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四川省成都市。父親是退休工人,母親是家庭婦女。一九五七年後,我把在校定為右派的簡單情況告訴了家裏,父母親原來對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現在失望了,他們十分難過。這是我的不孝株連了父母。到山東以後,我很少給家裏寫信,即使寫信也是報報平安,不想讓父母為我再添憂愁。一九六二年以後,我的勞動和經濟情況有所好轉,我經常寄錢糧回家。他們以為我還不錯,一九五七年的事似乎已經過去了。我也沒有明說。他們見我已年過三十,就張羅在成都給我找對象,要我在成都安家,以後總可以調回來。父親有兩個老朋友,我稱呼為段伯伯和林伯伯。老哥兒三個每周固定一天下午在茶館聚會,擺龍門陣(聊天),幾十年相知,無所不談。一九六七年談到兒女婚事。父親說我在山東,想回成都安家。林伯伯談到長女林競蓉一九六六年成都川大附中(重點高中)畢業,因“文化大革命”失去高考機會,目前在家準備下鄉。段伯伯說,你們兩家,大男大女的,為啥還要在外麵找對象?我來當媒人,給你們兩家說媒。娃娃從小看著長大,誠實可靠。但是有沒有因緣,要看他們自己了。兩家都沒有異議。先互通情況,交換照片,決定一九六八年初我回來探親時見麵。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六八年,造反派內戰正酣,無暇顧及我們。一九六八年初我回來探親還延長了時間,回來後由段伯伯安排在他家見麵,雙方家長都參加了。見麵初始印象還不錯,然後由我們約會擺談。當時也沒有電話,由段伯伯跑路,在兩家之間傳遞信息。正值成都武鬥鬧得正歡。城區是武裝割據。白天經常聽到槍聲,公共汽車常不通車,出行很不安全,約會地點唯有家裏安全。有一天下午,我護送她從我家到她家,途經二號橋附近,突然聽見槍聲,隻見前麵幾十米遠,有幾個人正拿著槍向我們跑來,後麵幾十個人拿著槍追趕,邊跑邊開槍,連槍口的火光都看得清楚。我們急忙拉著手,在街邊的水溝邊上趴下,等了一會兒,槍聲漸遠,我們趕緊離開。在兵荒馬亂之中我們見了幾次麵,談得還算投機。彼此約定以後通信,繼續筆談。我回山東後不久,礦上武鬥結束,獲勝的造反派掌權成立了革委會。上台的第一大仁政,就是暴力清理階級隊伍。經過這場暴力洗禮,我在身體上精神上受到摧殘,有時對自己的前途幾乎失去信心。但是人的精神境界十分微妙,哪怕是身陷囹圄或者處於絕境,仍然懷著一線生機的強烈渴望,這一線生機的生長素是林競蓉的來信。她的語言真誠樸實,反複看著她的信,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然後又充滿激情地給她回信。這是我在苦難生活中最大的樂趣。長期通信使我無望的心中逐漸產生強烈的渴望,使我無論如何也要不惜一切,去爭取獲得自由和幸福。在勞動改造上我能盡上最大的努力,但是主要是等待國家形勢好轉、“文革”早日結束、還我自由之身。我很想回家探親,很想見到她,但是又怕見到她。我怕她知道我現實的情況後,我會永遠地失去她。在十分矛盾的心情中,探親一再推遲。
父母來信催我回家。看來全國形勢短期內不會有大的變化。“文革”也沒有底。我總不能長期拖下去,拖累耽誤人家終身大事。一九六九年十月,我決定回家探親,向她說明實情,放下就心安了。回去後,我先問父親,我一九五七年的事對他們說過沒有,父親說,過去在茶館裏談過此事,我們還以為你已經解決,在正常工作了,而且他們並不在意此事。我向父母親說明了現實情況,他們聽了也很難過。我說,這一切都怪我不好,讓父母為我擔心,是我造成的苦因,隻有我來承受苦果,讓我來了結。我去向林家說明現實情況,隻有聽天由命,不行就快刀斬亂麻,免得拖累人家。我先找到林伯伯,他在一個較偏僻的鄉鎮衛生院當醫生,解放前曾在國民黨軍隊當軍醫,街上很多人仍稱呼他為林醫官,其中既帶貶意,也帶褒義,因為醫官是舊軍隊的稱呼,但另一方麵,又說明他的口碑很好,醫術高,醫德好,樂於助人。我想,像他這樣的人。也難逃“文革”的劫運。林伯伯可能也受了不少苦。我和他在醫院裏談了較長時間,把從大學到勞改和“文革”的情況如實講了,他很感動,握住我的手,慢慢地說了兩句話:“你上當了,你受苦了。”我感到一股暖流從頭到腳。十幾年來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他也談到一九五七年反右,領導上反複號召大鳴大放,給黨領導提意見,他早就看準了,多次動員,就是一言不發。後來,提意見的人上了大當,他總算躲過了那一關。“文革”是在劫難逃,現在還未過去,但隻是一般曆史問題,已作了交代。“我一直沒有做過壞事,能把我怎麽樣?至於你和林競蓉的事,我讚同你同她的結合,但條件還不具備,她剛下鄉,知青回城恐得幾年,你回山東,也有個努力的過程。你要好生努力,爭取早日解決。你們的結合可能要等幾年,你們各自努力吧。林競蓉和她母親的工作由我來做,她們不懂政治,我會說服她們,請你放心。你們的關係就算確定下來,你們一起去照一張相片作紀念。”聽了老人家的一席話,我感到暖流湧遍全身,熱淚盈眶,我虔誠下跪,向他三拜。這是我平生遇到的唯一長輩知音。林競蓉小名同生,即和父親同一天出生,從小最受父親疼愛,也最聽父親的話,父親的意見對她的婚事會起決定性的作用。盡管她對政治無知,對反右運動不理解,但是她完全信任父親的話。接下來我考慮該如何向她開口為好。一九五七年她還在上小學,聽到的都是老師的話和輿論宣傳,如何讓她了解曆史的真實呢?我約她去逛田壩,說給她講一個我最親近最了解的同學的故事,一個優等生運交華蓋,從大學到勞改、“文革”經曆的苦難。還沒有最後講完,她就說:“你該不是講你自己吧。”我說你真聰明。如果你能理解我,這是我苦難一生中最大的幸運,我的一切苦難都得到了補償。關於我們的關係今後如何發展,你先慎重考慮,不要立刻回答,但要在我返回山東之前告訴我。探親時間短促,還有幾天就要啟程了,她終於約見了我。我想他父親可能也和她談過了,見麵之後我問她考慮得如何,她沉吟了一會兒,說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話:“我認命了。”多麽樸實而真切的語言!我全身熱情湧動,情不自禁,把她抱在懷裏,親親她。多麽難得的道合知音,患難伴侶。在這個世界上,我從此有了一個和我同呼吸共命運的人。我應邀來到她家。全家非常熱情地接待我,她還領著我去拜望老爺爺、姑媽等親屬。最後我們去照相館照了一張雙人照。我懷著幸福而喜悅的心情,戀戀不舍地回到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