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黃世振女士與蔡元培結為伴侶的往事,曾聽黃氏娘家、省文化廳原財務處長黃孝剛談過,按輩分,黃孝剛是黃仲玉的孫輩,稱黃仲玉“姑婆”,他說:“聽先輩講,仲玉姑婆是隨父在外地長大,飽讀詩書,寫得一手工整小楷。由於天各一方,歲月流逝,對姑婆的往事所知甚少。”筆者近日逛新華書店,看見書架上擺著《國學大師從書--蔡元培評傳》,作者係天津大學曆史研究所副教授張曉唯,高平叔作序。
這本書吸引了筆者的目光,於是購得一本。作者在“後記”中寫道:
“業師高平叔自始至終關心此項寫作,多方給予指導,書稿草成,悉心審讀,提出許多具體修改意見,並欣然賜序,使我獲益良多。”可見,這本“評傳”浸潤著蔡元培研究專家高平叔的心血和給力。
“評傳”第七章“家庭、品格及交遊”中談到:蔡元培第一次婚姻,於1889年蔡氏23歲,與王昭結婚。時過11年,王昭得肝病,留下兩個不省事的孩子,於1900年撒手人寰。於是,才有黃仲玉與蔡元培姻緣際會的一段往事。“評傳”專門作了敘述。借錄如下:
許多鄉人和朋友關心蔡元培的續娶,紛紛上門說媒。蔡提出五項條件:(一)女子須不纏足者;(二)須識字者;(三)男子不娶妾;
(四)男死後,女可再嫁;(五)夫婦如不相合,可離婚。這些條件一經提出,媒人所薦者幾乎無一合格,尤其是後兩項,在那時的人們看來,顯得悖乎常情,頗有些驚世駭俗。因此,人們聞而卻步,蔡亦許久沒有尋得合適的人選。後來,有位姓林的朋友告訴他說:江西都昌的黃爾軒先生攜眷寓居杭州,黃的次女便是天足,且善長書畫,不妨托人探詢一下。事有湊巧,不久,蔡與童亦韓為籌辦學校前往臨安,路經餘杭,天色已晚,遂到童相識的該縣厘局局長葉祖薌府上投宿。葉熱情款待,並出示所存字畫請來客觀覽。其中的一張直幅扇頁,所畫工筆仕女精巧細膩,落款字跡亦十分端秀,款署黃世振。主人介紹說:這是我的同鄉黃爾軒之女,她自幼得父親鍾愛,不曾纏足,且自學繪畫,技藝不俗,經常賣畫以維持家計,尤其講求孝道,稱得上是賢能之女。蔡聞聽,當即表示傾慕之意,請葉祖薌從中玉成。葉則慨然以媒介自任,不出一個月,蔡即與黃女士訂婚。1902年的元旦,二人在杭州舉行了婚禮。這是一個形式奇特、新舊參半的婚禮:一幅繡著“孔子”兩個大字的紅色幛子取代了浙江婚俗中必須懸掛的福祿壽三星畫像,但新婚夫婦卻仍依舊習,同行三跪九叩頭禮,而曆來的鬧洞房慣例,卻變成了一個規模不大的演說會。杭州學界人士宋恕、汪希、孫翼中、陳介石、葉景範等前來賀喜並發表即席演說。蔡元培在開場白中說:“夫婦之道,極正大,極重要,無可引以為羞澀,並無可援以為諧謔之理。而近世東南諸省,盛行鬧房之俗,務以詭側謔浪為宗,實不可解。然天下極謬誤事,其中必有真理,此為哲學家名言。竊意古者女子於歸,諸母有警戒之詞;初到夫家,舅、姑及戚族來者,亦必有以教之。《顏氏家訓》所謂教婦初來,此其義也。流傳訛變,乃至如近日鬧房者之所為。吾意欲改今複古,既承諸君不棄惠臨,敬乞各以意賜教,當銘之神鞶,永為矜式。”
看來蔡元培的標新,其意在“複古”,是要表明“極正大”的夫婦之道。在這個別開生麵的演說會上,浙江名流陳介石引經據典,證明男女平等的觀念,而另一著名學人宋恕則不無調侃地論證男女平等之不可能,他說:“倘黃夫人學行高於蔡先生,則蔡先生自應以師禮事之,何止平等?倘黃夫人學行不及蔡先生,則蔡大夫自應以弟子視之,又何以平等?”在此喜慶場合,對來賓的發言本不必認真,但它多少也反映出20世紀初中國知識界價值轉換過程中的觀念差異。蔡元培在致答詞中表明自己的看法說:“就學行言,固有先後,就人格言,總是平等。”不妨說,人格平等是蔡男女平等思想中的核心內容,不論是在後來的社會實踐抑或家庭生活中,他基本上依此行事。蔡、黃的婚禮,在當時堪稱文明結婚的一個嚐試,這固然與當事人的個性有關,但也顯露出那個時代士林風氣的某一側麵。
黃世振與蔡元培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在蔡從事反清革命、留學德國、民國元年入閣參政,以及後來旅居海外、回國出任北京大學這一係列重要活動中,始終作為一個賢內助,含辛茹苦,在精神上和實際生活中支持丈夫的事業。尤其是在創辦上海愛國女學過程中,她發揮了非常直接的作用。蔡、黃婚後,攜(王氏所生的)阿根、無忌二子同往上海,寓居新馬路登賢裏。隨著社會風氣開通,女學日顯重要。為倡行女子教育,當時同在上海的林少泉(白水)夫婦及其妹宗素,吳彥複及其女亞男、弱男,陳範及其女擷芬,韋增珮、韋增瑛姐妹,以及經蓮珊等數人在蔡宅商議辦學之事,蔡與黃夫人出麵接待。其後,蔣智由又托請黃夫人召集薛錦琴、陳擷芬、夏小正等人再次協商興學事宜。經過幾次聚談,大家決定開辦愛國女學。最初由蔣智任校長,後由蔡元培接任。這期間,黃夫人在女學中擔任主要教員,成為愛國女學創辦初期的骨幹。
從1907年以後的四五年時間,蔡元培隻身赴德留學,黃夫人則帶子女回紹興老家居住,這時他們已有了一雙兒女:女兒威廉,兒子柏齡。
辛亥革命以後,蔡回國即忙於政務,直到辭去北京政府的職務後才得以合家團聚。此後四年,蔡挈婦將雛,遠走德、法,夫婦二人在海外度過了一段相對平靜而愉悅的生活。自1917年始,蔡出任北京大學校長,舉家遷居北京東城。從此,蔡元培悉心改革北大,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風雲人物,其操勞與繁忙自不必說。黃夫人是一位受中國傳統婦德教育很深的女性,她比蔡小八九歲,卻仰慕古代烈女,抱定為丈夫獻身的決心。不論蔡元培進行秘密反清活動如何危險,也不論他在軍閥勢力的重壓下苦撐教育文化殘局怎樣艱難,她都全身心地支持丈夫的事業和活動,全力擔負起操持家務、教育子女的重任。同時,她同樣不慕奢華,雖曾身居柏林、巴黎、上海、北京這樣的大都市,卻絲毫不染上層社會婦女的靡麗風習。蔡曾回憶道:黃夫人對於北京婦女以酒食賭博相征逐,或假公益之名以鶩聲氣而因緣為利者,尤慎避之,不敢與往來。
常克勤克儉以養我之廉,以端正子女之習慣“1920年冬,蔡元培將赴歐美考察教育,遠行在即,黃夫人此時卻病體沉重,延請法國醫生診治,病勢好轉。蔡懷著憂慮的心情踏上旅途。不料,黃夫人病情急劇惡化,於1921年元旦去世,九天之後,蔡在日內瓦得到噩耗,他在這天的日記中寫到:……我心甚痛,寫祭亡妻仲玉文一首。今日此地舉行葬青年軍人病故者之典禮,有飛機遊行湖麵及空際,軍樂隊等在我窗前往還,觀者如堵。人生無常,益令我悲念仲玉。”再度喪妻的打擊,對於年已五十五歲的蔡元培來說無疑是沉重的,難怪他觸景生情,哀歎這多舛的人生!時隔二十年,他又一次為亡妻撰寫祭文,這內中的痛楚該不難想象。其祭文有雲:嗚呼!仲玉,竟舍我而先逝耶!自汝與我結婚以來,才二十年,累汝以兒女,累汝以家計,累汝以國內國外之奔走,累汝以貧困,累汝以憂患,使汝善書、善畫、善為美術之天才,竟不能無限發展,而且積勞成疾,以不得盡汝之天年。嗚呼!我之負汝何如耶!……死者果有知耶?我平日決不敢信;死者果無知耶?我今日為汝而不敢信;我今日惟有認汝有知,而與汝作此最後之通訊,以稍稍紓我之悲悔耳!鳴呼,仲玉!這是一篇感人至深的紀念文章,字裏行間充溢著對病故妻子的摯誠哀思。該文後來曾被選為全國通用中學教科書的國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