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雪明
謝公之彭蠡,因此遊鬆門。餘方窺石鏡,兼得窮江源。
將欲繼風雅,豈徒清心魂。前賞逾所見,後來道空存。
況屬臨泛美,而無洲諸喧。漾水向東去,漳流直南奔。
空濛三川夕,回合千裏昏。青桂隱遙月,綠楓鳴愁猿。
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論。吾將學仙去,冀與琴高言。
這首五言古詩名曰《入彭蠡經鬆門觀石鏡緬懷謝康樂題詩書遊覽之誌》,是唐代大詩人李白泛舟彭蠡湖(鄱陽湖)過都昌鬆門山時所作。
詩的大意是這樣的:謝靈運先生曾經由此泛舟鄱陽湖,並遊覽鬆門山。我也剛剛從那裏仰望山上的石鏡,並順流下達流水盡頭。此行是繼承謝公的風雅傳統和精神,不僅僅是來這裏散心。前輩的高見超邁,我輩何處尋真知?現在正臨大水汛時期,浩浩洋洋,無比壯美,而沒有江岸邊激流的喧鬧。漾水向東方流去,漳水向正南方奔逝。兩水與湖交匯處的夜晚空空朦朦,蜿蜒千裏,一派混沌。天空明月隱蔽在青青的桂花樹叢,愁猿的哀啼籠罩著翠綠的楓林。江中也許可以采到碧綠的水玉,可是煉金丹的秘訣何處可尋?我要學仙去了,希望可以與仙人琴高談心。
李白是唐代詩歌的代表人物,後人謂之“詩仙”。他的詩風浪漫,想象奇特,給後世產生深遠的影響。這首五言詩在李白眾多膾炙人口的詩篇中很不引人注意,恰是這首傳誦度不廣的五言詩,在李白眾多瑰麗的詩篇中頗耐人玩味。
我們知道李白少年博覽群書。青少年時期生活在蜀地,而蜀地的紫雲山正是道教勝地,這座山恰好就坐落在李白居住之所附近。受環境的影響,李白從青少年時代就喜好道教的神仙之說,相信道教,其思想明顯地受到道家特別是莊子的影響。青年時期,他在詩中說“寂寞綴道論,空簾閉幽情”,可見那時的李白就有明顯的棄世綴道思想。他所追求的是一種全身心的釋放、順乎自然的愜意。環境造就人,正是道教造就了李白,也幻化了他的夢想。
李白是正式履行過入教儀式的,曾是一個受過符籙的道士。所以他在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上有一種道家的灑脫、道教的狂放,充滿了飲酒談玄、長生不老的成仙享樂情緒。正是這種帶有狂放色彩的“仙氣”和自信,成就了他詩歌豪放的個性魅力。
這首詩大概寫於肅宗上元元年(760)。這時的李白已經是位年近六旬的老人了。當年那個仗劍遊俠,恃才傲物,醉臥長安,讓高力士為之脫靴的曠世才子已是須發斑白。他是中國唐代詩歌的一個神話,但他也是一個凡人,是詩仙而不是神仙。撇開他的文才,他和普通老百姓沒什麽兩樣,當歲月悄無聲息地染白他的鬢發時,當他看到房間牆上那柄多年已沒有拔出的長劍時,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他猛然覺得自己當年那滿腔的激情好像一夜之間就消失了,他陷在一片無邊的空際中。青年時那瑰麗無邊的想象,那浪漫的柔情,那生死闊別的激昂與留戀,現在都隻有到那泛黃的紙中和閉目的遐想中去溫尋了。年輕時遠大的政治抱負,與現實跌宕多磨的生活反差,讓他真的感到疲倦了。在經過大半生的顛沛流離之後,李白,這個唐代詩歌成就登峰造極的人物,這個普普通通的老者,在他風燭殘年最大的心願是什麽呢?當然是去努力完成他平生未了的一個最大心願--飄然隱退,修道成仙。所以他從心底裏發出一個聲音:吾將學仙去。他覺得他真的需要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清修。
據曆史資料記載,肅宗上元元年(760)春李白由洞庭返江夏。秋至潯陽(今江西九江境內),再登廬山。決意遊仙學道以度餘年。他在《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一詩中這樣寫道:“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詩人更是以充滿神話傳說的色彩描述了他此番的行程:拿著仙人所用的嵌有綠玉的手杖,於晨曦中離開黃鶴樓。為什麽到廬山來呢?表麵上是“好入名山遊”,實際上是尋找內心深處理想的一種安靜回歸。這幾句詩,可說是李白一生遊蹤的自我形象寫照,真實地透露出詩人尋仙訪道的隱逸之心。
當他有一天站在煙波浩渺的鄱陽湖邊上時,他很自然聯想到他一生都在追求的那個理想。也會由此想到世上與這理想有所關聯的人和事,那麽鄱陽湖上既和他相似的,又像神仙一樣神秘的人是誰呢?當然是謝靈運了。
謝靈運,南北朝時傑出詩人,山水派詩人的鼻祖。李白對謝靈運是十分欽佩的,從詩中“謝公之彭蠡,因此遊鬆門”這句開篇可以看出來,他之所以舟泛鄱湖,多半是因為謝靈運的緣故。
這裏我們有必要看一下謝靈運的那首著名的《入彭蠡湖口》,詩是這樣寫的:
客遊倦水宿,風濤難俱論。洲島驟回合,圻岸屢崩奔。
乘月聽哀狖,浥露馥芳蓀。春晚綠野秀,岩高白雲屯。
千念集日夜,萬感盈朝昏。攀崖照石鏡,牽葉入鬆門。
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靈物吝珍怪,異人秘精魂。
金膏滅明光,水碧綴流溫。徒作千裏曲,弦絕念彌敦。
這首詩,是謝靈運進入鄱陽湖前後航程的記錄,也是廬山山南春天景色的記錄。當時,謝靈運從湖口進入鄱陽湖,再經星子縣到都昌縣南二十裏的鬆門,詩中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廬山、鄱湖色彩繽紛的春光圖。
晉宋之際,江西是我國山水詩的策源地之一。詩中的“三江”、“九派”都是指今天九江市一帶。“攀崖照石鏡”,指的是詩人曾經攀登、遊覽過廬山石鏡峰。據酈道元《水經注廬江水》記載,這裏“有一圓石,懸崖明淨,照見人影,晨光初散,則延耀入石,毫細必察,故名石鏡焉。”自從謝靈運遊曆並賦詩以後,石鏡峰便成為山南一勝,曆代遊人紛至遝來。當時身在潯陽,天性愛山水的李白豈能不來?還有一個導致他來的原因是,他和謝靈遠的心境和際遇太相似了。謝靈運在詩中把自己尋求靈異,悵然若失的心情直露無遺,“徒作千裏曲,弦絕念彌敦。”人生的道路一路風浪迭起,險象叢生,如眼前浩蕩的鄱湖之水,平和多姿而又變幻莫測。他一進鄱陽湖,如入畫中遊,巍巍廬山猶如天然畫屏屹立眼前,美好的往事一一浮現心間,那種懷舊的喜悅依然暗暗滋生,正如謝靈運所說,真是“千念集日夜,萬感盈朝昏”!這一切和李白此時的心境是多麽的相似啊!
“謝公之彭蠡,因此遊鬆門。餘方窺石鏡,兼得窮江源。”李白觀過廬山的石鏡又順流而下泛舟都昌鬆門還有一個目的,他要看一個地方,這個地方也和謝靈運有關。從都昌縣城南門港順流而下,約三公裏處有一片壁石,高約數丈,鑲嵌在西山腳下,那就是“石壁精舍”,是當年謝靈運築廬讀書之處。現已被列為都昌八景之一。
晉義熙七年(411),劉毅出任江州都督兼刺史鎮豫章(今南昌),謝靈運隨軍至江州,在此期間上廬山拜見了心儀已久的慧遠大師。由於謝靈運襲封康樂公,加上此人行為一貫不願受人製約,喜遊而不理政事,故在都昌擇地建舍讀書,並題有詩《石壁精舍還湖中作》一首:
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遊子澹忘歸。
出穀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
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
這首詩寫詩人從石壁精舍返回住所的經曆和感受。從山水清暉,到入舟時見到的雲霞、芰荷和蒲稗,再到登岸後的趨南徑、偃東扉,給我們描繪了一幅夏季鄱陽湖畔獨有的山水風光畫卷。
謝靈運,這詩與人空靈合一的神一般的人物,加上鄱湖這一帶奇絕的山水風光,促使李白起程了。時過境遷,已無從考證這位看上去普通的老者是在鄱陽湖的那一個渡口登舟上路的了。和當年謝靈運一樣,他走的是水路,鄱陽湖煙波浩渺,水天一色,舟在湖上行,人在天際遊。
他比謝靈運遲到了三百多年,他自認和謝靈運有所不同,謝靈運骨子裏是個凡人,他是一個受過道教熏陶多年,骨子裏有著仙人一般的氣質和靈氣的“謫仙人”。他向著謝靈運詩中的鬆門走來。他當然不必帶隨從,他向來不隨俗流,他隻要一條船,一個老船夫足矣。他一路欣賞著秀麗的湖上風光,一邊微笑著和老船家閑談,老船夫操著濃重的古鄡陽(都昌舊稱)口音,向這位站在船頭舉止不俗的外地老者介紹著當地的民風、民俗。就這樣順流而下,當抵達鄱陽湖中的鬆門山時,已是黃昏時分了。天氣晴朗,暮色中的鬆門山像一條盤旋的巨龍,在煙波浩渺的鄱陽湖中蜿蜒而去。星夜中水與天色空朦迷離。天空明月在青黛色的桂花樹梢時隱時現,山風吹來,夾雜著一股清香,遠處還不時傳來猿的哀啼,來自那遠處翠綠的楓林。與謝公來時時令不同,景致迥異,鬆門山那獨特的自然景觀讓他有一種不吟不快之感,他揮筆寫下了《入彭蠡經鬆門觀石鏡緬懷謝康樂題詩書遊覽之誌》,以記當時所見所感。
如此暢遊過都昌鬆門山以後,這位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再也沒有吟詠過“修仙”的詩題。公元762年,十一月,李白臥病當塗,走完了自己傳奇的一生。
《入彭蠡經鬆門觀石鏡緬懷謝康樂題詩書遊覽之誌》這首詩是李白內心深處“成仙”理想的終結篇,是李白題詩後真的駕鶴仙遊在文字上的一言成讖。“吾將學仙去,冀與琴高言”--在江西都昌那片千年的湖光中,李白,他用詩歌的形式,完成了他一生的“成仙”夢想,也為鄱陽湖上的都昌留下了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