官已經先了一步。再試著撥馬拉手機,是一個電腦小姐的聲音,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黃皮

  淩晨三點差五分的時候,黃皮開始起來穿衣服。他的嘴裏嘟囔著,穿一件就嘟囔一句,我真倒黴。因為習慣裸睡,所以冬天他穿起衣服比誰都複雜。

  “為什麽是我?”黃皮說,他找到了內褲。

  “他們憑什麽可以呼呼大睡?”黃皮說,他穿好了保暖內衣。

  “人家老公丟了,為什麽要我去找?”黃皮說。他開始拉牛仔褲的拉鏈。

  “活該!”倪老師說。倪老師半躺在床上看書。黃皮從酒吧回家時,她就這樣坐著。黃皮從衛生間衝了澡出來,她也這樣坐著。黃皮躺下睡覺時,她還這樣坐著。她連個姿勢都沒換,那本書在她弓起的膝蓋上一頁都沒翻動。“還沒睡?”進門時黃皮問她,她沒回答。“太遲了,睡吧。”衝完澡黃皮跟她說,她也沒回答。黃皮就倒頭自己睡了。半夜三更黃皮被電話吵醒,翻個身起來,發現倪老師還菩薩一樣坐著,連電話都沒接。黃皮火大了,但終於還是忍了。黃皮不想吵架,這麽多年過來他已經吵夠了。電話通了很長時間,是李警官打來的,說是馬拉失蹤了。黃皮是最後一個下的車,下車時“7086”上隻有馬拉。但趙四小姐的車跟在後麵。馬拉說他再送一下趙四。那時應該是淩晨一點差一刻。李警官打來電話時,黃皮看過時間,是兩點三十五分。馬拉送趙四得送兩個小時?以前黃皮隻知道馬拉與趙四很熟,他曾在馬拉的辦公室見過趙四兩次,另外還湊巧撞見過馬拉跟趙四單獨在咖啡館。也就朋友吧。老夫老妻一屋子關那麽多年,香爐對著蠟燭台,審美疲勞了,跟另外的異性接觸接觸,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呢?黃皮就有不少這樣的異性朋友,一個在殯儀館上班的高複班同學,一個大學剛剛畢業對黃皮崇拜得要命的超級嫩驢,一個QQ名為“百分百處女”的加拿大籍網友,一個在健身房認識的骨感得需要增肥的單身少婦。平時發發短信,能見的偶爾找個機會見見,不能見的網上打打情罵罵俏。說是普通朋友吧,似乎要曖昧得多,說是情人吧,當然沒到那個份上。不是挺好嗎?寡淡了,想放縱一下,可以跨出去一步兩步;覺得過了,踩地雷了,又隨時能收回腳。當然,這一切都是瞞著倪老師的。也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隻是覺得沒這個必要。但是接了李警官的電話之後,黃皮就有了另外的想法。所以,他開始在電話裏給馬拉補漏洞。他說他回家也就半個小時,他說去看演出再喝酒也就四個男人,他還說馬拉會不會把車停在路邊休息,因為馬拉真的喝了不少的酒。掛了電話後,他馬上打了馬拉手機。關機。於是他就開始穿衣服。他得找到馬拉。撒了謊就得把謊給圓上,這事沒誰逼他,但是也沒誰會替他去做。這期間,倪老師依然沒吭聲。黃皮給牛仔褲拉拉鏈時,她終於憋不住,於是罵了句活該。

  “別人老公丟了你會去找,自己老婆丟了你還不一定會去找呢。”倪老師說。

  倪老師一開腔,黃皮就鬆了口氣。他不怕別的,就怕老婆一聲不吭。最多一次,倪老師三天兩夜沒吭聲,黃皮都快被她逼瘋了。黃皮當然清楚老婆這次慪氣是為了什麽。倪老師知道老帕來草橋,倪老師也知道他們幾個去看了老帕。黃皮當然想帶老婆一塊去。但是該死的馬拉隻給他一張票。黃皮不心疼那幾個錢,可如果去給老婆再買一張,馬拉的臉麵就會過不去。黃皮很想跟老婆說明白這道理,但老婆不提這事,他無從啟口啊。老婆現在說話了,本是個解釋的機會。但黃皮現在沒時間了,他必須先找到馬拉。

  “你先睡吧,回頭跟你說這事。”黃皮就出了門。

  在去車棚拉自行車時,黃皮的手機響了。是畢大師打來的。黃皮馬上就有了不祥的預感。他忘了還有另外兩隻輪子,該死!果然,畢大師已經提前把他給出賣了。當他自作聰明地在電話裏跟李警官撒那些謊時,李警官一定在冷笑。“你怎麽這麽笨啊,你應該立馬給我打電話啊。”黃皮真是火大了。“我是放下電話就給你打啊,可還是她搶先了一步,誰叫她是個警察啊!”畢大師在電話裏很委屈地申辯。“好了好了,我去找人,你睡你的大覺吧。”黃皮啪地關了手機。黃皮拉了自行車待在車棚門口。事情已經被越攪越混。還有再去找馬拉的必要嗎?開始是怕馬拉有事,所以他才撒謊。而現在,馬拉即使沒事,也已經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在李警官眼裏,我們都是一丘之貉。那麽,就這樣回去睡覺,讓馬拉去自作自受?萬一的萬一,馬拉真沒幹壞事,隻是酒喝多了車子出了事怎麽辦呢?

  我一定是天底下最倒黴的人。這樣嘟囔著,黃皮終於還是拉著自行車出了門。

  讓黃皮沒想到的是,不知什麽時候,天上已經飄起了雪。看來,連老天爺也被好心人黃皮給感動了,於是給了他一份意料不到的禮物。黃皮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有看到雪了。“你們這幫蠢豬都睡吧。明天起來雪就會融化。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今年的聖誕節曾經下過一場雪。”於是黃皮就高興起來。

  但是黃皮高興得太早了。先是從家裏出發,沿著醫院路,過東橋,再順著307省道,找到趙四的學校。沒人,也沒車,隻有漫天飛舞的雪花。再從趙四學校出發,順著環城路,過西橋,穿長春路,找到馬拉家門口。沒人,也沒車,隻有漫天飛舞的雪花。雪越下越大,黃皮越來越冷,出門時他忘了戴帽子和手套,手僵了,腳木了,耳朵凍沒了,落到他的項頸裏的雪開始融化,並慢慢向下蠕動。現在,他早已看煩了雪,他隻想把這份禮物連本帶利送還給老天爺。一路上黃皮都在不停地打電話。先是給馬拉打,一直關機。後來就想到了給趙四打。趙四的手機沒關,音樂一直響著(居然也是那首《今夜無人入眠》,老帕來草橋的消息傳開後,把手機鈴聲換成這首男高音已經成為一種時尚),但是一直無人接聽。不會真出什麽事吧?第三趟,黃皮是從馬拉家出發,沿江濱路,過剡湖橋,經醫院路,找到人民醫院。看了所有的急診病房,問了好多醫生護士,都說沒這號人。

  趙四小姐為什麽不接電話呢?如果她在睡覺,那麽就是死人也被吵醒了,哪個死人受得了帕瓦羅蒂的嗓門?那麽是因為她不熟悉我的號碼。不會吧?她以前不是偶爾給我發短信嗎?節日問候啊,稀奇古怪的成人笑話啊。

  那麽是因為她與馬拉在一塊?他們還在鬼混?在她宿舍的床上?在他或她的車上?或者在雪地上?對,一定是在雪地上。趙四說,我很冷。馬拉說,我會讓你熱起來的。於是他們開始在雪地上忙乎。怎麽做呢?躺著?坐著?或者站著?應該是站著吧,至少馬拉是站著的。而趙四就掛在他的身上。臉對著臉,雙手圈住馬拉的脖子(馬拉的脖子是足夠粗壯的),叉開修長的雙腿。隻要找到支點,即使馬拉站著,她也照樣能騎到他的身上。對,趙四穿了條裙子。這個時候,裙子比褲子可方便多了。趙四說,我的手機響了。馬拉說,別理它。馬拉微微屈了屈腿,大腿就貼著了趙四的P股。趙四說,我的手機又響了。馬拉說,一機不能兩用。馬拉又向下蹲了蹲,支點的活動餘地更大了。趙四說,我的手機又響了。馬拉說,管它呢,別忘了我的手機還在通話中。馬拉的馬步功夫很好。這點黃皮知道。

  黃皮開始給趙四發短信。我是黃皮。發送。知道馬拉在哪嗎?發送。他老婆正找他。發送。我跟她說。發送。四個男人看演出。發送。喝酒。發送。說他。發送。酒喝多了。發送。可能。發送。在車上休息。發送。

  他們不冷了,他們早已做得汗水淋淋。黃皮卻摔了一跤。人摔了個狗吃屎,自行車的鏈條也掉了。從雪地上爬起來時,黃皮的手機響了。很意外,是趙四!老帕沒影響他們,但是,氣喘籲籲的短信把他們給吵醒了。也許按照國際慣例,他們正好中場休息。

  “不會吧,他把我送到就走了。你都找了?學校也來過了?你找的是前門吧?我學校有兩個門,他是從後門走的。”趙四小姐說,聽不出氣喘籲籲的跡象。

  於是黃皮開始跑第四趟,從醫院出發,重新沿醫院路,過東橋,順307省道,一路找到趙四的學校。路上,黃皮還給馬拉家打了個電話,求證馬拉是否在他找的時間段回了家。因為完全存在這樣一種可能,趙四撒了謊,他們一直在一塊,隻是沒工夫接電話,後來事完了,馬拉走了,於是趙四才得空回話。雪已經積了起來,自行車在黃皮背後留下兩條很不規則的麻花小辮,但在黃皮麵前,馬路像一張白紙,什麽車轍,連一個淺淺的野貓的腳印都沒有。

  就在黃皮快要徹底絕望的時候,感謝上帝,他看到了一輛小車。那車子就停在學校的後門口,隻露了個P股。黃皮抖擻精神,腳底加加勁,把自行車踩了過去。

  但是非常遺憾,那不是馬拉的“7086”。黃皮隻是個藥劑師,不是魔術師,他沒辦法把一輛白色的現代跑車調包成馬拉那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

  馬拉

  我很想跟趙四上床。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就想。

  你們不想聽從前的事,你們最關心的是那個晚上,那我就直接說那晚上的事吧。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清。我真的一點都沒把握。說了你們也可能不相信。

  黃皮下車後,趙四的車子就超了上來。超過去時,趙四拉下車窗跟我說了一句,跟著我的車。於是我就跟著她的車。她把車子開得很慢,我跟在後麵,一直保持著五十米左右的距離。我不知道那個時候幾點了,我想看看時間,但是我的手機沒電了,喝酒那會就沒了,這個你們知道。我車上的表也壞了,這個你們也知道。於是沿醫院路,過東橋,再順著307省道跑,一路上沒碰見一個人也沒碰見一輛車。狗娘養的夜晚安靜得就好像隻剩下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後來就到了趙四的學校。趙四的學校有兩個門。正門就在307省道邊上早已經關了。我們走的是後門,走後門得轉個彎再走二百米路。路的一邊就是學校的圍牆,另一邊是一條灌溉渠。路是水泥路,不寬,碰到車技差的,兩車交會有一定難度。後門的鐵柵門像是壞了,黑嘴洞開。趙四跨著門停下車,把頭從車窗探出來,“你回吧,沒事了。”我說:“不急,送佛送上天。”反正外麵也倒不了車。我對自己說。就沒點別的蠢蠢欲動的念頭?不瞞你們,有。我就跟著趙四的車進去了。進去是一個操場。趙四的宿舍在操場另一邊。

  趙四把車子停進一個自行車棚,走過來了。

  “你回吧。”她說。

  “不急!”我說。

  “你不會想把我陪上樓吧?”她說,聲音有點誇張。

  “你需要我就陪啊。”我說。

  “你要真陪我上去,那我可就不讓你下來了。”趙四說。

  發動機沒熄火,借著車燈的光能隱約看見趙四的臉。我得說實話,趙四說那話時很迷人。當她以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時,總是很迷人。我們平時發短信,她回複很快。有次我誇她,你打字的速度真快,服你了。回複立馬就過來了,我也有慢的時候,你會更服。那短信的確讓我想入非非了。她在車燈下說那句話效果更理想。你們麵前我就不說假話了。

  “你要這麽說,我可真陪你上去了。”我說。這是真心話。我挺想跟她上樓,然後上床。

  但沒等她回答,我的嘴立馬又補了一句,“不早了,你上去吧!”

  我的嘴有時並不聽我使喚。相比之下,它似乎更聽別人的,比如我老婆。它知道什麽時候該踩刹車,這一點很像我的腳。我的嘴不想給她回答的機會。於是,之前的話變成了很有分寸的戲謔。

  她揮揮手進了樓。樓梯的燈亮了。一會兒,三樓的一個窗口亮了,再一會兒,樓梯燈熄了。

  就這樣,我蠢蠢欲動的念頭熄了,你們等待的好戲也收場了。我不得不像往常一樣,擲掉煙蒂,拉上車窗,鬆開手刹,踩下油門,方向盤死命一打,讓“7086”在操場劃出一條漂亮而又傷心的圓弧,離開了學校。

  我知道你們很失望。其實我比你們更失望。

  我剛才說了,我很想跟趙四上床,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就想。但問題是,我從沒跟她上過床。我連她的一根發絲都沒碰過。以前沒有,那個晚上也沒有。

  我知道你們不相信。我知道你們有很多疑問。你們的疑問就是我老婆的疑問。這麽多年來,上帝給過我很多次機會。每次都是這樣,我把邊鼓敲得很響,但是該把那層紙捅破時,我的手指頭就軟了。我怕什麽呢?我當然怕老婆,但這不是主要原因。如果讓你們跟一個警察在一張床上睡二十多年,你們也會在偵破中學會反偵破。我覺得我就是《手機》裏那個費老。“左思右想,右思左想,最後改在茶室坐而論道。”像費老一樣,我也怕“麻煩”。我不就請她看了場演出嗎?結果呢?

  不過,我想跟你們說的,不是這些。從趙四學校回家,我不可能開上三四個小時的車。我回家後看過時間,淩晨四點差十分。我想跟你們說的,是發生在後麵那幾個小時的事。但我必須先說前麵這些。隻有相信了前麵這些,你們才有可能相信後麵的事不是我編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清。我真的一點都沒把握。如果連我自己都沒信心,那麽我又怎麽能期望你們相信它呢?

  那個晚上,你們(包括我老婆)認為我跟一個女人在一塊。

  事實上,我一直跟一個男人在一塊。

  我還是從頭說吧。

  就在我剛剛打了轉向燈準備轉出校門時,一輛車子不知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它開了鋥亮的遠燈,簡直是在朝我撞過來。我下意識地踩了一腳刹車。對方到底也踩了刹車。我以為撞上了,但是沒有。兩輛車像公牛一樣對頭對腦地頂在一塊,估計中間最多也就插一隻打火機。

  那個人下了車,沒關車門,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你們一定猜到他是誰了。兄弟們,你們跟我想到了一塊。

  當時,我的腦子有點蒙。跟一個女人上沒上過床這種事,你說三言兩語能說清嗎,尤其是跟一個即將被拋棄又不甘心就範的丈夫?

  我下意識地跟著下了車。但我把車門關上了。你們知道,我有這習慣。

  在我的車P股後麵,我們迎麵遭遇了。借著車燈的光,能感覺他的個頭比我小,像是理了個平頭。但我來不及看清他的臉。因為對方的拳頭已經過來了。

  我的右下頜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

  很爽。真的很爽。

  他沒跟我廢話,這挺好。

  他的拳頭告訴我,他受過專業訓練。他的拳頭還告訴我,他是個左撇子。這也很好。

  容不得我多想,他的右腿已經朝我胯下踢了過來。對那個晚上來說,這是最最重要的一腳。如果我沒有躲開那一腳,那麽可能現在我就沒機會坐在這裏跟你們喝酒了。是的,我側身躲過並撩到了他的腳,順勢一掀,他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個漂亮的鯉魚打挺,他的拳頭又影子一樣跟了過來。

  雪就是這個時候開始下的。你們看見那晚的雪了嗎?太美了。當然,作為當事人我那會沒心思欣賞雪景。

  是的,這一架來得真是時候,一分一毫都不差,是誰實際上不重要,隻是這個人是個倒黴的丈夫更帶勁些,但是不能太熊包,棋逢對手最好。要知道,我還從沒跟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左撇子交過手呢。我的鬥誌被激了出來,但我的手早已生疏。你們看見過我書桌牆上掛的那對拳擊手套嗎?它已經積滿了灰塵。幸虧我們還在驢行野營,夏天騎騎馬,冬天裸裸泳什麽的。深挖洞,廣積糧。果然什麽時候就用上了。

  他的攻勢很猛,有點急於求成。我基本取守勢,防守加反擊,因為我不想把事情鬧太大。

  雪越下越大,夜靜得出奇。我們就像兩隻鬥得難解難分的鬥雞。他的長處是身體比我靈活,腿功好,拳腳配合密切。估計除了拳擊他還學過散打。我的優勢是氣長,內力還行,塊頭又比他大。所以,除了開始時猝不及防外,後來我就沒再吃什麽大虧。雖然我身上的落點比他多得多,但後來他落到我身上的拳腳已經越來越不讓我覺得爽了。

  我們的嘴都閉得緊緊的,自始至終都沒說過一句話。這一點挺好理解。我知道你們是怎麽想的。對他來說,事實就擺在那裏,已經用不著問了;對我來說,什麽都沒幹過,又有什麽好解釋的呢?對。後來我跟我老婆就是這麽解釋的。

  他忽然停了下來,回身朝後車廂走。我有點慌,他去拿什麽呢?刀啊棍的?我想到了自己座位底下的那把軍刀--那刀你們不是看見過嗎?是我上次作家節從龍泉買回來的。我該去拿出來嗎?我說了,我不想把事情鬧大,但這並不意味著我願意有名無實地死在一個所謂的情敵手上。其實,即使我想拿也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拿出來了。

  他沒拿刀也沒拿棍。他翻出了一瓶礦泉水。

  他開始擰開蓋子朝嘴裏倒水,頭上霧氣騰騰的,像剛揭開的蒸籠。我的口更渴了。

  他看看我,再次回身朝後車廂走。

  他朝我走過來,把另一瓶礦泉水遞給了我。

  是農夫山泉,小瓶裝的,就是帕瓦羅蒂在演唱會上喝的那款。

  我有點羞愧,為自己想到刀啊棍啊什麽的。接過那瓶礦泉水時,我真想說聲謝謝。我當然沒說。我很清楚,誰先開口誰就會落個下風。但我的確很意外也很感動。如果換個場合相見,我想我跟他一定會成為朋友,甚至兄弟,就像我跟你們一樣。因為我們有一樣的口味,比如小瓶裝的農夫山泉。你們知道的,如果我的後車廂裏有水,那麽一定是農夫山泉,因為我喜歡他們那句有點甜的廣告詞,而且還是小瓶裝的。談到口味,你們一定會說,也不僅僅是礦泉水啊,還有趙四呢。他喜歡趙四,這跟離沒離婚沒有關係;我也喜歡趙四,這跟上沒上床也沒關係。對,我當時就是這麽想的。但這一點我沒跟我老婆說。

  接下去的事我也沒跟我老婆說,但我必須跟你們說,否則我會死不瞑目的。

  他喝光礦泉水,把空瓶擲到雪地上,我也跟著擲掉了空瓶。

  他拍了拍衣服和頭發上的雪,這個動作是多餘的。我也跟著拍了拍身上頭上的雪,我的動作當然也是多餘的。

  幾點了?我的手機早已沒電。

  雪還在繼續下。寒氣像蛇一樣筆直地從腳底朝上鑽,我的鬥誌由冰化成了水,下頜也開始隱隱作痛,我已精疲力竭。我想他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重新開始嗎?繼續打下去嗎?

  我不知道。當時我挺想抽根煙。或許他也挺想。於是我就去車裏拿香煙。喝人家的嘴短。我想及時把債還清。你們都知道我把香煙放在哪個位置。拿煙時,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我順手把音樂開關擰高了,而且我也沒關車門。

  帕瓦羅蒂的嗓門破窗而出。荒唐,又是那首該死的《今夜無人入眠》。但是,怪了,老帕的高亢的聲音從車裏一飄出來,一下子就把我鎮了,那一刻,我就覺得,我聽了這麽多年的帕瓦羅蒂,全是白聽,那天晚上才聽出味道,什麽味道?怎麽說呢?真的很難說,反正,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人們為什麽那麽喜歡聽帕瓦羅蒂,聽他那響徹雲際的高音C,那不是聲音,是一種境界,太純淨了,我他媽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對,你說得對,是因為下雪的緣故,但也不全是。是的,跟打架也有關係,真的,這一架打得太好了,我感謝那個男人,至於那個男人是不是趙四小姐的丈夫不重要,我現在並不能確定他是不是,但是真的不重要了。告訴你們吧,那一刻我有一種聖潔的感覺。

  對,就這些,還不夠嗎?你看,說了你們也不相信,後來我們幹了什麽?沒有打架,打不成了,我們在一起吸了一支煙,吸完就各自掉頭回家了。

  原載《收獲》2009年第2期

  點評

  小說糅合了一夜情、婚外戀等吸引眼球的勁爆題材,在引導讀者完成一次酣暢淋漓的窺視之旅的同時,更是對其隱秘心理的測試和曝光。馬拉和趙四小姐之間是否發生了一夜情?這是推動小說不斷前行的動力源。最值得稱道的是小說的敘事。李白、畢大師、黃皮的故事以類似《羅生門》的懸疑方式展開,處處顯示出兩種傾向,一是他們的生活充滿了平庸與無聊,喪失了激情和韻味;二是由此在無意識深處卻洋溢著小布爾喬亞式的隱秘放縱。這些敘事使一夜情的故事具備了極強的產生機製,而在這個懸疑的後麵,緊隨的是馬拉的妻子李警官的追問。但出人意料的是,接下去馬拉的講述顯示他與趙四有曖昧之情卻無越軌之舉,這不僅拆解並顛覆了之前小說建立起來的敘事邏輯,而且讓他的朋友及讀者的心理期待猛然落空,從而完成了對旁觀者與臆想者欲望想象的嘲弄。非常值得玩味的是馬拉的講述是以第一人稱展開,其親切恰與小說前麵第三人稱敘事的貌似客觀構成了強烈的反諷效果;而且,小說中缺失了極為重要的故事主人公趙四小姐的詳細回應,那麽馬拉的話也變得十分可疑,有可能遭到再次拆解和顛覆。小說盡管披掛著消費主義的華麗外衣,但卻難掩放縱與戲謔之下的哀傷和幽怨;不僅展示了古老的箴言“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且盡顯個人在時代大幕下的卑微和無力。小說結尾,馬拉的“聖潔”感其實來自於一種真切、平淡、無非分地活著,“下雪”讓世界變得單純而闊大,“打架”則是一種內在鬱積的發泄與肉體的覺醒。

  (王秀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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