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美國憲法的修正案第一條明文規定美國公民享有言論自由的權利。但法典上寫著的東西並不等於實際生活中所享有的東西。美國言論自由之實踐,不僅僅要歸功於憲法的“權利法案”,在更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一大批繼續不斷為保衛言論自由而奔走呼號的戰士。約瑟夫·普利策就是這大批戰士中的一員猛將。
約瑟夫·普利策,1918年
我們絕不是說普利策是一位“好人”,不,普利策可能是一名大混蛋,但這一點並不妨礙他是一名言論自由的傑出戰士。
約瑟夫·普利策生於1847年4月,是匈牙利的猶太人。他的父親是一名富商,不幸早逝,他母親改嫁了另外一名富商。他在17歲前往美國冒險,以前曾在歐洲四次投軍遭到拒絕。第一次申請參加奧地利陸軍,第二次前往巴黎申請參加法國赴墨西哥兵團,第三次到倫敦申請參加英國的駐印軍,第四次在漢堡申請入德國海軍。但每次都因年齡太小和視力太差未被錄用。
這時,美國有人在漢堡招兵。他乃得錄用,乘航船於1864年秋抵波士頓港。普利策為了避免招兵者的剝削,乃跳入大海,遊泳抵波士頓上岸,轉往紐約,於9月30日加入了林肯騎兵團,親自領到投軍獎金。
那時離戰爭結束已不遠,普利策實際並未真正作戰過,他卻參加了首都華盛頓的勝利大遊行。1865年7月7日,騎兵團被解散。
當時,普利策的英語水平較低,在紐約難以活動,於是前往德語民族較集中的聖路易。他投靠了共和黨中最有名的德裔政治家卡爾·舒爾茨。舒爾茨已三十八九歲,而普利策才二十出頭。舒爾茨讓普利策擔任了當地“德國人協會”的秘書,後來又聘他為德文《西方郵報》的記者。這樣,普利策就登上了發跡的第一個台階。
命運之神不斷光顧。1869年12月14日,由於偶然機會,他在聖路易第十街的共和黨大會上被選為該黨的州議會候選人,並在12月21日的投票中擊敗了民主黨對手。按照選舉章程,滿25歲才有資格當議員,而普利策隻有22歲,幸運的是,誰也沒有去查考普利策的年齡。
作為記者,普利策在《西方郵報》上抨擊了一名議會遊說客奧古斯丁上尉,上尉大興問罪之師。兩人終於在一家旅館見麵,上尉上前要揍普利策,普利策馬上拔出手槍,連開兩槍,一槍打中對方膝蓋,另一槍打穿了地板。
法庭最後判普利策一筆小小的罰款了事。他覺得議會沒意思,便於3月24日退出議會,專心辦好《西方郵報》。
奧古斯丁不肯罷休,再訴以“謀殺未遂”。1871年8月20日,法院判普利策罰款100美元,並負責全部訴訟費,總共合計400美元,這使他又一次陷入經濟困境。
但機會仍不斷湧來。1873年,精明的普利策看到瀕臨破產的《密蘇裏德文時報》有拍賣的可能,而該報擁有西部聯合通訊社的版權。1874年1月6日,普利策以不到1萬美元的價格買進了該報,然後馬上轉手以4萬美元之價出讓了西部聯合通訊社的版權(先收2.7萬美元)。另外,他又把該報社機器賣出,也獲得了一筆可觀的收入。普利策在一個晚上變成了小富翁。
1878年年底,他又一次抓住了一個機會。他以2500美元的低價,買進了破產的《聖路易快報》。這是一家破爛不堪的報館,但它擁有西部聯合通訊社的版權。他利用這個版權與另一家搖搖欲墜的《聖路易郵報》合並,成立了新的《聖路易郵快報》,並不久單獨控製了該報。
普利策本來是共和黨人,但由於見到格蘭特政府之腐敗,他又棄絕共和黨成了民主黨人。他在《郵快報》上公開宣布,該報不是為黨而是為人民服務,要反對所有的欺詐和作偽,不管它們是什麽人幹的,也不管它們發生在何時何地。它要擁護的是原則和理想,而不是成見和黨派。
他說:“什麽是我們政治生活的最大敗壞者?自然是腐化墮落。是什麽造成了腐化墮落?自然是貪錢貪財。誰又是最大的貪財誘惑者?自然是大公司。”
“錢是今天的最大力量,人們為了它出賣靈魂。婦女為了它出賣自己的肉體。人人跪倒在它的腳下。它給我們的自由製度蒙上了黑雲。”
《郵快報》向一切看不慣的事情開火。
普利策自己宣布:“我們的報紙的確不拘一格。但在今天的世界裏,它是道德上最鮮明的法官。許許多多的罪惡、卑鄙和腐敗,最害怕的不是法律、倫理和所頒布的規章和法令,而是害怕在報紙上被揭露出來公之於眾。”
我們不清楚普利策是否讀過傑斐遜的著作,至少,他在新聞自由這點上與傑斐遜不謀而合。傑斐遜早在一百年前說過類似的話:新聞自由“是人民自由的唯一保證”,“如果政府問心無愧,它就不必害怕在報紙上進行公正的辯論。除了新聞自由外,上帝沒有賜給人類以篩選真理的妙方,宗教、法律和政治更不用說了。”
在普利策經營下,《聖路易郵快報》成了美國中部最有名的報紙,普利策也靠它發了大財。於是他決心回紐約闖天下。
紐約有一家搖搖欲墜的報紙——《世界報》。這家報紙的老板是臭名昭著的大資本家古爾德。普利策一貫在報上攻擊古爾德,但現在他想買進《世界報》,不得不前往談判。為了錢,這兩個對頭竟坐下來作了友好的談判。古爾德索價50萬美元,最後以34.6萬美元成交。
這裏要附帶說一下,美國的報紙有四分之三是共和黨的,即老板為共和黨人。普利策決心要把《世界報》辦成民主黨的報紙。他作了調查研究,了解到紐約的報紙讀者基本上是上層或中層人士,也就是說,報紙還沒有打入下層人民。所以他決心要把《世界報》辦成一張吸引市民或小市民的報紙。在普利策看來,民主黨是代表中下層人民的。1883年5月11日他在新的《世界報》上發表了宣言:
《世界報》的全部財產已由本宣言的簽署人購買了。從今日起,它已置於於不同以前的管理人員之下,措施和方法不同了,目的、政策和原則不同了,目標和興趣不同了,同情和信念不同了,思考和心靈不同了。
在這個日益繁榮的大城市裏應該有一家不但價廉而且傑出;不但傑出而且版麵眾多;不但版麵眾多而且真正民主的報紙。它要為人民的大義獻力而不是為權勢。它要揭發所有的奸詐欺騙、打擊所有的公害和弊端。它要以最熱烈的誠摯為人民服務,為人民戰鬥。
《世界報》將從此支持這個大義,並且為了這個目的,願接受深明大義的大眾的指導。
普利策領導《世界報》靠的就是兩條:第一條是製定政策,第二條是選好幹部。其政策就是爭取市民讀者,其手段就是刊登迎合市民心理的新聞,包括無情揭露政治、經濟、社會醜聞。選幹部的手段就是重金聘用人才,挖走其他報紙的骨幹。
普利策購進《世界報》時,該報銷路隻有1.5萬份。1896年最盛時期,它的早報銷路平均為31.2萬份,晚報為36萬份,星期日版為56.2萬份。普利策本人也成了他曾一貫攻擊的“財閥”。他購置遊艇一艘,遊弋海上,生活奢華,早已沒有平民氣息。
不過,《世界報》的確辦了幾起了不起的事。
第一,它幫助民主黨奪回白宮主權。自林肯以來,共和黨一直占據白宮。在1884年的選舉中,《世界報》為民主黨首次奪得了白宮。民主黨候選人克利夫蘭僅以微弱多數戰勝了共和黨的布萊因,原因就是克利夫蘭僅僅以數千票之差贏得了紐約州。民主黨之所以取得這一差額應歸功於《世界報》。它竭盡全力在報上揭露布萊因的醜聞,影響了投票。
第二,它幫助建成了聳立於紐約港口的自由神像。自由神像本來是由法國人民在法國鑄成的。工程師為奧格斯特·巴索地。他製成許多張的銅版,構成152米高的巨人,並送交了美國駐法使館。安裝在什麽地方呢?有一個委員會選定了貝德洛島,並籌集到了15萬美元捐款。但這筆錢遠遠不夠。工作就要停頓下來。《世界報》便出頭發起一個宣傳運動。普利策在社論中發出號召說:
法國送了我們這麽美麗的禮物,我們連讓它登岸的地方都沒有替它預備好,這對於紐約和美國國家簡直是一種極大的恥辱。現在我們隻有一件事可做,我們一定要籌款。
《世界報》是人民的報紙,它現在向人民呼籲,大家共同來籌款。女神像所花的25萬美元是由法國人民大眾共同負擔的。我們大家應當有同樣的表示,不要等待百萬富翁來出這筆錢。這不是法國百萬富翁送給美國百萬富翁的禮物,而是法國全體人民送給美國全體人民的禮物。
請你們響應這個呼籲,無論多少捐獻一些,我們等待著大眾的響應。
就這樣。主要通過五分(nickel)和一毛(dime)的捐獻,《世界報》籌足了近10萬美元,自由女神終於在紐約港口豎立起來了。
第三,普利策捐建了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他表示願向哥大捐贈200萬美元創辦新聞學院。在最初,哥大竟拒絕接受,因為校董中有人認為普利策的錢不幹淨。普利策不死心,又一而再地找上門來,最後他保證不會因捐款而幹涉校務,這筆錢才被收受。今天,哥大新聞學院校門口還刻著傑斐遜的一句名言:“如果我不得不在有政府而沒有報紙與有報紙而沒有政府兩者之間作出選擇,我將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當然,傑斐遜在這兒所說的報紙是指自由發行的報紙。
第四,普利策在遺言中留下了25萬美元,作為普利策獎金,每年頒發一次。獎給在新聞、曆史、音樂、戲劇各方麵有卓越成就的人。由於近年來貨幣貶值,獎金數額似乎不多,但它仍然給得主帶來極大的榮譽。
但普利策最可貴之舉是舍命為言論自由而進行一場決戰。當年美國興建巴拿馬運河時,國會曾撥款4000萬美元給運河公司。普利策認為該款之去處不明,很可疑。他還點名說,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的內弟和塔夫脫總統的弟弟在這件事中大為可疑。羅斯福很是惱火。他送了一個谘文給國會說:“這一部分是對個人的誹謗——如對塔夫脫先生和魯賓遜先生,但實際上是完全對美國政府的誹謗。真正的罪犯是《世界報》的編輯和報紙主人約瑟夫·普利策。普利策先生所犯的刑事罪,形式上雖然是對個人的誹謗,但其中傷的是在美國全體人民。現在不應當由哪位公民去控告普利策先生的誹謗罪,而應當由政府當局予以檢舉。這是國家的崇高責任,將誹謗美國人民者,繩之以法。”
普利策沒有被嚇倒,他在《世界報》發表社論,題為“世界報是壓不倒的”。文曰:“羅斯福先生打錯了算盤。《世界報》是壓不倒的。他一大堆卑鄙的話並不能改變我們以合理公平的態度對待他。我們重申我們已經說過的——美國國會應當對整個巴拿馬交易進行一次徹底的調查,使美國人民了解其真相。”
“就《世界報》而言,它的擁有人可以到監獄去。但即使他入了獄,《世界報》也不會停止作為自由人民的一名無謂保護者和維護自由言論的一張自由報紙,因為它是嚇不倒的。”
普利策完全了解羅斯福是一位說了就做的人,所以他特地派人去監獄察看,並預先安排他萬一入獄以後的獄中生活。
為了查明4000萬美元用處的檔案,普利策自己出資派人往巴黎調查,但檔案已封藏。根據法國法律,已停業的公司檔案要封存20年後焚毀,所以調查毫無結果。
訴訟進行得很慢,直到1910年(已由塔夫脫接替羅斯福任總統)1月,紐約法院的法官才宣判政府的起訴無效,因為訴訟的理由不符合美國的法律精神。
普利策還不滿意,他向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上訴。為什麽勝訴的一方要求上訴呢?因為地方法院的判決效力限於地方,而普利策希望該判決具有全國性效力。1911年1月,最高法院作了裁決,宣布《世界報》勝訴。
不管普利策是一名多大的渾蛋,由於他英勇地與政府進行了一場新聞自由的決戰,從而使他在新聞史上成了一名不朽的英雄。
2005年10月,美國專欄作家傑克·夏福對《世界報》作了如下的回顧:
1883年,在聖路易斯成就霸業之後,少壯派出版巨頭約瑟夫·普利策從金融家傑伊·古爾德手中收購了擁有1.5萬銷量、正虧本經營的《世界報》。普利策將揭露政治醜聞和製造轟動效應結合起來,獲得了巨大成功,使報紙成為紐約民主黨陣營勞工階層的喉舌。到1898年,日銷量已攀升到150萬份。
普利策徹底改寫了紐約新聞界的行業規則。他會刊登廉租房生活的曝光報道,同樣也會以“法國科學家和探險者發現長有尾巴的原始人”為標題,刊登附有插圖的離奇故事。傳記作家丹尼斯·布賴恩在《普利策的一生》一書中這樣寫道:《世界報》在紐約諸多日報中率先開辟了獨立的體育專欄,並勇敢開創雇用女記者的先河。其中最有名的當數調查記者內利·布萊,她曾假冒病人入住一家精神病院,以揭露那裏可怕的生活條件。
但是真正讓報紙鮮活起來的還是所配的插圖和版麵設計。普利策的員工徹底摒棄了以往版式的灰暗和沉悶。其他報紙上標題僅占一欄,而《世界報》的常常跨多欄。有時為了刺激讀者的視覺,甚至橫跨整個版麵。
眾多的網板照片、戲劇化或是連環漫畫的插圖、插畫、手寫體的標題,以及大量地使用彩色等等,讓《世界報》精美的版麵變得生機盎然。如,1907年1月20日星期日《世界》雜誌向讀者介紹紐約摩天大樓內部情況的封麵新聞所做的處理,就十分引人入勝。今天,報紙版麵的設計都力求使讀者能一目了然。而《世界報》的版麵設計者則吸引讀者去探尋,了解詳情,去體會其中的微妙,使人們在腦海裏形成一個持久的形象。有關摩天大樓的版麵,設計得就像一本降臨節日曆,無處不在說“打開我”。
過分依賴插圖讓《世界報》看起來有些落伍,但如果你理解當時的傳統,那麽這些畫麵的三維質量其實可以與今天最精致的照片及複製品相媲美。1911年8月13日《世界》雜誌人獸遭遇的封麵圖片“潛水艇遭遇鯨魚”,在我看來就栩栩如生。
放在今天,版麵設計人員在組織這類海洋報道的時候,會在幾個版麵上分散布置收集來的許多照片——鯨魚、潛艇、水麵船隻、海豚、船隻殘骸、鯊魚、湧浪、海草,還有追逐艇。然而,像貝克和布倫塔諾拯救下來的《世界報》的其他許多版麵一樣,潛艇和鯨的“雙人芭蕾”的插圖故事僅用了一個版麵就講了一個完整繪畫故事,這就激起了讀者閱讀其文字部分的興趣。
類似《世界報》那樣厚厚的周日大報,是收音機出現之前人們家庭娛樂的中心。一家人可以從眾多的版麵中各取所需:媽媽看女性版,哥哥看體育版,爸爸讀頭版,姐姐讀時尚版,小孩們則可以看連環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