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羅斯金
“修整它並守護它。”(語出《聖經》。上帝創造人類始祖亞當後,把他安置在伊甸園,讓他修整並守護那園子。)
這本來是我們應盡的職責。唉!可我們都幹了些什麽!我們非但沒有守護這園子,且施以蹂躪--掠其鮮花飼養戰馬,劈其樹木製成長矛!
“並在東邊設置火焰之劍。”(語出《聖經》。亞當、夏娃偷嚐禁果,上帝將他們逐出伊甸園,爾後又在伊甸園的東邊設置四麵轉動發出火焰的劍,以把守生命樹的道路。)
它的火焰永不熄滅了?把守這路徑的大門再不開啟了?或勿寧說我們已沒有進入的欲求了?為什麽可以這樣設想:即便我們曾選擇回歸之路,也無法贏得那最初的樂園?誰都知道,那曾是個花朵遍野的地方。那麽好吧:無論哪裏,隻要我們表示容忍,花朵便努力生長,我們愈是平和,它們愈是繁茂。的確,這本應是花的墮落,一如人的墮落;然而,我們這等生物既然想不出有什麽比玫瑰與百合更令人喜愛,那麽隻要我們願意,這些花草就應為我們生長:株株並立,葉葉交錯,直至將它們的雪白與紫紅鋪滿大地。伊甸樂園曾遍地濃蔭宜人,道旁果實累累。那麽好吧:是什麽從中阻撓使我們不去用宜人的樹蔭、純潔的花朵和漂亮的果實來覆蓋這個世界?是誰不準那些山穀溝壑覆以五穀而呈歡欣景象?是誰阻礙那鬼氣森森、杳無人跡的黑暗森林變成無邊的果園:以細嫩的花瓣雪一樣地落滿那遠接四月微明地平線的群山,簇擁的果實漲紅秋天大地的麵頰?然而誰都知道,伊甸樂園曾是個和平的地方,所有的動物都曾是我們溫和的仆人。那麽好吧:這個世界還會是和平的所在,如果我們都是和平的守護者;我們還會得到其創造物溫和的服侍,如果對它施以溫和的統治。但是,隻要我們以獵殺鳥獸為樂,隻要我們選擇的鬥爭對手是我們的同類而不是我們的過錯,並將草地變成戰場而不是牧場--那麽,無可懷疑,火焰之劍將繼續四麵轉動,伊甸園之門將緊閉不開,直至我們壓下自身那更加強烈的情焰,並推倒我們的更為緊閉的心靈之門。
每當我想到人類初時受命看護的花草樹木為報照料之恩向人們作出的貢獻,以及它們仍將作出的貢獻--隻要人們允許它們發揮作用,或者完成對它們的應盡職責,我便身不由己地愈發體察到這一點。草木身內蓄藏著怎樣的永無窮盡的奇異:靠著它,大地才成為人的伴侶,成為人的朋友與師長!在我們從大地的岩層中尋繹出的環境裏,隻能看見人類生存的準備狀態;人得以在大地安全存活並易於勞作所需的種種特性--在所有這些方麵,大地不曾現出生命的積極跡象;然而,對於大地,草木有如一顆未完成的心靈,是被安排迎接人類的心靈的。大地在其深處,除去那水晶石般的緩慢變化,必是一片死寂;但在人類麵對並與之打交道的表層,大地對我們的恩賜是一層由中間生命構成的奇異麵紗:它呼吸,而無聲息;活動,而不能離開命定的所在;度過生命,而無意識,麵對死亡不知痛苦;身著青春的美麗,沒有它的激情;近於衰年的虛弱,沒有它的遺憾。
完全屈從於我們,聽任我們擺布,這神秘的中間生命有著強健的機能,相比之下,我們對待這不知痛苦的生物的做法卻很不負責;正是在這神秘的中間生命裏麵,聚集著我們所需的來自外部世界的大部分快樂,記載著我們應記取的教訓,各種珍貴的恩賜與教益都聯結於大地與人類中間的這一環節:上帝日日以美麗的生命為人準備下的大地,奇妙地適合於人的全部需求、欲望及戒律。先以一層地毯為他把大地弄得鬆軟,再用多彩的錦繡圖案覆蓋其上;然後有高處伸展的枝葉遮蔽太陽的炎熱,也遮蔽落下的雨水:這樣它便不會很快被蒸成雲霧,而留下來滋養苔蘚間的泉水。支撐這枝葉的樹木,易於砍伐,卻堅韌而質輕,用來為人建造房屋或是工具(矛杆或犁把,就看他的心情如何了);太硬了,不能用--這曾有過的;韌性不夠,不能用;彈性不夠,不能用。冬天來臨,濃蔭的樹葉落去,好讓太陽溫暖大地;留下那些粗枝,撕破強勁的寒風;傳宗接代的種子,卻生得美麗可人,數量極多且種類無限,全為投合人的需要,或滿足他的幻想,或提供服務:冰涼的汁液,四溢的香氣、香脂與熏香,潤和的油脂,防腐鬆香,止血與退熱藥劑,或者催眠的魔力;所有這些都以變化無窮的姿態呈獻出來。或脆弱或有力,或柔軟或強硬,深深淺淺,方方麵麵;或垂直挺立如廟堂的廊柱,或四處蔓延如委地的無力卷須;強有力的下肢與臂膀,麵對一年又一年的風暴,不屈不撓,而又隨著夏日小溪的輕柔節奏擺動不已。根須穿透堅硬的岩石,而又維係著鬆散的沙粒;或舒展於烈日炎炎的沙漠,或隱沒於細細的流水與黑暗的洞中;枝枝葉葉交錯成綿延的原野,在每一湧起的海潮之下,搖曳不絕,為茫茫山峰罩上斑斕的無邊薄霧,也將慈愛的柔情與純真的快樂帶給家家村舍。
如此全麵地為我們著想,生得如此美好,隻為成為食物,成為房屋以及我們手中的工具,這種植物--理應獲得我們的無限深情和崇敬--其得到此類情感的多寡,幾乎成了我們是否具備適合的心性與生活方式的絕好驗證;這樣,誰要是對他生活中遇到的樹木表現出足夠的愛,在心性與生活方式這兩方麵都不會有太大的錯處,而誰要是不愛它們,那麽在這兩方麵肯定都錯了。當然,沒有樹木並非絕對不行,對航海者來說,大海和天空便是他們所需的偉大伴侶;並且許多高貴的心靈就是在昏暗的石壁之間(昏暗的石壁之間:大概指修道院一類的場所。)獲得應有的最佳教育的。然而,隻要人類的生命被投在樹木生長的地方,對它們的愛便是對其純潔性的可靠驗證。這裏有個令人遺憾的證據表明這個世界某些方麵不大對頭:“鄉村”,其單純意義是指農田和樹木的所在,現在卻成了對其居住者責難的來源,“鄉下人、農夫、鄉巴佬、村夫、村民”等詞表示的都是粗魯無知之人的意思,與“城裏人”、“市民”之類正好相反。對這些詞的用法或此用法表示的惡意,我們多少有點過於平和地接受下來了;鄉村的人們一定粗魯,城裏的人們一定文雅:好像這是必須的,天經地義的。而我相信,在世界進程的某些階段上,上麵兩種生活方式的結果恰好相反;從事實的新角度看,我們可以強迫自己接受詞語的另一種用法,這樣就會發覺我們說:某某人非常文雅可親--他真夠土氣的;某某人非常粗魯,缺乏教養--他真夠都市氣的。
不管怎麽說,由於我們在這世界上的種種劣跡,城市迄今已獲得了好名聲;其最突出的原因是我們彼此爭鬥的壞習慣。在中世紀,沒有一片土地能夠免遭蹂躪,每一鄉間狹路都是為強盜準備的安全通道,喜歡太平的人們自然聚集城市,閉門不出,盡可能地少建穿越鄉村的道路;而在歐洲土地上播種收割的人們隻是那些貴族的仆人和奴隸。貴族對所有農事的蔑視,隻有僧侶能夠接受教育的簡單事實,使得歐洲陷入自然現象對之無能為力的一種心境;軀體和理性在無目的戰爭中喪失了自身的存在,對詞語的沉思毫無意義。在修道院和比武場,人們用劍和詭辯學到了敏捷伶俐,他們把這誤作教育;並將上帝創造的寬廣世界看成主要是操練馬匹或生長食物的地方。
這裏有一個絕妙的典型,表明人們的激情如何對大地的完美視而不見:在保羅烏切洛的聖埃吉狄奧之戰那幅畫中,兩軍在一條鄉村大道上遭遇,道旁有一排野玫瑰的花籬;嬌嫩的紅色花朵在一頂頂頭盔之上擺動,在根根低垂的長矛之下閃耀。同樣,整個大自然現在隻能在頭盔羽毛飾的擺動中顯示給人類;有時,我想起地上的那些樹,以其不完全的生命,在溫暖的春日裏向人們徒勞地伸開它們單純的葉子,便不禁感到這類存在物的悲哀;沿所有英格蘭的山穀,在山毛櫸投下斑駁樹蔭的地方,隻有彎弓的賊子和馬背上那漫不經心地追逐獵物的國王;而法蘭西溫柔的河流的兩旁,排成長列的白楊在晨昏微明中擺動身軀,隻為透過它們交錯的樹幹展現遠方地平線上燃燒城市的火焰;在亞平寧山脈美麗的峽穀中,盤繞的橄欖樹下掩藏了反叛的伏兵;而在其溪穀的草地上,一天又一天,黎明時雪白的百合在落日當中淌出血紅。
(黃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