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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師長的雕像

  劉建東

  無數個夏天的夜晚,我們能夠忍受蚊蟲的叮咬,卻無法忍受心中對於師長的熱愛。有時候,我們徹夜長談,隻是在慢慢地梳理著屬於師長的榮耀,讓他的形象盡可能清晰地浮現在我們的腦海中。這是必要的。因為,一座師長的雕像即將在村子裏聳立,它將成為村子的一個標誌,它可能會流傳百世,成為我們子子孫孫的精神支柱。師長,在遙遠的南方英勇作戰的師長,其實一直在指揮著我們所有的人,他左右著我們的意誌,村子上空的空氣,村子裏的樹木,房屋以及莊稼,都成了他的一兵一卒。他是我們無比敬仰的師長。

  鐵匠,村長,從戰場上歸來的師長的副官,我,偶爾還有師長的妻子。師長賢惠的妻子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過她的丈夫。在她的記憶中,師長的樣子還很英俊年輕,他的臉上還沒有用深深的皺紋來記錄一場場令我們津津樂道的戰役。她總是躲在我們的後麵,她向我們提供的關於師長從前的生活的點滴,雖然非常有限,對於雕像貢獻也微乎其微,但那是師長的一部分,那是他光榮曆史不可缺少的一頁。我們要聳立起來的就是一個完整的師長,他是活的,栩栩如生,他聳立在那裏,用目光撫慰著我們,就能指揮我們去做我們該做的事情。什麽是我們該做的,什麽不該,這不是我們說了算的,那是師長的責任,即使他奔馳在南方的槍林彈雨中,還有另一個師長,他無時無刻不守候在我們身邊,他看著我們,聽著我們說的話,呼吸著我們的空氣,影響著我們的思想。

  鐵匠,一個值得欽佩的思想家和藝術家。師長的雕像讓他感覺到了自己頭腦的空洞,讓他的雙手猶豫不決,他說,這是他一生中最謹慎的一次。他的謹慎源於對師長的熱愛。他說,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師長,這是大家的師長,是所有人的師長,所以,在師長以一種鐵麵孔鐵身軀出現在大家的眼前時,師長應該被賦予更深層次的內涵,那不是一尊簡單的雕像能說明問題的。鐵匠的手是熱的,像是火在他的手上燃燒,他讓我們挨個摸他的手。果然,他說得沒錯,他的手證明了他複雜而激動的內心。鐵匠說,自從我接到這個任務,我的手就在燃燒。

  村長回憶起他送師長出發前的那個黎明。就像是推開了一扇門,村長的回憶使我們的村子如此美麗地閃現在我們的腦海中,無數的鳥兒,五顏六色,跟著師長飛走了。村長強調那不是夢中的情景。村長堅信,那樣的場麵還會出現,隻能是師長重新回來的那一天。村長大聲說,加油吧兄弟,一個堅定、浪漫、勇敢、無私、胸懷寬廣的師長,就要和我們永遠在一起了。

  有人哭了。哭聲起初使我們的村長有些憤怒,在我們暢想師長的雕像之中,是不允許有哭泣與悲傷的。轉而,當我們發現發出哭聲的是師長的妻子時,村長的臉色緩和了許多。師長的妻子,絕對不會與悲傷掛上鉤,師長的照片,年輕時的戎裝,就放在她的床頭,即使師長十年都沒有回過家,即使關於師長在外麵已經娶了年輕漂亮的老婆的傳說從來沒有間斷過,即使師長從來沒有給她捎回來一束鮮花,她仍舊替師長守著那個家,那張照片,一天就要被她用眼淚、臉和手去擦拭無數次。所以,保存在師長家的那張照片,永遠是光芒奪目,永遠是微笑的。

  我是私塾先生。隻有我能把村子裏所有人的名字寫在紙上。他們都不敢相信,在白色的紙上,那幾個曲裏拐彎的漢字就能代表他們自己。可是,師長的名諱我從來沒有嚐試過,把它寫在紙上。我動過無數次的念頭,曾經有蟲子一樣的東西在我的頭腦裏咬著我的神經,它們對我說,寫!寫!寫!可是我沒有。我不知道那樣的誘惑意味著什麽。就像現在,我正忍受著失眠的煎熬,師長,師長,我該用什麽樣的筆體,把你光榮的名字留在雕像之上?隸書?魏碑?草書……

  我們要把吳副官請出來。其實,關於師長這十年之中的一切,我們都是從吳副官那裏得知的,師長從北打到南,從東打到西,他的每一次勝利都是我們小村的一次狂歡。吳副官,一個年輕帥氣的軍官,麵頰上如今也有了稀稀拉拉的胡子,村長甚至打算給吳副官保一個媒,姑娘就是我們村西楊富貴家的三丫頭。吳副官是聯係師長與我們之間的唯一的一條紐帶,他不定期地會回到村子裏,兩個月,三個月,最多不過半年,吳副官都會在某一天的傍晚,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村口,他從疲憊不堪的戰馬上下來,來不及吃飯喝水,便迫不及待地大聲宣布著師長的好消息,師長洛陽大捷,師長喝了常德的得勝酒,師長在嶽陽的城樓上放聲大笑……每一次,那個屬於師長的傍晚都是節日來臨的前奏,整整一夜,不眠的村子都在灼熱地跳動著。而這一次,吳副官沒有即刻返回到戰場之上,他留下來,與我們共同完成師長的雕像。吳副官說:“師長不是能夠隨隨便便地就被刻成一塊鐵的,那塊鐵要有生命,要有熱度,要讓大家能感受到師長指揮千軍萬馬的氣魄,領略到戰場上萬馬奔騰的場麵。”吳副官,在我們大家的心目中,其實隻比師長的地位低那麽一點點,他是師長的傳聲筒,他說的話就是師長說的,況且,對師長最熟悉、最了解的那個人自然是他,我們當然要認真對待了。

  因為師長,夜晚變得很漫長。我們,鐵匠,村長,我,遲遲拿不準主意。師長的雕像應該從哪裏入手。頭發?軍帽?名字的字體?手?眼神?有力的臂膀?倒是師長的妻子一語打消了我們的猶豫不決:“地方呀,不是要先修一個廣場?雕像立在廣場上嗎?”我們看著師長的妻子,她的眼睛始終是低垂著,聲音很細:“我家呀?這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師長的妻子說得沒錯,廣場的地址最佳之處就是師長成長與生活過的地方。

  村長說,可是,你還要住,你在那裏等待師長已經有十年……

  村長的話還沒完,師長的妻子便打斷他:沒有房子我一樣可以等著他,在雕像的下麵,我可以日夜守候著。師長妻子的話鼓舞著每一個人,我們有些蠢蠢欲動,仿佛,那片寬闊的廣場已經衝破黑暗,展現在我們麵前,而師長威嚴可親的雕像也高高地聳立在廣場的中央,他正俯視著我們。

  在隨後的幾天之中,師長的妻子始終都沒有離開過她的家。她站在一片廢磚之上,目光迷離地看著她的家在一點點地化為烏有。我,吳副官能夠看到她的背影,更像是一尊雕像,在風中一動也不動。我問吳副官:“你好像總是在躲避著師長夫人。”

  吳副官像是被一顆流彈擊中了,他說:“你說什麽呢?怎麽可能呢?每一次,師長都讓我給夫人捎來一個空彈夾。而每一個彈夾都代表著師長取得的又一個勝利。”

  “不盡然吧。每一次你回來,在師長家裏停留的時間都很短。”我追問他。

  吳副官顯然經過了戰場的千錘百煉,他絲毫不把我的疑惑放在眼裏,他反過來問我:“你相信謠言嗎?”

  我不解地看著他。吳副官的表情仿佛飄浮在霧裏,他的情緒異常激動:“謠言!你能相信謠言嗎?不是有人說,師長在外麵娶了好幾個女人?甚至,有人說,十年,沒有見過師長的麵,師長,真的打過那些勝仗嗎……”吳副官竟一時語咽。

  謠言,不過是在極少數人之間流傳罷了。他們嘲笑師長愚蠢的妻子,懷疑師長的成就,他們的狼子野心,小人之腹,又怎麽能夠撼動師長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呢?更何況,沒有人會答應他們的謠言像風一樣飄來飄去。這是不允許的!在廣場建成的那一天,在雕像即將開始打造的午時,謠言和繩子捆綁著一個畏縮的男人,被推到了大家的麵前。在師長家建起的廣場看上去莊嚴肅穆,廣場的中央,那個畏縮的男人被大家用不屑的目光打擊著。那是楊富貴。他明顯的有些膽怯,村長的聲音在每個人的耳朵裏回響著:“你說,你把你想說的話都給大家說出來。我給你個機會,你倒是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呀?”

  楊富貴不敢抬頭,鼻涕一直耷拉到他的前胸。他的嘴在動,可是沒有人能聽得到他在說什麽,他的聲音淹沒在群眾的呼喊聲中,“殺了他”“宰了他”“把他喂狗”……聲討聲像是海浪似的不停地拍打著楊富貴瘦小的身軀。我注意到,吳副官和楊三姑娘衝破了人群,向遠處跑去。沒有人會留意到這一細節。隻有我。村長,吳副官,楊富貴,所有的人,所有圍繞在師長身邊的一切,都是我必須要研究的對象,它們是把一個鐵鑄的雕塑固定在某一個特定的對象名字上的組成部分。他們從我的視野裏消失了,然後又出現。重新走回到人群中的那個人是吳副官。而膽怯的楊三姑娘的臉則在一棵桑樹後閃閃爍爍。

  村長突然揮揮手。我覺得村長的動作非常瀟灑,就像傳說中師長的樣子。有人說,村長私底下一直在向偉大的師長致敬,他不斷地規範著自己的行為以及言行,好讓自己看上去更加接近師長。在這一點上,村長是值得尊敬的。躺在無眠的深夜之中,有時候一些奇怪的想法會加重我的失眠,我想:如果沒有師長,村長是不是會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英雄?這個念頭隻是在失眠的無助中偶爾閃過,這不是一個可能深入探討的問題。畢竟,師長是實實在在存在的,關於師長勝利的消息不斷地被吳副官傳到寂靜的小村子裏。村長一揮手,人群便安靜下來,村長的聲音高亢激昂:“讓他說,我們聽聽他如何為自己狡辯。”

  午時的陽光直直地照在楊富貴的身上,還有我們尖銳的目光。我們相信奇跡隻能發生在諸如師長這樣偉大的人物身上,他品格高尚,虛懷若穀,從容不迫,像是陽光一樣哺育著我們受傷的心靈。楊富貴不是,那個午時一刻,發生在他身上的奇跡被大家當作了一場笑談。我們姑且把他的一係列反抗稱作反常,而不是奇跡。楊富貴,他彎曲的身體突然間被拉直了。是一種什麽樣的動力無人得知。他的反常也出現在他的臉上,在他的臉上,我們驚奇地看不到了怯懦。他環顧四周,鄙夷地笑了笑,然後說:“師長是個騙子!”

  這一句話已經足夠了,大家不會容忍他再多說一句。立即有人上去把他的嘴巴捂上了,隨後有人把一隻臭襪子塞到了他嘴裏。楊富貴再沒有退縮,他的臉上始終泛著笑容。村長搖搖頭,這個楊富貴,真的是無可救藥了。村長決定,在雕像鑄成之前,要把所有的謠言都扼殺在搖籃裏。因此,英雄的廣場之上,最先豎立起來的不是師長的雕像,而是一根木頭樁子,樁子是用來綁人的工具。

  楊富貴以他的狂妄與傲慢換來了三天三夜的示眾。這其間還下過雨,刮過風。大家都說,這是老天爺在懲罰一個膽大妄為的罪人。沒有人敢去接近楊富貴,一是大家不想把晦氣沾惹上身,另外,也沒有人嚐試著與謠言為伍。但是有一個人,卻在第二天的清晨,走近楊富貴,給他喂了幾口水,塞了一嘴巴饅頭。那個人在走出廣場時,表情沮喪得令我們有些憤恨。村長喊道,把他抓來,抓到我麵前。沒有人去抓那個人,因為那是吳副官,是最不應該做那種事的人。不用別人抓他,他找到了村長。他的行為讓我和鐵匠的構思遇到了難題。吳副官和村長具體都說了些什麽,村長後來沒有告訴我們,吳副官也沒有說。村長隻是說,吳副官對楊富貴略有同情,他去找村長求情,他請求村長看在師長的分上饒過楊富貴。村長激憤地說:“簡直是罪大惡極,十惡不赦,誣蔑,造謠,誹謗!”氣憤不止是村長本人,要求嚴懲楊富貴的呼聲已經把村長的頭都給吵大了。而楊富貴,他的生命也即將在大家的呼聲中走向終點。村長原諒了吳副官,他把吳副官的軟弱看成是女人之禍,村長甚至開始後悔給吳副官保的那個媒。村長說,平時看楊富貴老老實實,本本分分,怎麽也不會想到他的內心包藏著那麽大的野心!

  村長判定,吳副官的失望和意誌薄弱隻是暫時的。“首先,我們不能否認他對師長的熱愛,那些令人激動和興奮的黃昏與夜晚,是他帶給我們希望與光明,帶給我們師長的故事與傳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對師長的熱愛也是通過他來實現的。我們就像是台機器,他是帶動機器的鏈條。其次,我們也不能否認他對楊三姑娘的愛。這個愛與對師長的熱愛是兩碼事。欲望!欲望會讓一個男人昏了頭,欲望蒙蔽了他的思想。但總的來說,這根鏈條的方向是正確的。”

  村長在吳副官的問題上采取了含糊不清的辦法,但他的判斷讓我與鐵匠掃清了顧慮。鐵匠表態,師長的形象是一塵不染的。而我,頭腦中的糨糊狀態也在一點點地稀釋,我說,師長的名諱要像刀子,能刺破敵人的心髒;要像槍彈,能擊退流言來犯。

  結果楊富貴的重任究竟要落到誰的肩上,我們一直百思不解,疑惑已經陪伴了我們三天三夜。當村長把我們的疑惑解開時,大家都不禁對村長肅然起敬,在大是大非麵前,村長是最清醒的,他選中了楊富貴的女兒楊三姑娘。村長說,這是個立場問題,這其中沒有親情,沒有父女情,隻有立場!立場決定了一切!立場,是村長反複強調的一個詞。它也在我們的故事中充當著一個審判者的角色,它強大、冷漠而且令人心驚,最起碼對吳副官來說,它的形象就是這樣。村長,如今更像是師長的一個影子,他和吳副官的談話十分直接地指向了楊三姑娘,村長的語氣仿佛是要楊三姑娘去做一件衣服,或者隻是去看一場電影那麽簡單。是的,村長以商量的口吻和吳副官談論楊富貴的歸宿,他覺得,也許,勸說楊三姑娘的重任隻能落在吳副官的頭上。吳副官先是笑笑說,你給我保媒時可沒說過這樣的條件。村長的表情並不是命令,而是商榷。吳副官搓搓手接著說,這是一件棘手的事,真的很棘手!盡管村長的口氣並不是不容置疑,吳副官仍然應允了村長的條件。他愛楊三姑娘,他更熱愛自己的師長,也許要得到真正的愛是要有一些條件的。

  說起師長的光輝曆程,吳副官頭頭是道,滔滔不絕,但在其他的事情上,吳副官其實是個相對靦腆的軍人。他從來沒有提起過自己,在師長的世界中,吳副官仿佛是不存在的,當然,在他講述的師長明晃晃的世界裏,根本不需要有其他人,師長已經把一個令人無限遐想的世界填得滿滿的了。因此,在勸慰的道路上,他走得極不順利,艱巨的任務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在猶豫不決和忐忑不安之中遊蕩。他向我吐露心聲說,這個任務讓他痛苦萬分。“她會這麽做嗎?她不會。她根本不會。”吳副官自言自語,“你會嗎?要是輪到你,你會這麽做嗎?”

  我巧妙地躲過了他的問題,我說:“你可以拒絕村長。”

  吳副官的眼睛裏紅紅的,血絲清晰可見,他盯著我:“我有其他的選擇嗎?我有嗎?”

  我搖搖頭:“沒有。我們都知道,師長的天空是純淨的。容不得半點瑕疵。”

  吳副官低下頭,喃喃自語:“我知道,我知道。”

  在立場麵前,我們,村長、鐵匠、我,都不可能有其他的選擇,吳副官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他既深深地熱愛著師長,又無法回避對一個姑娘的愛。吳副官,一個給我們帶來師長消息的年輕的軍人,一個講述者,一個描繪者,他能夠把師長的形象活脫脫地展現給我們,卻無法使他身前身後的影子更像是自己的。他看不清自己,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淵而無法自拔。他在琢磨如何才能讓楊三姑娘去擔當一個劊子手,去親手解決掉她的父親,一個公眾的叛徒,一個盲目自大的家夥。他在思索,他在徘徊。他在選擇時機,在等待機會。時間就在他的猶豫之中一點點地流逝,站在鐵匠鋪子外,鐵與鐵的撞擊能把他的想法徹底地擊碎;透過窗戶,他看到我在揮汗如雨,那些濃重的墨跡模糊了他的視線。在流逝的時間中,我們也看到了吳副官的變化,有人說,清晨,他的帽子戴反了;有人說,傍晚,他在鄉路上踽踽獨行的身影更像是一個拾牛糞的老農;有人說,淩晨,吳副官的身影像是收割過的玉米秸一樣在楊三姑娘的窗外晃動……

  時間,不管是清晨、傍晚,還是淩晨,都無法改變楊富貴的命運。我不想過多地提及時間,是因為在結局到來之時,時間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在吳副官還沒有行動之前,楊富貴已經在絕望的怒視中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氣時,這個內心高傲的男人,他的瞳孔中,被放大的那個形象突然間刺穿了他整個的一生,他不知道,那一刻,那個放大的形象會給他的一生,留下怎樣的定義,疑惑?憤怒?絕望?解脫……那是楊三姑娘。大家都看到了她踏上廣場時的身姿,有人說,那身姿不比戰場上的師長遜色多少,堅毅,英勇,義無反顧。楊三姑娘徑直來到父親的麵前,有人說她叫了一聲“爹”,有人說沒有。她抬起手,給父親鬆了綁,她的父親,竟然沒有因為長時間的捆綁而癱在地上,他站得很直,就像那個樁子。他們說了什麽,或者什麽也沒說,隻是用眼神交流了什麽,也都無關緊要。我要說的是繩子,那條緊緊地捆綁著楊富貴的身體和他狂妄內心的繩子,現在,輕輕地被握在楊三姑娘的手中。她突然揚起繩子,繩子落到了父親的脖子上。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楊富貴,在他女兒大聲的喘息之中,緩緩地滑向地麵,一個沒有淚水的臉永遠地固定在了他的記憶中了。

  吳副官跑向廣場時,楊三姑娘已經走了。驚愕不亞於一個晴天霹靂。在他的身後,響起了村長的聲音,恭喜你,你做到了。吳副官茫然自語,我什麽也沒做,我什麽也沒做!

  楊三姑娘的行為得到了村長的大力稱讚,他建議在師長的雕像建成之後,給楊三姑娘頒發一個燙金的證書,以表彰她在大是大非麵前鎮定自若,大義滅親。同時,他要親自主持楊三姑娘與吳副官的婚禮。

  師長的雕像沒有因為謠言而停頓下來,鐵匠,我,以及村長,都在師長雕像的進程中各自扮演著自己的角色,那是我們堅定的目標,它聳立在我們可以看得到的遠方,放射著令人溫暖的光亮。當然也有吳副官。吳副官再次見到楊三姑娘時,廣場上隻剩下了自由吹拂的風了,吳副官嗅到了風中的血腥之氣,但楊三姑娘似乎沒有了嗅覺。她蹲在院子裏,拚命地搓著麻繩。吳副官站在那裏,顯得極不自然,仿佛,那個殺死楊富貴的人是他,而不是眼前平靜的楊三姑娘。吳副官說:“你把他殺了。他可是你爹。”

  楊三姑娘沒有抬頭,手裏的麻繩粗壯有力:“沒有人能夠玷汙師長的名譽。”

  “他是你爹。他生了你,養了你!”吳副官有點聲嘶力竭。

  “你說錯了,我們,所有的人,這個村子裏的,也許還有更多的人,我們都生活在師長的光環中,他指引著我們,他賦予我們勇氣,給了我們希望。在我們的眼中,隻有師長,沒有其他人。”楊三姑娘說。

  “你怎麽能輕信一個你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吳副官甚至有些憤怒。

  楊三姑娘自信地笑了:“不,他無所不在。”

  吳副官咆哮著,像是一頭困獸。

  人們很快就忘記了楊富貴,他的生命似乎根本不曾經存在過,人們日夜期待著師長的雕像。隻有吳副官,腦子裏始終閃現著一個和他毫不相幹的男人狂妄與自大的臉。那張臉攪亂了他的夢境,他心煩意亂,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留在這裏的責任,他是奉師長的命令在這裏監督一座雕像的誕生的。

  雕像!雕像!

  吳副官反常的行為並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這不能怪我們的大意,畢竟,師長的雕像正在緊張有序地進行之中,大家情緒高漲,幹勁倍增。

  比如鐵匠,他已經把季節拋在腦後,完全不在乎夏天的炎熱與爐火的烘烤,師長的形象已經完全浮現在他的眼前,他隻要日夜不停地勞作,他相信,在不久的某一天,大家就可以見到師長。因此,他不可能留意到吳副官的痛苦,也觀察不出吳副官苦悶而沮喪的表情。吳副官問鐵匠:“雕像會和師長的身材一樣嗎?”

  “當然。”鐵匠自豪地說,“他會和我們師長一樣。沒準,你見到他會像見到真正的師長一樣敬禮呢。”

  吳副官憂心忡忡地繼續著自己的疑問:“雕像中間也是鐵?”

  “不,中間是空心的。但是你放心,師長的身體有足夠的鐵來支撐,它可以屹立萬年不倒。”鐵匠的臉上淌著大顆大顆的汗珠。

  “空的。”吳副官自言自語道。

  比如我,師長的名字掛滿了我的屋子。不一樣的師長,就要有師長獨特的字體。這種字體隻能屬於師長,它的筆畫像刀,似劍。每一筆,都仿佛傾注了我畢生的精力。我盯著它們,就像看到了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師長。“你是一個合格的先生嗎?”悄悄溜進來的吳副官疑慮重重地問我。

  我說:“那還有假?”

  “那麽,你教育人的標準是什麽?”他問。

  我大聲答:“像師長那樣。”

  吳副官倉皇而逃。

  他沒有去找村長的麻煩,村長在籌劃著雕像鑄成之後的事,他深謀遠慮,比我們大家都想得更遠大。在我們最為忙碌的日子裏,吳副官反而有些落魄。他用另外一種眼神盯著漸漸成形的師長的雕像,他的眼睛裏空洞而虛幻。他像幽靈一樣出現在鐵匠鋪子裏,出現在我屋子裏,出現在村長經常出沒的街道上,有時,他像是飄浮的雲,出現在村口的路上,他看著遠方,那不是南方,此時,師長帶著自己的部隊正在南方的硝煙中作戰。

  師長的雕像終於落成了,當它聳立在廣場之上時,也是我們最隆重節日的降臨。也許一生我們隻能擁有一個那樣的節日。關於師長的節日,我們村子裏所有的人,甚至方圓百裏的人都能夠說上三天三夜,我不想重複他們的話。我隻想悄悄地說點別的,我想說的是我的朋友,那個有藝術氣質的鐵匠,在雕像落成當天突然失蹤了。好在,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沒有人在意他的缺席。同樣失蹤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吳副官,我後來仔細地想想,吳副官的消失顯然要比鐵匠早一點,但具體早多少,一天?兩天?還是更長的時間?相對於師長的雕像,這又有什麽呢?

  雕像英雄般地屹立在廣場上。

  若幹年之後,我才見到了鐵匠,他帶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半大小子衣錦還鄉。他在自己的舊址上蓋了一處新房,那房子和院落是村子裏最氣派的,看來,鐵匠是想永久地在村子裏居住下來了。沒有人問他這幾年去了哪裏。他請我到他的新房子裏喝酒,想讓我教他帶回來的半大小子。他異常興奮,他講起他遠離我們的生活,他娶了個寡婦,半大小子就是寡婦的兒子,那兒子不好管教,沾染了一身的壞毛病。鐵匠說,你是先生,隻有你能把他扳過來。

  我問他想讓寡婦的兒子學成什麽樣。

  鐵匠說,師長,就師長那樣。

  事隔多年,我們仍然要談論到師長的雕像。我說,我們都以為你和吳副官去了前線。

  鐵匠拍拍我的肩膀,先生,這麽多年,我最想念的就是師長的雕像,最怕的也是師長的雕像。

  我不解地看著他。

  鐵匠站起來,他走來走去,他的身影在牆壁上晃來晃去:“先生,多年來,有些話憋在我的肚子裏,幾乎要把我憋死了。我必須把它說出來。我告訴你,我沒有去前線,我從來都不知道戰場上什麽樣。吳副官也沒有走,而且,吳副官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你們,沒有離開過這個村子。”

  那個秋風陣陣的夜晚,鐵匠拉著我來到了廣場之上,師長孤獨地站在那裏仰望著浩瀚的星空。鐵匠摟著師長,哭泣不已,他說,兄弟,我來看你來了,你安息吧,以後每年我都給你燒紙,陪你喝酒,聊天。鐵匠的話不是說給師長的,而是吳副官。

  鐵匠說,當師長的雕像快要鑄成時,吳副官拎著一小包銀子找到他,吳副官請求鐵匠,把他的肉身鑄進師長的雕像裏麵。他說他要永遠躲在師長的身體裏,永遠陪伴著師長。鐵匠說,鬼使神差,他當時竟然被那一小袋子銀子蒙蔽了雙眼,他想起自己的辛苦,為了那個雕像,他折騰了一年,成了一個窮光蛋。所以,當他親眼目睹吳副官在師長的雕像裏消失,當雕像剛剛完成,鐵匠就溜之大吉。他躲得遠遠的,隱姓埋名地生活下去。生活因為銀子而並不令人擔憂,他擔憂的是師長的雕像,因為雕像中的吳副官,雕像已經變了樣,雕像在他心目中的意義也走了形,那不再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個純淨高尚的師長。他時常做噩夢,他夢到師長指揮著千軍萬馬來征討他,師長大聲地說,那個雕像不是我,不是我!他始終生活在自責與愧恨之中,直到有一天他見到了師長。

  你見到了師長?我驚呼道。

  鐵匠捂住了我的嘴,四下看看。廣場上除了我們倆,師長的雕像,再沒有別人。你小點聲,鐵匠說,我對師長太熟悉了,所以,我一眼就知道那個財主模樣的人就是師長,是的,他的的確確是一個財主,我受雇給他家的門樓雕木花。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了,眼神也不大好使,他認不出我來,他是個絮叨的老人,他太想和人說話了,他說,他以前是一個師長,可是他從來沒有打過什麽勝仗,從一開始他就是個倒黴的師長,他的部隊一敗再敗,直到隻剩下他和副官兩個人,他們不敢回家鄉,隔一段時間他都會派副官回到自己的家鄉,向鄉親們報告一場莫須有的勝利。師長說,五年前,副官一去不複還,他可能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偷偷地跑了,娶妻生子去了。他有他的生活,我又怎麽能勉強得了呢?師長說。

  所以你就跑回來了?我問鐵匠。因為你如釋重負。

  不愧是先生。是的,師長給我套了個緊箍咒,現在他又幫我拿了下來,我要感謝師長。鐵匠拍了拍師長涼冰冰的鐵身子。

  可是你殺了吳副官!我說。

  月光中的鐵匠身體抖了抖,他退後幾步,仿佛吳副官從雕像裏爬出來,要找他算賬,鐵匠說,不是我,吳副官不是我殺的,是他自己喝了藥,我隻是把他的屍首放進了雕像裏麵。

  那他為什麽非要死,非要那麽做呢?

  我的疑問,在空曠的廣場飄蕩,鐵匠無法回答,就是師長,恐怕也無法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

  原載《花城》2009年第2期

  點評

  這是一篇富有哲理探索氣息的小說,圍繞著對師長雕像的想象展開敘述,師長本人遁入幕後,活動在小說前台的是關於他的傳說、謠言和想象。身在南方指揮作戰的師長十餘年未回家,但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派吳副官蒞臨村莊宣布自己凱旋的消息,出於對師長的熱愛和敬仰,村裏決定樹立一座師長的雕像,於是,吳副官、鐵匠、“我”(私塾先生)、師長的妻子和村長等紛紛以符合自己身份的角色投入到這場偉大的造神運動中。在這期間,有關師長的謠言也偶有散布,地主楊富貴居然輕蔑地認為“師長是個騙子”,最終難逃以正義維護者自居的村長和村民們的懲罰而被處死。但奇怪的是,當師長的雕像落成時,鐵匠和吳副官消失了。多年後再度歸來的鐵匠向“我”透露了驚人的秘密:吳副官將自己的肉身填充在雕像的空心裏,而師長在南方早已成為一個衰老、孤獨、愛絮叨的財主,而且他從未打過勝仗,起初就一敗塗地。小說中矗立著這樣幾對關鍵詞:真實與謊言、個體與集體/階級、肉身/情感與立場,而最終,由謊言、集體和立場等宏大語匯所構成的洪流和巨浪不費吹灰之力就宣判了真實、個體與肉身的死亡,而且斬釘截鐵。在一個喪失了自我情感與思考的時代,個體已經成為敵人和非正義的代名詞。小說向我們展示的是現代中國革命與曆史的寓言,在對權力的塑造和維護中,那些看似荒誕的事情恰以理性的麵目完成,在荒誕與理性的矛盾交織中,隱蔽著令人驚詫的話語和暴力霸權。小說最後,師長真麵貌的揭示,完成的不僅是對小說的顛覆,更是對一種曆史觀、價值觀和哲學觀的鞭撻和摧毀。

  (王秀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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