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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 永失吾愛
對於唐朝的女人，後人多好奇，人們甚至簡單和鄙夷地認為唐朝對女子的審美標準是：以胖為美。尤其現代人是以胖為醜的，所謂“三圍”有苛刻標準，人見了又胖又醜女子，總開玩笑，你在唐朝就好了，準能選美入宮去。這話就不靠譜了，我大唐宮選就沒有“三圍”標準嗎？我李隆基會閉著眼見胖丫頭就喜歡嗎？瞎扯！
音樂是無形的，但卻比一切有形的東西更充實，它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使我空蕩蕩的宮殿變得無比充實。
隻要樂聲一起，整個宮殿，既使細微的角落也會被音樂填滿。它是如此神奇。
而我的貴妃她就是音樂的化身，如果我所愛的音樂有形，那就是貴妃玉環了。她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貴妃不僅通曉音律，而且善舞蹈和琵琶。
貴妃彈的琵琶是白季貞出使蜀州回來進獻的，木質溫潤如玉，閃閃發光，似鏡子般可以照人，上麵有金縷紅紋，形同天然的兩隻鳳凰圖案。貴妃每次演奏，懷抱這隻琵琶坐在我眼前，我都如同見到了仙人。她是天生的琵琶聖手，我朝的不少王爺、郡主和宮裏的嬪妃都以她為師，做她的琵琶弟子，她每教一支曲子，都會收到很多禮物呢！若是在今天她至少要做中央音樂學院客座教授。
和貴妃在一起，我擁有了許多難忘的快樂時光。
記得開元年間，宮裏每當牡丹盛開時節，我們就要到沉香亭賞花，舉辦音樂演奏會。那年我和貴妃在亭中坐定，李龜年帶梨園文工團樂隊正要演奏，我說慢，今天都有些什麽詞曲呀？
李龜年呈上書目單，上麵是選定演奏的十六支曲子。
我皺了皺眉，說：今天是什麽情形你也不看看，咱麵對貴妃欣賞名花，花如貴妃，貴妃如花，這是何等意境？你們搞藝術工作的人就沒有靈感創作出些新詞嗎？豈不是辜負這美景良辰啊！快，快去叫李白來嘛，他可是咱的詩仙，讓他現場作詞，你們即席演奏，不又是譜了一段藝壇佳話！
李龜年聽我一說，趕緊著人叫來了翰林供奉李白。
這個李白身子微胖，臉紅紅的，蠶眉，鳳眼，留著時興的小胡須，過來就要行大禮。我說：不必拘泥那套禮節，今天是文藝人士雅聚，縱情美人美景與聲色，拿出你的看家本領來，一顯你的奇才。
李白頓時眼睛放光，開始見他還有些迷迷瞪瞪的，像是昨晚喝高了還沒完全清醒，我知道這人嗜酒如命——這會兒竟判若兩人，哦，他原來看見了亭中花畔的貴妃，為眼前的美陶醉了。
李龜年怕他失態使胳膊肘頂了頂他，說，皇上叫你做詩呢！
這李白接過紙筆，若有神助一般，即興揮墨，詩成獻上，大袖子上還沾了幾星野墨呢。
詩是清平調三首：
其一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其二
一支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其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我脫口讚道，好詩！賞酒一鬥。
轉身，我吩咐樂隊就著手按照詞調彈絲竹樂器，並叫李龜年打著檀板演唱李白的新詞。
此時，我見貴妃手端琉璃七寶杯，櫻唇輕啜一口西涼葡萄美酒，麵帶歡喜之色傾聽著。我也樂興大起，摸起一支玉笛吹出了和聲，加入演奏。而每當一曲行將結束轉換下一曲，我有意拉長音節，眼神望著貴妃，慢慢地吹著。貴妃看著我，臉上害羞似一抹緋紅，像個懷春少女，美豔異常。這情景多麽令人難忘！
對於唐朝的女人，後人多好奇，人們甚至簡單和鄙夷地認為唐朝對女子的審美標準是：以胖為美。尤其現代人是以胖為醜的，所謂“三圍”有苛刻標準，人見了又胖又醜女子，總開玩笑，你在唐朝就好了，準能選美入宮去。
這話就不靠譜了，我大唐宮選就沒有“三圍”標準嗎？我李隆基會閉著眼見胖丫頭就喜歡嗎？瞎扯！
先不說“三圍”問題，但負責任地說，咱大唐的“三圍”尺碼標準肯定不是用來量“排骨精”的。要直觀了解大唐女人，尤其在皇宮工作的女幹部的樣兒、穿著、打扮，不妨找唐朝大畫家周肪老師的《簪花仕女圖》來看看，周老師的畫是寫真的，相當於現在拍的女士的照片。
晚明有一搞收藏的玩家張醜，見了周老師畫的唐女，寫了他的觀感：
傳聞，肪畫畫婦女，多為豐肌秀骨，不作纖纖娉婷之形。
今圖中所貌，目波澄鮮，眉嫵連卷，朱唇皓齒，修耳懸鼻，輔靨頤頷，位置均適。且肌理膩潔，築脂刻玉，陰溝渥丹，火齊欲吐，抑何態濃意遠也！
周老師的畫最能代表咱大唐宮廷的審美胃口。
他畫的宮裏情景皆寶貴華麗得很哩。特別要提到的是當時流行時尚，多是宮裏傳出去的，外麵女同誌都以宮裏女幹部穿著為潮流導向，而宮裏女同誌又多按我的喜好穿著打扮，她們的唯一標準，就是以時尚大明星——楊玉環為榜樣。
那時宮女（都是有幹部編製的）身穿繡花絲質長袍，外披淡紅色絲綢圍裙，胸部以下紮一條窄窄的綢帶兒，使胸部豐挺（當今好萊塢女明星露胸晚禮服多是學咱那會兒的），外罩一件寬鬆半透長袍，肩披錦緞長帛。發式講究盤高發髻，插碩大花朵，發前懸掛漂亮的珍珠，發際還得插美麗的金步搖和發簪兒，雙眉呢是用鈷藍色描的，胸要袒著，背要露著，這才養眼。
而嘴唇上一定得點上唇膏，臉頰額頭都得點著顯眼的紅痣，下巴呀額上臉上都須均勻抹著粉紅胭脂，這才儀態萬方是咱宮裏的女人。
她們還好作些化妝上小創意，以討我的喜歡，比如有時以黃油膏在額頭點出個月牙似的美人痣什麽的，稱作眉間黃。我喜歡這樣的創意，那多是又聰明又美麗的宮女才做得出的。
——這些可愛的女人們呀，不能叫朕不愛，不能叫老夫不去幸她們，即使幸不過來也得幸啊！
坊間傳說我信步閑庭，見著喜歡的美女就會來事，立馬現場辦公，而記注官會隨時隨地記下我辦事的日期、時辰、地點和那美女的行經日期、懷孕征兆，好像怕咱賴賬似的。告訴他們，坊間傳說半真半假，即使朕有興致真把誰給辦了，也從不賴賬，咱不像某些腐敗幹部，怕女的揣孩子告紀檢，把烏紗丟了。
我是皇帝，是大唐的天子！我隻怕辦不了那麽多好事，讓人說“白發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多掃興！
據說有個叫張泌的碼字者，著了《卻妝樓記》，說凡是我李隆基辦了的妞，玉膀子上都會鈐上一方宮印，印曰：風月常新。那張碼字兒且說得仔細，說那印是用肉桂油調製而成的印泥蓋的，擦不掉，好像他見證了咱辦這事。說實話，這還真符合老夫的調調。
可據說後來也有不少輕薄文人尤其是詩作者寫了一些令我很不爽的文字，元稹是這事的始作俑者吧，還有那個白居易，好像他們是一夥的，這不好嘛！此風一刮便停不住，再後來的小孩子也要插上一嘴，打比喻某人患了不孕症，也要把我綁上去，說什麽“就像李隆基在楊玉環的肉身裏播下唐朝的種子卻沒有一次存活”。真是奇也怪了，老夫在楊玉環的肉身裏播種怪你個小屁孩什麽事？！老夫還就好這活兒。
就喜歡跟美女廝混，就喜歡玩音樂、喝大酒、泡澡、打情罵俏什麽的。就為兩個字：快活！怎麽著？
我遇到了楊貴妃，就找到了真正的愛情。
——貴妃膚白、豐嫩，美如產自嶺南的荔枝。我愛貴妃荔枝肉般的肌膚，貴妃愛嶺南的荔枝。嶺南到長安山水迢迢，我指令每年夏季荔枝成熟時驛站都須以快馬傳送荔枝入宮，隻要貴妃喜歡，我不在乎下麵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也要保證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不變質的嶺南新鮮荔枝送到貴妃手上。
嶺南，嶺南不僅每年有荔枝進貢，還進獻給宮中一隻美麗的白鸚鵡。
這鸚鵡解得人語，又生得極為可愛，我和貴妃喚它叫雪衣娘。我每次和宮嬪禦女玩雙陸，或和諸王博戲，總是把雪衣娘帶在旁邊。
說實話，音樂是我的長項，跟人玩博戲，也隻是玩，我手藝不高是事實，但與妃子們玩這東西是一種享受，我當然不怕輸，但我更喜歡每當我怕要輸時，雪衣娘忽地從天而降，撲到桌上扇著翅膀攪亂博局，使這盤作廢，隻得從頭再來。這雪衣娘深解吾意。
一天，雪衣娘飛到貴妃的鏡台上，我讓貴妃教它念些經文，它竟熟誦如流。令人傷心的是，這雪衣娘後來竟給鷹叼了。記得那是我和貴妃去別殿散散心，將雪衣娘放在步輦竿上一同前往。不料，一頭大鷹似團黑雲砸下來，鋒利的啄一下就把雪衣娘叼住了。侍衛們趕緊呼喝恐嚇，大鷹才把雪衣娘扔下倉惶而逃。我讓人把雪衣娘葬在禦花園，難過了好久。
做皇帝就有這樣的好處，會得到各地許許多多的稀奇好東西，當然，這跟現今官員受賄不同，那叫進貢。地方上或異域外國進貢是向皇帝表示忠誠敬意與友好。受賄是肮髒交易，我見受賄的官員，也是要殺他的頭的。
記得交趾國，也就是現在的越南，曾進貢龍腦香，其中似蟬蠶形狀的有五十枚，人說這是老龍腦樹生節時才有這種香料，甚是珍罕，宮裏稱之為瑞龍腦。我賞賜了十枚給貴妃。
後來我隱約得知，貴妃私自拿出三枚派明駝使送給了安祿山。明駝是腹下生有夜裏能發光的毛的駱駝，甚能遠走，可日行五百裏，像而今越野汽車，神得很。貴妃還送過安祿山三盒金座裝具及金座鐵麵碗。
坊間以此傳謠貴妃跟安祿山有不清不楚的關係。
楊貴妃到底跟安祿山是不是有一腿呢？安祿山是不是背地裏給我戴了一頂綠帽子呢？人們一直很關心這個問題。
對此，我拍胸脯說，根本沒那層關係，這純是無稽之談！
楊貴妃再怎麽也不可能看上安祿山的。
安祿山是個混血胡人，肥胖得像座房子，肚腹的脂肪下垂過膝蓋，體重達三百五十斤，一身的膻臊之氣，真不知道他娘怎麽生出這麽個寶貝。
安祿山倒是坦率，有一天他告訴我說，他娘是個巫師，父親卻不知是哪個王八蛋。安祿山說著大剌剌地哈哈直笑，像講“黃段子”，他說像自己母親那樣的女巫師，行巫都要跟男人亂來，以此獲得靈示。
這安胖子也他娘跟人亂來的產物，怪不得生來就是要作亂的。
天寶十四年六月一日，我百忙中抽空來到華清宮。這天其實我很忙，倒不是我要參加六一兒童節接見少先隊員，那時沒有兒童節。我也不知道那會兒為何這麽忙，這個會那個會的，都要讓我講話作指示，我一概推掉了。
因為今天是貴妃玉環的生日，我安排了要到華清宮來為她搞慶祝。
梨園文工團專門派出由三十名十五歲以下童子組成的少年合唱團為她演奏並合唱新創作的生日快樂歌曲。巧的是這時恰好嶺南送來的新鮮荔枝到了，我親手剝開一隻荔枝，將甜美的肉送到貴妃嘴裏，我脫口而出，奏《荔枝香》！歡樂而悠揚的樂曲奏起，少年合唱團齊唱祝你生日快樂。我看見貴妃激動得淚光瀅瀅。
讓這一刻定格吧，讓時間就此停止，永遠停留在這美好的時刻。然而，美好的一切終結在這年的十一月。
安祿山在幽州起兵叛亂。
這小子竟以誅殺貴妃的哥哥楊國忠之名，羅列貴妃的兄、姐——虢國夫人和貴妃本人的一攬子罪狀，率軍殺來。
我眼前仿佛晃動著安祿山貌似憨厚的麵孔和跳胡旋舞的肥大身軀，此時像是一輛巨大的坦克隆隆朝我碾壓過來。
天寶十五年六月，潼關失守。我不得不離開京都，讓貴妃跟從避走巴蜀。
馬嵬坡，這個我與貴妃情愛的宿命之地出現在眼前。
六軍突然在此止步。
我問戰士們都怎麽了？將軍陳玄禮過來說，戰士提出要把害國奸臣楊國忠的妹妹楊玉環揪出來批鬥，然後讓他們每個人都踩上一隻腳，吐上一口痰，永遠把她打倒在地不得翻身！否則，他們要兵變。
兵變？
對，他們就要把矛頭指到皇帝您的頭上。
我，怪我什麽事，我又不是楊國忠，安祿山起兵又不是衝著我來的。
您是楊貴妃的老公嘛！皇上。士兵們還放得過您？安祿山還放得過您？
到此時，我才隱約意識到原先朦朧麵紗後的真相。
我喜歡看華清池出浴後披著如煙似霧薄紗的楊貴妃，她的鮮美的肉體如同荔枝，而唐朝的江山何曾不似楊貴妃的身體啊！這些作亂的家夥歸根到底是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楊貴妃，無論安祿山還是眼前試圖兵變的一個無名小卒，他們無一不是衝著楊貴妃來的——你當渾身散發著腥膻味和野性的安祿山的褲襠裏是什麽家夥，真以為是不管事的一截多餘的褲腰帶啊？！
那些士兵也都是泥捏的呢？！
想到這，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一直從心涼到骨髓裏。
——這些楊貴妃的崇拜者、暗戀者、臆想者，此時竟異口同聲地要置楊貴妃於死地。
要她鮮豔的肉身就地變成一堆昂貴的肥料。
——是楊貴妃的美和高貴傷害了他們，他們以此來報複；是傳說中楊貴妃做愛的姿勢和她快樂的呻吟使一千朵牡丹同時發出的尖叫刺激了他們，嘲笑了他們作為男人的自尊，所以他們要這個美麗的女人去死，以安慰他們對這個女人永世不能染指的絕望之心，以洗刷他們的無望之辜。
身為男人，身為當今唯一一個可能獨占獨享楊貴妃美豔肉身的男人，我焉能不知此理。
我知道，如果此時從楊貴妃身上脫一條三角褲下來扔到軍營，他們立馬就會為爭奪楊貴妃的三角褲而戰友翻臉拚個你死我活，甚至陳玄禮將軍也會一口將三角褲吞下肚去作永久珍藏，但這能平息士兵的欲望而改變他們不殺楊貴妃的要求嗎？
不能！
除非你將楊貴妃肉袒以獻，也就是讓高力士，不，讓我親手把楊貴妃的裙子從外到裏，一件件一條條都把它脫光了。
再將她交給那些被精蟲折磨得如狼似虎的士兵們。
讓他們排著隊，一個個上，把折磨他們的誘惑之夢輪奸了，讓她徹底地像一堆肥料一樣攤在他們麵前，那麽他們卑劣的欲望才會得到滿足，或許他們才能饒貴妃不死——但貴妃之美已死。
如此求生又有什麽意義？！啊，男人呀男人，此時我幾乎可以斷定，這是一支男人的軍隊和身為絕世美女的楊玉環的一個人的戰爭。
我知道一旦所有的男人都生有此念，那楊玉環的命必休矣！
天又在下雨。
涼雨。
愁雨。
苦雨。
鬼雨。
我想，怎麽辦？我還是皇帝，還是大唐的皇帝嗎？為什麽下麵的人都不聽我的了，為什麽我眼看著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怎麽辦？
身邊的高力士似乎看清了我的心思，他嘴唇囁嚅著，卻沒發出聲音。我說，你有什麽好辦法嗎？
高力士說：皇上，該是為逍遙快活的日子付出代價的時候了，這代價雖沉重，但卻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我麵色鐵青而冰冷，我沒有讚成，也沒有反對。過了良久，高力士又說：皇上，要不要和貴妃娘娘見最後一麵？
他有意將“最後”兩個字，說得聲音很沉，並發出顫音。
我猛然抬起頭，——難道，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嗎？
你聽啊！皇上——高力士指了指門外，說：轅門外擠滿了士兵嚷著要衝進來呢。
他們，他們是要殺我嗎？那就讓他們衝進來好了！我禁不住身體顫抖起來，不知是冷，是氣憤，是傷心，是絕望，還是恐懼。
高力士說，他們是大唐的忠實戰士。
忠實？
他們要逼大唐的皇帝就犯，你能說他們忠實嗎？
我發狂地地朝高力士怒吼。
高力士低著頭，清清楚楚地說——士兵們隻要交出貴妃娘娘。
我顫抖著擺擺手，說，不！死也不能把貴妃交給那幫惡賊。
高，高力士！我含著眼淚轉向我的多年的老奴——我視同父親的貼身太監。
高力士嗯一聲，也淚眼婆娑地轉向我，我說，我費了很大勁才說出——我把，貴妃，交給，交給你了。
高力士撲通跪下，聲音抖顫地說：
——老奴，老奴會送貴妃娘娘走好的。他的聲音像打碎的瓷器，落了一地。
他說：皇上，您就——您就放心吧。
我夫複何言，隻有點頭，唯有點頭，但願不是我的點頭把我心愛的妃子送上死路。
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直落。
許多年以後，人們都會見到一張雨中的臉，淚雨滂沱的臉，臉上有一串串珍珠般的恨。那是我的臉嗎？人們指認道——沒錯，那是唐明皇唐玄宗李隆基的臉，如一截曆史的苦瓜，帶著累累情傷，晦暗而低回。
正是在那個愁雲慘霧、淒風苦雨的日子，我的愛妃被高力士用一條羅巾吊死在馬嵬坡佛堂前的一棵梨樹下。她的一縷香魂升上了天堂，卻把我遺在受苦的人世。
我一生的嗜好，是熱愛音樂，熱愛美人，熱愛快樂，但這一切都隨著貴妃的失去而失去……
風曾挽衣衫，雨已過當年，釀就三盞往事，今生一飲而幹。
你們可以謾罵我。
可以唾棄我，嘲笑我，但請不要汙辱一個美麗的靈魂！
有一種古琴名叫“懷古”。詩人說：懷古（指琴），一件能夠使時光回溯的樂器。在時光回溯的過程裏，樂人低回，感喟，憂傷並且最終超然。
我是那低回的樂人，守著古琴，在無法超然的緬懷中，感喟一生。
偌大的宮殿中，一個叫隆基的白衣老者——“精致，內斂，簡靜以及含於其中的暴烈與溫暖——漫長孤寂生涯中迸濺的暴烈和自予的溫暖。”
真正無憂無慮者，這世上怕尚無吧
——[日]紫式部
說到皇帝李煜，準確地說是南唐後主李煜，人們會朝他扔石頭，罵他亡國之君。說到詞人李煜，一個嗜愛藝術勝似一切的人，人們會對他流露敬意，並津津樂道他的名篇佳句。同一個人換一個角度看，世人完全是兩副截然不同態度。李煜，是也？李煜，非也？
皆是。皆非。這才是李煜李後主！
§§第9章 李後主：那如雪的白發與南唐的雨
音樂是無形的，但卻比一切有形的東西更充實，它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使我空蕩蕩的宮殿變得無比充實。
隻要樂聲一起，整個宮殿，既使細微的角落也會被音樂填滿。它是如此神奇。
而我的貴妃她就是音樂的化身，如果我所愛的音樂有形，那就是貴妃玉環了。她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貴妃不僅通曉音律，而且善舞蹈和琵琶。
貴妃彈的琵琶是白季貞出使蜀州回來進獻的，木質溫潤如玉，閃閃發光，似鏡子般可以照人，上麵有金縷紅紋，形同天然的兩隻鳳凰圖案。貴妃每次演奏，懷抱這隻琵琶坐在我眼前，我都如同見到了仙人。她是天生的琵琶聖手，我朝的不少王爺、郡主和宮裏的嬪妃都以她為師，做她的琵琶弟子，她每教一支曲子，都會收到很多禮物呢！若是在今天她至少要做中央音樂學院客座教授。
和貴妃在一起，我擁有了許多難忘的快樂時光。
記得開元年間，宮裏每當牡丹盛開時節，我們就要到沉香亭賞花，舉辦音樂演奏會。那年我和貴妃在亭中坐定，李龜年帶梨園文工團樂隊正要演奏，我說慢，今天都有些什麽詞曲呀？
李龜年呈上書目單，上麵是選定演奏的十六支曲子。
我皺了皺眉，說：今天是什麽情形你也不看看，咱麵對貴妃欣賞名花，花如貴妃，貴妃如花，這是何等意境？你們搞藝術工作的人就沒有靈感創作出些新詞嗎？豈不是辜負這美景良辰啊！快，快去叫李白來嘛，他可是咱的詩仙，讓他現場作詞，你們即席演奏，不又是譜了一段藝壇佳話！
李龜年聽我一說，趕緊著人叫來了翰林供奉李白。
這個李白身子微胖，臉紅紅的，蠶眉，鳳眼，留著時興的小胡須，過來就要行大禮。我說：不必拘泥那套禮節，今天是文藝人士雅聚，縱情美人美景與聲色，拿出你的看家本領來，一顯你的奇才。
李白頓時眼睛放光，開始見他還有些迷迷瞪瞪的，像是昨晚喝高了還沒完全清醒，我知道這人嗜酒如命——這會兒竟判若兩人，哦，他原來看見了亭中花畔的貴妃，為眼前的美陶醉了。
李龜年怕他失態使胳膊肘頂了頂他，說，皇上叫你做詩呢！
這李白接過紙筆，若有神助一般，即興揮墨，詩成獻上，大袖子上還沾了幾星野墨呢。
詩是清平調三首：
其一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其二
一支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其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我脫口讚道，好詩！賞酒一鬥。
轉身，我吩咐樂隊就著手按照詞調彈絲竹樂器，並叫李龜年打著檀板演唱李白的新詞。
此時，我見貴妃手端琉璃七寶杯，櫻唇輕啜一口西涼葡萄美酒，麵帶歡喜之色傾聽著。我也樂興大起，摸起一支玉笛吹出了和聲，加入演奏。而每當一曲行將結束轉換下一曲，我有意拉長音節，眼神望著貴妃，慢慢地吹著。貴妃看著我，臉上害羞似一抹緋紅，像個懷春少女，美豔異常。這情景多麽令人難忘！
對於唐朝的女人，後人多好奇，人們甚至簡單和鄙夷地認為唐朝對女子的審美標準是：以胖為美。尤其現代人是以胖為醜的，所謂“三圍”有苛刻標準，人見了又胖又醜女子，總開玩笑，你在唐朝就好了，準能選美入宮去。
這話就不靠譜了，我大唐宮選就沒有“三圍”標準嗎？我李隆基會閉著眼見胖丫頭就喜歡嗎？瞎扯！
先不說“三圍”問題，但負責任地說，咱大唐的“三圍”尺碼標準肯定不是用來量“排骨精”的。要直觀了解大唐女人，尤其在皇宮工作的女幹部的樣兒、穿著、打扮，不妨找唐朝大畫家周肪老師的《簪花仕女圖》來看看，周老師的畫是寫真的，相當於現在拍的女士的照片。
晚明有一搞收藏的玩家張醜，見了周老師畫的唐女，寫了他的觀感：
傳聞，肪畫畫婦女，多為豐肌秀骨，不作纖纖娉婷之形。
今圖中所貌，目波澄鮮，眉嫵連卷，朱唇皓齒，修耳懸鼻，輔靨頤頷，位置均適。且肌理膩潔，築脂刻玉，陰溝渥丹，火齊欲吐，抑何態濃意遠也！
周老師的畫最能代表咱大唐宮廷的審美胃口。
他畫的宮裏情景皆寶貴華麗得很哩。特別要提到的是當時流行時尚，多是宮裏傳出去的，外麵女同誌都以宮裏女幹部穿著為潮流導向，而宮裏女同誌又多按我的喜好穿著打扮，她們的唯一標準，就是以時尚大明星——楊玉環為榜樣。
那時宮女（都是有幹部編製的）身穿繡花絲質長袍，外披淡紅色絲綢圍裙，胸部以下紮一條窄窄的綢帶兒，使胸部豐挺（當今好萊塢女明星露胸晚禮服多是學咱那會兒的），外罩一件寬鬆半透長袍，肩披錦緞長帛。發式講究盤高發髻，插碩大花朵，發前懸掛漂亮的珍珠，發際還得插美麗的金步搖和發簪兒，雙眉呢是用鈷藍色描的，胸要袒著，背要露著，這才養眼。
而嘴唇上一定得點上唇膏，臉頰額頭都得點著顯眼的紅痣，下巴呀額上臉上都須均勻抹著粉紅胭脂，這才儀態萬方是咱宮裏的女人。
她們還好作些化妝上小創意，以討我的喜歡，比如有時以黃油膏在額頭點出個月牙似的美人痣什麽的，稱作眉間黃。我喜歡這樣的創意，那多是又聰明又美麗的宮女才做得出的。
——這些可愛的女人們呀，不能叫朕不愛，不能叫老夫不去幸她們，即使幸不過來也得幸啊！
坊間傳說我信步閑庭，見著喜歡的美女就會來事，立馬現場辦公，而記注官會隨時隨地記下我辦事的日期、時辰、地點和那美女的行經日期、懷孕征兆，好像怕咱賴賬似的。告訴他們，坊間傳說半真半假，即使朕有興致真把誰給辦了，也從不賴賬，咱不像某些腐敗幹部，怕女的揣孩子告紀檢，把烏紗丟了。
我是皇帝，是大唐的天子！我隻怕辦不了那麽多好事，讓人說“白發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多掃興！
據說有個叫張泌的碼字者，著了《卻妝樓記》，說凡是我李隆基辦了的妞，玉膀子上都會鈐上一方宮印，印曰：風月常新。那張碼字兒且說得仔細，說那印是用肉桂油調製而成的印泥蓋的，擦不掉，好像他見證了咱辦這事。說實話，這還真符合老夫的調調。
可據說後來也有不少輕薄文人尤其是詩作者寫了一些令我很不爽的文字，元稹是這事的始作俑者吧，還有那個白居易，好像他們是一夥的，這不好嘛！此風一刮便停不住，再後來的小孩子也要插上一嘴，打比喻某人患了不孕症，也要把我綁上去，說什麽“就像李隆基在楊玉環的肉身裏播下唐朝的種子卻沒有一次存活”。真是奇也怪了，老夫在楊玉環的肉身裏播種怪你個小屁孩什麽事？！老夫還就好這活兒。
就喜歡跟美女廝混，就喜歡玩音樂、喝大酒、泡澡、打情罵俏什麽的。就為兩個字：快活！怎麽著？
我遇到了楊貴妃，就找到了真正的愛情。
——貴妃膚白、豐嫩，美如產自嶺南的荔枝。我愛貴妃荔枝肉般的肌膚，貴妃愛嶺南的荔枝。嶺南到長安山水迢迢，我指令每年夏季荔枝成熟時驛站都須以快馬傳送荔枝入宮，隻要貴妃喜歡，我不在乎下麵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也要保證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不變質的嶺南新鮮荔枝送到貴妃手上。
嶺南，嶺南不僅每年有荔枝進貢，還進獻給宮中一隻美麗的白鸚鵡。
這鸚鵡解得人語，又生得極為可愛，我和貴妃喚它叫雪衣娘。我每次和宮嬪禦女玩雙陸，或和諸王博戲，總是把雪衣娘帶在旁邊。
說實話，音樂是我的長項，跟人玩博戲，也隻是玩，我手藝不高是事實，但與妃子們玩這東西是一種享受，我當然不怕輸，但我更喜歡每當我怕要輸時，雪衣娘忽地從天而降，撲到桌上扇著翅膀攪亂博局，使這盤作廢，隻得從頭再來。這雪衣娘深解吾意。
一天，雪衣娘飛到貴妃的鏡台上，我讓貴妃教它念些經文，它竟熟誦如流。令人傷心的是，這雪衣娘後來竟給鷹叼了。記得那是我和貴妃去別殿散散心，將雪衣娘放在步輦竿上一同前往。不料，一頭大鷹似團黑雲砸下來，鋒利的啄一下就把雪衣娘叼住了。侍衛們趕緊呼喝恐嚇，大鷹才把雪衣娘扔下倉惶而逃。我讓人把雪衣娘葬在禦花園，難過了好久。
做皇帝就有這樣的好處，會得到各地許許多多的稀奇好東西，當然，這跟現今官員受賄不同，那叫進貢。地方上或異域外國進貢是向皇帝表示忠誠敬意與友好。受賄是肮髒交易，我見受賄的官員，也是要殺他的頭的。
記得交趾國，也就是現在的越南，曾進貢龍腦香，其中似蟬蠶形狀的有五十枚，人說這是老龍腦樹生節時才有這種香料，甚是珍罕，宮裏稱之為瑞龍腦。我賞賜了十枚給貴妃。
後來我隱約得知，貴妃私自拿出三枚派明駝使送給了安祿山。明駝是腹下生有夜裏能發光的毛的駱駝，甚能遠走，可日行五百裏，像而今越野汽車，神得很。貴妃還送過安祿山三盒金座裝具及金座鐵麵碗。
坊間以此傳謠貴妃跟安祿山有不清不楚的關係。
楊貴妃到底跟安祿山是不是有一腿呢？安祿山是不是背地裏給我戴了一頂綠帽子呢？人們一直很關心這個問題。
對此，我拍胸脯說，根本沒那層關係，這純是無稽之談！
楊貴妃再怎麽也不可能看上安祿山的。
安祿山是個混血胡人，肥胖得像座房子，肚腹的脂肪下垂過膝蓋，體重達三百五十斤，一身的膻臊之氣，真不知道他娘怎麽生出這麽個寶貝。
安祿山倒是坦率，有一天他告訴我說，他娘是個巫師，父親卻不知是哪個王八蛋。安祿山說著大剌剌地哈哈直笑，像講“黃段子”，他說像自己母親那樣的女巫師，行巫都要跟男人亂來，以此獲得靈示。
這安胖子也他娘跟人亂來的產物，怪不得生來就是要作亂的。
天寶十四年六月一日，我百忙中抽空來到華清宮。這天其實我很忙，倒不是我要參加六一兒童節接見少先隊員，那時沒有兒童節。我也不知道那會兒為何這麽忙，這個會那個會的，都要讓我講話作指示，我一概推掉了。
因為今天是貴妃玉環的生日，我安排了要到華清宮來為她搞慶祝。
梨園文工團專門派出由三十名十五歲以下童子組成的少年合唱團為她演奏並合唱新創作的生日快樂歌曲。巧的是這時恰好嶺南送來的新鮮荔枝到了，我親手剝開一隻荔枝，將甜美的肉送到貴妃嘴裏，我脫口而出，奏《荔枝香》！歡樂而悠揚的樂曲奏起，少年合唱團齊唱祝你生日快樂。我看見貴妃激動得淚光瀅瀅。
讓這一刻定格吧，讓時間就此停止，永遠停留在這美好的時刻。然而，美好的一切終結在這年的十一月。
安祿山在幽州起兵叛亂。
這小子竟以誅殺貴妃的哥哥楊國忠之名，羅列貴妃的兄、姐——虢國夫人和貴妃本人的一攬子罪狀，率軍殺來。
我眼前仿佛晃動著安祿山貌似憨厚的麵孔和跳胡旋舞的肥大身軀，此時像是一輛巨大的坦克隆隆朝我碾壓過來。
天寶十五年六月，潼關失守。我不得不離開京都，讓貴妃跟從避走巴蜀。
馬嵬坡，這個我與貴妃情愛的宿命之地出現在眼前。
六軍突然在此止步。
我問戰士們都怎麽了？將軍陳玄禮過來說，戰士提出要把害國奸臣楊國忠的妹妹楊玉環揪出來批鬥，然後讓他們每個人都踩上一隻腳，吐上一口痰，永遠把她打倒在地不得翻身！否則，他們要兵變。
兵變？
對，他們就要把矛頭指到皇帝您的頭上。
我，怪我什麽事，我又不是楊國忠，安祿山起兵又不是衝著我來的。
您是楊貴妃的老公嘛！皇上。士兵們還放得過您？安祿山還放得過您？
到此時，我才隱約意識到原先朦朧麵紗後的真相。
我喜歡看華清池出浴後披著如煙似霧薄紗的楊貴妃，她的鮮美的肉體如同荔枝，而唐朝的江山何曾不似楊貴妃的身體啊！這些作亂的家夥歸根到底是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楊貴妃，無論安祿山還是眼前試圖兵變的一個無名小卒，他們無一不是衝著楊貴妃來的——你當渾身散發著腥膻味和野性的安祿山的褲襠裏是什麽家夥，真以為是不管事的一截多餘的褲腰帶啊？！
那些士兵也都是泥捏的呢？！
想到這，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一直從心涼到骨髓裏。
——這些楊貴妃的崇拜者、暗戀者、臆想者，此時竟異口同聲地要置楊貴妃於死地。
要她鮮豔的肉身就地變成一堆昂貴的肥料。
——是楊貴妃的美和高貴傷害了他們，他們以此來報複；是傳說中楊貴妃做愛的姿勢和她快樂的呻吟使一千朵牡丹同時發出的尖叫刺激了他們，嘲笑了他們作為男人的自尊，所以他們要這個美麗的女人去死，以安慰他們對這個女人永世不能染指的絕望之心，以洗刷他們的無望之辜。
身為男人，身為當今唯一一個可能獨占獨享楊貴妃美豔肉身的男人，我焉能不知此理。
我知道，如果此時從楊貴妃身上脫一條三角褲下來扔到軍營，他們立馬就會為爭奪楊貴妃的三角褲而戰友翻臉拚個你死我活，甚至陳玄禮將軍也會一口將三角褲吞下肚去作永久珍藏，但這能平息士兵的欲望而改變他們不殺楊貴妃的要求嗎？
不能！
除非你將楊貴妃肉袒以獻，也就是讓高力士，不，讓我親手把楊貴妃的裙子從外到裏，一件件一條條都把它脫光了。
再將她交給那些被精蟲折磨得如狼似虎的士兵們。
讓他們排著隊，一個個上，把折磨他們的誘惑之夢輪奸了，讓她徹底地像一堆肥料一樣攤在他們麵前，那麽他們卑劣的欲望才會得到滿足，或許他們才能饒貴妃不死——但貴妃之美已死。
如此求生又有什麽意義？！啊，男人呀男人，此時我幾乎可以斷定，這是一支男人的軍隊和身為絕世美女的楊玉環的一個人的戰爭。
我知道一旦所有的男人都生有此念，那楊玉環的命必休矣！
天又在下雨。
涼雨。
愁雨。
苦雨。
鬼雨。
我想，怎麽辦？我還是皇帝，還是大唐的皇帝嗎？為什麽下麵的人都不聽我的了，為什麽我眼看著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怎麽辦？
身邊的高力士似乎看清了我的心思，他嘴唇囁嚅著，卻沒發出聲音。我說，你有什麽好辦法嗎？
高力士說：皇上，該是為逍遙快活的日子付出代價的時候了，這代價雖沉重，但卻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我麵色鐵青而冰冷，我沒有讚成，也沒有反對。過了良久，高力士又說：皇上，要不要和貴妃娘娘見最後一麵？
他有意將“最後”兩個字，說得聲音很沉，並發出顫音。
我猛然抬起頭，——難道，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嗎？
你聽啊！皇上——高力士指了指門外，說：轅門外擠滿了士兵嚷著要衝進來呢。
他們，他們是要殺我嗎？那就讓他們衝進來好了！我禁不住身體顫抖起來，不知是冷，是氣憤，是傷心，是絕望，還是恐懼。
高力士說，他們是大唐的忠實戰士。
忠實？
他們要逼大唐的皇帝就犯，你能說他們忠實嗎？
我發狂地地朝高力士怒吼。
高力士低著頭，清清楚楚地說——士兵們隻要交出貴妃娘娘。
我顫抖著擺擺手，說，不！死也不能把貴妃交給那幫惡賊。
高，高力士！我含著眼淚轉向我的多年的老奴——我視同父親的貼身太監。
高力士嗯一聲，也淚眼婆娑地轉向我，我說，我費了很大勁才說出——我把，貴妃，交給，交給你了。
高力士撲通跪下，聲音抖顫地說：
——老奴，老奴會送貴妃娘娘走好的。他的聲音像打碎的瓷器，落了一地。
他說：皇上，您就——您就放心吧。
我夫複何言，隻有點頭，唯有點頭，但願不是我的點頭把我心愛的妃子送上死路。
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直落。
許多年以後，人們都會見到一張雨中的臉，淚雨滂沱的臉，臉上有一串串珍珠般的恨。那是我的臉嗎？人們指認道——沒錯，那是唐明皇唐玄宗李隆基的臉，如一截曆史的苦瓜，帶著累累情傷，晦暗而低回。
正是在那個愁雲慘霧、淒風苦雨的日子，我的愛妃被高力士用一條羅巾吊死在馬嵬坡佛堂前的一棵梨樹下。她的一縷香魂升上了天堂，卻把我遺在受苦的人世。
我一生的嗜好，是熱愛音樂，熱愛美人，熱愛快樂，但這一切都隨著貴妃的失去而失去……
風曾挽衣衫，雨已過當年，釀就三盞往事，今生一飲而幹。
你們可以謾罵我。
可以唾棄我，嘲笑我，但請不要汙辱一個美麗的靈魂！
有一種古琴名叫“懷古”。詩人說：懷古（指琴），一件能夠使時光回溯的樂器。在時光回溯的過程裏，樂人低回，感喟，憂傷並且最終超然。
我是那低回的樂人，守著古琴，在無法超然的緬懷中，感喟一生。
偌大的宮殿中，一個叫隆基的白衣老者——“精致，內斂，簡靜以及含於其中的暴烈與溫暖——漫長孤寂生涯中迸濺的暴烈和自予的溫暖。”
真正無憂無慮者，這世上怕尚無吧
——[日]紫式部
說到皇帝李煜，準確地說是南唐後主李煜，人們會朝他扔石頭，罵他亡國之君。說到詞人李煜，一個嗜愛藝術勝似一切的人，人們會對他流露敬意，並津津樂道他的名篇佳句。同一個人換一個角度看，世人完全是兩副截然不同態度。李煜，是也？李煜，非也？
皆是。皆非。這才是李煜李後主！
§§第9章 李後主：那如雪的白發與南唐的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