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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黑領椋鳥

  須一瓜

  一

  有一種剛抽芽的嫩蘆葦顏色,特別像黑領椋鳥的叫聲。

  在空曠無人的山嶺中,春天的微風輕輕推動帶著露珠的蘆葦新葉,黑領椋鳥的叫聲就在快要消散的淡紫色霧氣裏傳來: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有時候在夢中,宗杉不能分清是黑領椋鳥在鐵塔上掠過,還是新抽出的青嫩蘆葦在夢境裏晃動。

  黑領椋鳥是最早到高壓鐵塔做窩的,三月它就來了,隨後喜鵲、八哥,偶爾有灰鷺就相繼來了。宗杉喜歡看黑領椋鳥,每一隻黑領椋鳥都有一個黑色的圍脖,它們大都白腦袋白肚子,翅膀上黑白相間的羽毛有如水墨畫。老秦說喜鵲好。喜鵲飛過高壓鐵塔的時候,展開的黑邊白翅膀的確很奇異美麗,但是,它響亮的叫聲“cha-cha-cha"的不耐聽,音色也粗啞。老秦比宗杉更不愛說話,他隻說,喜鵲是吉鳥。烏鴉不吉祥,所以,老秦也不喜歡八哥,因為八哥也基本是渾身黑乎乎。在鐵塔上,不會講話的八哥,基本上就形同烏鴉了。

  有一隻八哥講話的,在仁雲變線171鐵塔。當時,它的窩建在絕緣子串上的斜鐵架上。它們的窩有臉盆大小,裏麵有四粒帶灰色斑點的蛋。宗杉把草窩托起搬移的時候,八哥夫妻要啄宗杉。但宗杉必須移開,不然,它窩裏那些枯藤長草、布條、破塑料什麽的,風吹懸掛搭到絕緣子串或者導線跳線上,就立刻跳閘,發生斷電事故。

  宗杉隻是移開,老秦上來就是一把掀掉,二十幾年來都如此。很多老巡線工也都是這樣對付“鳥害”的。而鳥們製造的大麵積斷電事故,後果也的確嚴重。老秦這兩年不愛登高,他負責地麵,高空作業都是宗杉來。宗杉從來不把鳥窩毀掉,宗杉把它們小心地移送到一個離絕緣子串遠一點的地方,還是在高壓鐵塔上。但那對八哥夫婦很不高興。一周後,宗杉巡線又看到它們搬回去了。宗杉隻好再次登高拆遷。平心而言,宗杉每一次都是文雅施工。在接近它們的攀登途中和喬遷中,宗杉總說,早上好哦,早上好。

  八哥夫婦,或者夫或者妻,總是對宗杉尖叫。它們竭力反對宗杉攀爬上來,反對宗杉接近、接觸它們的窩。在宗杉輕風細雨的問候中,它們氣憤萬分地叫喊、振翅、頓腳、啄擊宗杉。

  這個你建我拆的拉鋸戰持續了四個回合,宗杉還是贏了。因為最後一戰,宗杉把一個廢棄的足球連尼龍網兜,捆在它建窩的位置,占了它死認的風水寶地,它隻好忿忿地屈居在宗杉移動的窩裏。沒有想到的是,這對釘子戶就在極度氣憤中,學會了“早上好哦”。它說得比宗杉快,有點像磁帶快速播放。老秦不相信,他說,胡扯八蛋。他甚至沒有好奇心爬上鐵塔看看。老秦真的老了。

  二

  每一年的三月四月,是與黑領椋鳥約會的季節。

  走在早春淡紫色的空氣裏,交錯不息的鳥叫聲,金屬般穿透天際,很快地,山穀裏,遠遠近近的鐵塔之下,鞭炮花、迎春花、桃花,甚至雷公草尖、清明果草,都會模仿著各色青翠的鳥鳴聲,尖細地、嬌脆地、婉轉地探出地麵或枝頭,然後在鳥鳴的鼓勵下,一點點、一瓣瓣、一絲絲地綻綠爆紅。山穀就鮮活起來,隻有遠山還是淡淡的灰藍,宗杉他們知道,真正走過去,那裏沉靜的灰藍就沒了,其實也是春天的生鮮景色。

  每年三月到八九月,都是高壓線路鳥害最嚴重的時期,七八百座鐵塔,一月要合計清理兩三百個鳥窩。那也是巡線工汗流浹背的日子了。鳥害嚴重的線路,一個小組有時是四五個人。宗杉和老秦是老搭檔。他們這條線,鳥害一般般,有那麽七八座鐵塔比較嚴重吧。鳥害越來越重,老秦比較煩。老秦向上麵發牢騷要人,沒有要到。老秦說,老二,就是你沒有和我一致對外提意見,所以我們組就追加不到人。

  追加不到人,所以這一老一少,在寂寞的山岡上,總是保持著兩人行。

  每一次線路出巡,從城市的塵煙、噪音和渾濁的顏色中走出來,宗杉就感到腦門子水涼清新,有時尾骨神經那裏忽然一個麻顫,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就是黑領椋鳥的叫聲掠過耳旁了。當然,宗杉對老秦說,不是每一聲黑領椋鳥的叫聲,都這麽厲害,是有的時候。老秦不屑地沉默著,宗杉就更想解釋清楚,他說,就是很久沒有聽到忽然又聽到的時候,比如,隔一個秋天冬天什麽的,一聽,尾骨神經就自動酥顫了。

  兩人一直走。年年都這麽走。穿過深郊,隱身崇山峻嶺,或者繞過長長的水庫。宗杉年年都知道,黑領椋鳥在人跡罕至的山嶺中、在高大的細葉喬木上、在高壓鐵塔上,正等著它的對手或曖昧的朋友。

  年年如此。

  後來老秦的膝關節很酸痛不靈活,宗杉就讓他在地麵多休息。有時宗杉在鐵塔上,看到下麵,老秦已經歪在蜂蝶飛舞的金色樹樁上,瞌睡過去。這個時候,穿著防護服的宗杉,獨自坐在五六十米的鐵塔上,心情就特別空曠無拘。他悠然地看東看西,看著春天綠油油的田野和淡黃淺綠的山嶺植被。有一次,宗杉在望遠鏡裏,看到一對年輕的農家夫婦,忙裏偷閑,在玩豬八戒背媳婦的遊戲,最後兩個人都跌到大片的油菜花地旁的水田裏去了。還有一次,看到幾個背著茶簍的采茶姑娘在一壟壟的茶樹間,野獸一樣地瘋狂追逐。

  他們組的鳥害重災區,都在雲遙這一帶。不愛說話的老秦說,他年輕的時候,鳥害沒有這麽嚴重,因為這裏都是茂密的樹木,很高大的喬木。木棉啊,大葉榕啊,古樟啊,落羽杉什麽的,但是,現在,它們基本都被砍光了,鳥就跑到高壓鐵塔上來了。

  第一次認識黑領椋鳥的時候,是很多年前的三月的一天,它特別的叫聲,就像春野上一枝忽然綻放的紅杜鵑。宗杉站在鐵塔底下,尾骨突然被電打了一下地顫動了,他仰起腦袋。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像一串串水晶樂句,消散在萬裏碧空,空靈深遠得令人驚愕。兩隻鳥站在電線上,一隻顏色是黑白,一隻是深棕白,後來宗杉才知道黑白的是雄鳥,深棕白的是雌鳥。一個放牛的老人慢吞吞地經過宗杉的身邊,後來又轉了回來。他指著天上說,人家一窩原來是六隻鳥,這兩隻是大鳥。上周村裏把那幾棵木棉和高大的什麽樹都砍了賣,剛孵出的小鳥,都摔死啦。它們拚命地叫,現在,看,隻好住你們鐵塔了。

  很快,宗杉就能在百鳥爭鳴中,分辨黑領椋鳥的叫聲了。在177鐵塔,有兩隻花腳黑領椋鳥敢棲息在宗杉肩上,一隻淺色毛絨球一樣胖的雌鳥,有一次在電線上橫走到宗杉身邊,輕啄問候了為它而保持不動很久的宗杉的指頭。不過,後來,宗杉再也沒有看見它。

  夕陽蒼茫暮色漸起的時候,有時宗杉會特別想在鐵塔多呆一會,宗杉不想下去。事實上,他們很少拖到傍晚收工,一般也就是一兩點、兩三點。這時,老秦就會喊,天黑走啦!更經常的是,他連喊都不喊,到鐵塔基座用扳手使勁一敲,自己就往山下走。暮色裏的所有小鳥,就和匆忙下爬的宗杉默別了,晚風有時把它們的羽毛吹翻過來,像一隻隻道別的小手。

  爬下去的時候,宗杉在想,倦鳥歸林啊,對於黑領椋鳥它們來說,到底是歸高壓電線好,還是樹木叢林好呢?不過,無論怎麽想,反正再疲倦的鳥兒,也已經沒有什麽林子好歸了。

  三

  今年鳥害最嚴重的時候,宗杉開始牙疼。所以,關於“鳥害”,主戰派和主和派商榷最激烈的時候,宗杉往往牙疼不在現場。主戰派們個性相對直截了當,做事痛快,比如老秦,當年他說他還吃過毛鳥蛋,就是把鐵塔上孵蛋的大鳥轟開,把快要孵出鳥的鳥蛋,在鐵塔角鐵上一磕開,就“哧溜”喝下去,老秦說他的師傅說這個--大補,壯陽。老秦後來不小心喝吐了,在一個山岡遍地狂嘔,他就再也不能吃大補壯陽的毛鳥蛋了。後來,他就看一窩,踹一窩。窩裏有待哺的幼鳥,一般都是連鳥帶窩,抓起,塞進事先準備的袋子裏,封死丟棄。有些時候,老秦上午才解決了一窩,下午路過,勤奮的釘子戶又在叼草搶建,老秦說,他氣得隔周就帶了氣槍過去。他說,太他媽的挑釁人了!

  塔基下,那天,他們倆在樹陰底下吃早上帶來的麵包和礦泉水。忽然,宗杉左邊大牙咬到什麽硬東西,頓時牙骨劇痛而酸軟,痛得矮歪了半個身子,老半天不能說話,光捂著腮幫看著群鳥斜飛。宗杉用舌頭摸索著檢查到底吃了什麽堅硬顆粒,沒有。確實沒有什麽硬東西,口腔裏最堅硬的東西,不過是一小片綠豆大的麥皮。

  宗杉張嘴讓老秦檢視他的牙,到底是哪一顆壞了。老秦往宗衫嘴巴裏看了半天,說哪一顆都好好的。老秦還比以往多說了一句話,張這麽大,你他媽的還真像上麵等喂食的小鳥。

  聽說主和派都是提拔起來的年輕人,他們尊重動物,認為在樹木越來越少的曆史時期,和小鳥的戰爭是徒勞無益的,他們努力提出要因勢利導。鳥窩沒有什麽不好,不好就在於它們愛建造在絕緣子串上方和導線跳線上方的危險部位。引它們到鐵塔其他安全的地方,就對了。主和派大都是思想大於行動的人,他們溫和、謹慎,做事拖泥帶水但喜歡公布自己大好想法。

  在主和的思路下,老秦宗杉他們小組也被率領著進行了不少探索實驗,比如,投入統一製定的三角箱,占據危險部位,令鳥兒被迫移居,(但鳥兒偏偏在三角箱旁落戶,而三角箱不能做大,做大了會影響絕緣子串的檢修)未遂;在鐵塔安全位置贈送精美鐵皮鳥窩,引鳥入室,(喜歡鐵塔上安家的鳥兒,根本不喜歡封閉陰暗的窩,它們追求敞開、高空的陽光,拒進)未遂;購置太陽能風力驅鳥器,(鳥兒趁無風的時候,把反射陽光的三個葉片,用草綁起來,令其不能反射陽光而失效)未遂;投入超聲波模擬老鷹發出慘叫的恐嚇裝置,(剛開始幾乎嚇破膽子的鳥兒不久就識破,那不過是假老鷹)未遂……

  宗杉現在回憶起來,所有這些舉措,像是不斷在進取一氣嗬成中。其實,不是這樣,每一個點子從想出來到付諸實踐,要一個過程,被證明失敗,也要有一段時間。在這些進程裏,情勢會發生變化,一些關鍵性的有誌人員可能會提拔高升,和鳥工作就暫停一下。等接班人到崗後,又需要一點適應時間,就會再有一個和鳥的好點子出現,這就開始又進入了一個新的循環,這個努力一般會持續到有誌者高就再暫停,但是,暫停之後,新的循環隨著新人新構想的產生,也一樣會慢慢再開始。宗杉抽空去治牙的這段時期,主和派打出的思想旗幟是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這樣,上上下下都非常支持他們。和鳥工作好像又緊鑼密鼓地展開起來。

  老秦那些主戰派脾氣不好,資格老,就喜歡說怪話風涼話。老秦是惜言如金的人,隻說了幾句,什麽鳥沒少,官倒多了不少。那些積極進取的人,也不高興,他們批評說,老秦他們就是工作思路傳統簡單、層次低。

  四

  宗杉躺在女牙醫的懷邊。口腔醫院診室裏十幾張就診躺椅,都調得讓病人的腦袋快比P股低,以便牙醫坐著,輕易就把有著爛牙壞牙的病人腦袋,攬入懷中考察或者治療。第一次就診,女牙醫就確診宗杉左側上牙的倒數第二顆大牙隱裂了。是嚴重的牙隱裂,必須立刻處理,否則宗杉的牙隨時會四分五裂,宗杉就永遠地失去這顆牙了。而這顆牙,女牙醫介紹說,是宗杉整口牙齒的中流砥柱。她說,所有人都這樣,倒數的第二顆、兩側上下對應的這四顆牙,是主力牙。

  把嘴巴張到最大的時候,宗杉就會想起老秦說宗杉像個等食的幼鳥。有一次,宗衫張得過大,或者是女牙醫擺弄得太久,宗杉竟然下巴脫臼了。嘎噠一聲,宗衫的臉頰頓時酸疼難忍,支吾難言,真像一隻絕望悲慘的小鳥。女牙醫咯咯笑著,後來,找來了一個老牙醫。老牙醫的手在宗杉下巴上,一按一轉一托,哢嗒,好了。複位了。

  牙醫總是冷酷鎮定的人,哪怕她長著溫柔美麗的眼睛,長著白玉蘭一樣纖麗細膩的手。第一次女牙醫就奮力銼開了宗杉的一根牙根管,用一根繡花針大小、通身有電鑽扭紋的針,掏刮裏麵的牙神經。這痛得宗杉像被電擊一樣,幾乎彈離診療椅。在那根針的肆意刮拽中,宗杉看到自己的牙根管像象牙一樣長,一直倒長向腦海深處。那根後來宗杉才知道的叫擴大針的東西,就在他腦髓裏狠狠刮擦抽拽,又好像是刮椰子殼。宗杉充滿了對牙根管裏的牙神經的斷想:它是直溜溜的一棵樹,還是有著豐富的樹杈呢。

  在雲義變線的161鐵塔,有一窩新出的喜鵲。大喜鵲似乎很亢奮,看不出是不是攻擊性增強了。對麵,更低些的山頂,162鐵塔上,宗杉看到他熟悉的那隻大花腳黑領椋鳥在看他。等一下宗杉會從這端電纜直接滑到那座塔,看看它。它會聽到宗杉帶著毒殺殘餘牙神經的藥棉氣息的問候。他們已經是老朋友了。黑領椋鳥是懷舊的鳥,舊的樹、舊的窩、舊的朋友、過去的風景。

  喜鵲窩裏有五隻小喜鵲,也許媽媽剛剛喂飽了,幼鳥們懶洋洋地用暴突的半睜眼睛看了宗杉一眼,沒有恐懼也沒有饑餓感。有一隻幼鳥,好像是習慣性地大張了一下喇叭一樣的大嘴巴,看到小喜鵲巨大的嘴巴,宗杉才想起鳥們一生都沒有牙齒吧。它們自然也就沒有牙神經,它們的神經就是樹了吧。

  檢查完這個塔座,宗杉通過高空電纜吊滑到黑領椋鳥所在的鐵塔上。黑領椋鳥在那裏等他。宗杉一挨近,大花腳的黑領椋鳥倏地騰空而起,劃了個弧線又落在原位。這是一個友好的身體問候。宗杉跟它揮手,它略帶警惕地再次小幅騰起,很快就理解宗杉的問候,停在了宗杉觸手可及的鐵塔角鐵邊上。宗杉說,你好嗎?它歪著頭看宗杉,宗杉向它伸出舌頭,它又歪了一下腦袋。

  宗杉模糊想起一首兒歌。兄弟五六個,圍著柱子坐,什麽什麽一分開,衣服都扯破。宗杉說,打一食物。黑領椋鳥黑寶石一樣的眼睛,聽得眨巴了一下,它歪著困惑的頭。宗杉說,你見過的,綠色的,像蘆葦一樣的葉子,沒有鋸子邊,不割手,兄弟五六個就是它的根,老了的根,你再想想,噢,應該叫打一蔬菜。想起來了嗎?

  大花腳黑領椋鳥目不轉睛地看著宗杉的嘴。

  它說話了,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宗杉覺得它的嘴巴幾乎都沒有張開,那一串冰清玉潔的聲音,就在他耳邊蕩漾而起。

  恭喜你!猜對了。沒錯,是大蒜頭。哦,你不喜歡它的味道嗎?我知道的。我是想跟你說,我的牙齒裂了,要分家了。昨天我很痛,痛極了。牙醫用一根很細的電鑽針,把我挑起來了,整個人都挑起來,她把我蕩來蕩去。因為她挑扭著我的神經。唔,沒有牙齒當然不行。你可以,我不行。我要牙齒的。什麽,一顆也影響吃飯嗎?當然,影響,嚴重影響,因為它有神經。痛起來的時候,比一棵颶風裏掙紮的大樹還要痛。痛極了。

  一人一鳥,很安靜地站在鐵塔上。

  唧唧,啾啾啾啾。黑領椋鳥沒有叫,是宗杉希望它叫而吹了口哨,但是,很不像。有點古怪。它就飛走了。起飛的時候,哨音就在宗杉耳邊掠過,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

  黑領椋鳥掠過靜謐的藍而發白的天空。

  峽穀那邊,一隻黑色的老鷹在高空翱翔。下麵,粉白色的桃花、紫紅色的映山紅,在滿山遍野的灌木林中一叢叢競放。

  五

  巡線工從一座山岡,走向另一座山岡。單位內部刊物有人發表詩作:我們從一個人生的山峰,跋涉向一個更高的人生山峰。狂風、暴雨,陰霾和冷霧、炎熱和嚴寒,都阻擋不了我們電力人向上的心……老秦用這個銅版紙刊物,墊P股,再後麵的詩行,到了P股下麵,他就懶得挪開P股念了。

  山嶺鐵塔間起起伏伏的高壓線,就是他們的行走方向。一路查看線路,有沒有枯枝亂草搭線,有沒有塑料袋亂掛等各種潛在隱患,有沒有線路歪斜,樹倒線斷、被盜被損等等。老秦說,他年輕的時候,巡線工都是騎車,騎到山邊,撂下車就進山了。等到收工才出山。線路檢護的效率很低,每次出山都人倦馬乏,碰到心裏有事,想死的念頭都有了。有個大年二十九,在荒郊野外,故障突擊搶修完,老秦爬下鐵塔的時候,草叢裏忽然躥起一條忘記冬眠的蛇,咬了老秦一口,結果是無毒蛇。老秦說,為什麽不是有毒的呢?媽的,反正都咬了一口。

  在宗杉和老秦結為師徒搭檔之前,老秦被新官上任的安檢組長嚴厲查處過。悄無人跡的山岡山嶺中的很多鐵塔,被那個聰明的安檢組長隨機掛了一些吊牌。巡線工到了哪裏,巡檢完,就應該把吊牌摘回來。這樣的好處,是巡線工不敢偷懶。老秦有一個吊牌沒有拿回來,他說,是忘了拿。可是,他和原搭檔沒有通好氣,搭檔辯稱是來不及去。老秦硬說去了,還處理了一個鳥窩。這樣,口供不一致,老秦就被嚴懲不貸了。後來,汽車用得越來越多,把巡線工送得越來越遠,但是,山裏的行走,一座座鐵塔的檢修護理,還是要靠人工深一腳淺一腳地進行。再後來,那個組長早已經提拔到外地掛職了,老秦還在山裏行走。老秦有氣,所以,鳥害季節,他下手特別狠也就可以理解了。老秦有個機靈的兒子,寫過一篇《我的爸爸》的作文,說,我爸爸最大的願望就是駕駛直升機去巡線,為大家送來光明。但是,這個作文被老師表揚不久,兒子就在夏天溺水而亡了。老秦還有兩個女兒,她們都不喜歡寫作文。老秦說像她們媽媽,又貪吃又醜,沒有出息。

  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真的開始有直升機巡線了,據說一架飛機兩小時,等於六十個普通巡線工的兩天工作量。不過,老秦已經徹底沒有鬥誌了。有一次,宗杉把一窩鳥用外衣兜著,一路提回去,他也沒有譏諷。那是一隻被氣槍打了翅膀的灰鷺媽媽,守護著它剛出生卻無力喂食的鳥寶寶,它們都奄奄一息地在窩裏。而過去,老秦是很煩這些婆婆媽媽的事的。這些鳥最終還是死在了宗杉家裏。老秦這才淡淡地嘲笑了他。

  在巡線的時候,他們需要望遠鏡。每人都配有一個性能不錯的望遠鏡。老秦不喜歡用它來查看線路上妨害安全的鳥窩、樹枝、塑料袋什麽的,他喜歡在家裏看別人的家。但是,老秦隻有看到特別有趣的東西,才會跟宗杉說上兩句,有一次,他說看到對麵一戶人家真正的“床頭打架床尾和”的精彩故事,具體怎麽精彩法,他沒有再說。

  宗杉也望到一個有趣的故事。有一個秋天的公休日,宗杉望到一戶人家的客廳。盤腿坐在地上的男主人,在點地上的生日蛋糕上的蠟燭,和他圍坐在蛋糕旁邊的是三隻狗,一隻花貓。其中一隻狗和貓差不多大,第一眼宗杉還以為是兩隻貓。

  宗杉看到那個人合掌祈禱、念念有詞的樣子,看來是他自己過生日。再下來就是分蛋糕。每隻狗還有貓前麵,以及他自己麵前,都有一個紙碟子。男人把蛋糕切了在每隻盤子裏放了一小塊。兩隻大狗站了起來,離去,小狗和貓嗅了嗅碟子,望遠鏡裏,看不清它們兩個有沒有品嚐,後來小貓也走開了,隻剩下一隻小狗坐著。男人自己吃了幾口。然後是大聲招呼的樣子,宗杉以為會有人過來吃蛋糕,但是,沒有。不管是人還是狗,都沒有再過來。男人寂寞地把蛋糕奶油點在自己鼻子上一大坨,又迅速點在唯一坐著陪他的小狗鼻子上。小狗跳起來,男人也跳起來,奔跑追逐,大狗小狗頓時沸騰叫鬧起來,宗杉這邊都隱約有聲,而小貓則在飛速竄來竄去,男人嗬嗬大笑。宗杉也笑起來。

  第二天宗杉告訴老秦,老秦說,腦子有病啊!再沒人給他過生日,也沒必要拉貓狗過啦!神經病。

  想到那個歡樂的場景,宗杉嘿嘿直笑。老秦說,小子,你他媽也是二百五!

  後來,宗杉在山嶺中告訴老秦,那個屋子裏還是有其他人的,隻是不常看見。有時,能看見晾曬的女人內衣。有時還有很多個男女在客廳裏,偶爾還有老人出現。不過,看上去,男人和貓狗,是最容易出現的。

  六

  宗杉申請打麻藥,但女牙醫不鼓勵宗杉打。她說,沒有感覺神經,會使人不知深淺。在操作上沒有呼應,這樣不太好,甚至危險。宗杉苦苦哀求。女牙醫就往他牙齦上恨鐵不成鋼地戳了一針。很快,宗杉就感到自己口腔發涼發苦。舌頭有點木。女牙醫隨後就叮當操作起來,宗杉還是感到抽神經的痛,掙紮著搖手示意。女牙醫似乎很高興他還有感覺配合,得了大便宜一樣地大幹快上地說,好了好了,一下就好了!

  牙根管要一根根地抽。每顆牙齒四根牙根管,像方鼎一樣吧。每根牙根管裏的神經,在宗杉現在感受起來,都是參天大樹。宗杉被女牙醫抽得陣陣哆嗦,不由短促呻吟。這時,好像在十多張診治床之外,一個大約剛會講話的孩子的哭叫聲傳來了,那個聲音像從水裏冒出來,晶瑩剔透,放開我呀,放開!回家!回家!接著是更加響亮有力也更加晶瑩剔透的請求,不打針!不打針!回家呀!

  宗杉猜不出孩子在接受什麽治療,他在孩子的哭叫請求中,老是想到和他對望的黑領椋鳥。他趁女牙醫換針的工夫,直起腦袋搜看一眼,就看見一堆人中,麵對他的護士在溫煦地笑。宗杉也覺得有點好笑,隻有孩子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提出反對意見。成年人不行,要麽忍,要麽選擇麻痹神經。宗杉後來覺得黑領椋鳥空遠清亮的叫聲有鎮定作用。

  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

  女牙醫其實挺好,她大度自然地默許宗杉的腦袋抵在她美麗的工作胸口。宗杉在劇痛中,也能不時感受出她的彈性和溫暖。有一兩下,他甚至感到他的腦袋觸動了她的乳頭。這使他有點震撼,但神經劇烈扯扭痛,並沒有因此淡薄。女牙醫認為宗杉的神經太過嬌氣,直到最後,被允許漱口時,宗杉抱怨說舌麵麻木,一嘴發苦。她才恍然大悟:我說推針怎麽沒有阻力,原來麻藥都推到你嘴裏了。你怎麽不早說呢?宗杉說,你絞著我的神經,堵著我的嘴,我怎麽說呢。

  女牙醫在透明麵罩裏麵微笑。宗杉覺得即使是陰謀,現在看來也是有點美麗的。

  宗杉說,你喜歡鳥嗎?

  女牙醫沒有說話。表情回歸職業化的淡漠。她摘下麵罩,起身到電腦麵前操作什麽。她說,先交錢,然後下去拍個牙片。

  在桃花穀,滿山遍野的桃花已經剩下花朵的胡須,一大批小小果實正在詭秘地生長。滿地的桃花瓣已經爛去成泥,或者隨風遠逝。地麵不再絢爛,天空也不絢麗。桃花林中間和靠近茶山的尾端有兩座高壓鐵塔,這花海之間的鐵塔,一般是喜鵲的最愛。喜鵲是愛美的鳥,它在空中展開的尾巴,一路翻飛著桃花的妖魂之舞。

  那一年的這個季節,宗杉和老秦在桃花穀中央的高壓電塔上發現一個鳥窩,裏麵竟然有貓頭鷹五隻幼崽和兩隻喜鵲,共七隻小鳥。當時,老秦抖開隨身的行刑處置兜,就要往裏麵塞鳥封閉。宗杉死死攔住。

  老秦說,還想養啊,你養死了幾隻啦!

  宗杉打電話給他動物園的同學。對方說要。

  沒想到,動物園因為貓頭鷹不易人工飼養,隻接收了稍大的兩隻小喜鵲。宗杉通過動物園的同學又找到農林水利局。農林水利局林業站的人,立刻派出專車,把五隻小貓頭鷹寄養在一個農莊式的紳士休閑俱樂部,俱樂部表示待小鷹能夠自立生活後再放飛大自然。不料半年後,俱樂部負責人報喪說,由於附近有許多居民偏頭疼,或是有人偏頭疼四處找買貓頭鷹,結果,五隻貓頭鷹相繼被人偷偷盜獵了。

  這之後,老秦經常叫宗杉老二,意為二百五的簡稱。

  七

  在宗衫最後一條牙神經被殺死後,單位的和鳥工作又上了一個新台階。新一輪的和鳥運動正在展開。聽說多家報紙都登了,長篇報道了他們與鳥和諧相處的追求過程。老秦說,裏麵沒有點名地表揚了宗杉多次救鳥、護鳥事跡,歌頌了巡線工的整體素質。老秦看報說事一貫很悶不精彩,宗杉又基本不看報,回家隻上網,因此,他也不知道這事到底走到哪一步了。對於他來說,每天還是和過去一樣。那一天,在鐵塔上,他順便把口袋裏的牙片亮給那隻大花腳黑領椋鳥參觀,黑領椋鳥認真看了那個黑乎乎的小底片,但不以為然。

  你不認為這裏麵有過一棵樹嗎?宗杉說。

  宗杉把底片對準亮光,看,這真的不是你的老家形狀嗎。

  黑領椋鳥禮貌地啄了一下那張黑底片。一隻棕色白色相間、毛感鬆軟如球的黑領椋鳥飛過來了。看來最近它倆關係緊密。飛過來的棕白色雌鳥,嘴裏銜著一個蕨草類的枝。宗杉有點吃驚:你們又要造新房嗎?

  兩隻黑領椋鳥偏著臉看他。

  拜托,絕緣子串上、跳線上麵,是不可以的。鐵塔的其他地方,隨便了。

  兩隻黑領椋鳥都謹慎地看著宗杉比劃的手。雌鳥更加偏頭,明顯保護著自己嘴裏的草。

  曠野風高,遠處傳來得得得得--得得得得的鳥鳴聲,很像一個孩子在有節奏地敲打什麽鋁製品。還有一種像人把舌頭側卷起來吸氣的聲音,不知是什麽鳥發出來的。聲源方位都定不下來。鐵塔下麵,老秦在草地上使勁擦自己藍色塑料頭盔上的鳥糞,他大聲咒罵,他媽的他們要秀給誰看?!這麽重的鳥害,隻有靠直升機來灑農藥啦!

  鐵塔上,黑領椋鳥伉儷還在聽宗杉說話……棕色的……它們沒有你們這樣的黑圍脖,它站在那裏,怎麽像練劈叉一樣,兩根細枝,它一腳抓一根。另外一隻鳥呢,更逗,爪子一上一下抓著一莖蘆葦,簡直像撐竿跳的起跑,哪有這樣的鳥啊,我第一次看到,可惜我忘記了它們的叫聲,不然我可以模仿給你們聽……

  很快的,新成立的鳥害防治研究小組副組長就邀宗杉一起去農貿市場,尋找一種竹編的筐子類物品。他們理論推斷,這些喜歡高大疏葉喬木的鳥們,可能會需要這種容易灑滿陽光的敞口筐子。宗杉想,副組長能致力鳥害事業幾天呢?就像多級火箭一樣,“鳥事業”助力後,被一級級退下,火箭頭就向著更高更遠的地方而去了。

  看來,副組長研究過不少鳥,一路給宗杉講述鳥類知識。他說宗衫看到的那種練劈叉的鳥,可能是棕扇尾鶯,還說市鳥類研究所有個美女專家,大笑的時候,身上會發出植物的香氣。他興致勃勃,說,已經約好了,如果我們今天找的這種筐子可行,省電視台一套就要到山裏的作業地進行現場采訪,到時,他會建議宗杉和那個美女鳥類學家一起參加采訪,談談感受。

  宗杉搖頭。一方麵他害怕鏡頭對著自己,還有一方麵,他覺得張揚地拍攝采訪起來,是件滑稽古怪的事。

  農貿市場沒有他們要的東西,在一個販子的指點下,他們又驅車到一個郊外的老竹器社,終於找到了這樣的東西。有兩種備選。淺口的像臉盆那麽大,深口的就是一尺深的普通籮筐了。最終,他們深口、淺口的各選了三個。

  在他們來之前,幾個編織老頭揮舞著關節粗大的手,在唾沫頓挫地辯論,論題是十二生肖有沒有一個好東西。說沒有一個好東西的反方代表說,牛--老實,就是傻瓜;說猴,滑頭、不可靠;馬,當牛作馬,因此等於牛;豬,又懶又笨;兔,沒有前途;虎,狠、惡霸;雞,雞頭、妓女;蛇,陰險;老鼠,人見人厭。狗,賤骨頭……

  辯論交鋒最厲害的時候,組長和宗杉進去了。正方老頭說,龍,就是沒有缺點的。龍就是好東西!反方老頭說,龍,最假!世上根本沒有,有,就是假冒偽劣……這樣就等於捅了馬蜂窩,所有的老頭都生氣了,有人摔了編織一半的筐子氣勢洶洶地去小便。

  幾個老編織匠聽說宗杉他們是給鳥買窩,還要放到山上,求小鳥住。就一起嗬嗬笑起來。有個長得挺像麻雀的老頭說,現在到處灑著浸過毒藥的紅穀子毒老鼠,結果,老鼠沒毒死一隻,麻雀喜鵲全部藥倒,它們不懂,飛下來啄。你看,我們村以前麻雀最多,不怕人,現在都看不見了,天上樹上都很安靜了,都沒有了。有個對辯論意猶未盡的老頭說,鳥也不是好東西!一個老頭憤憤地站起來:什麽生肖,何止生肖!在你們眼裏,哪一個動物是好東西?通通都不是!就是要吃!

  宗衫和副組長不明白老人為什麽那麽激動,就訥訥地賠笑著。

  幾個老工匠互相看著又笑起來。他們替宗杉他們失望,也為他們的努力有些興奮好奇。這時,外麵傳來了鼓樂隊動靜,鼓聲由遠而近。愉悅、熱烈,高蹈的旋律,宗杉以為是結婚喜慶。

  兩人抱著筐子,才走到竹器社門口,就看到一隊人馬從村裏迤邐而來,嘭咚--嘭咚--嘭咚--嘭咚--前麵是白色哢嘰製服鎏金的軍樂隊陣勢,半人高的白色大鼓,小號、嗩呐、鈸。後麵一長隊人馬,打頭的捧著一方照片,醫生一樣的大褂、少數民族特色的白帽子,安然平和地走著。

  竟然是出殯!在這麽個激越、昂揚、高亢、達觀的軍樂中,他們在為一個老人送行。

  宗杉愣住了,忽然眼眶發熱,淚水差點掉下來。

  副組長拍了宗杉一下,兩人穿過小馬路,走向汽車。

  他們的汽車跟在這支像喜慶一樣的出殯隊伍後麵,慢慢地開,直到大路口,和隊伍分手。分手的時候,副組長才說了一句話,希望我死的時候……也有這樣了不起的音樂相送……

  宗杉就對這個人有了一點認同感。

  八

  九月中旬,在漆樹微微發紅的時候,滿山遍野近千座的高壓鐵塔上,都高高地放置了一兩個淺口竹筐,遠看就像塔上安了個接水的臉盆。試用了一個月多,看起來八哥、黑領椋鳥和喜鵲灰鷺,還是比較喜歡淺口的那種,所以,淺口筐就被推廣使用。

  隨著媒體報道,許多單位來拍照、取經。防治鳥害小組非常忙碌,趕寫了不少調研文章和適用情況匯總,聽說局裏也在籌備全國丘陵地區護線經驗介紹會。

  老秦和宗杉依然兩人一組,在深山淺灘裏逛。那一天,老秦說,老二,好像很久沒有看見你的花腳黑領椋鳥了吧。見宗杉沒有搭腔,老秦說,天涼嘍,八成是被人弄去進補了吧。

  宗杉正在暗自思忖這個問題。凡是在大花腳黑領椋鳥喜歡落腳的區域,尤其是雲遙變線177鐵塔。他都留心過,的確都沒有看見它,也沒有看見它的新妻子。177鐵塔絕緣子串上的淺口筐,已經被一對八哥占據,裏麵居然還有晚育的沒有睜眼的兩隻小八哥。

  大花腳黑領椋鳥去了哪裏?是真的不喜歡別人贈送的鳥巢無處落腳而浪跡天涯?宗杉想起它歪著腦袋聽他說拔牙故事,以及像牙醫那樣觀看他牙片的樣子,就在鐵塔上無聲笑起來。極目遠望,山高嶺長,一座座鐵塔,騎山鎮水,連接天涯。

  大花腳黑領椋鳥去了哪裏呢?

  那天晚上,宗杉夢見大花腳黑領椋鳥所鍾愛的177鐵塔嚴重跳閘,其他地方也頻頻告急,一腦海都是緊急呼叫、緊急救援信號。接下來全城一片黑暗,死沉沉的黑暗,密不透光,一絲光也沒有,黑得稠滯沉重,黑得令人窒息。所有的聲音和光,都被吞噬了。

  比地獄還黑沉。宗杉看不見自己的手。他翻轉著手掌,一直想看到。

  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

  宗杉感到尾骨一陣星尖的酥麻。

  很輕微、很清亮的第一聲鳥叫出現了,晶瑩、纖細、透明,如流星滑過。

  是黑領椋鳥。

  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

  每一聲黑領椋鳥的叫聲,就能看到一個針尖大的星光從黑色的穹隆下透射下來:

  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

  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

  宗杉想辨別哪一聲是大花腳黑領椋鳥的,可是,鳥鳴聲越來越多,晶瑩閃爍,後來就像銀河飛瀑,無數的水晶顆粒在天宇激蕩翻飛。抬眼望去,漫天星光璀璨,一支、兩支、無數支的細長如十字、米字的銀亮星光,穿透黑色的穹隆,充滿溫暖地灑了下來。

  夢中,宗杉知道大花腳一定在裏麵,它是最清新的那一支星光。

  醒來時,宗杉發現自己淚流滿麵。

  原載《上海文學》2009年第4期

  點評

  小說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彰顯出深刻與機巧的意蘊。人類在貪婪的驅使下肆意擴張,茂密的樹林被砍伐殆盡,致使鳥兒喪失了棲息的美好家園,於是高壓電線鐵塔成為它們無可奈何的寄居之所。由此卻帶來了嚴重的鳥害--鳥巢裏的雜物會導致鐵塔跳閘,於是,巡線並移除鳥巢就成為一項新的人與自然的戰爭。在對待鳥的態度上,巡線工形成了“主戰派”和“主和派”,主戰派的老秦總是以斬草除根的方式對待鳥兒,雖然他在抱怨鳥害的同時也懷戀往昔人與自然和諧的美好,但是他並未意識到對樹木的砍伐與對鳥的鏟除同樣可悲。而主和派中真正愛鳥的人並不多,他們隻是憑借與時俱進的花哨理念為自己的晉升製造輿論、鋪墊台階,因此保護鳥兒成為了事業上升的助推器。疏離於無謂爭吵的宗杉卻以實際行動在巡線中與各種鳥兒建立了和善、友好甚至親密的關係。其實,在宗杉與黑領椋鳥的親密關係中,最大的受益者是宗杉。小說數次暗示城市生活的汙濁、嘈雜令人厭煩,而巡線中向自然的回歸讓宗杉感到清新、精神,特別在與鳥的接觸中,他的整個世界充滿了祥和與生趣。山林的寂靜讓人充實,喧鬧的人生卻孤獨無依。小說中那個雖有親人卻隻能拉來狗貓為自己慶祝生日的男子,以及那個以激越昂揚的軍樂隊為自己送葬的人,在令人倍感驚奇與好笑的同時,卻不免啞然落淚。正如小說的結尾,當黑領椋鳥無端消失時,宗杉的世界猛然成為一片廣闊無邊的暗夜,隻有夢中傳來的鳥叫才使他的生命重獲光亮和溫暖。

  (王秀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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