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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琴台狩月 西關超遙花岸水當軒

  看過西關的秋色,就能明白旴水拖藍的記憶在詩人骨子裏冒泡泡的感覺;曆經雨雪初霽,方可妙悟軍山聳峙的本相與入定金潭秋波中回光反照的禪境。漁歌互答,橘園溢彩,南豐八景,西關就占居一半。

  西關堪稱南豐第一關。

  故未到西關,便算不上到過南豐。

  到西關,就先得上琴台,而上琴台則須趁月夜。月色琴台、沙灘金潭、舟橫古渡、鸕鶿夜漁、石佛晚鍾……西關之景淒清幽絕,讓人滌蕩心靈思騁寥廓。

  其實,琴台在唐以前的名字很鄉土化,叫“龜坡”,因其形狀像一隻烏龜,老百姓幹脆就叫“烏龜崗”。烏龜崗下的奇石異聞很多,有猢猻石,即似西遊記中孫大聖石化之身形,是否吳承恩在元末明初參加南方農民義軍時路過南豐而靈感大發,妙筆生花般演繹出石猴的故事來,就不得而知了,但自唐代鹹通二年於此建崇真寺,寺旁金潭上於宋光宗時雕刻巨大石佛像如來,恰似鎮守石猴之法力象征,卻與西遊記中的故事如同一轍,則不能不引起諸多民俗聯想。

  猢猻石下又有馬退石,石堅滑卻馬而得名,右側即金潭深淵,故成為進入西關的天然劍閣崔嵬,舊時多有墜潭落水者。金潭中有蒸餅石,像一塊大蒸餅,傳說能卜年景豐歉,歲當饑荒則露出水麵,其大如箕,後裏人於石上撰刻“天下太平”四個大字以壓之,從此南豐歲歲太平,很少有人見到此四個大字,有鄉賢邑人李良翰詩為證:“潭中蒸餅亦新奇,神物雕鐫諒有為,總是太平開萬曆,弦歌歲歲理金徽。”金潭邊又有老龍洲,洲上一方石,又名探花石,古讖語雲:“沙到方石前,南豐出狀元。”相傳宋陳文定公宗禮,廷對第三名位探花時,沙即到方石前,隻可惜後來再也沒有看到如此讓人心動的景兆,明代鄉賢譚浚每思之亦耿耿於懷,作詩《方石占元》曰:

  華發烏巾江上行,滄沙碧石眼中明;

  水流無盡來今意,山色長含往古情。

  洲抱老龍隨漲湧,城排千雉接雲橫;

  自緣舊語長相望,誰應春廷第一名。

  傷情感懷一如金潭之水深。

  還是夢回唐朝罷。

  自從唐代散文大家獨孤汜(725-777)抱琴上馬退石山上慷慨而歌:“挈榼上高蹬,超遙望平川。滄江大如綖,隱映入遠天。”烏龜崗的名字就脫胎換骨從文人的筆尖滑落,繼而有個莊周夢般的名字曰超遙台,或曰琴台,寄托笑傲江湖的嵇康《廣陵散》狂放不羈的音節品韻。

  獨孤汜身出洛陽貴胄門第,為避安史之亂舉家遷徙江南,唐代宗寶應年間(762-763)出任南豐縣令,可謂南豐縣史上最早且最負盛名的知縣。此公為政倒也簡靜,且頗有善績,後召為左拾遺,曆任禮部、吏部員外郎,也算得上由南豐地方官擢升至朝廷重要官員的傑出代表,隻是文人藹然忠義之氣太盛,時常攜琴佇西關遠眺長安,動輒歌賦曰:“白雲失帝鄉,遠水限天涯。昂藏雙威鳳,曷月還兩枝。”“舉酒勸白雲,唱歌慰頹年。”不免給後世留下逍遙白雲沉醉鄉裏的消極情愫。好在南豐人知書達禮,且田地豐饒產嘉榖多有釀酒風俗,自三國吳太平二年(公元257元)建縣以來好容易來了位名賢,趨之若鶩尚且不足,即便整日舉酒勸白雲也超級粉絲一把,獨孤氏離任後,就在他飲酒酣醉處建亭,且美其名曰“勸雲亭”。“勸雲”二字的確是個美麗的借口,從此以後,西關琴台便名正言順地成為鄉賢名士懷幽賦興的好去處,也成為文人墨客可以理直氣壯酩酊大醉絕佳勝地,真可謂:勸雲誰把歡伯邀,醉煞幽思夢唐朝。

  宋人幽思情愫就比較學問。太宗端拱二年(公元989年)出任南豐縣令的劉文質喜歡西關的鬆濤聲,陽春三月時直撲琴台而來,顧不得官靴墨綬與為官體麵,趟水過小溪,甚至把長琴也扔給隨從書僮,全然忘卻原本打算上琴台彈奏一曲的初衷,恰琴台的天籟之聲、白雲與湛藍的天空,桃花紅豔豔與葉間鶯啼聲聲,讓他簡直如癡如夢、如顛如狂。小書僮替他背著古琴,一路跟隨著小跑,氣喘噓噓,汗流浹背,心裏還犯嘀咕:我家老爺今兒個如何這般嵇康?

  讓人不解的是,宋代大文豪、南豐鄉賢大腕曾鞏竟然沒有歌詠琴台之詩,甚至曾氏家族中如曾布、曾肇等巨公名儒也不曾作琴台詩,琴台從曾氏諸子筆尖滑過,究竟曆史在什麽地方哽咽一下?或許因為曾氏家族不喜歡“勸雲”的舉措,或許琴台在宋時仍寂寥於荒穢之中,或許曾氏賢達疏於琴聲音律……但西關的景致,不可能就這麽輕易放走曾鞏、曾布、曾肇等諸多足以讓宋史藝文界震撼的大家。

  曾鞏的祖父曾致堯題了一首《劉居士江樓》詩:

  春風花對岸,夜月水當軒。

  簾卷青山入,窗開白浪翻;

  畫來須妙手,夢去亦清魂。

  吟稱雲初滿,登宜雪正繁;

  魚龍慣燈火,鷗鷺識琴樽。

  波動簷搖影,潮回砌路痕;

  勢雄粼碧落,景好怕黃昏。

  江樓即在西關安禪寺前,詩中描圖的美景即琴台與金潭月夜。江樓原主劉氏家族後敗落,江樓為曾肇之侄曾績購得且居之,曾肇甚是歡欣,一者可緬思祖德,一者可觀大江西來高山南拱的壯圖,不免有些得意:“由來蘭玉生台下,重見溪山入座中;顧我豈能繩祖武,倚欄歸思附冥鴻。”然而好景百年後,卻於南宋建炎年間(1127-1130)遭遇匪寇破城而毀壞,紹興年間(1131-1162)曾氏後裔曾式占在原址重建,卻不料卻在嘉定十年(1127)春夏間被一場大水災衝毀坍塌。後邑宰謝連捐俸收購作為公館,親筆題匾曰:“與造物遊”,很有哲理之思,但紹定年間(1228-1233)又遭賊寇焚毀。鹹淳(1241-1252)中縣守楊休擴舊基改建新亭,集曾致堯詩句“花岸水軒”名之,頗有境象之象,然亦在元大軍南下中被毀,後又遇洪災連舊基也被衝失得不見影蹤,江樓及夜月水當軒的美景也成為南豐遺失的記憶。

  景好怕黃昏,潮回砌路痕。西關,無複琴樽對鷗鳥,空遺鬆柏幾秋風。西關,從此成為文人休閑隱逸的樂園,也成為滋生神秘與傳奇的玄穴。

  宋末元初南豐隱士劉塤將水雲村建在西關。可別小瞧了這位南豐隱士,正是他,將南豐第一首觀儺詩傳錄下來;正是他,將中國戲曲與南豐潑少年的概念形象率先推向世人;正是他,作《十忠詩》將唐宋忠義賢臣事跡撒播入元史;正是他,將南豐隱士品節聲譽步趨陶潛境界。劉塤筆下的西關,因此多有點染諸如忠義、鬼怪、閑雲野鶴等強烈主觀情愫的墨泥。

  且看劉塤所記的幾則神怪鬼事,無非借神鬼宣揚孝義忠良精神,其用心真可謂良苦哉。

  兒時行郭西,門外有木,合抱蔽翳江,片版書“朱光祿陰德樹”六字,數見之,未省也。長而聞諸老,先生道光祿公捐金救人事,粗知其概。又長而閱圖誌,觀《陰德記》,始得其詳。不知何年,岸崩木拔,每經行輒追思,嗟惜不置,非惜是樹,惜樹之所以名而名不傳也。天昌善慶,乃令聞孫秀出紹,緒貎而圖之,展開,眼明如見當日,何其慰人意邪?予因是圖以垂世戒,揭以讚。

  朱光祿不知何許人也,或為宋元時南豐一鄉賢,或為寓居南豐的一位高潔名士。嚴可均輯著《全晉文》中有《與朱光祿書》雲:“少長之禮,教化所崇。中葉陵遲,舊章廢替。追惟前訓,思遵在昔。敢慕高義,謹奏下敬。”可知朱氏高義在晉時便美名傳揚,且恩及南豐西關,而劉塤不惜拿出兒時記憶的故事來說禮義,借高義之士朱光祿言陰德恩及聞孫之事,實則借名人效應勸世人多行善事,這是一種傳統經典教義式的宣揚。

  又言:

  吾裏之東,某裏有耕夫某,一日出外,惟母在家舂米,耕夫有子尚幼,偶戲臼中,不覺碓墜,竟舂死。其子素狠,母懼其歸見孫兒已舂死,必怒也,走某家避之。其子歸見其然,不言,而淬礪一斧藏腰間,密往求其母,得之某家,邀母歸,將甘心焉。行至中途,風雨晦暗,迅霆一聲殛其子,死,而母汔全。雷霆於他事或恕,惟不孝於親及不惜米穀二事考罰甚嚴,蓋報應屢顯,豈非天條所禁,二事尤重邪。丁醜年,州前米戶某因忿詬棄米殛死。今年甲辰歲重五節日,北郭黃某之婦忤舅姑,忽雷大震繞其家,煙火滿室,其婦焚發而竄,屋亦旋毀,幸免殛死耳。父母生我者也,五穀養我者也,造物蓋於二事,獨重生養也。

  城東的某個鄉下農夫,因子偶遭意外而遷怒其母,竟動弑母之心,的確是天理不容。而城北的黃某之妻忤逆公婆、州前米戶某因忿詬糟蹋糧食等,罪或可教改之,劉氏均以天遣雷擊言事,可知劉氏重孝義人倫與稼穡艱辛,這是一種借身邊事例垂範式的宣揚。

  又言:

  予又聞長老言,州西門石背,有王姓家,建大醮。醮之夜,有神空中語雲:“醮事甚好,但作羊屎臭耳。”或以告之王,王甚不滿,窮詰其故,乃是日炊齋而薪不足,急毀羊圍木足之。王由是震懼,欲重建醮,累歲齋潔,疲精竭誠,雖麵麥亦別畦以種,不加糞穢。複建醮,事至中夜,忽見馬靈官自虛空降入醮筵,巡行一遍,謂王曰:“上帝念汝至誠,遣吾一視。”俄去不見。又聞鄉裏前街汪姓者,因田地事建大醮,其館客撰青詞,有曰:“芒芒九土,盡入吾疆”。醮之夜,館客坐於門,仿佛見大街一將吏乘馬自東來,至前曰“芒芒九土是何”等語,手摑其麵,俄不見,客自是頭不正。由是觀之,則此事真不無邪。

  《禮》曰: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以鬼神對禮樂,而言其真有邪?要之,識者不必語有無,唯當修身謹行、孝悌忠信,以無愧對越而已。象山先生陸文安公守荊門,日罷設上元醮,有榜文曰:“此心若正,無不是福;此心若邪,無不是禍。”嗚呼!盡之矣。

  這是拿道士醮壇來說禮義,勸告世人心術要正,須修身謹行孝悌忠信,為了以正視聽,甚至搬出宋大儒陸九淵象山先生舉證。

  隱士劉塤,看來很相信鬼神,但他心中的鬼神,卻是道德倫理教化的工具。

  西關多鬼神故事,至明代流傳到江浙一帶的文人耳朵裏,被鄭重其事地記錄了下來。

  陸容撰《菽園雜記》雲:

  南豐縣城西關一寺廟佛閣中有鬼出沒,人不敢登。徐生者,素不檢,朋輩使夜登焉,且與約,日先置一物於閣,翌旦持以為信,則眾設酒飲之,否則有罰。及暮,生飲至醉而登,不持兵刃,惟拾瓦礫自衛而已。一更後,果有數鬼入,自其牖方上梁坐,生大呼,投瓦礫擊之,鬼出牖去,生觀其所往,則皆入牆下水穴中,私識之,而臥。翌旦,日高未起,眾疑其死矣。乃從容持信物而下,眾醵飲之。明日,率家僮掘其處,得白金一窖六十餘斤,佛閣自是無鬼。

  西關寺廟中鬧鬼的故事,太倉人陸容如何曉得?而鬧鬼的原因竟然是私藏白金於寺院,看來明人心中的“鬼”不免多些銅臭味。而比起明代迷信鬼與錢財的故事,劉塤的鬼神故事顯得純潔且光明磊落許多。

  畢竟是文人,西關美景在劉塤的筆下,亦別具一格。

  且看《水雲村記》曰:

  餘家南豐之西裏,距治特數十步。而近夜聆譙,鼓聲冬冬如在枕邊。而深巷無鄰幽華,疏竹蕭閑,淡雅俗氛,市聲所不到,或竟日門無轍跡,居然,類村落。間出門,數武,旴江橫陳,江外南山孤聳,綠水環洲渚,白雲生洞穴,客因名以水雲村,予亦自謂水雲村。

  名吾村乎,溪曲浮波,滔淚晝夜;山椒遊氣,變滅須臾。乃萬事萬物亦一水雲,而天地一大村也。悲夫!水底東流人不知,白衣改變為蒼狗。顧以彼之不可羈,而停不可執,而玩者恃為長且久,千古達觀,殆將一笑,吾於是乎有感矣。故筆之為《水雲村記》。

  林景晨光自在春,翛然清坐對爐熏;向靜中參情性見,從聞處看客塵分。好一副悠閑見情性的超脫,好一任閑雲野鶴的心靈放飛之適然。然自從曾氏之祖無複琴樽對鷗鳥之後,琴台上就鮮見鄉賢的舉杯邀白雲的身影,甚至大隱於市的劉塤,也沒有正眼瞧一瞧琴台,因為琴台是唐大散文家獨孤氏的象征,而元明時代南豐人眼中的唐宋散文大家隻有曾鞏。

  張宇初(?-1410),為明代正一派道士,曆代天師中最博學者之一,從南豐西關蕩舟江波濕霧中,時春寒啼鳥怯西風,短蓬並坐對酒樽,不免詩興大發讚歎西關景象。

  元明之際的琴台,道教人士頗為望青,於是堪輿學者理所當然地將琴台列為南豐城重點保護地--風水龍脈顯聖之地,並倡建龍首樓。鄉賢曾思孔出任黃州同知,心係琴台,名己字為“雲亭”,多少有些勸白雲之意,應鄉裏所邀作《龍首樓成為郭郡祖題》曰:

  龍首高標最上樓,誰人石畫建茲丘。

  雲飛畫棟天垂盡,勢俯滄江水自流。

  四野桑麻憑指顧,一麾旌節屬遨遊。

  韓山片石留遺愛,楚望年來認郭侯。

  竟然詩中隻字沒有提及琴台。曾思孔身為六品官員,時為南豐鄉賢中頗具名望之輩,且多有詩文記遊南豐名勝,但站在琴台上觀旴江水流,指顧桑麻社稷,憂國憂民的意蘊多少有點裝腔作勢的味道,或者為酬唱郭侯所題需表現嚴肅味道,或者身為曾氏之後、秉承進取遺訓而不作琴台逍遙失誌歌。而同為南豐鄉賢的明人揭袞,雖居官品階較低,僅為七品柘城縣令,但站在龍首亭上觀滄江北流,語言卻和藹可親多了,其詩雲:

  超遙台首構新亭,天作巍峨壯地形。

  日月近懸齊鳳閣,風雲長護起鯤溟。

  玉城東掛通仙嶺,金嶂西連倚禦屏。

  為語山靈須早振,人龍欲應魁星。

  詩中雖雲超遙而不失大誌,雖言酒樽卻神情振奮。琴台,成為他人生進取的平台,成為自勉心力的超遙台。

  也許清代文人受到的精神壓力較之前幾代都要多,借琴台抒寫幽思懷抱的詩句明顯多起來。

  張黼鑒,字曲江,一個西北延安來南豐任縣令的人,在九月九日重陽登高日時因公務繁忙沒能上琴台,第二天下班以後就直奔琴台而來,且作詩懷獨孤氏詩二首其一雲:

  昨日黃花今日殘,不堪重上最高看;

  軍崖木落雲根瘦,水霜清帆影寒。

  南國愁來萊老,東離醉起葛巾幹;

  獨孤此際曾登否,剩有鬆風入夜彈。

  琴台夜月,軍峰聳峙,旴江孤帆,鬆濤小溪,夕陽阡陌……自宋邑令劉文質筆下流落的琴台逍遙景物又回歸自然,又讓南豐縣誌飄逸起來,結果清代文人蜂湧而至,登琴台成為比瀟灑、比文氣、比惆悵的媒介派送對。

  興國壬子解元吳甫生與張宰同登琴台比詩興,作詩三首其一記雲:

  聽說琴台未敢遊,名區隨宰政三秋。

  菊英昨夜凝金圃,奎度今朝聚鬥牛。

  唐令豈殊陶令節,樂琴不負抱琴幽。

  二陽乍使停曦駕,一半餘情係月樓。

  泰寧的金罍出任南豐縣令時更瀟灑不拘,立春才三日就率縣衙諸公上琴台,擺酒宴賓客,舉杯對梅花。早春季節,春寒料峭,將春祭之公務與賞春之私心一並寄與幽古全詩雲:

  誰遣孤情寄古懷,平西有客子雲才。

  一琴絕調空餘響,千載清風尚此台。

  放眼曾看高士傳,經春又度旅人杯。

  後先客至索梅笑,無數晴峰向夕開。

  仲春季節,金氏再過琴台,值大雨滂沱,諸賓客詩興更濃,每人限韻作詩,出韻則罰,其再作琴台詩雲:

  幾度問花庚,不辯名;

  沙堤連水闊,村屋與山平。

  雅興留賓滿,空亭得句清;

  知音莫謂少,歸夢帶琴聲。

  丘芳祺,字兼韓,應聲對酬詩韻《宿雨過琴台酬主人》雲:

  城西片石擎,萬古獨孤情。

  亭樹隨風亂,窗苔印履清。

  天連雲雨色,畫點水燈成。

  雅集平原好,如聞琴有聲。

  南豐鄉紳名士邵睿明(字先士)步金氏才台韻,直敘懷幽中略顯些許阿諛的味道,作《同金父母登琴石得台字》雲:

  片石依然一古台,分箋誰是不群才。

  微風任意吹新柳,老樹留人坐落梅。

  流水高山存舊額,勸雲舉酒度深杯。

  何當處士呼賢令,日對門前長碧苔。

  而貢士出身的鄉賢曾鴻麟(字翔遠)的詩,則含蓄意味深遠得多,意象深沉而幽懷無痕,詩亦名《同金父母登琴石得台字》,其雲:

  西郭向琴台,春陰戲綠苔。

  登臨萬戶小,俯仰各顏開。

  高樹邀雲入,虛亭載酒來。

  隔溪疑是雪,一望盡殘梅。

  時鄉賢趙希仍生病在家,沒有出席初春詩會,夜半時聽說諸公酩酊醉歸,急忙起床索問詩稿,秉燭同酬和一首雲:

  雞鳴叩戶報歸來,急問群公作賦才。

  推枕酒痕徵細律,塗鉤墨汁見虛懷。

  相尋今代無雙士,不負前人有一台。

  薄病催予成獨散,似教三舍避鋒回。

  諸多琴台詩作中,有一個鄉賢名士黃熙,戊戌進士,秋夜上琴台舉杯邀月,詩頗具才情與冷淡色調,其雲:

  琴台一片月,萬裏共人看。

  虛景抱群集,清光接古歡。

  白浮香入座,綠綺石空盤。

  露立瞻霄漢,秋高夜色寒。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戶仰頭看;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黃進士詩境看來是寫中秋之夜月,可詩意卻非常冷淡淒寒,有一股能涼至骨髓的寒意。

  清康熙年間縣誌的一段文字記載,恰能補充說明其原委:黃熙,字維緝,十三都人,隨程山謝約齋先生講濂洛之理學,頗得真傳。家道貧寒,以孝義聞於世。年逾八旬的父親汝梅久病臥家,數年來,他每日親躬,甚至晚上衣帶不寬侍候在左右。母親去世時,忽然遭遇大火燒山,他撫棺慟哭不已,以至火燒至身旁也不逃避,大聲呼號願意同死。說來也奇怪,火勢燒盡周邊眾多草廬,忽然在他身邊熄滅了,鄉民都以為是他的孝心感動上蒼。然而,黃熙在順治十五年(1658)考上進士後,沒有委以官職而被通知回家修養,仕途之門就這樣在他麵前打開後又隨即掩上,讓他心中增添無限淒涼,以致於在母親去世幾年後,他也在抑鬱中逝去。

  孝道可敬的黃熙,衛道可憐的黃熙。人性至純可貴,情誌可憐可歎。科舉卻未能仕,人心至苦可惜。這就難怪他在中秋舉家團圓日獨上琴台,憑月夜一直站到露水起而瞻霄漢,他是在盼朝廷的恩賜降臨,盼望出任的詔書,琴台一片月如刀,割得他心如止水,詩意如血汩汩流淌三百年仍染浸江洲,琴台因此成為招魂台。

  鄉賢甘京作《琴石賦得舉酒勸白雲》

  徐步視無際,疏木環亭陰。

  濁醪誰與共,白雲猶可尋。

  青山出複隱,飛鳥歸高林。

  緬懷獨孤叟,石上彈素琴。

  微醺抱鳳契,千載成知音。

  鄉賢曾應祥作《琴台遺蹤》雲:

  台號超遙自昔傳,獨孤從此理絲弦。

  秀分筆架一峰地,位接城關萬井煙。

  世遠不存亭翼翼,春深惟長草芊芊。

  怪來風操鬆聲響,疑是遺音落枕邊。

  曆經黃熙的悲苦心情,似乎難以品味甘京與曾應祥的琴台詩韻了,白雲、素琴、濁醪、鬆濤,已經不再飄然入懷,仿佛是劫後的名利無關緊要,甚至花朝夜,謝文洊秋水先生同彭躬庵偕諸子琴台玩月,也索然寡味許多:

  最迥琴台月,況值花朝夕。

  追隨盡勝流,與月尤莫逆。

  諸峰混茫中,直似米家墨。

  春江水氣升,英英一縷白。

  漁燈間野火,熠耀浮屠北。

  高空納四遠,煙樹幽光色。

  一顧一奇絕,浩歌響山石。

  歌罷問獨孤,弦聲幾時寂。

  似聞一再鼓,隱隱山阿側。

  此月曾照君,此地未嚐易。

  讀君憂患詩,愛國見胸膈。

  今夕感同遊,行行重惻惻。

  秋水先生的琴台玩月詩算得上是清人中最好的。在春江水韻一縷白的如夢如幻境像中,以軍峰綽約的混茫情境比作米芾墨跡變幻,實屬神來之筆;更有漁燈間野火如點點繁星、煙樹幽光、浩歌回蕩……謝氏之詩,將琴台月夜之景,與詩人花朝憂思之意有機結合一體,風韻古樸,典雅情致,為不可多得之精品。

  歲月如禪,詩興西關,正如孔夫子所言可以興觀群怨,琴台月夜。

  這是南豐縣保留古韻最完整的地方。

  解讀老城西關,便是解讀南豐的曆史。

  西出城門,背古道秋風,酒旗斜佇,不再有係馬高樓垂柳邊的南豐少年豪灑的身影。石佛依舊,千年立於潭畔,十方南無阿彌陀佛佑庇過往生靈。崇真寺的晚鍾依然悠長,隻是不見夜半客船與點點漁火,月落烏啼,西關靜如韶。

  這是文人墨客懷幽崇聖的地方。

  沿著琴城勝利路往西,一串串的古巷文化足以讓人駐足玩味:火巷、三忠祠、高家巷、直鍾巷、橫鍾巷、擺布巷、鋪背、魁星巷、張家巷、薑家巷、周家巷、高風巷、小太史巷、大太史巷、蕭家巷直到西門城關,一個又一個古巷,猶如明清史韻陳列眼前。

  舉手捫叩西關城門,沙岩紅石築構的城牆關隘,業已斑斑駁駁爬滿青苔,掩映出雄關漫道的歲月滄桑,有如伏櫪老驥壯心不已。兩旁各以十塊巨石榫構交替疊起的牆基,拱托十六塊同樣巨石而構的頂穹,巍峨矗立在山岩與水淵之間,用固若金湯來形容絲毫不為過,加之關前石退石狹窄、金潭水潮洶湧,真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南豐城原本有東南西北四門,各建有城樓關隘。

  南門臨旴水,為舟船碼頭,至今拾級苔痕曆曆可見;東門與北門原設有甕城,且間架敵樓,曆來是拒寇入城而設重兵把守的關防險要,可惜現均不存;唯有西關,屢經劫後尚存明清曆史餘韻。

  按康熙舊誌載,明正德六年(1511)南豐才開始築城牆構關防。當時閩粵流冦不時犯縣,大肆焚掠,於是第二年,知縣莫止築土城八百九十一丈,兩年後建成,城牆髙一丈八尺,基廣一丈五尺,作城樓四,東聚和,西崇秀,南通濟,北慶成。知府韓轍前來視察,看到西北城外山勢髙於城牆,便將西關再增高八尺餘。由是可知,西關城樓最高且最險峻。

  崇秀西關,秀出軍峰。

  雖然西關上雄偉的樓台不複存,但是仍然不礙仿學古人登臨遠目。拾級而上,有人家構軒園於石岩與城關之間,憑以覽勝,方石沙洲盡收眼底,金潭臥波納吸南來奔騰旴水,古渡舟橫西津,石佛如門神守衛琴台。

  不免讓人聯想起首建城樓時督建的官員趙漢作的《登西城樓》中詩句與情懷:

  峻壁方隆棟,摩霄更轉梯;

  地當江右險,雲逐嶺南低。

  擊柝疏星在,誦歌清且微;

  村村舍雨色,相喚擎鋤犁。

  出西關,右側石佛鑿壁而立,左傾金潭而淵洄。

  依崖鑿級而下,西津古渡臨金潭之波。

  年近七十歲的老大媽王愛玉擺渡生涯四十餘年,善舉菩提滿旴江,她家住西關口,你站在渡口隻須輕輕地喊一嗓門“過渡喲”,王大媽便會拿著鬥笠披著蓑衣應聲而至,在西關口擺肉鋪的屠夫竟然也和善地隨聲酬諾“王嬸,割斤肉去打打牙祭?”王大媽急匆匆撐渡送過路客,謝語聲出口手已點篙船離岸而去。倚石佛為鄰構石窟為鋪的百年老理發店祖承師傅儲印根,目睹王大媽擺渡四十餘年。王大媽撐船在洪水中救鄉親而自家財物被水衝毀的故事在西關已如石刻,而她年近七旬卻水性依然矯健,每年都要在金潭邊救起幾個落水之人,其事無需彰表,儼然成為西關石佛邊“活菩提”。印根師傅12歲跟隨父親學剃頭,在西關開窗麵旴江的日子也四十多個年頭,50元每月的縣城店租恐怕隻有南豐西關。而同樣每天早出晚歸的熊師傅自抗日戰爭舉家避難遷居南豐後,在西關靠五六隻鸕鶿打漁為生,一葉小舟一隻竹篙風裏來雨裏去,船沿上棲立的鸕鶿時而撲入金潭水波,時而梳理烏雲般的羽毛傲視長空,月夜漁火懸掛舟楫映照旴水,不知點亮多少詩人墨客隱逸靈感,這是熊師傅與父輩們如何也想不到的。還有一年四季挑著清湯擔來西津碼頭上做生意的曾氏後裔,央視記者稱她為“清湯王”,兩元一碗的清湯,皮薄色淡味純香正,靜坐長條小凳上,嘬一口湯,勺一匙小餛飩,凝神旴水拖藍與水花岸,思緒刹那間便回歸淳厚的明清小街記憶,一副小攤亦能成為西關上最具地方風情的景色,這是曾氏女子所不曾想到的。

  西關人文風情,比起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更具有可觸摸的真實情節。

  石佛與崇真寺,還有關內的地藏寺,對於西關深厚的佛教文化不敢造次,須專門筆墨來釋解。

  琴台花對岸,夜月水當軒,還是回到曾致堯的詩境。

  翻過唐宋元明清曆史層層高山,西關狩月,幾多文人懷幽雅致堆積,無限山川風光透映,超遙中不忘憂國憂民,獨善時不失救國救民之菩提,醒以銘誌,醉則解憂,借範仲淹一句話曰:微斯人,吾誰與歸?

  西關狩月,月如菩提,花岸水當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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