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陌素扶著蘇陸的手下了馬車,季應承有些擔憂地跟在她身後。
蘇陸察覺到身後的季應承亦步亦趨,便停下腳步:“季少爺,這是老祖宗的意思。”
與曾祖母的今生初見,蘇陌素談不上多期待,但也並不畏懼。如今她這樣的身份地位,最有可能倚仗的就是蘇府的這位老祖宗了。因此,她隻能進,不能後退。
“表哥還是先去休息吧,不用擔心我。”
蘇陸見蘇陌素這般無所畏懼,心中卻是輕歎,這位素小姐恐是將自己惹下的禍想得太簡單了。
平城的蘇府是真正的本家老宅,回廊庭院比京城蘇府要繁複許多。蘇陌素前世也隻在母親過世之前,跟著父親母親回過幾次平城。如今再入這大院,處處都算得上新鮮好奇。
季應承遠遠望著蘇陌素的背影,有些邁不開步子。這一路上,陌素表妹分明乖巧懂事,並不像那般胡鬧混賬之人。且在京城時,聽那姨娘言語間,這老宅起火應是另有隱情。
季應承歎息一聲,心中十分明白:自己無憑無據,單靠這個人臆斷,根本幫不了陌素表妹。
他正煩惱間,卻是突然被人敲了一下頭。
“小外祖父。”季應承眉頭微微皺起,有些不滿地摸摸自己的頭,“您怎麽老敲我的頭,我不是小孩子了。”
站在季應承麵前的男子二十歲模樣,手裏握了一把金邊扇子,一身紫色的綢緞長衫,腰間還掛了一個碩大的和田玉。
“那你也總叫我小外祖父啊。把我都叫老了。”蘇平安將扇麵展開,一隻昂首挺胸、花枝招展的孔雀躍然扇上。
“小承承,這次出門有什麽收獲啊,將那些奇聞異事跟我說說。”蘇平安與季應承年歲差得並不算大。
幼年時候,季應承還追在蘇平安身後喊過哥哥,隻是長大後就學得跟府中其他人一般一本正經,中規中矩叫他小外祖父了。
“哪有什麽趣事。小外祖父又不是不知道我去幹什麽的。”提及此事,季應承便將心中疑惑說了出來。
“小外祖父,我覺得陌素表妹是冤枉的。你幫她求求情吧。”季應承覺得,這個家裏,能夠在老祖宗麵前說得上話的,小外祖父無疑是其中一個了。
蘇平安一臉玩世不恭的模樣,用扇子去挑季應承的下顎:“小承承,你也說了——隻是你覺得。這讓我怎麽好去母親麵前說。”
“不過,你倒是可以跟我提提你這小表妹的事情。說不定我能幫她發現什麽呢?”蘇平安回想起那小姑娘的模樣。
那夜,隔得雖遠,他卻看得清楚,那小孫女麵容十分嬌嫩,眼角一顆淚痣更是平添幾分柔弱之感。
不過,那樣柔弱的小姑娘,卻有一個能雙手同時寫字的好本領呢。
蘇平安嘴角微微上揚,聽著季應承將他在蘇府以及路途的所見所聞細細說來。他對這小孫女興致又濃了幾分。
“應承你是說,你很想看看她哭的樣子?”蘇平安聽季應承說得那般糾結,心中突就起了一個念頭,“這個願望,小外祖父可以替你實現。”
“小外祖父,你想幹什麽啊!”當季應承反應過來,他把什麽話說出了口的時候,那個不靠譜的小外祖父已經搖著扇子走遠了。
“我隻是覺得,陌素表妹好像一個無底洞一般。她的悲傷、委屈通通被吸了進去,從來沒有發泄出來過。”季應承站在原地喃喃地說道。
蘇陌素跟著蘇陸一路走進去,隻見那寬大的廳中空無一人。蘇陸領著她徑直往裏間走,有淡淡的檀香味一路傳來。
走到最裏麵的時候,一個白玉的觀音像端坐香案之上,身著素色衣服的老婦人跪在蒲團之上。
蘇陌素往前望去,那老婦人一身淺褐色的裙裳,緞麵上的蓮花圖案也是用的同色絲線繡成。
香案之上,還有一卷被打開的經書。那經書頗有些與眾不同——左邊完完整整排列著經文,右邊卻似乎經文未完。
那應該是一本手抄本。
蘇陸站在一旁,見蘇陌素隻是靜靜觀察,並未貿然出聲,心中微微讚賞。
這素小姐年紀雖小,卻還算懂事乖巧。
蘇老夫人念完了一段經書,將手中的佛珠放在香案之上,又是合掌拜了三拜,這才站起身來。
“蘇陸,你先下去吧。”
蘇陌素第一次與蘇老夫人單獨呆在一起。她聽曾祖母出聲,連忙乖巧地跪下磕頭:“給曾祖母請安。”
蘇老夫人隻是靜靜的看著跪在麵前的曾孫女,半晌並不曾做聲。
蘇陌素一直匍在地上,並沒有抬頭。她感覺到蘇老夫人在注視自己,於是愈發恭敬。即使身體漸漸有些僵硬,她仍是一動不動,維持著磕頭的姿勢。
時間如同靜止了一般。除了房中那縷縷升起的檀香鑽入鼻中,蘇陌素感覺不到周圍還有其他動靜。她額頭、鼻尖開始滲出汗水。
匍匐在地上,遠比筆直跪著來得難受。
蘇陌素感覺到自己撐在地上的手開始有些發顫,她咬緊了牙齒。
如果這點苦都受不住,如何打動老祖宗呢。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蘇陌素終於聽到蘇老夫人的聲音:“你可知你為何來這裏?”
蘇陌素努力控製著聲音的平穩:“因為陌素犯了錯。”
“哦,你犯了什麽錯?”蘇老夫人語氣十分平淡,讓人感覺不出她有任何情緒起伏。
蘇陌素依舊維持著匍匐在地的姿勢:“陌素莽撞,不該擅闖老宅。陌素愚昧,沒能及時滅火。是陌素的錯。”
蘇老夫人久久沒有說話。似乎她的聲音一瞬間就又消失了。
就在蘇陌素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房門突然被推開來。
蘇陌素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在房中響起:“母親,這不就是我那犯錯的小孫女嗎?”
蘇老夫人見幺子過來,淡漠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關切的神情。她從懷中掏出了帕子,去擦蘇平安額角的汗水。
蘇平安乖巧地低下頭,讓母親能順利碰到自己的額頭:“母親,這孩子犯了這樣大的錯,您準備怎麽處罰她?”
蘇老夫人微微有些皺眉:“你今日怎麽關心起這個事來了?”
蘇平安卻是轉身端起一碗湯藥:“母親,讓她喝了這個。喝了這個,就算抵了受罰。”
蘇老夫人知道自己幺兒一向愛擺弄一些亂七八糟的偏方藥材,她不讚同地問:“這又是哪裏弄來的?”
蘇平安卻是蹲下身去,將蘇陌素的頭抬起來。
額頭的汗水正好滑入眼中,蘇陌素感覺到一種刺痛感。她正想眨動眼睛,卻被人用帕子輕輕將汗水擦走了。
蹲在麵前的這男子鼻梁如峰,眉眼如畫,他衝她溫柔地笑道:“果真沒哭。”
蘇平安將蘇陌素的手也扶起來,小姑娘大概是趴了太久的緣故,手突然卸力的時候,他都聽到了那骨頭微微的響動聲。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意。但確實如同小承承說的,那些痛楚一瞬間就沉澱了下去,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小孫女,我是你的叔祖父。你這次犯了大錯,你曾祖母不會輕饒你。少說吧,也得五十大板的家法。可是叔祖父我卻不忍心。”蘇平安將身側的藥碗端起,遞給蘇陌素。
“小孫女,你自己選。如果你把這藥喝了,其餘處罰便可免了。但這藥嘛,很有可能會讓你變成醜八怪哦。”蘇平安眉眼彎彎地看著蘇陌素。
蘇陌素有些猶豫地望向身後的蘇老夫人。蘇老夫人薄唇緊抿,神情十分冷漠。
“母親,讓小孫女自己選吧?如果她吃了我這藥,你就免了她其他處罰。如果她不吃,你再十八般酷刑輪上一遍吧。”蘇平安語帶撒嬌地看著蘇老夫人。
蘇老夫人如今膝下隻有這一個兒子還活著,她待蘇平安,不是千依百順,也算十有九從。左右蘇陌素是個棄子,她便勉強地點點頭。
蘇平安端著藥碗又湊近蘇陌素幾分:“小孫女你怎麽選?”
蘇陌素望了一眼香案上的經書,接過蘇平安手中的藥碗一飲而盡。
那經書寫的分明是往生咒。
藥水有些苦澀,喝完藥後,蘇陌素卻隻覺得昏昏欲睡。她感覺自己歪倒在了冰涼的地麵上。
模模糊糊之間,蘇陌素卻是聽到有另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祖母,素丫頭……不懂事……沒個用處……交給我處置……”
明明是聽了很長一段話,可蘇陌素腦中卻是隻能隱約記得其中幾個詞。
“你醒了?”
蘇陌素睜開眼,卻是看到季應承關切的眼神。
季應承端了一個藥碗守在床邊,見到蘇陌素睜開眼,臉上便有幾分輕鬆:“陌素表妹,你終於醒來了。早知道小外祖父是這樣救你,我就不去求他了。你都昏睡了三天了。”
蘇陌素衝季應承安慰地笑笑:“表哥,叔祖父也是幫我。”
“表妹你說什麽,大點聲。”
蘇陌素吸口氣,又大聲說了一遍。
可是她什麽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