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蔓玖從家丁懷中奪過自己的兒子,她把元徽冰涼的身子緊緊抱在懷中:“大夫!快找大夫!”
傅堯平大步走過來的時候,蘇蔓玖正抱著傅元徽不管不顧地在往外麵衝。見家丁根本欄她不住,傅堯平隻能親手箍住她:“蔓玖,冷靜些。我已經讓人去接大夫了。我們先把元徽抱回房。”
提到兒子,蘇蔓玖蒼白的表情才有了一絲動容,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帶著幾分祈求地看傅堯平:“元徽手還是熱的,他會沒事的對不對?”
“是。元徽會沒事的。”傅堯平堅定地點點頭。不僅是蘇蔓玖,就連他自己,也很需要這種堅定來慰藉。
傅堯平還記得,自己初次見蘇蔓玖時的驚豔。新婚時的舉案齊眉,回想起來,似乎就是昨日。可是,後麵的蘇蔓玖是那樣的不通情理、無理取鬧,甚至還弄掉了陌素的孩子。
傅堯平按按眉心,將往事暫時拋諸腦後。
大夫已經診治完元徽,避開情緒激動的蘇蔓玖和悲傷的傅老太太,大夫對傅堯平隻說了七個字:“人事已盡,看天意。”
蘇蔓玖一直緊緊握著兒子的小手,她連眼睛都不敢眨動,生怕一閉眼,那樣可怕的事情就真的發生了。
她不敢想,不願想。
蘇蔓玖一遍遍地摸著兒子滾燙的小臉,從元徽牙牙學語到蹣跚走步的情景,在她腦中一一閃過。眼角餘光看到那抹深藍,她第一次願意開口和傅堯平說起元徽小時候的事情。
從元徽兩歲就能背完整的三字經,到他四歲就畫了一幅近三尺的山水畫,種種元徽的往事,蘇蔓玖說得都極為細致。
過去,她還恨著傅堯平。因此即使一年才見一次,她也不願意與他說上兩句話。但如今,隻要元徽好,她什麽都願意。
“堯平,元徽的聰慧極其像你。我在老宅待了這些年,已很是習慣。你帶元徽去京城,他很快就能適應,不會跟你吵鬧的。”就連語氣,蘇蔓玖也是拿捏得極為溫順。
如今的傅堯平早已不是當年的窮書生,蘇蔓玖這一番話,他如何不知其用意。
傅元徽同樣是他的骨肉,他怎麽會不用心請大夫診治。但這次傅堯平卻難得地沒有生氣,他伸出手摸了摸蘇蔓玖的長發:“蔓玖,何大夫是我這次從京城帶過來的,他是兒科聖手。”
蘇蔓玖第一次覺得,傅元徽寵愛蘇陌素是件好事:“那何大夫怎麽說?”
“娘。”一個小小的聲音打斷了房中的交談。
蘇蔓玖欣喜地看向傅元徽。可床上那小小的人卻並沒有睜開眼睛。他隻是一邊夢囈般地低聲哭喊著娘,一邊小手小腳不停地踹著被子。
蘇蔓玖整個人頓時都慌起來,她將傅元徽抱到了懷裏,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安撫著兒子:“元徽,娘在,娘永遠在你身邊。”
“何大夫呢!快請何大夫啊!”蘇蔓玖喊起來的聲音都有些破音。
傅元徽一身滾燙滾燙。
何大夫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停止了鬧騰,一張小臉通紅地睡在蘇蔓玖懷裏。
盡管耐心地端了湯藥過來,但是出門的時候,何大夫卻是對著傅堯平搖了搖頭。
傅堯平疾步走了出去,握住何大夫的手,臉上露出幾分懇切。可何大夫卻是依然搖了搖頭。
傅堯平一顆心瞬間沉了下去。
三更的鑼聲響過後。蘇蔓玖就感覺到了手心的微動。她連忙抬頭看向兒子:“元徽!”
傅元徽已經睜開了眼,他小小的臉微微有些皺起,聲音小小的,帶著撒嬌:“娘怎麽不喊圓團兒。”
圓團兒是蘇蔓玖給傅元徽起的小名。但是從傅元徽三歲那日起,他知道了自己和娘親被父親不喜的事情後,就不讓蘇蔓玖再這麽喊他。就是那時候,他決定要快點長大,做娘親的那片天。
蘇蔓玖自然也想起了這個緣由,她有些哽塞:“圓團兒,娘的圓團兒。”
傅元徽抬起手,摸到蘇蔓玖的臉上:“娘親不哭。”
蘇蔓玖點點頭,緊緊握住兒子的手:“恩。娘不哭。娘看到圓團兒就高興。”
聽了這話,傅元徽就笑了,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
聽到傅元徽喊娘的時候,傅堯平就醒了過來。他連忙走近傅元徽,可是看到那抹笑意,他心中卻反而更加難受。兒子的精神,隻不過是一瞬,這已經是最後的回光返照。
果然,笑臉之後,傅元徽就閉上了眼睛。傅堯平顫抖著手放到兒子的鼻息前。
他的心瞬間揪到了一團。
這也是他傅堯平的第一個孩子啊。
蘇蔓玖卻是渾然不覺一般,見傅堯平走近,還揚起臉對他笑了笑:“堯平,等兒子好起來,你帶著他去看看廟會吧。我一個婦人家,出門也不方便,元徽這幾年除了學堂,從來沒有出去過。”
傅堯平此時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多麽的薄待兒子,他的聲音比尋常要低沉不少,語氣也是許久不曾有過的溫柔:“蔓玖,你聽我說,元徽已經去了。”
聽了傅堯平的話,蘇蔓玖身子發了個顫,可她卻依然強掛著一絲笑回答:“胡說什麽。剛兒子還衝我撒嬌呢。堯平,你都不知道,元徽三歲後就再也沒跟我撒過嬌了。”
說完,又像是為了說服自己一般,蘇蔓玖接著說道:“你都不知道元徽多懂事。他一歲以後就沒有尿過床了,晚上也從來不哭鬧。兩歲的時候,元徽就會……”
“別說了,蔓玖。”看著滿臉是淚的蘇蔓玖,傅堯平感覺自己的心又縮了一下。
這一次,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心疼元徽,還是蘇蔓玖,抑或是自己。
他總以為,對於被妒忌蒙蔽了心性的蘇蔓玖,晾一晾就好了。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晾上她五年。
他總以為,對於嫡長子的傅元徽,與自己的相處來日方長。但卻不曾想,竟是這樣短暫。
短暫到,他的印象中隻有一個會拉著自己衣角、用期待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元徽,隻有一個在傅老太太身後、用渴望眼神看著自己的元徽。
而那個聰慧、懂事、善良的孩子,隻能依靠蘇蔓玖的隻言片語去在記憶裏豐富。
傅堯平是不相信元徽會如此早慧的,或者說,他是不願意相信的。因為那樣會讓他更加痛心,自己失去的是什麽:“蔓玖,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的冷落,元徽不至於那麽在意一個風箏,更不會為了一個風箏掉到池塘中。”
蘇蔓玖一邊流淚,卻一邊搖著頭。
她想告訴傅堯平:這不可能,她的元徽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一個三歲就能借傅老太太的手,懲戒了對自己不敬的丫鬟的孩子,一個五歲就能掌控住整個老宅的孩子,一個連傅老太太陪嫁劉媽媽都畏懼的孩子,怎麽可能為了一個風箏而將自己陷入險境。
可是,她最終沒有開口。一直都不願意委曲求全的蘇蔓玖,在她二十三歲這年,用失去兒子的慘痛代價,終於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想要不委屈,要先學會忍受委屈。
她清晰地記得,呼救的丫鬟喊的是“大少爺落水了”而不是“少爺落水了。”
在元徽掌控住的傅家老宅,沒有一個仆從敢擅自將少爺這稱號上就加上一個大字。套上行李的時候,傅老太太留在老宅的陪嫁劉媽媽都依舊是稱的元徽“少爺”。
蘇蔓玖把頭靠在傅堯平的懷中:“堯平,那個風箏,是我替你給元徽的生辰禮物。去年你沒能趕上元徽生辰,他等到四更還不肯睡。我就找了你過去留在老宅的風箏,哄他是你親手做給他的。所以,元徽才那樣在乎……”
蘇蔓玖後麵的話沒有說完,傅堯平已經將她,與她懷中的元徽緊緊擁入懷中。
這個被稱為冷血宰相的男人第一次痛哭出聲。這是他第一次擁抱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卻也是最後一次。
沒有人想到,失去兒子的傅夫人還能回到京城的宰相府。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她不僅回來了,還入住了宰相府唯一的主院。而在過去的五年裏,這個院子唯一的女主人是蘇陌素。
聽到蘇陌素又砸了一個浮雕花瓶的時候,蘇蔓玖正呆在小廚房裏,慢條斯理地添著柴火。
傅元徽夭折後的兩年時間裏,傅堯平雷打不動地會來她院中住上月餘,而這段時間,蘇陌素的院子少有清淨的時候。
患病、崴腳,各種理由層出不窮。就連孩子,也被拉出來做過好幾次幌子。
傅堯平倒不再似當年那麽糊塗,有過兩次後,直接將二少爺送到了傅老太太跟前養著。
可這一切於蘇蔓玖而言,又有什麽關係呢?她的元徽已經沒了。一想到從燕紅手中得到的證據,那刻意打滑的鵝卵石,那買凶的書信,蘇蔓玖就恨不得立刻去掐死那狠如蛇蠍的女人。
深吸一口氣,蘇蔓玖彎腰又添了一把柴火。今日是最好的時機,傅堯平和傅老太太都不在府中,隻要把這盆熱油潑過去,再吹燃火折,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提著熱油才走過自己的房門,蘇蔓玖感覺心口突然一陣劇痛,她不得不停下來,用手撐著房門喘一口氣。
隱約間,她似乎見到了自己的兒子,元徽依舊穿著那一日的紫色袍子,烏黑的頭發用白玉發冠係著,正對著自己招手。
元徽,娘馬上來陪你了。等娘替你報仇了,就能來陪著你了。
蘇蔓玖吸了一口氣,準備繼續向前,可卻感到提腳都十分困難,她全身的力氣似乎一點點地被抽去,握著房門的手也有些發抖。
一聲輕笑從前方傳來,蘇蔓玖猛然抬頭。
待看清楚回廊處的熟悉身影,蘇蔓玖眼中充滿恨意的火焰幾乎要跳出來。
“好姐姐,你可知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蘇陌素在黑夜中如一條毒蛇般吐出紅信,“好姐姐,你怎麽就這樣心軟呢。傅元徽是我殺的,你早有懷疑。可非等到拿了證據,才要動手。可我就不同,你回這宰相府的第一天,我就給你下了慢性毒藥。這一天,我真是等了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