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這是蘇老夫人進了驕陽院的第一句話。
秦如山和李小花早在蘇老夫人進院子前就走了。畢竟涉及蘇季二府家事,他們不宜留下。
一路上,內疚和懊惱已經把蘇陌素壓得透不過氣來。她看到季應承跪在房中的時候,這種壓抑的情緒達到了極致。顧不得蘇老夫人在場,也顧不得其他人怎麽想,她立刻走過去,用手去拚命拉季應承起來。
不管承表哥怎麽想,不管他是不是怨恨自己,蘇陌素都隻想讓他坐回床上。他傷的不僅是手,還有腳。這樣跪著,腳恐怕三個月都痊愈不了。
可是季應承一臉心如死水的模樣,蘇陌素不管怎麽用力,也拉他不起。
“竹韻你出去。”蘇老夫人似乎沒有看到蘇陌素和季應承的僵持一般,“王媽媽和劉媽媽你們去門口守著,不要讓任何人進來。素丫頭陪著我就好。”
待門關上後,蘇老夫人將蘇瑞蕊的信放到桌上:“應承,你告訴我,什麽是孝道?”
“善事父母者謂之孝,子愛利親謂之孝。”季應承有些木然地答道。母親在信中痛心疾首地寫道,自己此次會試無望,而曾姨娘所出的二弟定會參與會試。二弟中舉授職之日,就是她投繯自絕之時。
蘇老夫人望向季應承:“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如此殘虐自己,可能稱得上孝?”
季應承聽了這話,一種無措的情緒湧了上來。他此時還尚未察覺,除了無措,他更有一種委屈。
他望著蘇老夫人,重重地磕了幾下頭:“應承不能完成母親心願,累得母親欲自絕於世。應承已不配為人子,不敢稱孝。”
蘇老夫人臉色微沉:“是。你確實不孝。但你不孝,不是因為你沒有完成母親心願。而是你陷你母親於不慈!”
“子不孝親是為孽,但親不慈子亦為嚚。你母親對賤妾庶子不戰而逃,對自己嫡子卻諸多要求。家宅之事,妄想靠你朝堂博位爭勝負,這是愚昧!更是不慈!”
“她那般荒唐要求,你不僅不疏導勸解,反而奉若圭臬,以至於她今日寫出這般荒謬之信!”蘇老夫人重重一拍桌子,言辭中頗為痛心疾首。
“舜與其父在《國語》中沒有讀過嗎?舜父若用短木訓之,舜便受之;舜父若用粗杖訓之,舜便遁也。並不是舜不孝,反而是因為他大孝。如今亦然,你明知你母親是盛怒之下神智不清,你若因此傷到了自己,不是陷她於不慈之地嗎?更何況,若你因今日事徹底廢掉雙腿,那你母親日後隻會更無所依靠。”
聽了蘇老夫人的話,季應承麵色微變。他扶著蘇陌素站起來,坐回榻上:“老祖宗所言極是,是應承想岔了。但母親素來言出必行,應承實在擔心她。”
蘇老夫人內心其實十分不喜蘇瑞蕊這個孫女。當年她四子蘇平源為救發妻王氏溺水而亡。蘇老夫人恨透了王氏。偏蘇瑞蕊長得最像王氏。雖然蘇瑞蕊肖王氏,但季應承卻反而肖其外祖父,因此蘇老夫人幾乎是將季應承養到了膝前。
如今,最不喜歡的孫女,差點害殘最喜歡的曾外孫,蘇老夫人心中十分不快。她擺擺手:“為母應自強。你母親那我自會派人過去。你若是想通了,就好好養傷。再不要平白無故讓你妹妹這般擔驚受怕。”
蘇老夫人的視線從蘇陌素身上掠過。
蘇陌素知曾祖母是護著自己才這樣說,可是她心中的難受並未減輕。歸根究底,這些都是自己的錯。若不是她自作多情地給姑母去信,姑母便不可能回信訓斥承表哥。若不是她進了失火的書閣,表哥就更不會腿和手一齊受傷,還傷得如此之重。
“今日之事,切勿再提。”蘇老夫人又看向蘇陌素:“素丫頭,今日起,你便同我回落幽院住。”
蘇老夫人離開後,竹韻便十分忐忑地走了進來。
蘇陌素見竹韻懷中捧滿吃食,便知他是有意哄季應承開心。她上前將吃食接過,一一擺在季應承麵前。
季應承被蘇老夫人一番訓導,心中絕望雖不再那般濃烈,但情緒卻不可能很快恢複過來。
他右手微微顫了顫,依舊不能利索地行動。
“怎麽沒有豆腐西施家的豆腐?”季應承顧及蘇陌素的情緒,便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笑問道。
自從結識李大刀後,季應承和竹韻便時常稱張氏為豆腐西施。這讚的並非張氏本身,而是她做的豆腐。那日在李大刀家中,張氏做的豆腐菜肴十分美味。尤其是那一碟豆皮包子,稱得上包子中的西施。
竹韻見少爺似乎提起了幾分興致,忙用一副輕鬆的語氣說起今日的經曆來:“少爺你可不知道,現在豆腐西施都不做豆腐了,轉當了管家的老媽子。”
“如今她可是咱府上劉媽媽一般有頭臉的人咯,下麵還有幾個丫鬟管著呢。”竹韻有意說得抑揚頓挫,想要吸引季應承的注意力,“少爺你猜她是怎麽著?”
“可不是李大刀走了財運,也不是那豆腐得了達官貴人的青睞。”竹韻擠擠眼角,“是她隔壁老王走了大運了!”
蘇陌素一直留心著季應承的表情。她見他雖然望著竹韻,卻實際上表情十分寡淡,全然不似尋常那般真心歡快的樣子。見季應承這般強顏歡笑,她心中更難受了。
季應承亦注意到蘇陌素的目光,他摸了下自己的臉,把自己的表情調動得快活一些:“莫不是那隔壁老王看上豆腐西施了?她走的這是枯樹逢春的運?”
竹韻剝開一包吃食,撿了其中一塊糕點送到季應承麵前:“人家那隔壁老王跟豆腐西施一樣,都是一個徐娘半老、風韻不猶存的老太太。隻是原先啊,那老王家的,也和豆腐西施一般,家中算不得寬裕。”
“近日也不知怎的,老王家的突然就得了筆銀子。是了,聽旁邊的人說,是老王那兒子去了外麵做生意,賺了銀子給老王家的送回來的。老王膝下就那一個兒子,兒子不在身邊,銀子也沒處花。”
“但老王兒子與李大刀是從小穿一個褲襠長大的。因此他便托了李大刀將家中院子修葺一番,還請了仆從丫鬟。豆腐西施呢,就被請去當家中的管家。說是管家,其實也就是為了讓她娘有個伴。”
竹韻自己也說得起了幾分興致,他好奇地問季應承:“少爺,你說那老王家的兒子,聽說是柴夫,怎麽突然就能發了大財?要不竹韻也去砍柴去?”
季應承終於被逗笑了一次,他啐了竹韻一聲:“你倒是出息了。跟著少爺我,也旁讀了不少聖賢書。你的出息,就是去當個柴夫?成,少爺我再送你一頭黃牛,你且一邊放牛一邊砍柴罷。”
蘇陌素站在一邊,望著季應承和竹韻調笑。明明眼角眉梢季應承都帶著笑意,可他手中那塊糕點卻沒有被咬一口。甚至,季應承捏著糕點的姿勢、抬起的高度,一直沒有變過。
他如同畫裏的人一般,隻有一個動作、一個表情,蘇陌素根本看不到他心中的愉悅和悲傷。
之後的幾日裏,蘇陌素都不敢進季應承的院子。她憎恨自己這種懦弱。她害怕見到季應承為了自己不得不強顏歡笑的樣子。她害怕那種無邊的愧疚埋沒自己。
她將自己沒日沒夜浸透在醫術中。
“小姐。”知書端了杯參茶站到門口。她知道小姐為什麽這樣,她也懊惱。如果不是自己和知畫給了錯誤的建議,小姐也不至於這般內疚。
知書和知畫心中也同樣難受。唯一讓她們值得慶幸的是,她們都是家生子,有值得信賴的親兄弟。前幾日,知畫的弟弟終於回了信,說把口信已經送給了李少爺。
“小姐,李少爺又過來了。”知書如願見到蘇陌素從書海中抬起了頭。
聽到李小花過來的消息,蘇陌素如同溺水的人捉到了一根稻草,她滿心都是期盼,希望李小花能給她好的回音。
李小花那日從季應承房中離開起,其實就在查閱醫術。因此見蘇陌素過來,不待她詢問自己,他便主動說道:“陌素妹妹,應承兄的傷,我師父能治。你不用擔心。”
蘇陌素整張臉都明媚起來,她指著季應承的房間,想要馬上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李小花卻攔住了她:“我師父不在平城。”
盡管不願意蘇陌素失望,李小花依然隻能將事實陳述出來:“我已經給師父去信,師父最快半個月後便能到平城。”
半個月,那時候會試已經結束了。蘇陌素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眼。
“陌素妹妹,還有一個好消息。”李小花急切地想要安慰蘇陌素,“當日讓書院失火的罪魁禍首找到了。是平日裏給書院送柴的柴夫不慎,將柴房燃了起來。火從柴房最先蔓延到了書閣,之後便一路燒去,女子學堂亦不能幸免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