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原文
誇逞功業,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不知心體瑩然,本來不失,即無寸功隻字,亦自有堂堂正正做人處。
日月譯解
誇耀自己的功業,吹噓自己的文章,都是依靠身外之物來處世立身。殊不知人都具有清明澄澈的自然本心,本來就沒有失去什麽,即使沒有半點功業,沒有片紙文章,隻要不失本心,就能堂堂正正做人。
日月評譚
人在茫茫星空,何以自處?人生從何來,死從何去,意義何在,價值何存?從古至今,不少人在深究這個問題。儒家認為人生的意義在於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道家認為人生的意義在於不刻意追求意義,自然而然,保全天性,自在逍遙就是意義;佛家認為宇宙萬象皆是空幻,人生一切都是幻相,功名利祿是幻相,子女衣帛是幻相,隻有真如本性是真,真如本性生宇宙萬法,人在萬法之中,所以人也具真如本性,人生的意義在放下對外物的執著,證悟內在的真如本性,獲得個體生命和宇宙生命的合一。所以,佛弟子自豪地說:窮釋子,口稱貧,實是身貧道不貧,貧則身常披縷褐,道則心藏無價珍。
但在滾滾紅塵,人們普遍無視內在的珍寶,而把生命的意義放在對外物的追求上,放在對感官的享受上麵,從而對外物需索無度,富貴榮華,功名事業,聲色犬馬。菜根譚主生活在明朝,讀書人往往以功業文章來作為生命價值的終極判斷,譚主站在更深的悲憫和更高的精神層次上,引導讀書人自證自心,自尊自愛,自立自強,回歸精神上的充盈和道義上的高貴。
我們當今,正在一步步墮入功利社會,物欲社會。據說,美國蘭德公司一份報告這樣描述我們:中國人的生活思想停留在專注於動物本能對性和食物那點貪婪可憐的欲望上。中國人對於生活的平衡性和意義性並不感興趣,相反,他們更執迷於對物質的索取。大多數中國人不懂得“精神靈性”、“自由信仰”以及“心智健康”這樣的概念,因為他們的思想尚不能達到一個生命存在的更高層次。中國人追求腐化墮落的生活,滿足於自我生理感官需求,他們的文化建立在聲色犬馬之中。麻將、賭博、色情、吃欲、貪欲、色欲無不滲透在他們的生活和文化中。
希望這是西方對我們的偏見。但我們反顧自身,我們是不是跟人家觀察的情況有相似之處呢?我們曾經完全滅掉了傳統,我們曾經完全滅掉宗教,我們幾乎沒有文化傳承,我們幾乎沒有精神信仰,我們不相信形而上的東西,也鄙視所謂的道義良知,除了權與法,我們無所畏懼,我們不相信上天有眼,冥冥中有靈,權貴們頤指氣使,富豪們一擲千金,美女忙著炫耀色相,小商小販忙著錙銖必較。芸芸眾生,都以物質占有、權勢爭奪、名利攫取、感官刺激作為人生意義的終點,很少有人能夠靜下心來思考:我們還有老祖宗給留下的精神財富,我們每人自身都有一個豐沛的心靈等待發掘。不管是佛家的自性本我,道家的自然天性,還是儒家的天理良知;不管是文學上的詩意人生,還是藝術上的審美心靈;不管是心理學的超我本能,還是道德家講的惻隱之心。所以,權貴在窮奢極欲中喪失精神,平民在油滑庸俗中喪失性靈,貧困之人在自輕自賤中喪失自我。當今社會,物質極盡豐富,產品極盡精巧,但人的精神卻一片貧窮,所以人們富也焦慮,貴也浮躁,貧也憂愁,賤也怨艾,心無所安,心歸無處。
現在很多人有錢了,想當然就認為自己是貴族了。確實,很多人認為住別墅、開賓利、打高爾夫就是貴族,認為養尊處優、華麗奢侈、氣派顯赫就是貴族,認為對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就是貴族,認為把孩子送到貴族學校去讀書就是貴族。可人家外國人說,這不是貴族,這是暴發戶。真正的貴族,看重的不是門第財富,貴族們最看重的,是精神,是品格,是心靈。真正的貴族精神,是高雅的氣質、寬仁的愛心、悲憫的情懷、自由的精神、擔當的勇氣,是堅強的韌性、人格的尊嚴、人品中的不媚不驕不卑不亢等。所以,官二代不是貴族,他們徒有高門第,官血統;大款大腕,高管白領,不是貴族,他們隻不過有錢而已。
現在的平民,似乎也越來越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高貴,什麽是貴族精神。他們失去了“貧家淨掃地,貧女淨梳頭,景色雖不豔麗,氣度自是風雅”的古風,他們羨慕富貴,巴結上司,追捧明星,鄙視窮人,貪圖小利;他們不甚讀書,隻愛打牌,玩遊戲,湊堆熱鬧,吃吃喝喝。他們要麽削尖腦袋往上爬,要麽自甘平庸猥瑣怯弱。他們不太相信眾生平等。古人早就告訴我們,隻要自尊自愛,幹淨地活著,優雅地活著,有尊嚴地活著,人人皆有堂堂正正處,人人皆可成貴族,人人都是聖賢,隻看你願不願做。張愛玲也曾經說過,舊上海公寓裏的那個電梯工,一定要衣冠楚楚,領帶打得整整齊齊,才肯出來給顧客開電梯。不過,目前這個狀況,也不能怪人民。
說到精神貴族,不由得又想到一位古代的老頭:莊子。
莊子很窮,布衣草履,經常三餐不繼。他本可以不窮,但他自甘貧窮。有一次家裏斷糧了,便向監河侯借糧。監河侯說,行呀,我將要得到封地上的賦稅,到時我借給你三百金。莊子回答說:我昨天在路上聽見有人大呼救命,一看,原來是車轍一條快要幹死的鯽魚,自稱是東海大臣,求我能給一升水救活它。我說行呀,我將到南邊去拜訪吳越的大王,請他發西江的大水來迎接您,好嗎?鯽魚說,我隻要一升水就可活命,可您卻說這樣不著邊際的話,還不如早些到鹹魚市場上去找我吧。看看,莊子窮到快餓死了,還是這麽幽默,真是娛樂至死。
莊子很有才,經常有人請他去做官,但他不喜歡做官,怕做官破壞他的本然,怕富貴束縛他的天性。楚威王遣使備千金請莊子當宰相。莊子一笑辭之:你沒見過祭祀時的牛嗎?人們把牛喂得膘肥體壯,還不是為了祭祀時牽到太廟殺了作祭品?我寧可在粗茶淡飯中度日,也不去做披紅掛彩的牲牛。那年莊子在濮水垂釣,楚國使者恭敬地站在他身後,莊子持竿不顧,說:楚國有一隻神龜,死了三千年了,大王把它裹以錦緞供在廟堂。你說,這隻龜寧願呆在盒子裏受人祭祀,還是願意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巴裏搖來搖去呢?使者回答: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說:你們去吧,我將曳尾於泥塗之中。你看莊子瀟灑不瀟灑?
莊子把富貴當成臭老鼠。老朋友惠施在魏國當宰相,莊子去那兒看他。有人告訴惠子說,莊子到魏國來,恐怕要取代你做宰相。惠子一聽,很惶恐,派人在國都梁搜捕莊子,折騰了三天三夜。莊子主動前去見他,說:南方有鳥,名叫鵷雛,從南海飛到北海去,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一隻貓頭鷹拾到一隻腐臭的老鼠,鵷雛從它麵前飛過,貓頭鷹仰頭看著鵷雛,發出“嚇”的怒斥聲。現在你也想來嚇我嗎?
莊子經常做做夢。夢蝴蝶,醒後不知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在他的精神世界裏,泯除了差別、對立、分別,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同一,內在精神一空依傍,絕對逍遙。莊子是一個徹悟的智者,通過“心齋”、“坐忘”等修持手段,進入“朝徹”、“見獨”的境界,融自我與本我一體。他借女偊之口敘述了徹悟的過程:持守三天後,就遺忘天下了,遺忘天下後,我繼續持守,七天之後便遺忘萬物,遺忘萬物後,我繼續持守,九天之後就遺忘自我了,遺忘自我了,內心便洞明透徹,內心洞明透徹,則徹見宇宙本體,見到宇宙本體後,就再沒有古今之分,進入不死不生的境界,獲得了永恒的精神生命。
莊子告訴我們,一切宇宙萬象,都是出於“道”的演變。這個“道”,躲在萬象背後,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有”。這個“道”,時間不能限定它,空間也不能範圍它,無始無終,無窮無際,周流八極,變動不居。由“道”演化而為萬物,即生種種差別相,這種種的差別相,有生有滅,有始有終,有倫有序,有分有辯;在人則是有彼有此,有是有非,有爭有競。對絕對的本體而言,既然萬象出於一源,則一切的差別都可消泯,是非彼此都可化而為一。所以,人生在世,應超越是非得失,齊同萬物,自然無為,何必過分地去爭去搶,搶得頭破血流,搶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搶得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莊子告訴我們,生與死是一體的,是本體的展現、生化、回歸的過程。他說:“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生命是假借,是一氣之流變,氣聚則生,氣散則死,所以生是勞頓,死是安頓,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他說,人的肉體是“附贅懸疣”,死了便如“決疣潰癰”,說不定要比活著更為快活,就像麗姬嫁於晉國,起初還涕泣沾襟,及到與晉國國君同享富貴,才覺得當初的哭哭啼啼是傻帽。莊子老婆死了,他悲傷過後,立即釋然,鼓盆而歌。他說:細細想來,妻子最初是沒有生命的。不僅沒有生命,而且也沒有形體;不僅沒有形體,而且也沒有氣息。在恍恍惚惚之間,本體經過變化而產生氣息,又變化而產生形體,又變化而產生生命,如今又變化為死。這種變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那樣運行不止,現在她靜靜地安息了,與宇宙本原冥合為一,而我卻還要哭哭啼啼,這不是太不通達了嗎?
由此可見,莊子安貧樂道,拋棄富貴,泯除對立,齊同生死,擺脫了世俗的纏繞,掙脫了肉體的束縛,實現了精神的超越,一顆真精神橫絕古今,豎窮三際,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絕對逍遙遊。你說,莊子是不是一等的貴族?但大家也別忘了,莊子其實也就是陋街窮巷裏一個揭不開鍋又借不到糧食而經常挨老婆罵的糟老頭子。滾滾風塵裏,每個人心中都深藏著莊子、佛陀,甚至基督,有待於我們去殷勤探視、久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