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
老辛第一次見到張茜時是初夏。那陣子老辛剛迷上件樂事,打鳥。他穿著短褲涼鞋,戴頂寬簷白涼帽,腰裏別著牛皮筋彈弓和瑞士軍刀,褲兜裏灌滿了碎花玻璃球,每日在蘇河一帶逡巡。他技藝並不高妙,除了一九七五年在新兵連瞄過幾次槍靶子,老辛對射擊項目實則並無更多熱愛。如此看來,他的打鳥生涯跟工作有關。前不久,老辛不當辦公室主任了,老辛去工會當了主席。工會清閑多了,無非組織個籃球賽乒乓球賽,發點紀念品,間接給大家弄些福利,混的話呢,即便一年四季幹坐著看報紙,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這便是年齡的好處:老了,自己的牙齒鬆了,別人的舌頭也就軟了;自己的脊背駝了,別人的手指頭也就彎了。打鳥的收獲還是有的:三隻彩翼牛眼,兩隻紅脖雀,一隻剛出殼不久的翡翠。死了的炸著下酒,活著的籠裏飼幾天,提到鳥市賣掉,掙得些碎銀子,用來買玻璃球或漢堡包。玻璃球自用,漢堡包犒勞他的徒弟:他徒弟是蘇河鄰村的兩野男孩,也不上學,整天幫他轟鳥。
那天收成還是不錯的,打了隻小杓鷸。有點遺憾的是傷了翅膀。他把鳥送了孩子,坐在河堤上抽煙,老婆就來電話了。她告訴老辛,晶晶來了,跟晶晶一塊回來的還有個女孩,讓老辛趕快買點排骨回家。老辛就急匆匆騎了自行車去超市。
晶晶不是第一次帶女孩回家。晶晶上大學時,曾經往家裏帶過三個女孩。一個是重慶的,在老辛記憶中,有雙比河馬還要賊亮的寬眼睛;一個是甘肅天水的,長著對細長薄耳,除了愛臉紅,激動時耳郭能有節奏地抽動;第三個是本市的,頭大嘴闊P股肥,說甜言蜜語時會露出兩顆瓷實的齙牙。兒子對女人的審美讓老辛常常覺得憂傷。兒子在長相上雖然繼承了老婆和他的缺點--矮個子、黑皮膚、連須胡,但仔細端詳起來還是相當有模有樣的。這孩子大學裏學的是高壓電,可研究起女人來則一直處於短路狀態。好歹如今念研究生了,不曉得眼界是否開闊些?
到了家,便看到個穿連衣裙的姑娘來開門。她見到老辛很是大方,邊叫著“叔叔您好”邊將老辛手裏的排骨接了過去。客廳在陰麵,光線細弱,這姑娘的長相老辛看得不是很清。等進了廚房,她麻利地從櫥櫃裏夠出個鋁盆,嘩啦嘩啦著接滿水,將排骨次第泡入,一把一把搓洗起來。老辛就覺得這孩子不一般,不像南方人,有些東北人的自來熟。抽空偷偷跟老婆一打聽,果真是沈陽人。
老辛跟晶晶從來不做飯,君子遠庖廚嘛,老婆不在家就更好說,爺倆要麽餓著,要麽下飯店打牙祭。老辛本想趁機向晶晶刨些底細,怎奈晶晶這次怎的殷勤起來,一會找案板,一會切蔥蒜,一會摸摸姑娘的發梢,要不就掏出手絹,踮著腳給姑娘擦汗,忙得有板有眼又不失分寸。老辛就知道,晶晶這次是來真格的了。這孩子一向糊塗,談戀愛也是,以前那幾個女孩來家裏,也都是跟老婆下廚,爺倆在客廳看電視,等吃飯的時候,女孩子們掩蓋著羞澀,偷偷地往晶晶的吃碟裏夾菜,夾也就夾了,晶晶沒看到一般。等老辛催促著兒子跟女孩子們分手,晶晶也總是很爽快地應允,連半點傷心的樣子都沒有。
菜肴很是豐盛,一家人坐好,晶晶就忙著倒酒。老辛酒量不錯,當了十幾年的辦公室主任,一大海碗白酒是敢一口掫的。當然老婆的酒量就更撈不著底,她虎背熊腰,嘴唇上頂著濃密的小胡子,又出身釀酒世家,七八兩白酒灌下,那是連臉頰都不帶紅一絲的。有了老辛夫婦這樣的父母,兒子酒量也差不到哪裏。以前一家人吃飯,輕輕鬆鬆兩瓶五糧液就幹掉了。老辛喜歡跟兒子喝酒,因為除了跟兒子喝酒,父子間好像就沒有別的樂趣了。可這次兒子給老辛夫婦倒了滿滿一杯,隻給自己倒了半杯,即便倒這半杯酒的時候,眼神還是老瞄著那女孩。女孩隻低頭擺弄碗筷,並沒有對晶晶說什麽,她甚至連看都沒看晶晶一眼。這讓老辛隱隱有些不悅。等正式開席了,晶晶這才鄭重介紹那女孩,他清了清喉嚨,大聲地說:“爸,這是我女朋友張茜。”
張茜這才抬頭,朝老辛禮貌地笑了笑。老辛方看清她的麵容。怎麽說呢,雖是東北人,卻有廣東土著的嫌疑,額頭比房簷窄些,眼窩比魚坑淺些,鼻子比新蒜蔫些,臉色比石灰深些,隻一張嘴,肉透紅潤,浸著光澤,潰熟的櫻桃般明豔。老辛點點頭,張茜直起身,朝老辛伸出手臂。老辛忙局促著站起,迎著那雙細嫩的雙手,淺淺一握,手心裏的汗似乎就沁出來。他聽到一聲柔柔的招呼:“叔叔,很高興認識您。請您以後多關照啊。”她用的是“您”,而不是“你”。她的腔調也不是東北的那種大苞米渣子味兒,而是透出蘇杭一帶的綿軟鶯語。
多關照是應該的。這是晶晶的女朋友。老婆開始“老三篇”盤話。無非是父母哪裏高就啊,家裏姊妹幾個啊,畢業後有何打算啊,諸如此類的常規性問題。張茜說,她母親做生意,父親在檢察院,有個弟弟上高三。至於畢業後的打算,她是這麽說的。她說,我今年夏天就畢業了,先留天津吧,隨便找份工作,陪晶晶讀研究生,等晶晶畢業了,我們再另做安排。她很刻意地強調了“我們”這個詞。說話的時候,她沒看老辛老婆,而是盯著老辛。老辛裝作沒看見,隻感覺一雙鷹隼般淩厲的眼神,在自己身上飄來飄去。這讓老辛很不舒服。看來晶晶是向張茜透了老底的,這個家裏,別看當母親的咋咋呼呼,其實是咬人的狗不狂吠,真正當家的,是看上去雲淡風輕的父親。
張茜就這麽著住下來了。老婆退休了,卻閑不得,在精神病院當了一輩子護士,除了打針輸液,除了將人綁起來電擊,除了練就一副花腔女高音般的鐵嗓門,坐診看病則全然外行。老辛雖從辦公室退下,人脈卻依然活絡,他就找了家印刷廠,讓老婆到那裏看機器。看機器比看精神病人容易多了。老辛呢,繼續打他的野鳥。雖然打鳥的手藝日益精進,卻總是有點心慌,老是想起張茜那雙犀利的眼睛。這姑娘隻在他們家待了短短十日,卻讓他如此不安生。作為一個外來人,張茜除了慢慢了解這個家庭,似乎還在暗地裏改變著這個家庭。比如,家裏有鞋櫥,可老辛習慣把皮鞋脫下後放外麵,這樣出行時方便,現在呢,每當他要穿鞋,便會發覺他的鞋子總是擺在鞋櫥裏,不光擺在鞋櫥裏,還擺在最下一層,最下層也罷,偏要擠在一堆拖鞋的裏麵;比如,老辛以前在軍艦上當過水手,喜歡吃燉海魚,現在呢,別說海魚,連河魚都消失了,他們已經吃了兩頓“東北亂燉”,綠豆角咬上去嘎嘎響,黑茄子嚼起來寡淡無味,還吃了三回豬肉燉粉條,粉條硬不拉嘰,煮褲腰帶似的。總之老辛覺得別扭。那天,老辛鳥沒打到一隻就下了暴雨,回到家裏,正遇到晶晶和張茜在屋裏做年輕人都愛做的事。做也就做了,年輕人鍛煉身體是好事,可幹嗎要半開著門呢?半開著門也就算了,可幹嗎要邊鍛煉邊嘮嗑呢?邊鍛煉邊嘮嗑也就算了,可幹嗎偏要提到老辛呢?
“你爸年輕的時候,肯定跟你一樣色。啊哦……啊哦……”
老辛的臉就燒起來了。這話不是晶晶說的,這話是張茜說的。結症在這裏,不是兒子在調侃自己,而是一個姑娘。這姑娘不是別人,而是晶晶的女朋友。兒子的女朋友沒有調侃別的,而是在調侃自己的性事……可話說回來,老辛年輕的時候,確實喜歡床上那點事。當兵沒幾年,跟兩個汾陽姑娘和一個富陽姑娘暗地裏都有過魚水之歡,轉業到地方,似乎也沒閑著,當主任那陣,跟開飯店的陝西老板娘有些不清不楚,還喜歡過一個賣保健品的保定女孩……如果不是老辛的膩友開了家私人門診,專負吃藥打胎事宜,那些被消滅的事,肯定會像野火一樣將他悠閑的日子燒成灰燼……老辛輕輕帶上門,退到走廊,顫抖著點上枝香煙。走廊裏黑如暗夜,隻有閃電蛇遊,方將這大塊大塊的黑暗劈成詭異的花瓣,老辛就縮在這花瓣邊緣,動也不敢動。
接下去的日子,老辛表麵如舊,暗地裏卻調查起這個一眼看出他“色”的姑娘。老辛行伍出身,卻有股子刑偵警察的細膩勁。以前晶晶處的那個本地胖姑娘,雖長著兩顆鑽石般的齙牙,老辛卻是滿意的。老辛覺得,一個姑娘,要麽漂亮,要麽聰明。齙牙姑娘腰身如可口可樂桶,卻潑辣聰慧,是晶晶他們學校學生會的副主席。那年晶晶想上研究生,又不想參加考試,老辛隻得覥著老臉跑保送生名額。他先從天津某大學入手,拐彎找了機電學院的院長,一來二往還就真被他跑成了:人家表示願意接收晶晶,也發了錄用函。剩下的就是跑晶晶的學校。晶晶的學校在浙江。問題偏就出在晶晶學校:學生處接到對方錄用函晚了兩天,保送名額就落到旁人手裏。身處異地,老辛上天無門入地無縫,急火攻心,在一家小旅館發了燒,四十多度呢。齙牙姑娘又是做飯又是找醫生,還用酒精幫他擦額頭和腋窩,後來幹脆帶著老辛鋌而走險,深夜去找學生處處長家“上炮”……晶晶上研的事總算圓滿。老辛對齙牙姑娘甚是感激,想收了當媳婦。他開始著手調查她的家庭。這一查不要緊,就查出真問題了:齙牙姑娘的父母是近親結婚,她姥姥是她父親的舅母,而她奶奶是她母親的姑媽,別說出五服,根本就是兩代以內直係血親。這讓老辛為難許久,齙牙姑娘是好姑娘,齙牙姑娘也沒什麽毛病,可這是有可能要隔代遺傳的。老辛可不想將來自己的孫子終日流著哈喇子,癱著身子朝他傻笑。聰明的齙牙姑娘就這樣被他剔除了。
那麽張茜呢,張茜會不會也有什麽秘密?按她的年齡,那時早已實行了計劃生育,她怎麽會有一個上高中的弟弟?事實無非有兩種可能:一是張茜有先天性疾病,要麽心髒病,要麽再生障礙性貧血,所以她的父母才得以要二胎;二是張茜的父母俱是二婚,弟弟是帶過來的,這樣問題就更棘手,通常重組家庭培養出的孩子,往往人格上有致命缺陷。老辛思前想後,終於想到沈陽有個老戰友,這戰友二十多年無甚聯係,但老辛知道他在市公安局戶籍處,尚未退休。這樣事情好辦多了。隔不幾日,戰友回話,說張茜的父母並非梅開二度,關於孩子的問題,解釋非常清楚:張茜母親因為當年執意要一個兒子,被市財政局開除公職,後來自己做生意,現在呢,開了沈陽最大的農家菜菜館,連鎖店光在鐵西區就有三家,真是因禍得福啊!
得到這樣的結果,老辛不高興,反而約略著有些失望,心裏對張茜始終疙裏疙瘩。鳥也懶得打了,隻覺每日煩悶,呼吸困難,後幹脆臥病在床。張茜呢,整日裏低眉順眼,洗碗,做飯,洗衣服,手腳不閑,偶有空隙,上上網,看看電視,與晶晶小聲調笑,見到老辛,總是很禮貌地問聲好,將老辛的皮鞋擦得鋥亮,就是會在老辛不經意的時候,飛快地瞄他一眼。實際上,未過門的兒媳婦瞄公公一眼也是正常的,總不能直瞪瞪地像看男朋友那樣看公公吧。然而老辛卻覺得自己快瘋了,她那雙眼睛,那雙並沒有什麽神采的眼睛,在他身上飛快地一瞄,他感覺就像高倍數的閃光燈“嘩”地在他身上一閃一樣,將他照得像透明了似的。他五十年裏所有的秘密--“文革”的,部隊時的,地方單位時的……八小時以內的,八小時以外的……關於男人的,關於女人的……似乎都被這雙死羊樣的眼睛透視得無比清晰,她的每句話、每個神色,甚至每聲無意識的咳嗽,都先讓自己膽戰心驚。有一天他趁張茜外出,將晶晶叫到床前,問道:
“你覺得你跟她……能合到一塊嗎?”
晶晶對父親的疑問似乎感到可笑,他的回答讓老辛除了失望,還有些許的傷心,“難道你看不出來嗎?這麽多年了,我總算是遇到了真正喜歡的人。以前我的事你總插手,這回,”他貌似憨厚地笑了笑,拍了拍老辛的肩膀,“我自己要當家做主了。你沒什麽意見吧?”
他這麽說,老辛本不好再追問什麽,後來還是忍不住,“可我覺得,兒子啊,你們一點都不合適。你太單純了,晶晶……她呢,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好像心機比較重呢……”
晶晶笑著說:“這不正好嘛,一個高壓電,一個低壓電。一個主內,一個主外。”
老辛隻得跟著笑笑,將身子蜷縮得更瘦小些。
還好,暑假終於過去,晶晶要返校了,張茜也要回了。清晨五點半,老婆忙著給孩子們煮餃子,老辛呢,就去汽車站占座位。等到了六點半,晶晶和張茜才拖著肥碩的行李包,慢慢騰騰晃晃悠悠上了車。上了車後,他們發覺老辛躺在兩個位子上假寐,那個盛滿水果的袋子,則放在另外一個座上。原來老辛占了三個位子,怕的是他們來晚了人多,城門失守。晶晶沒說什麽,張茜則笑了一笑。她的笑也隻是撇撇嘴,嘴角朝左腮輕微地甩了甩。然而正是這一笑,讓老辛的心又揪了起來。更要命的是,她笑過之後,扒住晶晶的耳朵嘀咕了句什麽,晶晶朝老辛乜斜一眼,會意似的點點頭。老辛連招呼也沒和他們打,徑自下了車。下了車還是不放心,便朝汽車望了一眼,這一望不要緊,正看到張茜將頭伸出車窗,朝他這邊隱約著張望。兩個人恍惚著對視了一眼,又都怯怯地挪開。張茜頭發稀疏,頭發簾又碎又長,那雙飄忽的眼睛掩映在頭發簾下,看不清是如何的神情。老辛覺得一股子涼氣,從尾椎骨處一節一節蔓延到頭顱,讓他的身體不禁顫了兩顫。
過不幾日,老辛就給晶晶打電話,問他給導師帶的河蟹半路上是否壞掉?畢業論文資料準備得如何了?晶晶支支吾吾地作答,很明顯有些心不在焉。老辛覺得有些不對頭,問他是不是有什麽事?這孩子屬鴿子的,直腸,心裏兜不住話。晶晶說,張茜回去後,跟東方航空公司簽約了,在財務科當會計,也就是說,張茜不久後就離開天津,到上海去工作了。老辛說這不很好嘛,你們分開段時間,對你的學業很有幫助,一個整天忙著談戀愛的人,怎麽可能會在學術上有所建樹?晶晶反駁說,他現在心裏亂得很,論文根本寫不進去,另外,他很嚴肅地說,他不打算讀博士了,他想明年研究生畢業後就工作,讀了這麽多年的書,自己都快讀成傻子了。對於兒子的話老辛有些憤怒,要知道,晶晶的導師是個非常有名望的學者,日本東京大學博士後,後來在早稻田大學教書,回國是大學重金邀請來的,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帶的學生,前途都非常明亮。老辛每年都要去拜訪他兩次,隨行的車上拉滿了東方蝦、皮皮蝦和成箱的鰻魚、大馬哈魚。導師對晶晶還算滿意,晶晶是個非常聽話的學生。想到這兩年的苦心經營成了泡影,老辛的眼前馬上就閃現出張茜讓人捉摸不透的眼神。晶晶是個很少思考的人,不是因為他的智商,而是因為他的懶惰,他可以兩個禮拜不洗一次澡。他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八成就是聽信了張茜的讒言。這麽想時,老辛想到了那次在車上,張茜跟晶晶低聲耳語的情形,他的心髒立馬抽搐起來。他安慰晶晶說,兒子啊,你別傷心,誰說的來著?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接著他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上次,在車上,張茜跟你聊了什麽?
晶晶就問,什麽聊了什麽?
老辛就提示兒子,張茜看到自己占了三個座位時,說了什麽呢?
晶晶突然快活起來,他拿著調侃的腔調說,哦,她說啊,沒想到你還挺狡猾的呢。
晶晶還說了什麽,老辛就聽不清楚了。這女孩竟然說他是個狡猾的人。她怎麽通過一件小事就敢斷言未來的公公是個狡猾的人呢?要知道,老辛在單位就被同事們稱為“老狐狸”。說遠了,當副主任之前,他都是七點鍾到單位,將局長房門打開,躺在老板椅上抽煙,等到了七點二十五分,就開始拖地板,局長通常是七點半準時到辦公室,間或局長來晚了,地板已經幹了,老辛就耐心等待,聽到走廊裏熟悉的腳步聲--那個年代,全局隻有局長一人穿皮鞋,他就再將地板拖一次。這樣拖了三年地板,他就當上了副主任。說近了,當主任之後,局長也換了三茬,每一茬局長都被他伺候得服服帖帖。第一任局長喜歡打麻將,他晚上飯也顧不上吃,早早跑人家候著,趕上包餃子捏餛飩,他就係上主婦的圍裙調餡擀皮。二任局長雖然年輕,卻喜歡程派京劇,是個標準的“火丁迷”,老辛呢,專程托戰友從北京買了票,夜晚開車拉局長去長安劇院,聽張火丁的《鎖麟囊》。三任局長喜歡養狗,那陣子,老辛常跑寵物市場,認真研究蝴蝶犬和狐狸犬的壽命孰長孰短,臘腸狗講究衛生還是巴仙吉不隨地大小便,以及喜樂蒂牧羊犬跟蘇格蘭牧羊犬在交配期的暴躁指數誰高誰低……
現在聽晶晶提到“狡猾”這個詞,老辛便想到許多事,想到了許多事,便格外心傷。張茜不合時宜的戲謔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老辛對張茜莫名的恐懼。可他怕她什麽?他能怕她什麽呢?然而,老辛確實隱隱中將這個沈陽姑娘,這個沒模也沒樣的準兒媳,當成了他的敵人。是的,敵人。她雖遠離老辛,她的氣息卻無時無刻不縈繞在他鼻孔中。她雖沒跟老辛夫婦同居屋簷下,但等他們有了孩子呢?不得老辛夫婦看孫子?一想到自個老了,癱了,傻了,癡了,啞巴了,而這個女人的眼睛,仍像陰霾的天空籠罩住枯朽的自己,將以往生活中生了苔蘚的秘密曝在濡濕的暗夜裏,任那月光隨意撫摩蔑視,老辛內心便如生了癌般苦楚。還好,現在晶晶跟她還沒有結婚,一切還未成定局,老辛自信能將這個長了兩片豐滿嘴唇的女人,像輕輕地彈一粒鼻屎一樣,彈到遠離晶晶的角落。
這段日子甚是難挨,老辛發現自己走路都有些發飄,好像自己沒有重量似的。他想想這樣下去不行,決定要行動起來。於是鳥也不打了,徒弟們也顧不得了,而是在係統內組織了一場秋季乒乓球賽。他必須先讓自己忙起來,先找回自己作為工會主席的感覺,工會主席大小也是個領導嘛。在組織球賽的過程中,他一點一點地重新獲得了掌控生活的能力。那天,他正在專賣店給運動員買服裝,便接到了晶晶導師的電話。
晶晶的導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平日裏一身中山裝,說話有點結巴。可這次卻不同,他在電話裏語速奇快。老辛知道,結巴的人隻有在極為憤慨時,說話才能比正常人流利圓潤。導師說,晶晶失蹤了。怎麽發現的?晶晶的一篇論文在國際雜誌上發表後,有個德國比勒費爾德大學的教授,對他的研究課題很感興趣,想跟晶晶就其中的一些疑點問題進行交流。導師就去找晶晶,同宿舍的師兄卻告訴他,晶晶已經有一個禮拜沒回宿舍了。不但不回宿舍,連手機也停了。導師對晶晶不請假就私自外出的行為不能忍受,他警告老辛,如果晶晶在家,讓他馬上返校!否則後果自負。
晶晶並沒有回家,老辛便曉得是如何的一回事了。晶晶不喜歡旅遊,不喜歡打網絡遊戲,不喜歡尋花問柳,除了跑到上海去看望張茜,還能做點什麽呢?老辛想自己必須先壓得住陣腳,不能亂,要心平氣和地對待這件事。打了幾遍張茜的手機,通是通了,卻沒有人接。這下老辛的火就上來了,他像個偏執狂患者一樣瘋狂地按著那串早背得滾瓜爛熟的阿拉伯數字。上火也是白上火,老辛就躺在沙發上大口喘息。等老婆下了班,如此這般鸚鵡學舌一番,老婆也氣得破口大罵,恨不得將晶晶綁到病床上立刻電療。等到了晚上八點半,晶晶的電話就過來了。晶晶問老辛夫婦最近過得如何?媽媽的心髒病有沒有複發?老辛最近又打到了什麽好鳥?
老辛不動聲色地詢問:“都挺好。你在哪兒啊?”
晶晶說:“我能去哪兒啊?在學校唄。嗬嗬,宿舍裏看書呢。”
老辛就罵道:“看你媽B的書啊!趕快給我坐飛機回天津!你們導師找你都找瘋了!你要是再不回,學校的處分就下來了!”
晶晶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諾諾地承認確實是在上海。他說,張茜剛來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打熱水的時候,又不小心把腳燙傷了,現在還住醫院……老辛就嚷道:“她愛死不死!你先給我回學校再說!”然後摔了電話。過了一會電話又打過來,卻是張茜。張茜的聲音很柔,張茜說,叔叔您別生氣,我這就讓晶晶回去。是我不好,我不該告訴他我有病。我應該自己扛著,可是他聽到了護士跟我說話的聲音……
她細細的嗓門沒有讓老辛感到消氣。他鄭重地告訴她,他對晶晶很失望,不光對晶晶失望,對她也很失望。他覺得現在晶晶應該以學業為重,不應該沉溺在男歡女愛中。他希望她能冷靜下來,重新考慮考慮兩個人的關係,換句話說,他們最好現在就分手。
說完,老辛如釋重負,沒想到一直憋在心裏的一句話就這麽輕鬆地說了出來。
張茜在那頭沉默幾秒,然後說:“分不分手是我跟他的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老辛想了想,脫口罵道:“你個不要臉的東西!你沒資格跟我說話。”
張茜“啪”地掛了電話。一會又打過來,哭喪著腔問:“你憑什麽罵我?你憑什麽罵我?”
老辛異常冷靜地告訴她,“我是晶晶他爸。晶晶是我兒子。”
張茜就掛了電話。一會又打過來,她的情緒似乎穩定些,老辛能聽到晶晶跟她搶手機的蟋蟋洬洬的聲響,“你到底憑什麽罵我?”
老辛一愣,沒想到這個姑娘這麽執拗,情急之下說:“我不跟你這麽沒教養的女孩說話。”
張茜尖叫道:“你才沒教養呢!你才沒教養呢!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
老辛一下子蒙了。
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老辛對這句話太熟悉了。在過去的幾十年裏,到底有多少人當麵或暗地裏這樣罵過老辛?“文革”時他是學校的紅衛兵頭目,當他把一個尿罐掛到老校長的脖子上時,老校長低頭半晌,後來抬起頭,自言自語道,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當兵時為了爭取轉幹名額,他耍了個小手腕,將一名經常在《解放軍報》上發表通訊的南京文書給擠掉了,後來他聽那文書背地裏罵他,他以為他是個什麽東西!還有誰罵過?他委實想不起來,他唯一能想起來的,是這個叫張茜的姑娘。他能想象到她嘴角滑篩出輕蔑的嘲笑,她,張茜,在一字一句、鏗鏘有致地對他說,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
事情過不幾天,老辛便帶著老婆,拉著滿車的幹蝦奔往天津。晶晶已經回到學校,導師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隻是叮嚀老辛,要從經濟上鉗製晶晶,除了必要的生活費,不應該給他更多的零花錢,免得他一個月打五百塊錢的電話卡。晶晶也向老辛坦白說,他已經跟張茜分了,愛人可以選擇,而父母不能,為了讓父母安度晚年,為了不讓他們操心費力,他才忍痛跟張茜分了手,是的,忍痛分了手。晶晶的口吻很平常,老辛這才放心。晶晶是個不會撒謊的孩子,讀了二十年的書,讀到了不會撒謊的地步,是應該開心呢,還是應該惋惜呢?老辛長歎一口氣,覺得無論怎樣,生活還是靜下來了,作為到了知天命年齡的男人,大概不會有什麽比循規蹈矩的生活更重要的了。老辛想,他還是高估了張茜的實力,他以為她是柔道九段,其實連五段都不是;他以為她是個高超的心理醫生,其實隻是個身穿藍色豎條服、髒兮兮的病人。這麽想時,他甚至隱隱可憐起這沈陽姑娘了,說實話,有那麽一刹那,對沈陽姑娘的憐憫,甚至超越了對齙牙姑娘的歉疚。
上班的日子也沒什麽事,然而鳥是打不得了,冬天很快到了,終日飄著細雪,菜地裏隻有醜陋的麻雀在尋覓糧食。一下雪過年就快了,晶晶又該回家了。老辛邊嚼著花生米,邊喝著小酒,心道,不知道晶晶這次會帶個什麽樣的姑娘回來?
晶晶這次是自己回來的。晶晶胖了,臉似乎也白淨些。他帶了許多典籍和實驗儀器回來,瓶瓶罐罐地堆滿了書桌,終日泡書房裏,似乎真的像個研究生樣子了。老辛很是心安,勸晶晶不要一味坐書齋,應該拿著禮物去親戚家走走。那日晶晶便真去了姨媽家,老辛在書房裏閑逛,便看到了他落在床鋪上的手機。老辛向來不太關心兒子的秘密。晶晶青春期時,老婆發現兒子內褲上不時有腥臊的黏液,便想讓老辛告訴兒子些生理知識,老辛卻拒絕了。老辛信奉順其自然的理念,尤其一個男人,必須讓他自己揣摩自己的身體,自己了解自己的身體,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想要什麽,以及如何要到手。可那天,老辛怎麽著就順手翻了翻晶晶手機上的短信。這一看老辛險些暈過去。他在手機裏發現了將近二百條短信,這些短信有長有短,有黃段子也有天氣預報,有例行公事的日程安排匯報,也有曖昧得近乎Y蕩的情話,最關鍵的問題在這裏:這些短信,都是晶晶發給張茜的。
等晶晶回來,老辛直奔主題,將手機扔給晶晶。老辛什麽都沒說,晶晶卻什麽都明白了。晶晶承認,他跟張茜不是藕斷絲連,而是一直都沒斷,豈止是沒斷,簡直是變本加厲,比以前更親密了。晶晶甚至承認,張茜在這半年裏,曾經三次坐飛機從上海飛到天津看他。她的工資,大部分都捐獻給航空事業了。這說明什麽呢?這說明張茜愛他,不是一般的愛,是愛到了骨頭裏,愛到了血液裏,愛到了腎裏。他之所以瞞著老辛,不是他學會了撒謊,而是學會了不讓父母傷心。他極度擔心老辛會因為此事鬧心,也擔心母親的心髒病會由間歇性變為常規性。他是為了他們好,而且他也知道他們是為了他好,可這兩者發生矛盾時,他隻能選擇前者。
兒子的口才比以前長進不少。老辛黑著一張臉,定定地看著晶晶,說:“你現在就發短信,你告訴張茜,我這輩子也不能原諒她。你不是許仙嗎?她不是白素貞嗎?那我就是法海!我就是要當法海!我最喜歡當法海!你給我發!立馬就發!”
晶晶沒發短信。老辛就去搶他的手機。讓老辛絕望的是,晶晶竟然一把撣掉了他的手。這讓老辛無法忍受,他搬起電腦就砸在地板上,後來,他不但砸了電腦,還砸了電視、暖瓶、音響、茶幾。晶晶突然就落淚了,老辛隻當沒有看到,繼續咆哮道:“你要是不跟她分手,我就沒你這個兒子!馬上給我滾出去!”
晶晶邊哭邊給張茜打電話,他說老辛不要他了,老辛要和他斷絕父子關係,他說他怎麽命這麽苦呢?張茜的聲音在電話裏誇張得清晰,她說:“他不要你我要你!你現在就坐火車來沈陽!來我們家過年!隻當我媽又多了個親生兒子!有啥大不了的!”
兒子就背了行李準備去坐火車,恰逢老辛老婆買菜回來。見到這般場景,聽了事情原委,也哇啦哇啦地號哭起來。她說晶晶你怎麽心這麽狠呢,你可不能這麽狠心啊!你怎麽忍心拋下我這個當媽的呢?那個狐狸精重要呢還是媽重要呢?又哭起晶晶的孿生哥哥。晶晶是雙胞胎,一周歲時,他媽抱著哥倆去姥姥家探親,因為天冷,捂了兩條棉被,不承想半路上就悶死一個。晶晶也哭夠了,一個人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晚飯也沒有吃。第二天醒來,對老辛說,他還是不能跟張茜分手,即便天塌了,他母親的心髒病複發了,他還是離不開她。她不但已經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而且是他靈魂的一部分,如果老辛強迫他們分手,他隻有一條選擇,那就是自殺。提到“自殺”這個詞匯時晶晶神情恍惚地凝望了老辛一眼。老辛的心,就徹底碎了。
年還是要過的。老辛明裏軟了,暗裏卻夜夜無眠。總不能將晶晶逼死吧?寧可晶晶把他們逼死,也不能委屈了孩子,這條原則老辛還是有的。恰巧正月裏就來了位客人,這客人老辛以前認識,叫李素芬,是晶晶高中時的同學,長得倭瓜花般粗糙,黃花菜般纖瘦,臉上點著幾粒可人的雀斑,在長沙念的國際金融,大學畢業後應聘到青島一家皮鞋廠跑銷售。晶晶從前喜歡過人家,確切地說是追過這姑娘,送過玫瑰,寫過情書,幫他們家割過麥子,隻是上大學後晶晶跟重慶姑娘勾搭上了,加上與李素芬兩地求學,慢慢鴻雁折了翅,來往也就寡淡了。晶晶見到李素芬很是高興,兩個人在客廳裏聊到天黑。老辛不時在旁端茶倒水,後來就說:“素芬啊,天這麽晚了,今天你就住在叔叔家吧,你不是外人,用不著不好意思。”
李素芬很爽快地滿口答應了。晚上,老辛老婆做了幾個拿手菜,一家人吃得甚是歡暢。老辛就問李素芬在青島過得怎麽樣?對象是什麽單位的?李素芬笑著說,還沒有對象呢。老辛說你年齡也不小了,二十六了吧?怎麽對終身大事這麽不上心呢?李素芬有些哀怨地說,不是我不想找,是我條件有限。老辛鄭重地說,怎麽能這樣說呢,你要學曆有學曆,要長相有長相,要工作有工作,要家庭有家庭,一個姑娘家,要是自己不把自己當寶,誰還把你當寶呢?李素芬似乎很感慨,說,我一個外地人,就算長得不寒磣,可是啥事也沒有親戚朋友幫襯,天天跑外,接觸的都是天南海北的生意人,又沒有個知根知底的人幫忙操心,不好找啊,找對象又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的事。說完了就去看晶晶,問道:“晶晶,你女朋友還是天水那個嗎?”
老辛心裏就有些譜。第二天李素芬還沒有走的意思,晶晶陪她去逛商場。老辛呢,則差人去打聽她家的底細。原來這姑娘姊妹四個,父親以前在化肥廠當鍋爐工,其他三個姐姐都在農村務農。條件雖差點,好歹是個正經人家出來的,將來也用不著發愁養老的事情。兩人逛商場回來時有說有笑,晶晶臉上的笑容比往日燦爛多了。過不幾天,李素芬又來探望晶晶,跟晶晶扯東道西,晶晶話也多,從小學同學談到高中同學,從他信談到薩科齊,從楊麗娟談到芙蓉姐姐,又從股票談到封閉式基金。老辛偷偷翻看他的短信,還在跟張茜膩歪,但明顯少多了,語氣也不像以往那樣旖旎纏綿。老辛又想到個叫張楚的同事,說是同事,年齡卻跟晶晶差不多,跟晶晶從小一個院子裏長大,甚是要好,以前在老辛手底下做過活。老辛找到他,將晶晶跟張茜的事簡單一說,讓張楚去套套晶晶的話,看他對張茜的態度是否有所變化。
那張楚既市儈又機靈,明白老辛的心思,就隔三差五邀晶晶去吃花酒。不幾日便來向老領導匯報情況。
按照張楚的說法,晶晶其實對張茜滿腹牢騷。比如他懷疑張茜有外遇。據晶晶說,他去上海探望張茜時,看到她辦公桌上有張合影,背景是個銀灰色的高檔酒櫃,裏麵擺著一排“石庫門酒”。合影的人不是晶晶,而是一個頗有姿色的小男生,染黃頭發,戴白金耳釘,笑眯眯的一雙多情目隨時要怒放出焰火。小男生和她的關係好像不錯,兩個人笑得異常甜蜜。晶晶問,這男孩是誰?張茜說,是我親弟弟啊。晶晶問,你們這是在哪兒照的相?張茜說,我家裏啊。晶晶有些疑惑,不過也沒往心裏去。後來在上海逛商場,晶晶突然發現,“石庫門酒”的產地原來是上海。一個沈陽的中產階級家庭,酒櫃裏不擺“老龍口”、“黑土地”、“北大荒”啥的,怎麽全擺的上海產的“石庫門酒”?疑竇叢生,待後來去張茜家拜訪,晶晶特意留意了一下她弟弟。結果發現那個小男生根本不是什麽張茜弟弟,她弟弟又高又胖又黑,滿臉青春痘,跟頭棕熊似的。不過,晶晶也沒向她細問。為什麽沒細問?不敢啊,怕傷了感情,換句話說,晶晶打心裏頭是怵張茜的。她跟晶晶耍小性時,曾摔碎過晶晶的三個手機。一個敢摔碎男友三個手機的女孩,你說她脾氣能溫順到哪裏?“呔,晶晶受她的氣是肯定的,而且是經常的,真是跳到了火坑裏,”張楚總結似的道,“主席你放心,我會繼續偵查晶晶的動向。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沒別的缺點,就是心眼好,沒什麽拿手的,就是擅長讓別人自曝隱私。”
老辛聽了張楚的匯報,也沒說什麽,徑直去了廁所。在廁所裏他沒方便,而是不停地洗手。後來他呆呆地照鏡子,內心的喜悅像黑色的大麗花瞬間開滿了抑鬱多日的心髒。他看到自己半黑半白的眉毛高翹著揚起,眼角的魚尾紋也在燈火的照耀下發出熠熠光芒。那個叫張茜的女孩,仿佛在鏡子裏漸行漸遠,最後猶如一個縹緲的鬼影,消失在老辛逐漸鮮嫩的瞳孔裏。老辛出了廁所,對張楚布置新任務,那就是繼續對晶晶進行策反,繼續套晶晶的傷心事,讓他對張茜的為人有客觀的、科學的、清醒的認識,讓他用“科學發展觀”的理論來剖析每一件事情,要讓他知道,男人可以容忍被女人毆打,男人可以容忍女人酗酒,男人可以容忍洗女人脫下來的內褲乳罩,但是,男人絕對不能容忍女人親手給他戴一頂比剛下架的黃瓜還要嫩的綠帽子。
當然,老辛的老婆也被派上用場。女人對付自己的丈夫,通常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其實呢,這方法用來對付在自己子宮裏居住過的男人,也頗為靈驗。正月沒出,老辛老婆的心髒病就正式複發了,同時還伴隨高血壓、附件炎、糖尿病和美尼爾綜合征。晶晶隻得終日陪伴。李素芬很懂事,去醫院看了回,後來就天天到醫院報到,陪著晶晶一起護床。這姑娘雖表麵上粗枝大葉,心思卻老太太的針腳一般細密,給晶晶買了件昂貴的保暖內衣、一條班尼路圍巾。見晶晶手機有了裂紋,又花兩千塊錢給他買了最新款式的SAMSUNG。看樣子,晶晶在老姑娘眼裏簡直就是禁獵區裏的老天使了。老辛再去偷窺晶晶的短信,便發現給張茜的短信是越來越少,越來越清湯寡水。前些日子還能看到“我想你的身體”、“親親你的乳房”這樣的優美句子,趕後來隻是“我在小肥羊吃飯”、“我在家裏看《暗算》”、“我在讀《明朝那些事兒》”諸如此類的並無多少潛台詞的廢話。
等到了正月十三,老辛跟晶晶商量說,我們去素芬家裏看看吧。
晶晶說,好啊好啊,我好多年沒去了。她媽烙的蔥花餅好吃著呢。
老鍋爐工一家對晶晶一家的到來既惶恐又歡喜,殺雞烹魚炸大蝦,酒不太好,自家釀的苞米散白酒,卻喝得火辣舒心。晶晶酒量不錯,也喝得黑臉龐變成紅臉龐。李素芬呢,忙得腳尖朝後胳膊肘亂拐,既能幹又嬌羞。後來老鍋爐工趁著酒勁問晶晶:“大侄子,有對象了沒啊?”
老辛搶著說:“老哥哥啊,還沒呢。晶晶整天搞學術研究,哪兒有空談對象呢?他現在是油餿子發白,短練(煉)啊。”
老鍋爐工就說:“要是沒有,我倒可以為他做個媒。”
老辛說:“老哥哥啊,你不妨直說好了。”
老鍋爐工說:“唉,能有誰呢,我們家四丫頭啊。她到今個還是沒落上梧桐樹的麻雀。我看她跟晶晶挺配的,一個黑一個白,一個高一個矮,一個戴眼鏡一個不戴眼鏡。”
老辛說:“那敢情好。晶晶,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拿個主意。樂意不?”
晶晶瞅瞅李素芬,老鍋爐工的女兒正朝他笑,晶晶就說:“樂意。樂意。”好像他就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一樣,活脫脫一個書呆子。
回到家,老辛抹下臉,警告晶晶說:“你現在有新女友了。男人最讓人惡心的知道是啥不?我告訴你,就是腳踏兩隻船!你以後要跟張茜徹底分了。不能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更不能始亂之終棄之。”晶晶也不做聲,隻隨手翻著一本閑書。
正月十四,受老辛老婆的正式邀請,李素芬來老辛家小住了。老辛老婆給了她四千塊錢,按本地的風俗,算是“踢門檻”的錢,踢完門檻後就要吃餃子了,也就是定親。老辛半夜裏去小解,發覺隔壁有動靜,忍不住去瞄了兩眼,果然是晶晶跟李素芬在鼓搗。李素芬動靜挺大,晶晶也“哼哧哼哧”小聲叫個不停。老辛躡手躡腳爬上老伴的床,將老伴的手緊緊貼在自己小腹上,腦子裏卻想到了張茜。想一想她終於要遠離自己,這輩子自己再也不用看到她,再也瞅不著她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老辛突然間又有些悵然若失。
正月十八,李素芬要回青島了。晶晶主動要求送她,說自己在天津站下車,學校裏雜事不少,還要幫導師翻譯篇重要的論文。老辛大清早去長途汽車站占位子。冬天亮得晚,老辛斜躺在座位上,便又想到夏天時,自己也是這麽早來占座,隻不過,客人卻不是以前的客人,心境自然也不是以前的心境。車窗外的燈光亮得緊,行人的影子在鋪滿窗花的玻璃上晃來晃去,仿佛某人幽怨的、犀利的眼神。老辛朝窗戶噓了口氣,白色的窗花緩緩洇開去。
晶晶走了,老辛又閑不住了,這個冬天的雪異常多,過不幾天就下一場,麻雀也比往年多,天天在樓底下跳來跳去。老辛就找了簸箕和草繩,又買些秫米黃豆,開始一心一意罩鳥。那天正從簸箕裏小心著掏麻雀,便接到李素芬的電話。李素芬半晌沒吭聲,隻偶爾聽得一兩聲歎息,老辛便先曉得是如何的一回事,急急問道:“晶晶怎麽了?晶晶又怎麽了?”
李素芬倒是很鎮靜,她說,昨天晚上,有個女的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裏,這個女人很嚴肅地警告她,讓她離晶晶遠一些。晶晶是她的,而不是她李素芬的。又說,李素芬最好識相點,李素芬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她長這麽大,從來沒輸給過任何女孩。李素芬說,那個女人的聲音很溫柔,東北腔。說完李素芬似乎在小心著抽泣,又過了半晌才說,叔啊,我是實心實意跟晶晶談戀愛的,我也老大不小了,隻想找個本分人托付終身,人長得好賴是不挑的,晶晶怎麽能這麽做呢?那個女的跟我說,他們其實一直都沒分手,你知道為什麽晶晶非得送我回青島嗎?原來是那女的一直在天津等著他呢。
老辛坐到雪地上,徹骨的冰涼透過手掌心蔓延到頭顱,讓他的眼睛黑了一下。
這次去天津,除了老婆,老辛沒有告訴任何人。去之前,他先跟老婆合計了一件重大的事情。說是重大的事情其實一點都不誇張。如果這次晶晶不聽老人言,一味地瞞天過海,那麽,老辛就和他斷絕父子關係。老辛手裏有錢,不多,也就一百來萬,除了多年的積攢,還有老辛在紡紗廠放高利貸的利息錢。自從晶晶放話不念博士之後,老辛其實已將他的工作跑好了,聯係了一家北京的電力公司,這錢是準備給他在北京五環以內買房子的。既然晶晶這麽給臉不要,老辛的一切,那麽就和他沒一星半點的關係了。老辛甚至已經給幾個在醫院的哥們打了電話,叫他們時刻留意,是否有被遺棄在醫院的女嬰,他要抱養一個。他需要一個可愛聽話的女兒,給他和老婆送終。
翌日到了晶晶學校,老辛先給晶晶同宿舍的一個博士生打電話。博士是江蘇人,在老辛印象裏麵目模糊,因為每次老辛去探望晶晶,這孩子都是蜷在被子裏睡覺,好像博士不是做實驗做出來的,而是做夢做出來的。老辛對他印象並不好,可還是先給他打了電話。
他說,我是晶晶的父親,來看晶晶了,你在哪兒呢?博士說,我就在學校門口的儲蓄所。老辛就說,你能不能先幫我開下門,晶晶沒在宿舍,天這麽冷。博士很爽快應允了。等見了博士,老辛漫不經心地問,張茜最近有沒有來啊?博士有些吃驚似的說,叔叔你不知道嗎?過年之前,張茜就把上海的工作辭掉了,就住在晶晶他們班的女生宿舍,平時都跟晶晶一起到實驗室做實驗呢。老辛咬著牙說,知道,知道,當然知道了。他的那點屁事,我哪兒有不知道的?
等博士開了門,屋裏的情形讓老辛和博士都感覺頗為尷尬,當然,尷尬的不止是他們倆,還有屋裏的兩個。晶晶和張茜慌忙著套衣服,可需要穿的衣服太多了。老辛的眼睛忍不住朝張茜瞟了兩下。這是老辛第二次見到張茜,說實話,這姑娘長什麽樣子,多高多瘦,老辛有點憶不起來了。老辛隻記得去年夏天,她穿著條鬆鬆垮垮的翠綠連衣裙,在廚房裏像個家庭主婦一般地切豬排。她的手指細長蒼白,可是手上的勁道委實不小,一刀剁下去,緋紅鮮嫩色的排骨立馬一分為二,連點筋骨都不粘不連的。現在他竟然看到了她的身體。她原來並不是一個瘦弱的人。她的乳房挺脫得像隻房簷上垂下的西葫蘆,飽滿的乳頭從白色緊身內衣裏隱約著凸出,仿佛隨時要冒將出來,而她細長的兩條腿在彎腰找鞋時,既緊繃又白亮,潤澤的光似乎直灼人的眼睛。
晶晶終於穿好了褲子走到背立的老辛麵前,羞紅著臉喊了聲:“爸……”
老辛說:“別跟我叫爸,我沒有你這麽個兒子。”
晶晶說:“你別這麽說……我錯了。”
老辛說:“你哪裏錯了?”
晶晶囁嚅地說:“哪兒都錯了。”
老辛一掌就摑過去,晶晶沒有閃躲,耳光聲在樓道裏顯得格外清脆,老辛另一掌摑過去,晶晶照樣沒有閃躲。老辛從來沒有打過他。等老辛的胳膊再次抬起時,晶晶“哇”一聲就哭了。這個二十六的男人哭起來的聲音嘹亮異常,仿佛是嬰兒剛誕生的樣子。老辛的胳膊就軟了。晶晶轉身就朝樓梯口跑去,他奔跑的速度很慢,幾乎是踉蹌著。老辛朝博士看了一眼,博士就大喊著晶晶的名字追過去了。
現在屋裏隻剩下老辛和張茜了。他們從來沒有這樣麵對麵地彼此對視過。張茜正在套一件水紅色的短大衣。她披散著頭發,那雙眼睛裏沒有任何表情。老辛就坐到床上,什麽也沒說,而是點了一支香煙。他的手一直在神經質地顫。張茜是什麽時候走過來的?老辛並沒有察覺。老辛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錯了,辛叔。我向你道歉。”
老辛低下頭,才一發覺張茜跪在他膝蓋下。她的身體裹在肥厚的羊毛衫裏,看不出絲毫豐腴,就像她的人,表麵上唯唯諾諾,骨子裏卻是個劊子手。她竟然跪在地板上。她為什麽要跪在那裏呢?她是怎麽跪下來的?
老辛說:“你站起來,你沒有必要這樣。”
“我錯了,你原諒我行嗎?”
看到敵人跪在自己眼前該是快慰的事,但老辛一點也快慰不起來。她竟然哭了,她竟然扶著老辛的膝蓋哭了起來。她為什麽要哭呢?她以為她的哭泣可以平息他的憤怒嗎?她的兩隻手緊緊抓住老辛依然健碩的小腿肚,整個臉部則掩映在老辛的兩塊膝蓋骨中間。她的肩胛骨隨著她的哭泣聲有節奏地抖動,仿佛在隨時提醒他,她哭得是多麽傷心,又是多麽真誠。她的頭發,她稀疏卻油亮得有些幹迸的頭發,散發出洗發水的香氣,而她的全身,則彌漫著一股水果糜爛的氣味。
房間就那麽著靜下來,老辛首先聽到了自己雜亂的呼吸聲,接下去,他聽到了燈管由於電壓不穩造成的“嗡嗡”聲,間或夾雜著一兩聲輕爆。最後,張茜抽噎的聲音才在耳郭裏慢慢浮升起來。她哭得很專心,有那麽片刻,她的喉嚨明顯被痰卡住了,她卻沒有吐出來,而是似乎慌亂著吞咽下去。那聲“咕咚”的吞咽聲讓老辛的心髒瞬間柔軟起來。屋子裏暖氣燒得很旺,空氣裏是那種膠皮被燒焦了的輕微的糊味。晶晶的那隻機器貓鬧鍾“嘀嗒嘀嗒”地走動,時間仿佛在這個陰霾的午後,突然靜止下來。這讓老辛恍惚間產生某種錯覺,春天似乎是到了,他坐在陽光淨柔的書房,灰塵籠罩,萬物悄然,他隻有將耳朵變得如獵狗般機警,才能傾聽到遠處傳來的聲音……老辛猶豫著探出手,輕輕滑過張茜的頭皮。張茜的肩胛骨還在憂傷地顫抖,仿佛此刻她正在抱著自己的父親,她隻有將哭泣無限延續下去,方能將多年無處傾訴的哀愁徹底傾瀉。老辛的鼻子莫名地酸楚起來,他白淨的手指滑過她的頭皮,觸到了她的耳朵。她耳郭瘦小,甚至有些幹癟,但耳垂卻飽滿肉透。老辛的指尖沿著她的耳朵滑到眼瞼時,一種溫熱的液體讓老辛更加傷感。當他的手指漫過她粗糙的臉頰,安靜地停駐在她柔軟的嘴唇上時,張茜“嚶嚶”的哭泣聲忽然停止了。她的哭聲停止了,她的肩胛骨也不動了,她愣愣地抬起頭,朝老辛狐疑著問道:
“你在……幹嗎?嗯?你想幹嗎!”
老辛激靈一下推開張茜。或許不是他推開張茜,而是張茜推開了他的膝蓋。她似乎剛剛從夢中蘇醒。她顯然哭累了,眼眶裏沒一點淚水了。她迅速站了起來,披上羽絨服,穿上皮鞋,走到房門口,在關上房門之前,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老不正經的!”她真這麽說的嗎?即便她說了,真是對他說的嗎?老辛隻覺得那種甜美、溫淨的空氣在瞬間被擊砸得粉碎,無邊的恐慌在燈管“嗡嗡”的聲響中越發清晰。他呆坐在床上,身體被無形的繩索捆綁得無比結實。他看到張茜在關門時望了他一眼。或許他真的老了,眼睛花了,他竟然沒能看清她的眼神中是如何一種神情。她那雙狹長而飄忽的眼睛似乎是笑了笑。可她真笑了嗎?隨著“哐當”一聲門響,老辛的心髒“砰”地就碎了。
老辛出了晶晶的宿舍,樓道裏的燈還沒開,運動鞋的臭蝦味和廁所的尿臊味不時飄進鼻孔,老辛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等出了研究生宿舍樓,老辛方才察覺到,天已經黑下來了。天是怎樣黑下來的呢?老辛不太清楚,反正冬天的夜晚總是很長,而白天總是很短。他麻木地按晶晶的手機號,沒有人接聽,又按博士的手機號,還是沒有人接聽。也許,晶晶在跟他的師兄喝酒吧,這孩子以前有煩心事的時候,最喜歡把自己喝得膽汁都吐出來。老辛又想到了張茜的手機號,隻是想了一想,這個女孩鷹隼般的眼神就將他的身體壓縮成一枚核桃裏的果仁了。他隻得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家小酒館,點了一盤溜肝尖,叫了一壺散白酒,然後,盯著窗外盲人般的黑,哆嗦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嘬將起來。
原載《收獲》2009年第2期
點評
這是一篇非常奇怪的小說,所有的奇怪來自老辛與張茜之間看似沒來由的敵對和戰爭。老辛最初對兒子的女朋友張茜覺得別扭,是因為她在衣食方麵打亂了這個家庭的固有習慣,作為一個銳利的闖入者讓老辛手足無措。而真正讓老辛慢慢警覺和心驚膽戰的,是每次張茜對老辛看似不經意的評價都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他的軟肋:色、狡猾、寡廉鮮恥;而這些在老辛的人生曆程中都是他暗自得意卻也不無自卑的隱跡。也就是說,張茜在無意識之中成了曆史/人生之眼,她暴露的是他人可以私下自我咀嚼與回味的卑劣,而這個人在現實中又必須獲得她的尊敬。於是她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不僅在小說中凝眸、掃視,而且屢屢刺入老辛隱秘而黑暗的內心世界,讓他心驚肉跳。而晶晶不僅是使小說自然展開的助力器,而且負載著十分深邃的意蘊。晶晶是老辛生命的承繼和延續,當他被張茜俘獲並玩弄於股掌之中,無疑成為老辛萬劫不複的夢魘,所以雙方為了爭奪晶晶而展開了你死我活的戰爭。晶晶表麵是個聽話的孩子,實際上為了張茜他棄置學業、撒謊、玩弄李素芬的感情做幌子,甚至不顧父母的死活,而且揚言甘願自殺。晶晶的倒向張茜成為老辛內心崩潰的源頭:他所有的精打細算皆盡泡湯,他包藏隱秘的卑劣一生一敗塗地。但令人奇怪的是,當老辛自認為可以打敗張茜、掃除障礙時,內心卻泛起悵然若失之感。尤其在小說的結尾,老辛令人迷惑地向張茜“探出手”,暴露了所有的玄機:張茜其實可以看作是老辛隱秘內心的一個鏡像。他自卑於自己一生的品性,卻死不悔改,當自賤自虐成為無法躲避和祛除的頑疾,生命的暗夜隻能無可阻遏地降臨。
(王秀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