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源
江萬裏是南宋的一位愛國丞相,又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他做過池州教授,還創辦了白鷺洲書院、宗濂書院,為國家培育了許多優秀的人才。著名的狀元宰相、忠臣烈士、民族英雄、愛國詩人文天祥,就是其中的一位高足弟子。現存的《文山先生全集》,收有文天祥寫給江萬裏的書、啟18篇和詩2首,展示出了他們之間的深厚的師生情誼。
從年齡上來看,文天祥比江萬裏小39歲,隻能算孫執輩,他在《通潭州安撫大使江丞相》書中,就是這樣自稱的:“某在門牆諸孫輩行中,而所以蒙鈞天造就,知愛綢繆,獨出乎諸生之右。”但文天祥不像一般的再傳弟子,他有幸親自登上江萬裏的門庭,出入江萬裏的門下,親聆江萬裏的教誨。正如他給江萬裏的一封信中所說:“某半生出門下,幸甚。”也許是這個原因,所以文天祥在大多數場合就直接稱江萬裏為“大丞相古心老師”,而自稱為“門人”。
學生是最了解先生的。作為學生,文天祥是怎樣認識和評價他的老師江萬裏呢?
首先,使文天祥感受最深的,是“古心先生度越常情,嘉惠後學”,關懷和培養下一代,為優秀人才的出現創造一個良好的環境。
我們知道,人才問題,曆來就是國家、民族所關注的大事。有遠見的政治家,大都重視教育,注意人才的培養、選拔與使用。文天祥認為,江萬裏在用人方麵的最大優點,是“以君子不用為我恥,以小人未退為己憂”。隻要發現優秀人才,他就千方百計地加以搜羅,並及時向朝廷推薦,使有才之士能破土而出,為國家所用。嘉熙四年(1240)吉州解試,歐陽守道貢於鄉,當時江萬裏剛好來到吉州,就以慧眼識出了這位自學成才的年青人。第二年他創辦白鷺洲書院,就特地把在贛州任司戶的歐陽守道請回吉州,為白鷺洲書院諸生講說。歐陽守道執掌教事以後,作為太守的江萬裏,還親自聽了他的講課。課講得非常好,江萬裏讚揚說:“豈直諸生無出其右,予固已遜之矣!”果然,歐陽守道以他那高尚的師德、淵博的學識、生動的教學方法和卓越的組織管理才能,把白鷺洲書院辦成了江西乃至全國的一流學校,培養出了文天祥、劉辰翁、鄧光薦等一大批傑出的人才。後來江萬裏入京為國子監祭酒,還特向朝廷推薦歐陽守道為史館檢閱,因而使得守道得以召試館職,授秘書省正字,累官景獻府教授、崇政殿說書,遷著作郎。每講官缺,江萬裏更是懷念著歐陽守道,並充滿深情讚歎著:“歐陽守道老儒,真講官也。”
但是,在封建專製社會裏,正直之士步入仕途,談何容易。作為一位政治家,江萬裏看到了現實生活中的忠直與奸邪、“君子”與“小人”的嚴重對立。對於那些遭受權貴壓製、排擠和打擊的“君子”。隻要有可能,他就盡力給予扶持,使之不被扼殺,而能為國家出力。景定三年(1262),劉辰翁在廷試策中,因言“濟邸無後可慟,忠良戕害可傷,風節不競可撼”,大忤賈似道意,而被置於丙等。劉辰翁隻好以親老為由,請就贛州濂溪書院山長。當時江萬裏正在朝廷任職,亟稱賞其文,向朝廷推薦他宜史館,因而被授予臨安教授。後來江萬裏出知太平州兼江東轉運使,又辟劉辰翁為江東漕幕。文天祥遭到賈似道集團的排斥和打擊,接連幾次被罷官,而隱居在廬陵家鄉文山。江萬裏知道後,對這位白鷺州書院高材生的遭遇深表同情。要知道,早在寶祐四年(1256),他就為文天祥那種“法天不息”的改革進取精神所激動,預料他將來一定能為國家做一番大事業。那時他還應文天祥之請,為其父革齋先生寫了一篇墓誌銘,給後世留下了一篇研究文天祥家世的最為寶貴的文獻資料。當國家不斷遭到強敵的侵略,有誌之士不能施展才能而隱居山林,這怎能使江萬裏的心平靜?鹹淳五年(1269)三月,江萬裏當上了左丞相兼樞密使,與右丞相馬廷鸞共柄國政,立即起用文天祥知寧國府。緊接著,他又利用自己在朝廷中的地位和聲望,把文天祥調來京城任軍器監、崇政殿說書、學士院權直、玉牒所檢討官等職,以加強正直之臣在朝廷的勢力。晚年,他更是把挽救國家命運、複興宋室的希望,寄托在文天祥身上。他對文天祥說:
“吾老矣,觀天時人事,必當有變。世道之責,其在君乎!君必勉之。”
文天祥銘記老師的教誨,以天下興亡為己任,毀家紓難,舍身為國,為全民族的抗元事業盡職、盡力、盡忠到底。
廬陵是人傑地靈的地方,曆史上出現過“四忠一節”。江萬裏曾知吉州,對那裏的民風士氣非常了解。後來他任職朝廷,仍係念著廬陵。
隻要見到廬陵人,他就要問:“廬陵曾得士否?”據文天祥回憶:“廬陵之士,凡來謁(古心)先生者,未嚐不深念其姓名。”劉辰翁更是明確指出:“古心先生閑居,其誌念在國家,其精神在廬陵。”他“嚐歎平生士氣之樂,惟鷺洲一事。”是啊,創辦白鷺洲書院的日日夜夜,怎能使江萬裏忘懷?他關心後學,進用君子,與權貴作鬥爭,表現了一個愛國者的高度曆史責任感。
南宋末年,皇帝怠於政事,奸臣專恣弄權,忠直人士遭到迫害打擊,紀綱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人心思治,盼望忠臣直臣上台,救國家於危亡之秋。在這種情況下,江萬裏於景定二年(1261)八月,被朝廷任命為簽書樞密院事。當時“大夫士庶民,皆欣欣然相告”,為“君子終為大用,莫不舉手加額”。“文天祥在家鄉聽到這個消息,也”為之舞之蹈之,中夜以思,不能成寐,於是立即提筆寫信向老師祝賀:
“今先生早以言語妙天下,中以政事動中朝,後以氣概風度上結入主之知,而下為四海所傾慕,則先生都範(仲淹)、(司)馬(光)之望於一身。”文天祥認為,“方今西有叛將,東有逆離,而江淮與強敵為鄰,強兵富財之道無所予講”。在這“搶攘憂危之間”,先生以“碩德重名”,“鎮服危疑,收拾渙散”,從容於廟朝,訐謨於帷幄“以”國久安長治之策活百姓遂在旦夕“為此,他對江萬裏寄予了極大希望:先生之一身,其關係於方來之世道,誠重且大。”為天下國家計者將範、馬不及為之事“而為之,以”得救民之望“為南宋朝廷建立新的”功業。
江萬裏入樞密,對於愛國人士和主戰派,無疑是一個鼓舞;而對於主和派、投降派,自然也是一個牽製和打擊。故賈似道集團把他看成是眼中釘、肉中刺,想方設法排擠他,使他離京去做地方官,免得他在朝廷礙手腳。但江萬裏的高風亮節是世人皆知的,他在樞密院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文天祥讚頌他:“胸中括石渠東觀之藏,海內仰天球河圖之瑞。眷惟世道,深屬我公;整頓乾坤,共屹江流之柱;獻納日月,入旋鬥極之樞。非徒耀不世之功名,將有意太平之禮樂。”
中國曆史上的忠臣,大都有這樣一個共同的特點:性峭直,遇事敢言,不怕丟烏紗帽。景定五年(1264)十月,理宗駕崩,太子趙基即位,是為度宗。度宗以賈似道有擁立之功,對他尊崇備至。賈似道每次上朝,度宗必親自答禮,稱之為“師相”,而不呼其名。朝中大臣,跟著阿諛奉承,把賈似道譽為“周公”。賈似道更是以退為進,於料理理宗山陵事後,突然棄官還越,而暗中則指令呂文德謊報蒙古兵進攻下沱(在今湖北枝江縣東南)甚急。朝中為此大駭,弄得度宗不知所措,隻好與太後共降手諭請賈似道複出,這樣賈似道才擺著架子回朝。第二年,賈似道故伎重演,又以去職來要挾昏庸無能的度宗皇帝。度宗不知是計,嚇得六神無主,苦苦哀求賈似道不要走,甚至淚流滿麵,對賈下起拜來。當時江萬裏在朝廷任參知政事,對此鬧劇實在看不下去,於是站出來掖住度宗的臂膀,正言道:“自古無此君臣禮,陛下不可拜,似道不可複言去。”這樣一來,賈似道的“戲”就演不下去了,不得不舉笏向江萬裏道謝。當然,賈似道對江萬裏也就更加忌恨,江萬裏也因為這件事而被罷官。忠臣的又一個特點,那就是既愛國,又愛民。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們為官比較清廉,能體恤人民的疾苦。江萬裏是南宋理宗、度宗朝的大臣,但任過中央和地方的各種要職,官高權重,但從不仗勢欺人,而是兢兢業業,廉潔自守,絲毫沒有當時官場那種腐敗習氣。史載他由吉州太守改任江西漕運使,途經臨江(今江西樟樹市)時,曾寫過一首《舟中遇風》詩,很能說明他的為官態度。詩雲:
“萬裏為官徹底清,舟中行止甚分明。如今若有虧心事,一任碧波深處沉。”正是這種為官態度,使他兩袖清風,一身正氣,做到“平生不受半文錢”,“富貴外物總休論”。他曆官九十一任所到之處,勸農桑、辦學校、濟時艱、務教化,做到“官民相近”,“樂在田家歡笑中”。真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像這樣的官,在封建社會裏是不多見的。文天祥了解自己的老師,所以對於江萬裏這種廉潔作風和愛民品質極為欽佩。他在給江萬裏一封信中說:“先生進而廟堂,退而江湖,德於其人,如出一日,傳所謂生死肉骨之情也。”並頌揚江萬裏的“盛德大業,如山如河”。
江萬裏72歲的時候,就任左丞相兼樞密使。他雖然年高,但壯心不已,打算和右丞相馬廷鸞一道,刷新政治,起用能人,增師襄、樊,推進當時全國人民所關注的抗元事業。故以文天祥為代表的愛國人士,讚揚他是一位“真宰相”。但南宋王朝這時已經徹底腐朽,度宗皇帝不過是一個傀儡,軍國大權完全操縱在權奸賈似道手裏。很顯然,江萬裏關於益師援救襄陽、樊城的主張,與賈似道推行的投降主義路線大相徑庭,因而被罷官,先後出知福州、潭州等地。在地方,這位七十餘歲的老人,仍念念不忘國事;即使退休隱居,也不忘全民族的抗元事業。文天祥從江萬裏一生的坎坷政治生涯中,看到了老師的最可寶貴的品質:赤心為國;
最可寶貴的性格:不屈不撓。所以他在一封給老師的賀信中,對江萬裏的人品作出了非常崇高的評價:“尚論公之平生,有報國之大節。”
的確,赤心為國,這就是江萬裏的全部人生信念。過去,為了報答國家的養育之恩,他奮鬥了一輩子,作出了種種努力,當國運已不可挽救,他則以身殉節,來表明自己對祖國的忠誠。襄陽、樊城淪陷之後,江萬裏便在饒州(今江西鄱陽縣)自己府第中的芝山後圃,鑿了一口池塘,題曰“止水”。當時人們都不理解他的用意。等到江上警報一到,江萬裏即拉著門人陳偉器的手說:“大勢不可支,餘雖不在位,當與國為存亡。”元兵陷饒州城,他於是從容赴“止水”殉國。時為德祐元年二月二十一日(1275年3月19日)。兒子江鎬和手下人,也都相繼投池自盡;其弟江萬頃,則被元兵殘酷地肢解而死。真是滿門忠烈!文天祥聽到老師以身殉國的消息,悲痛不已,曾集杜詩哀之。詩雲:“星折台衡地(《送蘇州李長史》),斯文去矣休(《送王信州崖北》),湖光與天遠(《過洞庭》),屈注滄江流(《奉同郭給事》)。”
應當指出,江萬裏不僅是一位傑出的愛國者,而且還是一位著作大手。早在太學,他就有文聲;中年以後,議論風采更是傾動一時。當時向他求文的人很多,都以得到他的美文為榮。文天祥讀了劉辰翁出示的江萬裏為其母親寫的墓誌銘,“驚愴靡已”。他深有感觸地對劉辰翁說:“古心先生藻發清言,垂光罔極。慈靈有知,含笑地下。若此,可以無愧人子矣。”
一篇文章,表麵看來是文字的組合,實際上是作者的思想與人格的表現。正如德國詩人歌德所說:在藝術和詩裏,人格就是一切。人品好,文品才會高。品格低下的人,決不可能寫出具有高尚思想的作品。
所以古人特別強調:“詩人不可無品,至大節所在,更不能虧。”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文天祥論述了江萬裏的言與行、人品與文品的關係,讚頌江萬裏的“文章若雷霆河漢,玉色金聲;言行質天地鬼神,丹心白發”。其道德文章,堪稱一代宗師。
中國有一句俗話:名師出高徒。作為江萬裏的弟子,文天祥的成長顯然與江萬裏的影響分不開;而作為文天祥的老師,江萬裏也會因學生成為民族英雄而含笑於地下,而增加其光彩。文天祥對江萬裏的一係列論述,是我們認識和評價江萬裏的重要依據。我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江、文這對師生,就像天空中的雙子星座,南北閃爍,光耀千秋,永垂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