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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履卦:禮治之道

  《序卦》:

  物畜,然後有禮,故受之以“履”。

  集解:崔覲曰:履,禮也。物畜不通,則君子先懿文德,然後以禮導之,故言“物畜物後有禮”也。

  程傳:夫物之聚,則有大小之別,高下之等,美惡之分,是“物畜然後有禮”,履所以繼畜也。履,禮也。禮,人之所履也。為卦:天上澤下,天而在上,澤而處下,上下之分,尊卑之義,理之當也,禮之本也,常履之道也,故為履。履,踐也,藉也。履物為踐,履於物為藉。以柔藉剛,故為履也。不曰剛履柔,而曰柔履剛者,剛乘柔,常理不足道。故《易》中惟言柔乘剛,不言剛乘柔也。言履藉於剛,乃見卑順說應之義。

  至小畜,建立治理共同體之各種要素,人,物,具體製度,已聚集齊備。然而,這些要素之間尚沒有形成穩定的結構,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各種局部性製度之間,未能協調融貫。因此,這個共同體並沒有形成健全而穩定的秩序,邦國之體沒有成型。

  原因在於,缺乏一套全覆蓋的規則體係,也即禮,作為紐帶,貫通所有要素。立國事業至此階段,禮就至關重要。因此,小畜卦之後為履卦。履者,禮也。履卦討論禮治的基本原則,包括禮的淵源,禮製發揮治理作用之機製,禮與權力的關係,王者製禮之原則,以及禮治通過自我反思而自然演進的機製。履卦構造了一個完整的禮治理論體係,或者說是正當行為規則之治的理念體係。

  曆史地看,此卦當周公製禮之事。經過文王、武王,周已有天下。然而,天下並不安寧,而有管蔡之亂。周公平定管蔡之亂後,製禮作樂。《禮記明堂位》:“昔殷紂亂天下,脯鬼侯以饗諸侯。是以周公相武王以伐紂。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於明堂,製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到周公製禮,所有人生活於禮治秩序之下,而各安其分,周之立國事業始告圓滿完成。

  卦辭、彖辭:總論禮

  兌下乾上

  卦辭:履虎尾,不人,亨。

  程傳:履,人所履之道也。天在上而澤處下,以柔履藉於剛,上下各得其義,事之至順,理之至當也。人之履行如此,雖履至危之地,亦無所害。故履虎尾而不見其咥齧,所以能“亨”也。

  《折中》:集說:梁氏寅曰;履者,踐履也。人之於禮,亦踐行其天理者,故履為禮也。夫虎,剛猛之獸。乾三陽,虎之象也。上為虎之首,則四為虎之尾。兌履乾之後,履虎尾之象也。虎咥人者也,然以和說履之,則不見咥而反至亨。以是觀之,人之踐履卑遜,何往而不亨乎?然和非阿容也,說非佞媚也,亦恭順而不失其正耳。兌之《傳》曰:“剛中而柔外”,此其道也。

  履之為體,兌在乾後,乾三陽為虎之象,則兌體之極六三就是虎尾。六三踩在虎尾。此為高度危懼之象。《尚書君牙》:“心之憂危,若蹈虎尾,涉於春冰”。孔安國傳:“言祖業之大,己才之弱,故心懷危懼。虎尾畏噬,春冰畏陷,危懼之甚。”然而,其結果竟然是不被虎吞食,反而亨,此何以故?

  首先需要討論,卦辭何以取虎之象?《周易》另有兩卦各有一爻取虎之象:

  “頤”之六四:“顛頤,吉。虎視眈眈,其欲逐逐,無咎。”《周易本義》:“柔居上而得正,所應又正,而賴其養以施於下,故雖顛而吉。虎視眈眈,下而專也。其欲逐逐,求而繼也。又能如是,則無咎矣。”值得注意的是“欲”,虎專一於己之欲,而堅定地追逐之,由此可見其欲望之強勁,意誌之堅定。

  又“革”之九五:“大人虎變,未占有孚”。程傳:“九五以陽剛之才、中正之德居尊位,大人也。以大人之道革天下之事,無不當也,無不時也。所過變化,事理炳著,如虎之文采,故雲虎變。”《小象傳》:“大人虎變,其文炳也。”虎有大人之象,而大人能變,而且是變革天下。值得注意的是“文”,文就是禮。大人以禮文變革天下。

  這兩爻揭示了虎之所象:首先,虎為剛強之物,力量強大,尤其是,欲望強勁,意誌堅定。虎象征著具有強大自然生命力的人。其次,虎有大人之象。力量強大之人,若能“約之以禮”,則可有中正之德。中正之德支配強大的力量,而居尊位,就是“大人”。這樣的大人虎紋彪炳,有能力製禮作樂,以禮樂變革天下,引導天下至於優良秩序。

  回到卦辭,虎就是質,就是人的強大的自然生命力。履者,禮也。“履虎尾”者,跟隨於虎之後。據程傳,本卦以兩體之先後論。上體之乾,象強大的自然生命力。自然的生命力是天賦的,故在先。禮文是後天的,需通過教育、通過生活習得,故在後。“履虎尾”,就是以禮節製、導正那強大的自然生命力。

  由此,“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論語雍也篇》)”,自然的生命力受到約束,而運用於正軌。這樣,盡管它力量強大,卻不會隨意傷害他人,此即“不咥人”。事實上,此時,虎已象大人,他能夠恰當地運用自己的強大力量從事正當的事業,塑造優良秩序。這樣,即便最柔弱的人,也不會遭到傷害。兌是八卦中最為柔弱的,她尾隨於虎之後,卻沒有危險。原因在於,虎已被馴化。事實上,經由禮之導正,虎現在是共同體的保護者,是秩序的構建者。

  至此,共同體處於通的狀態。請注意這裏說的是亨,而不是吉。禮之善就在於亨。亨者,通也。禮的功能就是通。亨有兩層含義:首先,禮便於人們相互交通、溝通。借助於禮,人們得以便利地以最低成本協調、合作與交易。由於這樣的交通,前麵所畜止的政治體之各要素得以貫通為一體。這是亨的第二層含義。

  因此,禮是政治體連結之紐帶。周之劉康公說,“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之以福,不能者敗以取禍,”。禮定人之命,包括定人大人之命,使其力量受到約束;又借助於這個大人之力量,定邦國之命:“禮者,國之幹也”,或者如《禮記禮器篇》曰:“禮也者,猶體也。體不備,君子謂之不成人。設之不當,猶不備也。”鄭玄注:“若人身體”。禮將各種要素構造成為貫通而有機之“體”,令其具有個別而穩定的形態。借助於禮之貫通連結,各種要素形成穩定秩序,治理共同體最後定型。

  《彖》曰:履,柔履剛也。說而應乎乾,是以“履虎尾,不人亨”。剛、中、正,履帝位而不疚,光明也。

  王弼注:凡“彖”者,言乎一卦之所以為主也,成卦之體在六三也。“履虎尾”者,言其危也。三為履主,以柔履剛,履危者也。“履虎尾”,有“不見咥”者,以其說而應乎乾也。乾,剛正之德者也。不以說行夫佞邪,而以說應乎乾,宜其“履虎尾”不見咥而亨。

  程傳:兌以陰柔履藉乾之陽剛,柔履剛也。兌以說順應乎乾剛而履藉之,下順乎上,陰承乎陽,天下之正理也。所履如此,至順至當。雖“履虎尾”,亦不見傷害。以此履行,其“亨”可知。九五以陽剛中正,尊“履帝位”,苟無疚病,得履道之至善光明者也。“疚”謂疵病,“夬履”是也。“光明”,德盛而輝光也。

  各卦《彖辭》中凡稱“履”者,卦之上、下兩體以前、後言,而不以上、下言。本卦乾在前,兌在後,兌跟在乾的後麵,故為柔履剛。這句話也指明,履卦之主爻在六三。全卦中唯有此爻為陰、為柔:就爻位言,她在九四之後;就卦體言,她在乾體之後,都是“柔履剛”。

  《彖辭》解釋“履虎尾不咥人亨”,至弱者跟在至強者的後麵,而不被吞食,原因何在?在於“說而應乎乾”。說,讀如悅。這句話說明了興起禮義之道:悅於乾,應於乾。

  乾者,象剛健之生命力。剛健的生命力是天賦於人者,如乾《彖傳》雲:“萬物資始。”這自然的生命力是人在世間行為的驅動力量所在,沒有這驅動力,就沒有履。當然,自然的生命力是需要約束的,《禮記坊記》:“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以為民坊者也。”製作禮義之目的不是消滅人的生命力、人的欲望、人的激情、人的情感,而是“為之節文”。因此,必須“悅”於、“應”人的自然生命力。也就是說,製作禮義,當承認之,喜悅之,令人的自然的生命力得到健全、優美之發揮。“應”就是“因”,《禮記樂記》:“先王之製禮樂,人為之節;衰麻哭泣,所以節喪紀也;鍾鼓幹戚,所以和安樂也;昏姻冠笄,所以別男女也;射鄉食饗,所以正交接也。”人有此種自然情感,禮義隻是予以規範,使之最為恰切地表達情感。

  反過來,因為禮義乃是“悅而應乎乾”,所以,對於禮義,人們,即便是具有最為剛健的自然生命力的人,大人,也不以為苦。因為,禮義乃是成人者:《禮記禮運篇》:“禮義也者,人之大端也,所以講信、修睦而固人之肌膚之會、筋骸之束也,所以養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所以達天道、順人情之大竇也。”禮義讓人成為健全而完整的人。沒有禮義,若隻有自然的生命,則人其實不成其人。因此,被禮儀所約束的人,並不反感禮儀,而悅之、循之。禮儀“悅而應乎乾”,其結果則是人悅而順乎禮儀。

  正是借助於禮,帝之位被樹立起來。

  值得注意的是《易》對治理者、統治者名位所用之詞的變化。師之上六曰“大君有命”,得眾則為大君。比之《大象傳》曰“先王以建萬國,親諸侯”,經由建萬國、親諸侯,大君成為天下所歸往之王。至此,則雲“履帝位”。帝,這是統治者所能得到的最為崇高之名了。《白虎通義號》:“德合天地者稱帝,仁義合者稱王,別優劣也。”

  這樣的帝具有完美的德行,也即“剛、中、正”。此為九五之德:九五為陽,是為剛;居上體之中,是為中;以陽爻居陽位,是為正。九五具剛、中、正三德,他就是大人。剛意味著力量充沛。沒有力量,就不能維護秩序,也就不足以治天下。中表明他處理任何事情,無過無不及,總能借助眾人之共識,得事物之法則,順理而為。正意味著他能夠公正對待所有人,無所偏私。剛、中、正就是帝王之德。

  這樣的君王是“履帝位”,以禮而居帝之位。值得注意的是這個“位”字。屯之時,有君子之興起,有小範圍的君臣、君民關係之初步建立。蒙、需、訟之時,君子致力於創製一些基礎性製度。至師之時,君子得眾,而為大君。至比之時,大君通過建萬國、親諸侯,而為天下之王。君所治理的範圍在持續擴展,越來越多的人聚集於王之下。至小畜時,王試圖安頓天下之人及其組織,令其各得其位。如小畜所說,這個時候王所依賴的是自己的孚,這樣的孚總是針對具體的個體、組織的,因而是個別的。王借助自己的德行、技藝和力量,贏得個體要素的個別的認可。他的權威尚不是普遍的,貫通的。他尚沒有偉大的位。

  位來自於人們的普遍的、無條件的認可。到了履之時,借助於禮,王的權威才獲得了普遍的、無條件的認可。臣民們不再是因為他對自己具體的恩惠而認可他,而是因為他在那個位上而自然地尊敬他,順服他。由此,王之位穩固地樹立起來,王位獲得了充分的正當性。

  隻有到了這個時刻,政治共同體才算生成穩定秩序,進入常態。此前,人們服從的是王之身。這樣的服從是臨時性的,取決於王的具體行為之好壞。人們總是在據此判斷王。這樣的政治秩序是不穩定的,王也是人,他的行為難免不完美,甚至有過。王的具體行為,可能引發政治體內的巨大騷動。當禮樂秩序形成之後,人們所服從的乃是王之位。位是客觀的,因而可以是圓滿的。這個時候,具體的王之身的行為,就不會引發政治體內部的騷動。一個治理共同體是否達到穩態,就看其王之位是否樹立起來。

  樹立王之位的關鍵因素,乃是禮。隻有禮具有這樣的功能,因為,禮是被人公認的、客觀的、普遍的規則體係。而禮之所以具有這種功能,又是因為,禮約束所有人,不僅約束被治理者,也約束治理者,包括王。禮把王之位從王之身中分離出來,其具體辦法是,以客觀的倫理和禮法規則規範王之權利、特權和倫理、政治責任,並要求王循之而行。王之身現在隻是王之位的承載者,政治體實際上是以王之位為中心運轉的。王之位就是一組規範,它們構造了一個崇高而完美的形象。王或許難以完全合乎王之形象,但此形象本身給予臣民以相對確定的預期。由此,政治體擺脫了王之身的不確定性,而獲得了穩定性。

  王以禮而居於帝位,自然“不疚”。“不疚”者,無所愧疚,心安理得也。王對於統治的正當性充滿自信。這種心態與小畜之主已大不相同。小畜之主為六四,他小心謹慎,戒慎恐懼,以自己持之以恒的誠感動政治體中各種要素。因為,政治體的連結就依賴於他本人之德與行。這是一個過於沉重的負擔。禮則把他從這一難以承受負擔中部分地釋放出來。他在這個位上,就自然地享有相應的權力。位伴隨著權威,近乎自然獲得的權威讓王以寬和的心態治理天下,這有助於塑造寬和的政治氣氛。

  以禮居帝之位,則“光明”。光者,廣也。明者,彰明也。小畜之時,王借助於個別的努力而連結政治之眾要素為一體,其權威是個別的,也即不廣。禮塑造了帝之位,由此,王之權力覆蓋天下所有人,人們以這個位為中心而形成穩定的秩序。這就是“光”。帝之位是居於天下之最高端的位,為人所共見,這就是“明”。光明是帝之位相對於此前之君、大君、王的特點,而帝之位的形成,依賴於禮。

  大象傳:禮之用,定民誌

  《象》曰: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誌。

  程傳:天在上,澤居下,上下之正理也,人之所履當如是,故取其象而為履。君子觀履之象,以辨別上下之分,以定其民誌。夫上下之分明,然後民誌有定;民誌定,然後可以言治。民誌不定,天下不可得而治也。古之時,公卿大夫而下,位各稱其德,終身居之,得其分也。位未稱德,則君舉而進之。士修其學,學至而君求之,皆非有予於己也。農工商賈勤其事,而所享有限,故皆有定誌,而天下之心可一。後世自庶士至於公卿,日誌於尊榮;農工商賈,日誌於富侈,億兆之心,交騖於利。天下紛然,如之何其可一也!欲其不亂,難矣,此由上下無定誌也。君子觀履之象,而分辨上下,使各當其分,以定民之心誌也。

  《周易集解纂疏》:《樂記》曰:“天高地下,萬物散殊,而禮製行矣。”乾為天,兌為澤,禮以地製,澤又卑於地,故君子法之以製禮。天高地下,禮者,天地之別也,故以“辨上下”。萬物散殊而未定,禮節民心,故以“定民誌”。

  履卦上體為乾,有天之象;下體為兌,有澤之象。天在上,澤在下,天、澤各得其所,上下、尊卑恰如其分,形成穩定而持久的秩序。君子觀此象,當思以禮治理天下。因為,禮之功用就是令共同體內各色人等上下、尊卑恰如其分,且各安其分。

  禮發揮作用的機製是別,也就是“辨上下”。《禮記樂記》:“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已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小大殊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則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則禮者,天地之別也。”在各種人際關係中,人們扮演著不同角色。在夫妻關係中為夫或為妻,在父子關係為父母或者子女,在兄弟姐妹關係中或者為兄、為姐,或者為弟為妹,在朋友關係中互為友朋。不過,諸多人倫關係中,最為重要的在公共的君臣關係,因為,上述四倫均有賴於情感,甚至依靠自然的血緣,隻有君臣關係完全依靠客觀的規則,而其上下、尊卑關係又是人們最難接受的。所以,《大象傳》以“辨上下”作為確定所有人際關係之代稱,經由禮,每個人的角色都明晰了,人都清楚自己的角色,且相互知曉。由此,人們就按照自己的角色行為,其他人對其也有確定的預期,社會合作的成本大幅度降低。

  然而,禮的深層次的功能,還是“定民誌”。小畜卦之下體三陽皆有上行之誌,此為彼時不能形成穩定秩序之根源。人必有其誌,人各有其欲望、激情,各有其氣質,各有其生命之價值觀和目的。盡管如此,要形成穩定的社會秩序,就需要人們各安其分,不追求虛妄的目標。此即“定民誌”。《樂記》:“禮至則不爭”。所謂定民誌,就是抑製人們的爭心。這是秩序穩定的根本。

  禮的作用就在於安定萬民之心誌。本卦四爻之象傳點明了“誌”字,或與誌相關:初九《象》曰:“素履”之往,獨行願也。“願”近於誌。九二《象》曰:“幽人貞吉”,中不自亂也。“中”為誌之所在。六三《象》曰:“武人為於大君”,誌剛也。九四《象》曰:“愬愬終吉”,誌行也。誌者,心誌,誌意也。這充分地說明,禮的作用就是安定共同體中各色人等之心誌,讓他們接受自己的社會角色和地位,安分守己。王、臣、民普遍具有這樣的心態,人與人之間才能形成並維持健全關係。

  此處言君子而不限於王、後,表明禮治之主體是多中心的,非止王者。禮不是王治國之手段。禮也同樣約束王。禮在所有人之上,也在王之上,帝之位實際上是對王的約束。因此,禮治的主體不僅是王,而是所有人,當然主要是君子。禮治需要所有君子都踐履禮,且執行禮。這些君子是共同體內大大小小的群的領導者,他們以禮治理這些群,在每個群中辨上下、定民誌。

  恰恰是這樣的多中心性質,讓禮治滲透到社會每個角落,深入人心,所謂“定民誌”。單純依靠單一中心的強製,或許可以一民行,讓民眾的行為一律,卻不大可能“定民誌”。因為它終究隻是從外部強製民眾。多中心的禮治秩序則以君子之“懿文德”為機製,由外而內塑造民眾的身、心,最終將規則化為民眾之本能。禮治秩序乃是一種深入心靈層麵的秩序。一切穩定的秩序都需要這樣一種入心的機製。

  初九:禮之淵源:習慣

  初九:素履,往,無咎。

  王弼注:處履之初,為履之始。履道惡華,故素乃無咎。處履以素,何往不從?必獨行其願,物無犯也。

  程傳:履,不處者,行之義。初處至下,素在下者也。而陽剛之才,可以上進,若安其卑下之素而往,則“無咎”矣。夫人不能自安於貧賤之素,則其進也,乃貪躁而動,求去乎貧踐耳,非欲有為也。既得其進,驕溢必矣,故往則有咎。賢者則安履其素,其處也樂,其進也將有為也。故得其進,則有為而無不善,乃守其素履者也。

  初為履卦之始,闡明禮之淵源。

  爻辭之“素”,立刻讓我們聯想到《論語八佾篇》的一段討論: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論語集注》:此逸詩也。倩,好口輔也。盼,目黑白分也。素,粉地,畫之質也。絢,采色,畫之飾也。言人有此倩盼之美質,而又加以華采之飾,如有素地而加采色也。子夏疑其反謂以素為飾,故問之。繪事,繪畫之事也。後素,後於素也。考工記曰:“繪畫之事後素功。”謂先以粉地為質,而後施五采,猶人有美質,然後可加文飾。禮必以忠信為質,猶繪事必以粉素為先。楊氏曰:“‘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學禮。苟無其質,禮不虛行’。此‘繪事後素’之說也。孔子曰‘繪事後素’,而子夏曰‘禮後乎’,可謂能繼其誌矣。非得之言意之表者能之乎?商賜可與言詩者以此。若夫玩心於章句之末,則其為詩也固而已矣。所謂起予,則亦相長之義也。”

  逸詩的意思是,絢後於素,在人固有的美麗容顏的基礎上,才有光彩奪目之絢爛。孔子指出,五彩後於素地,五彩之鮮豔是以素地為本的。子夏據此明白,禮後於人之行。《禮記禮器篇》:“先王之立禮也,有本有文。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無本不正,無文不行。”先有人之行,而後加以節文,是為禮。禮不是先王所創製,而是先王基於人之行而加以節文所成。

  爻辭所說,正是此意。素者,素常也。履者,人之所踐行也。“素履”,人素常所履也,也即人的習慣性行為。這就是禮之本。人不斷地重複某種行為,而成為習慣。當然,這習慣本身未必就是禮,但禮必出於這些習慣。先王對此習慣予以規範,使之合理而健全,就是禮。禮形成於習慣。

  “往”體現了履之義:《雜卦》:“履,不處也。”往者,動也。人必然往,也即人必然行動,自己行動,而這樣的行動必然引發人際的交往、互動。在互動過程中,必然生成習慣性規則,以協調兩者及第三者之行動。往,也即人的有目的之行動,對於習慣性規則的形成至關重要。人呆坐不動,是不可能有規則的,也根本不需要規則。人動,則必然互動,就需要規則調整人際關係,也就自然地形成雙方認可之規則。那些合理因而被人們普遍接受的習慣性規則,就是禮。

  以人素常所循之習慣性規則實施具體行動,是無可咎責的。人必然要往,要追求自己的目的。但如何往?無非兩種情形:一種是由著自己的欲望而行動,一種是按照人們習慣的規則而行動。前者必然有咎,後者則無咎。按照人們普遍遵循的習慣行動,則人們對其行動有確定的預期,各方可以較低成本合作。

  《象》曰:素履之往,獨行願也。

  程傳:安履其素而往者,非苟利也,獨行其誌願耳。獨,專也。若欲貴之心與行道之心,交戰於中,豈能安履其素也?

  “往”不是盲目之動,而是有目的之動。目的就是“願”。願,意願,願望,目的。每個有尊嚴和自由的人們,各有自己的目的,並據此而行動,由此而互動。在每個人追求自己目的的互動過程中,才有可能形成習慣性規則。若沒有這樣的願,人就不會行動或者隻是盲目地行動,其行為沒有常規性,其他人對其行為不能形成確定預期,也就無法與之互動。這是無法生成習慣性規則的。

  獨者,專也。習慣性規則是自然地、自發地生成的,以至於行為者本人也沒有意識到,他隻是在追求自己的目的而已。各方都在專心於追求自己的目的,則他們之間必定形成規則。但這規則並不是某個全能的外在者有意識設計的,而是相關各方互動過程之非意圖的後果。

  本爻居於履之始,解釋了禮生成的機製:禮不是統治者自上而下製定的,而是自下而上地自發生成的。生成的原動力在於個體追求自己目的的行動,習慣性規則形成於分散的個人的行動之中,這些習慣性規則就是禮之本原。探討禮的淵源,必須回溯於共同體中平凡的個體追求自己目的之行動中。禮在人們的生活中,又是對日常生活之提升。

  接下來四爻討論共同體中四類人與禮之關係。

  九二:庶民與禮

  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貞吉。

  程傳:九二居柔,寬裕得中,其所履坦坦然平易之道也。雖所履得坦,易之道亦必幽靜安恬之,人處之則能貞固而吉也。九二陽誌上進,故有幽人之戒。

  履道,禮之道也,禮所鋪就的道。從個體層麵上說,這是生活之道;從群體層麵上說,這是社會治理之道。統言之,皆為治理之道,隻不過有治身與治世之分。董仲舒曰:“道者,所由適於治之路也。”

  不論個體生活與社會治理,皆須循道而行,方能通往良好狀態。禮道就是其中一種,也就是由禮所鋪就的個體或社會治理之道。走上這條道,人的行為即由禮所節製。在這條道上行走的生命也就由禮所塑造,人際關係由禮所界定。

  坦坦,坦之又坦。《說文解字》:“坦,平也,寬也”。坦有兩個意思:第一個意思是平整,第二個意思是寬闊。禮道是平易而寬闊的。因為禮源於人們的習慣,本為人人所默會而行之者,故由它生成的禮製規則極為平易。人們不需刻意地知曉之,不需刻意地遵守之,即自然地在此道上。這個禮道也是寬闊的。禮出自習慣,出自私人和公共生活過程。個體生活與社會治理各方麵皆有禮製規則導正人。禮製規則無所不在,走在禮道上,人無時不在禮的節製、引導之下。爻辭以坦坦二字揭示了禮治之核心特征:禮規製所有人,禮規製所有事務。

  《說文解字》:“幽,隱也”。“幽人”者,隱微之人也,也就是普通人。相對於掌握著治理權、活躍在社會治理之舞台上的君子,他們處在幽隱的狀態。然而,他們占據著共同體人口之絕大多數。禮治能否塑造秩序,主要看禮製規則是否有效地節製他們。反過來,他們對禮的態度也決定著禮治秩序的存續。

  至關重要的是,在禮治秩序中,他們不是完全被動的被治理者。這一點是由禮治的性質決定的,而完全不同於刑治。在禮治秩序中,每個人都是治理的主體,盡管其責任的程度有所區別,君子的責任更為重大,君子需要以身作則。不過,總體上,禮治以人人以禮自治為其有效治理之基礎。因此,普通民眾大體上循禮而行,對於禮治秩序而言是至關重要的。

  貞,正也。普通人隻要行於禮之道,則可得吉。那麽,何為正?《象傳》有所解釋:

  《象》曰:“幽人貞吉”,中不自亂也。

  程傳:履道在於安靜,其中恬正,則所履安裕。中若躁動,豈能安其所履?故必幽人,則能堅固而吉。蓋其中心安靜,不以利欲自亂也。

  小象傳解釋爻辭之“貞”就是“中不自亂”。九二在兌體之中,故有中之德。中,就是心,就是誌。《大象傳》指出,禮的根本功能在於“定民誌”。本爻即指出,人循禮而行,則明乎自己的本分,謹守自己的本分。這就是“不自亂”。“自亂”就是自己陷入混亂之中,自亂其心,抱有非分之念想,心神蕩漾。中心自亂,則難免胡作非為。禮的功能是“定民誌”,民眾行走於禮之道,禮約束、節製人,則人各明其分,各守其分。每個人中不自亂,也就不會相互擾亂,人際自然形成低成本合作秩序。

  本爻說明,優良社會秩序之形成有賴於國民認同和遵守公正的規則體係,規則形成秩序。但人們遵守規則的前提又是,規則本身平易、寬廣。《洪範》:“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這王道是以禮道為根底的。而唯有以自發生成的習慣性規則為基礎的規則體係,能夠是平易而寬廣的,因而足以被國民近乎本能地認可和依循。禮道所塑造的生活,不是對自然的生活之換軌,隻是其提升、完善而已。

  六三:禮治秩序之生機

  六三: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人,凶。武人為於大君。

  程傳:三以陰居陽,誌欲剛而體本陰柔,安能堅其所履?故如盲眇之視,其見不明。跛躄之履,其行不遠。才既不足,而又處不得中,履非其正,以柔而務剛,其履如此,是履於危地,故曰“履虎尾”。以不善履履危地,必及禍患,故曰“咥人凶”。“武人為於大君”,如武暴之人,而居人上,肆其躁率而已,非能順履而遠到也。不中正而誌剛,乃為群陽所與,是以剛躁蹈危而得凶也。

  《折中》:集說:王氏申子曰:三以陰居陽,以柔履剛。謂其明耶?則眾陽而獨陰。謂其不明耶?則又居於陽。眇能視之象也。謂其能行耶?則眾剛而獨柔。謂其不能行耶?則又履乎剛。跛能履之象也。是體暗而用明,才弱而誌剛者也。而又不中不正,故不自度量而一於進,敢於蹈危而取禍,如“履虎尾”而受咥人之凶也。若不顧強弱,勇猛直前,惟武人用之以有為於大君之事則可。然《彖》亦主三而言,曰“不咥人亨”,此曰“咥人凶”,何也?蓋《彖》總言一卦之體,爻則據其時與位而言,所以不同。

  上體乾為虎,它正好踩著虎尾。《彖辭》“柔履剛也”指明,六三為本卦之主爻。一般情況下,主爻之象、義與卦辭相同或者相近。本爻則略有不同。卦辭雲“履虎尾,不咥人,亨”,本爻爻辭卻說“履虎尾,咥人,凶”。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卦辭言“亨”,而爻辭言六三之“凶”。由此可見,兩者並不相反。亨是針對全卦而言的,針對禮的功能而言,有禮則亨,禮的功能就是通,讓人們低成本地相互溝通。凶則專就本爻而言,六三之位較為凶險。

  爻辭所取之象甚為奇特,借助《小象傳》可以更為準確地理解其意涵:

  《象》曰:“眇能視”,不足以有明也。“跛能履”,不足以與行也。人之凶,位不當也。“武人為於大君”,誌剛也。

  程傳:陰柔之人,其才不足,視不能明,行不能遠,而乃務剛。所履如此,其能免於害乎?以柔居三,履非其正,所以致禍害,被咥而凶也。以武人為喻者,以其處陽,才弱而誌剛也。誌剛則妄動,所履不由其道,如武人而為大君也。

  《折中》:集說:王氏申子曰:三質暗才弱,本不足以有為,以當履之時,一陰為主,適與時遇,是以不顧其位不當,勇於行而履危蹈禍。斯道也,惟武人用之以為王事,一於進以行其誌之剛則可。故爻辭於咥人兄後言之,用各有當也。

  《小象傳》首先解釋六三自身之狀態:“眇能視,跛能履”。六三在陽位,而自身為陰柔。所以,她能夠看見,卻不能明察秋毫,不足以洞察事物;她能夠走路,卻生就跛腳,而不夠靈活,不足以遠行。總之,她有一定能力,但嚴重不足。正是這種狀態,讓她被老虎吞食。就全卦而言,下體兌隨於上體乾之後。兌體至柔,然而,“說而應乎乾”。可以想象,兌體具有眼疾手快之品質,因而能及時對乾虎之動作作出反應。依靠這種卓越品質,兌體可以悅於虎,而應於虎。故緊隨於虎之後,而不被其吞食。就爻位而言,則又不同。六三為柔,緊跟在虎之後,履虎尾。而她的能力嚴重不足,對乾體無法做到“說而應”,也即,對虎無法及時地作出恰當的回應,結果是悲劇性的:被前麵的虎吞食。這就是“凶”。六三與上九正應,上九有虎首之象,虎回首吞食,正中六三。

  《小象傳》接下來明確指出,六三之所以被吞食,乃因為其“位不當”。六爻之中,獨六三為陰爻,卻居於陽位,不中不正,這是“位不當”的第一個意思。六三居兌體之極,最為柔弱,恰恰是她,緊隨在乾體虎之後而履虎尾。這是“位不當”的第二個意思。最弱,卻又最為接近老虎。這是她的位。而她的能力明顯不足以應付這個複雜而危險的局麵,故“凶”。

  不過,爻辭換一個角度,指出了六三的另一個特點:她具有“武人”之德。武人之德,以勇為首。而遍觀全卦,六三最為勇敢:她最柔弱,卻最接近虎,履虎尾。《小象傳》據此揭示了她的品質:“誌剛”。她雖然體質柔弱,卻具有剛強的誌氣。尤其在兌體中,這是極為難得的品質。正是這種異乎尋常的剛強誌氣支撐著她柔弱的身體,勉力承擔她自己實際上承擔不了的責任。

  她該怎麽辦?爻辭指出她的出路。她雖有勇氣,終究力量單薄。所以,她必須跟從一位大君,才能自保,並有所成就。而卦中恰有她的大君,即上九。六三與上九正應。何以謂“大君”?上九在九五之上,高於一般的君,故為大君。除了本爻,《周易》另有二卦之兩爻取“大君”之象:《師》之上六:“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象傳》:“大君有命,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必亂邦也。”《臨》之六五:“知臨,大君之宜,吉。”《象傳》:“大君之宜,行中之謂也。”這兩位大君均具有卓越的品質,其最為突出的品質是有識人之明。這一點,對於六三來說至關重要。普通的君是無從發現其品質的,因為她品質剛強而才能並不出眾。惟有大君有能力發現和使用六三這樣的人物,讓她的長處得到發揮,短處也就不構成問題。

  就全卦而言,六三為履之主,禮治秩序至此已完整建立,每個人各得其分,且各安其分。而恰從這樣的時刻起,可能出現一種危險:社會結構僵化。全卦五陽,顯示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均已被禮製有效約束。無約束,不成秩序。然而,嚴密的約束,則必然導致秩序的封閉性,使社會喪失生機。

  唯有本爻為陰,且在兌之極,比較活躍,而成為全卦生機之所在。六三象征社會中一群很特別的人,他們沒有資源優勢,能力也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樣大,但他們不安於現狀,具有強烈的上進心。通常,他們是平民階層中的優秀分子。對於一個禮治社會來說,這樣的人是珍貴的:他們有活力,是社會的生機所在。這些人士是活躍的,他們可能挑戰既得利益集團的地位、利益、習俗等。他們的努力必定立刻觸碰既得利益,也即虎,遭到其壓製、打擊。平庸的君主認識不到這些人的價值,而聽任既得利益集團壓製、打擊這些人。隻有那些具有卓越洞察力的偉大君主,能夠認識到這些人的價值,而保護他們,接納他們,讓他們發揮作用,激活整個社會。這樣,禮治秩序就不會失之於僵硬,而喪失生機。

  九四:大臣與永

  九四:履虎尾,終吉。

  王弼注:逼近至尊,以陽承陽,處多懼之地,故曰:“履虎尾,愬愬”也。然以陽居陰,以謙為本,雖處危懼,終獲其誌,故“終吉”也。

  程傳:九四陽剛而乾體,雖居四,剛勝者也。在近君多懼之地,無相得之義,五複剛決之過,故為“履虎尾”。“愬愬”,畏懼之貌。若能畏懼,則當“終吉”。蓋九雖剛而誌柔,四雖近而不處。故能兢慎畏懼,則終免於危而獲吉也。

  《折中》:集說:王氏宗傳曰:《經》曰“四多懼”,處多懼之地,而複以恐懼自處,所謂“愬愬”也。四處三陽之後,故亦曰“履虎尾”。無忘其愬愬之戒,故曰“終吉”,在卦德曰“履虎尾,不咥人,亨”,其九四之謂乎?《朱子語類》雲:履三爻正是躡它虎尾處,四上躡五,亦為虎尾之象。

  惠棟《周易述》:《序卦》曰“履者,禮也”。《白虎通》曰“以履踐而行”。禮以敬為主,不敬,則禮不行。故卦名為履。此卦之義,柔履剛,則咥人;乾履兌,則不咥人:敬與不敬之殊也。子夏曰:“愬愬,恐懼貌。”宣六年《公羊傳》曰:“靈公望見趙盾,愬而再拜。”何休注雲:“知盾欲諫,以敬拒之。”是愬愬者,恐懼行禮,兼有敬義,故雲敬懼貌。

  九五為君,九四才高位尊,尾隨於九五之君之後,亦為“履虎尾”之象。就全卦而言,乾體為虎。就本爻而言,九五為虎。九四象公卿大臣,在近君而多懼之位,充滿風險。君王為虎,其欲望強勁而權力巨大。公卿大臣直接服侍君王,何以明哲保身?

  九四采取了正確的策略,“愬愬”,敬懼而行禮,心懷敬懼,而依禮而行。也就是說,身為公卿大臣,他謹守禮義,一切行為皆循禮而為,尤其是在處理與君主的關係時,心懷敬懼,以禮事君。麵對君王強大、可能非分的欲望和意誌,公卿大臣一概依禮處理。一方麵,他以禮節製自己,安分守己,如訟之六三“食舊德,貞厲”,不作非分之想,不謀求私利。這是以禮事君之基礎。另一方麵,他也不諂媚君王,對君主非分的欲望和意誌,以禮節製。

  如此,則“終吉”。公卿大臣以禮侍奉君王,君王可能不悅,因為君王的某些非分欲望不能得到滿足。然而,君王最終能夠明白,公卿以禮行事,對自己也是有好處的。即便君王認識不到這一點,公卿大臣也不會自取其辱。因為,他的行為是得體的。他即便節製君王,勸諫君王,也是適度的,而不會聽憑激情的泛濫,與君王發生正麵衝撞。

  因此,公卿大臣以禮事君,反而可以保持尊嚴,並在凶險之位上立於不敗之地。禮塑造生命,禮保護生命,禮讓生命始終保持尊嚴,不論在什麽位置、什麽狀態。

  《象》曰:“終吉”,誌行也。

  程傳:能“愬愬”畏懼,則終得其吉者,誌在於行而不處也,去危則獲吉矣。陽剛,能行者也;居柔,以順自處者也。

  《折中》:集說:沈氏一貫曰:合而言之,則乾為虎;離而言之,唯五為虎,故九四亦有“履虎尾”之象。以九居四,正與六三相反,故其誌行。

  九四為公卿大臣,責任重大,不能不行,是為“誌行”,他立誌於行事,處理自己分內的公共事務。行事,則難免風險。身為位高任重之人,其行為具有廣泛的影響,可能觸犯不少人的利益,甚至可能拂逆君王之心意。

  然而,他始終心懷敬懼之心。愬愬者,敬懼之情態也。敬懼於什麽?從根本上來說,是敬懼於禮。他在處理與君王、與同僚、與下屬、與萬民之關係時,始終謹守禮製,依禮而行。如此,他的行為始終是正當的,但又是有節製的。他堅持原則,而不會衝撞他人。因此,他終究是吉的。而他之所以“愬愬”,乃是因為,他對自己的重大責任有清醒認識。他要承擔責任,要行事,就不能不循禮而行。以禮事君,則可以獲得君王的信任,可以保有自己的位,因而可以行事。正因為誌於行,九四才選擇了以禮事君。這是事君之最佳策略。

  本爻指出,禮治有能力塑造和維持健全君臣關係。在五倫中,隻有君臣關係是陌生人完全依靠客觀的規則形成和維係的,其他人倫皆有情感因素在其中發揮重要作用。因此,君臣關係是禮治要處理的關鍵問題。禮治秩序能否建立的關鍵,就看能否塑造和維係健全的君臣關係。在君臣關係中,君在上、為尊,擁有資源和力量,所以,禮治秩序能否塑造和維係健全君臣關係的關鍵又在於其能否保障在下、為卑的臣,自主地承擔自己的責任,而仍能保持尊嚴,且免於君之隨意傷害。本爻觸及了這個問題。它指出,禮是臣的保障。為臣以禮事君,則可塑造和維係健全君臣關係。

  九五:決禮之道

  九五:履:貞,厲。

  程傳:夬,剛決也。五以陽剛乾體,居至尊之位,任其剛決而行者也。如此則雖得正,猶危厲也。古之聖人,居天下之尊,明足以照,剛足以決,勢足以專。然而未嚐不盡天下之議,雖芻蕘之微必取,乃其所以為聖也,履帝位而光明者也。若自任剛明,決行不顧,雖使得正,亦危道也,可固守乎?有剛明之才,苟專自任,猶為危道,況剛明不足者乎?《易》中雲“貞厲”,義各不同,隨卦可見。

  《折中》:案:凡《彖傳》中所讚美,則其爻辭無凶厲者,何獨此爻不然?蓋履道貴柔。九五以剛居剛,是決於履也。然以其有中正之德,故能常存危厲之心,則雖決於履,而動可無過舉矣。《書》雲:“心之憂危,若蹈虎尾”,此其所以履帝位而不疚也與?凡《易》中貞厲、有厲,有以常存危懼之心為義者,如噬嗑之貞厲無咎,夬之其危乃光也。然則此之貞厲,兌五之有厲,當從此例也。

  惠棟《周易述》:象曰“夬履”,蓋製禮之人也。四變五體坎。坎為疾為災,故貞厲。以乾履兌,五在乾體,有中正之德而又常存危厲之心。此其所以履帝位而不疚歟?

  “夬”卦《彖辭》:“夬者,決也”。則爻辭所謂“夬履”者,決禮也。九五在君王之位,君王不能不決禮。然而,爻辭何以用“夬”字而不用“決”字?當參看“夬”卦,卦辭曰:

  揚於王庭,孚號,有厲,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

  “夬”卦之義為五陽決去一陰。決於何處?決於“王庭”。何為王庭?《左傳襄公十年》:“王叔陳生與伯輿爭政,王右伯輿,王叔陳生怒而出奔。及河,王複之,殺史狡以說焉。不入,遂處之。晉侯使士平王室,王叔與伯輿訟焉,王叔之宰與伯輿之大夫瑕禽坐獄於王庭,士聽之。”由此可見,“王庭”者,王之法庭也。高揚一陰之罪於王庭,誠孚而有危懼之心。此為司法程序,正其義而已,不可視之為敵人,亟欲消滅之。

  因此可見,用“夬”字,大有深意。“夬履”者,君王之決禮也,它有兩個含義,而相互關聯:第一,君王依禮而決訟。裁決糾紛乃是君王的主要職責,君王自當依循禮製,對個別的糾紛作出判斷。而經由這樣的裁決,君王有可能對禮有所損益,這就是“夬履”、也即決禮的第二個含義。

  九五為君之位,夬履是決禮,本爻闡明了君王製禮之道。要應對複雜多變的世事,禮必須有所調整。君在這方麵承擔著重要責任。然而,禮製規則源出於習慣,禮製規則體係之調整,同樣采用習慣法的演變之道,那就是在解決具體糾紛的實踐中,以個案的方式調整。此即孔子所說的“因”之中“損”與“益”。本爻特別強調“損”。夬的意思就是決去。也就是說,君的製禮之權實際上是消極的,而不是積極的。君的作用不是依據自己的意誌創製禮製,而是清除自發形成的禮製體係中已被事實證明顯著地不恰當的個別規則。而生活自會生長出新的規則。這樣,在禮製規則體係的演進過程中,君的作用就是有限的。整個禮製規則體係在自發地生長,並且獨立於君。也隻有這樣,君才能夠始終在禮之下,接受禮的約束。

  那麽,君王如何決禮?爻辭提出兩個條件:貞、厲。這一點,與“夬”卦遙相呼應,夬卦卦辭中也有“孚號、有厲”。貞,正也;厲,有憂懼之心也。夬禮乃是極為重大的事務,必對當事人和社會秩序產生重大影響。因此,擔負著決禮之責的君王首先須正,也即,不偏不倚,不受自身好惡的影響,公正地判斷案件之是非曲直。同時,夬禮之後果常有出人意料者,是當時無法完全確定的。因此,夬禮者自當心懷憂懼,高度慎重,而不可能魯莽行事。君隻夬去那些已被證明帶來明顯不便和不利後果的規則,而尊重其他一切規則。公正,而高度審慎,禮製規則體係才能夠是正義的、且始終有效的。

  《象》曰:“履貞厲”,位正當也。

  《集解》:幹寶曰:夬,決也。居中履正,為履貴主。萬方所履,一決於前。恐決失正,恒懼危厲,故曰“夬履貞厲,位正當也”。

  程傳:戒“夬履”者,以其正當尊位也,居至尊之位,據能專之勢而自任剛決,不複畏懼,雖使得正亦危道也。

  《小象傳》指出,以貞厲之態度夬禮者,其位正當。這有兩層含義。

  首先,九五在決禮之位上。九五為君之位,君擔負治國之大任,有其位則有其責,在其位當謀其政。在禮治秩序中,君之政圍繞著禮展開,其中包括決禮。此為王者之大政所係,君王自當盡心為之。

  其次,九五也有決禮之德。九五居上體乾之中,以剛居陽為正,故有《彖辭》所說剛、中、正之三大德。這就是夬禮者應當具有之德。他必須剛強,麵對糾紛、案件,敢於做出判斷,而不能優柔寡斷。他必須持守中道,無過、無不及。既不能苛酷,也不能放縱。他也必須正直,不偏不倚,同等對待所有人。如此夬禮,則可有效地維護禮治秩序。而這就是他的位所要求的。因此,剛中正就是君王應當遵循的倫理規範。如《彖辭》所說,具備這三德,以此實施禮製,則可以達於帝之位。凡不能具有這三德者,即不適合於君之位。

  值得注意的是,前四爻《小象傳》皆揭明“誌”,本爻小象傳則專論“位”。形成這種區別的原因在於,前四者為禮所治理之對象,其關涉之問題是以禮節製其行為,最為重要的是定其心誌,使之各守本分,由此方可形成禮治秩序。本爻為決禮者,其職責是以禮治人,且須進而決禮。決禮者當然也有其誌,然而在決禮過程中,君王之誌必須被排除在外。在決禮過程中發揮作用者,隻能是王者之“位”。不是這個人在以禮治人,且在決禮,而是那個位在以禮治人,在決禮。

  這個位就是一組規則與程序,它規定了一套對人、對事的確定行為模式。它就好像劇本中的一個角色。任何一個人填入這個位,都應當扮演好這個角色。這個位對在這個位上的那個具體的人,構成了約束。他應當按照這個位的角色要求來做。人們之所以服從那個人的判斷,不管是關於個別案件之判決,還是對禮製規則之判斷,因為他在這個位上,禮賦予了這樣的權威,他也是依照禮做出那個判斷的。

  實際上,禮治的基本治理機製就是在具體場景中的特定人際關係中規定一個又一個位,也即,確定一個又一個角色,而具體的人進入某個具體場景中,就自動地扮演相應的角色。禮治就是由此而維護人際的低成本合作秩序的。

  上九:禮之生長

  上九:視履,考祥。其旋,元吉。

  王弼注:禍福之祥,生乎無所履。處履之極,履道成矣,故可“視履”而“考祥”也。居極應說,高而不危,是其旋也。履道大成,故“元吉”也。

  程傳:上處履之終,於其終,視其所履行,以考其善惡禍福,若其旋,則善且吉也。旋,謂周旋完備,無不至也。人之所履,考視其終,若終始周完無疚,善之至也,是以“元吉”。人之吉凶,係其所履,善惡之多寡,占凶之小大也。

  至上六,履道、也即禮道已成。此時,自可視其所履之道,稽考其得失。此即“視履,考祥”。本爻與初九相對應。初爻“素履”,人素常所履行者,此為禮之淵源。它說明,禮不是從外部強加的,禮的淵源在人之習慣。然而,“視履”則指明,習慣本身並不就是禮。“視履”設定了一個審視者,一個思考者。他對於人素所履行之習慣進行審視,並判斷其善或者不善。“考祥”設定了一個判斷者,一個取舍者,他決定接受或者拒絕其為禮。“素履”就是生活,“視履”引入了反思,“考祥”引入了的決斷。

  也正是通過“視履、考祥”,也即,借助於反思和判斷,禮得以生成,禮得以演進。借助於反思和判斷,自發的習慣性規則成為禮。借助於反思和判斷,明顯不恰當的禮製規則被決去,此為君之責任。禮製規則體係在不斷地生成和演進,生活是基本動力,理性則是重要手段。作為習慣法的禮治秩序,並不反對理性。隻是,這種理性不同於立法之理性,這是一種審慎的、實踐的技藝理性。視履考祥之理性隻是提升既有之生活秩序,而不是強加一套全新的規則、塑造全新的生活。這個理性服務於生活,而不是生活的主子。

  “旋”字釋義不一,有人解為周全,另有人解為反。“旋”或相當於《禮運》之“運”字。《禮記正義禮運篇》題解:鄭《目錄》雲:“名曰《禮運》者,以其記五帝三王相變易、陰陽轉旋之道,此於《別錄》屬《通論》。”這裏的“運”就是本爻之“旋”,含義為運轉、演進。這是旋的第一義。爻辭之“其旋”,承“視履、考祥”而言。視、考的對象都是禮之運轉,其中不適當的規則被決去,更為適當的新規則不斷地生成。

  其,代指禮。禮就如此生生不已。禮製規則體係在保持穩定的同時,又具有足夠靈活性,持續不斷地調整,與社會生活同步變化,而又動態地規範社會生活。由此,禮製規則體係覆蓋所有人、所有事。這是“旋”之第二義:周全。

  借助於反思和判斷,禮製規則體係在動態地調整,從而始終完整地覆蓋社會生活之各個方麵,如此,社會就始終保持優良治理秩序。這就是“元吉”。元吉是最高程度的吉。《禮記禮運篇》最後描寫了元吉的狀態:

  故治國不以禮,猶無耜而耕也;為禮不本於義,猶耕而弗種也;為義而不講之以學,猶種而弗耨也;講之於學而不合之以仁,猶耨而弗獲也;合之以仁而不安之以樂,猶獲而弗食也;安之以樂而不達於順,猶食而弗肥也。

  四體既正,膚革充盈,人之肥也。父子篤,兄弟睦,夫婦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官職相序,君臣相正,國之肥也。天子以德為車、以樂為禦,諸侯以禮相與,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謂大順。大順者,所以養生送死、事鬼神之常也。故事大積焉而不苑,並行而不繆,細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也,動而不相害也,此順之至也。

  《小象傳》十分清楚地揭示出元吉之因:

  《象》曰:“元吉”,在上,大有慶也。

  《集解》:盧氏曰:王者履禮於上,則萬方有慶於下。

  程傳:上,履之終也。人之所履善而吉,至其終,周旋無虧,乃大有福慶之人也。人之行貴乎有終。

  《小象傳》主要解釋何以“元吉”,因為“在上”。除本卦外,豫、恒、升、井、鼎、旅諸卦之上爻《小象傳》中,均有“在上”二字。其中“井”上六與本爻十分接近:“井收勿幕,有孚元吉”。《小象傳》:“元吉在上,大成也”。井道至此大成,水自井中出,而不加覆蓋,任人汲取,井得以充分發揮其功用。

  類似地,至履之上九,禮道大成,禮有效約束社會中每個群體的人,君王在其位上依禮而夬禮,禮也在動態地演進。如此,禮始終保持周全圓滿狀態。也就是說,禮始終“在上”,在所有人之上,在所有事務之上。也即,禮約束每個人,禮管理所有事務。這就是禮治秩序之圓滿狀態。

  爻辭說,如此則“元吉”,而“元吉”就是小象傳所說的“大有慶”。不是一般的有慶,有好處,而是有大大的好處。所謂大,就是廣大而無遠弗屆,惠及所有人。在禮治秩序下,所有人都受到約束,每個人的行為都發到節製,因此,人們的相互傷害被控製在最低限度,人可以最低成本追求自己的目的,相互合作。這樣,每個人可以實現合作剩餘的最大化。每個人受到約束的禮治秩序是最大且最普遍的善。

  經義概述

  履者,禮也。履卦闡明禮治之道。經過開國者自屯時開始的努力,至小畜時,共同體之要素已經聚齊,至履,則製禮作樂,以禮貫通之,所有要素被普遍的正當行為規則體係聯結為一體。

  初爻指出禮的淵源,乃是“百姓日用而不知”(《中庸》)的習慣。接下來九二指出,普通民眾循禮而行,即為生命之坦途、大道。禮治秩序有僵化之可能,六三指出其生機所在。九四處理禮治成敗之關鍵環節,君臣關係。唯有君臣皆循禮而行,才能創造和維係健全的君臣關係。九五象君,闡明了決禮之基本原則,那就是心懷危懼,高度審慎。上九則在初九素履之基礎上引入反思和判斷,它們共同構成禮製規則體係動態演進之動力。正是這種靈活性,讓禮始終在所有人之上,覆蓋所有事務。合觀卦辭、彖辭、各爻,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禮治理論體係。

  至履之時,創建超大規模的文明與政治共同體的事業已經完成。下一卦泰,則描述此一禮治秩序下人際關係之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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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國古代皇家禮儀

    作者:孫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結】

    本書內容包括尊君肅臣話朝儀;演軍用兵禮儀;尊長敬老禮儀;尊崇備至的皇親國戚禮儀;任官禮儀;交聘禮儀等十個部分。

  • 中國古代喪葬習俗

    作者:周蘇平  

    科普教育 【已完結】

    該書勾勒了古代喪葬習俗的主要內容,包括繁縟的喪儀、喪服與守孝、追悼亡靈的祭祀、等級鮮明的墓葬製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