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原文
善讀書者,要讀到手舞足蹈處,方不落筌蹄;善觀物者,要觀到心融神洽時,方不泥跡象。
日月譯解
善於讀書的人,要讀到手舞足蹈心領神會的境界,才不會掉入文字陷阱;
善於觀物的人,要觀到心與事物融為一體的境界,才不會拘泥表麵現象。
日月評譚
“得意忘言”是中國哲學上的一個重要命題。語言文字是表達內容的工具,但內容並不等於語言文字。道家的最高本體是“道”,佛家的最高本體是“佛性”,儒家的最高本體是“理”。語言文字可以近似的描摹它們,但語言文字絕不是它們的本身。中國詩學深受莊禪哲學的影響,認為好的詩歌言有盡而意無窮,有言外之意,韻外之致。錢鍾書先生詩雲:“詩欲宣心詞達意,篩教盛水網羅風。”人的模糊、朦朧的意念,人的直覺性的經驗,是無法用語言文字完整準確表達出來的。如要表達,也好比竹篩盛水、魚網捕風,掛一漏萬。
“得意忘言”語出莊子:“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魏晉時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進一步發揮:“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意。言生於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於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禪宗的證悟方式與“得意忘言”類似。禪宗說: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佛祖說法三十九年,弟子們整理出經義三藏十二部,浩如煙海。但經義能不能完整表達佛性呢,答案是否定的。佛祖說自己說法三十九年,不曾說得一字,意在破除弟子們的文字執、法執,怕弟子們拘泥於文字經法,而悟不到真諦。禪宗所說不立文字,也不是說不要經義,而隻是強調不要拘泥於經義。經義如筏,筏至彼岸,舍筏上岸,經義可棄。金剛經雲:“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牧牛圖頌七:“騎牛已得到家山,牛也空空人也閑。紅日三竿猶作夢,鞭繩空頓草堂前。”
“得意忘言”對中國文學產生深遠影響。唐司空圖論詩:“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譚哉!”宋嚴滄浪論詩:“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嚴羽還用“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來形容“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空靈玄遠的詩境。認為詩歌不可執著於語言文字的表麵意義,而要深入探求並體會象外之象、言外之意;同樣在創作上也就不應局限於表麵的形似,當追求其內在的神韻,有寄托,有深意,做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觀物,是古人認知宇宙人生本質的一種直覺方式。這種本質,無非就是道家的“道”、佛家的“佛性”,儒家的“理”、“性”、“命”等。所謂“物”,是包括人在內的宇宙萬象。北宋理學家邵雍有《觀物篇》專論這一問題。邵雍說:“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觀物,不是用眼去觀,而是用心去觀,不僅是用心去觀,更是要從理的角度去體認。邵雍認為,“以目觀物,見物之形,以心觀物,見物之情”,它們都帶有主觀性,主觀投射到客觀,客觀就蒙上了主觀,認識到的就不是真知。隻有“以理觀物”才能“見物之性”,認識事物的本質。
以目觀物、以心觀物,可稱之為“以我觀物”;“以理觀物”可稱之為“以物觀物”,又叫作“反觀”。邵雍說:“聖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者,謂其聖人之能反觀也。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人是萬物中之一物,隻有避開主觀因素,從萬物的立場去認識萬物,才能認識到事物的本質。人所以能夠通過反觀認識本質,是因為人是“物之至者”,即萬物之最靈者,人一身兼備萬物,目能收萬物之色,耳能收萬物之聲,鼻能收萬物之氣,口能收萬物之味,所以人隻要反觀自身就可以通達萬物。孟子雲:“萬物皆備於我。”“以物觀物”有三個特征:一是認識事物要排除主觀,打破物我界限,以一心觀萬心,以一身觀萬身,以一物觀萬物,以一世觀萬世;二是人是萬物之靈,通過反觀自身體悟宇宙人生真諦;三是不能用感官和思維認知世界,而是要通過直覺體悟。
以物觀物,亦稱之為“物化”,物化的過程,就是主體自我隱退的過程。莊周夢蝶,栩栩然不知莊生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了莊生。人認識世界,以主體作用於客體,於是就產生了物我分別和人我是非。物化,就是在認識過程中忘卻主體自己,隨物而化,達到物我兩忘,能所雙忘的境界。王維《辛夷塢》詩雲:“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以無我之心寫自然之境,主體與客體冥然契合,融為一體,深得禪意,深得觀物真諦。
“觀物”的哲學意蘊用到詩歌藝術上,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拈出“有我之境”、“無我之境”以及“以我觀物”、“以物觀物”的觀點。有我之境,就是以我觀物,物物皆著我之色彩,比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等;無我之境,就是以物觀物,於靜中得之,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比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等。以我觀物所形成的作品,就是“有我之境”,由景生情,借景抒情,寓情於景;以物觀物所形成的作品,就是“無我之境”,羚羊掛角,無跡可求,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也就是說,詩歌有禪意。
宗白華先生提出以“澄懷觀道”、“靜照忘求”的方式來抵達山水詩的意境。“澄懷觀道”,就是清空自我,讓內心變得空靈澄澈,在這樣的狀態下體悟山水中蘊含的自然之道;“靜照忘求”,則是在深沉靜默的觀照中,淘洗自己在世俗中沾染的塵滓,以這種方式在山水中返觀自然本真。
善觀物者,一是不以目觀,以目觀則隻見其形;二是不以心觀,以心觀則主觀蒙蔽客觀;三是要以物觀物,觀到心融神洽,物我兩忘,臻於物化之境。手舞足蹈,是為真得,有真得方感其妙而舞其足,不舞足不足以抒發情懷。心神融洽,是為真見,有真見方超象外而融其心,不融心便無以發明本心。見象外之象,方是真見;得身外之身,方得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