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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算昭雪——丁聰生前未結的一樁公案

  今年五月二十六日,丁聰的家鄉上海市金山區楓涇鎮。為他舉辦了去世一周年的紀念活動。兩位老雕塑家馬改戶和時宜教授為老友丁聰所塑的石像於那天揭幕。《讀書》雜誌編輯的《永遠的小丁》也於那天首發。

  親屬、朋友

  陳四益從世界各地趕來,參與了簡樸誠摯的追思。沒有想到的是,來自美國國會圖書館的瑪霞女士——一位丁聰藝術的研究者——帶來了幾幀不為人知的漫畫複印件。很容易就可確認,這是丁聰的手筆。

  何以這些漫畫會流散異國他鄉?這些已經筆跡漫漶的畫幅又何以值得飄洋過海帶來中國?

  這樁公案說來話長。

  丁聰先生在世時,我曾問及,他參加反對國民黨專製統治幾十年,同很多共產黨內的朋友相知甚深。一九四九年以後。成了全國政協委員、全國青聯委員、《人民畫報》副總編輯,足見倚重。為什麽始終不曾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其中一員?丁先生回答我:“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差一點就入了黨。”

  為什麽‘差一點”?這“一點”差在哪裏?這就牽涉他抗戰時期不到半年的經曆。

  共產黨有很嚴密的組織。一個人若要入黨,不但要把自己的履曆、社會關係詳盡交代清楚,還要把祖宗三代的成分、職業以及職務變更、思想傾向交代明白,並有確鑿證明,以提供“組織”審查。不要說大人入黨,就是我們這些當年的初中娃娃,若要參加少兒隊(那時叫少年兒童隊,後來改作少年先鋒隊)、青年團(那時叫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後來改作共產主義青年團),也一樣得如此這般詳加說明。就是不要參加‘組織”,隻要身處共產黨治下,都要交代,隻不過鬆嚴有別,審核有異罷了。這叫對黨忠誠老實。十幾歲的娃娃,沒有什麽複雜的履曆,但思想審查之嚴格,不亞於入黨。那時聽說的一個實例,就是梁啟超的孫子要入團,幾次未能通過,理由是對其祖父的改良主義思想認識不清。聽後很為我沒有這樣一個有名氣的爺爺感到慶幸,不然我哪裏說得清什麽是“改良主義”?

  丁聰早已成年,自然一切都可以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某年某月至某年某月在某地做某工作、任某職務?有哪些社會關係?是密切關係還是一般關係?此人是何政治麵目?做何工作,任何職務?現在還有無聯係?凡此等等,丁聰坦坦蕩蕩,無事不可對人言。但是,有一段,大約半年的經曆卻讓他犯難。抗戰時期,大約是一九四五年間,確切的日子我已記不清了。他曾在成都駐華美國陸軍情報局的心理作戰處工作了不到半年。這半年做了些什麽,他自然可以說得非常清楚,既不反共,也不賣國,隻是畫反日的漫畫。但到組織審查,要找到證明人卻難矣哉了。美國陸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早就撤回了美國,《別了,司徒雷登》之後,中美斷交,美國使館人員也都夾著皮包走路了。不但無人證明,就是千方百計找到了證明人,一個帝國主義分子”的證言有誰相信?“陸軍情報局”,乖乖隆叮咚,這不就像“中央情報局”,是特務機關麽?在美國“特務機關”裏幹活兒,還會不是幹反黨反人民的勾當?那時從解放區來的或新參加工作的人,幾乎都是這樣的邏輯,做組織、保衛工作的更是警惕性極高,不放過每一個可疑的環節。年紀輕的,沒在“舊社會”混過,不知謀生艱難,更不知全民抗戰時期的各種複雜情況。毛澤東、劉少奇都講過擁護蔣委員長領導抗戰之類的話,甚至都喊過“蔣委員長萬歲”一類口號,到一九四九年之後這些都已被“甄士隱”了,似乎從來都是“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的。至於解放區來的,對大後方的抗戰情形也所知寥寥。按說,整個抗日戰爭期間,給中國直接軍事援助最多的,好像也隻有羅斯福領導的美國。蘇聯給過一點武器,但為數甚微,而美國陸軍到中國來幫助抗日,最多時有十萬之眾。但在我們所受的教育裏,隻有《美帝侵華史》,從華爾的洋槍隊到‘門戶開放,機會均等”;從治外法權到十裏洋場:從四大家族到中國內戰,都是美帝惹的禍。今天,我們又在談論陳納德的飛虎隊,又在談論滇緬公路、駝峰航線對中國抗戰的意義了,這才知道許多美國健兒是犧牲在中國國土上的,單是犧牲在駝峰航線的就有一千多人。不遠萬裏來到中國幫助抗戰的,遠非加拿大醫生白求恩一人。但在組織審查丁聰之際,誰要談論這些,起碼的“帽子”是‘親美、崇美、恐美”——這是從思想改造起許多知識分子都反複檢討過的。在這樣的教育下,一看到“美國陸軍情報局”便疑雲頓起,毫不奇怪。

  丁聰所在的黨組織,已經算是很開明了。領導找丁聰談:我們準備發展你入黨,但是你的這段曆史無人證明,一下子也很難找到證明人。不過組織上相信你談的情況,可以把這些問題暫時掛起,先討論你入黨,以後若是發現問題,由你自己負責。

  不過丁聰自己並不“開明”。他不願意“不清不白”地入黨。他說:“那就等問題搞清楚以後再入吧。”不料這一等,直等到人歸道山。

  此後的丁聰,真個是命途多舛。批‘二流堂”把他捎上:反右派,盡管他隻在編輯部講了一點業務上的意見,仍舊劃歸另冊,於是發配北大荒。“摘帽”之後,“帽子”依舊拿在群眾手裏,其實是拿在領導手裏,什麽時候需要,什麽時候就給你扣上。直至“右派”改正,他也隻是分配在美術館給別人的畫展寫標簽。這次在楓涇,美術館一位前領導講話,稱丁聰為“我們館的員工”。初聞此言很覺訝異,後來想想,他也確實隻是一名在美術館領餉的“員工”,除了他的漫畫,一無所有。在中國,正式的頭銜都要官方授予才算有效,當官的有官銜,治學的有學銜,工藝界也有“大師”的職稱,連“領取國務院特殊津貼”,雖然隻不過每月一百元,也像煞有介事地印在很多名片上,就因為它有官方色彩,是官方認可的“水準”。稱丁聰為“漫畫大師”則無人授予,不過是傳媒自說自話,他既非教授,又非研究員,也沒有什麽一級畫師的職稱,不過是美術館的一名“員工”。

  我一直弄不懂的是,丁聰那麽單純,那麽和善,毫無野心,除了想畫畫一無所求,為什麽厄運就一直糾纏著他?直到他告訴我關於入黨的那樁公案,直到聽丁太太說,丁先生生前說他不喜歡美國人,就因為同美國人一起工作了幾個月,弄得他一輩子也講不清楚,我才恍有所悟。那幾個月的“美國陸軍情報局”工作經曆,作為未結的公案,大約就是他厄運的源頭。

  據我幾十年的經驗,一個人檔案裏如果有了“問題”,這“問題”就始終伴隨著他。中國的檔案製度,別的方麵如何,未曾研究,但有兩條是十分嚴格的。一是個人檔案始終隨人,走到哪裏,跟到哪裏。而檔案記載就是新的地方、新的單位對人判斷的依據。另一個是無論過去多少年,個人檔案從不解密。所以每個人對於自己檔案裏究竟記載了什麽是絕不知道的。但是,一到運動來臨,如果領導者因為不同的原由(或出於嫉妒,或出於報複,或出於成見,或出於交差等等),要把某人當作“革命對象”,隻要從檔案(其中除了“內查外調”得來的材料,也包括“向黨交心”的思想匯報、先前寫過的檢討材料或他人檢舉、匯報的言行材料)裏摘取若幹,交給“革命動力”(各次運動中的積極分子),就足夠了。丁聰的檔案裏既然記錄了在“美國陸軍情報局”工作的存疑經曆,每次運動裏“牽頭皮”就無可規避的了。

  這種猜測有無依據?無從求證,但作為佐證,不妨以我另一位前輩朋友為例。他是我在新華社工作時的上級——副社長李普。他於一九三八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新華日報》當記者,後來又是劉鄧大軍的隨軍記者,開國大典那篇報道出自他的手筆。他入黨後的經曆清清楚楚,就連他要結婚,對方是誰,對方家庭情況,要不要舉行婚禮等諸般事宜,都是向周恩來報告過的。一九四九年以後他在中宣部任副處長(那時中宣部沒有局,部長下麵就是各處),地位不低,但因為他嶽父一個當年的下級,據說後來當了台灣潛入的特務,到過他的嶽父家,而家住蘇州的嶽父又到過北京,住在李普家,於是,這樣拐彎抹角,李普也成了“特嫌”。審查了兩年,沒有結論,戴著“特嫌”的帽子離開了中宣部,至今未聞“甄別”。一九三八年入黨的李普,隻是因為妻子的父親在他家住過,便立案審查;尚未入黨的丁聰,在那樣一個機關裏幹了近半年,自然更不會輕易放過了。在丁聰的檔案裏是否有“特嫌”之類的記載,丁聰不知道,我更不敢妄揣。不過以李普的遭際推論,大概也不會太離譜兒。

  前麵說到瑪霞女士帶來的那些漫畫,恰恰同丁聰這段“說不清楚”的曆史有關。其實,如果我們能像今天這樣承認當年美國陸軍到中國來是幫助中國抗日,那麽美國陸軍情報局的心理作戰處,自然做的是抗日心理戰的工作。丁聰說他在那裏就是畫抗日漫畫,應當是可以相信的。但是,一九四九年以後“一邊倒”的國策,對這段曆史的解讀。就成為除了蘇聯是“無私援助”,其他國家、尤其是“美帝”,必然包藏禍心,抗日是假,反共是真。所以,丁聰那段經曆就成了洗刷不盡的‘曆史汙點”。

  瑪霞帶來的墨跡漫漶的幾幀漫畫,正是丁聰在“心理作戰處”所畫。那些漫畫,在丁聰,是為抗日盡力,不曾署名,也不曾想藏之名山以傳其人;論用途,是發到敵占區,鼓舞淪陷區人民抗日、瓦解日軍士氣的,不曾在大後方或解放區報刊上發表。所以,丁聰既無法找到證明人,也拿不出證明自己工作的證據。可是,不知怎麽,美軍心理作戰處卻帶回了一些當年印製的漫畫傳單,這些埋沒已久的陳舊傳單。恰好又被美國某家圖書館(是否瑪霞工作的國會圖書館,因我不曾問及,未敢遽斷)收藏,恰好又被美國的丁聰藝術研究者瑪霞發現,這才複製了一些帶來中國。真可謂無巧不成書。

  一幀漫畫,畫的是一隻穿著日軍軍服的大蝗蟲,據桌大嚼,窗外還有一群蝗蟲等著分享,桌上擺滿酒肉雞鴨。桌旁站立的是肚子餓癟的中國百姓。畫上寫道:“中國大敵是蝗軍,他們一來一大群。豬羊雞鴨齊宰殺,還把米麥搬幹淨。對待皇軍勿客氣,餓壞妻兒悔恨遲。”

  另一幅畫的是一隻隻凶惡的蝗蟲,留著仁丹胡子,穿著日軍軍靴,踏在瘦骨嶙峋的中國百姓身上。畫麵上用粗體大字寫道:“蝗軍吃完我們的糧食,打倒萬惡的鬼子皇軍”。還有幾行稍小的字,寫的是“我們種田沒飯吃,長了五穀餓肚皮”:“皇軍不除,我們餓死”。

  再有一幅,畫的是無數百姓拿起鐵耙追打蝗軍。大字寫道:“殺盡皇軍,人人安樂”和“蝗軍皇軍,貪婪毒惡,害我農民,搶我五穀。送給鬼子,不如燒卻,合力同心,大家團結,殺盡皇軍,人人安樂。”

  同樣題材的還有兩幅號召堅壁清野的。一幅畫著老百姓把食物統統埋藏起來,青壯持槍衛國,老弱攜妻兒逃難、奔走四方。另一幅畫著老百姓把糧食埋藏起來,拒絕給“蝗軍”提供糧食。畫上寫道:“勿把糧食,供給皇軍。有了糧食,他們不走。趕走皇軍,人人足食,個個平安。”

  餘下兩幅漫畫,揭露日軍燒殺搶掠的罪行,在中國人民的屍骨上建立起他們的統治寶座。

  抗戰時期,我在成都出生。丁聰畫這些漫畫時,我已進小學了,雖不知道這些漫畫,但對把日軍稱作‘蝗軍”卻有很深的印象。我的父母都是教員,他們編過一些兒童歌舞劇,教孩子排演,當年也曾出版印行。內容大多是抗日的。其中一出叫《蜜蜂的花園》寫一群‘蝗軍”殘害花園,蜜蜂們奮起抵抗,消滅了萬惡的“蝗軍”。記得“蝗軍”上場時的唱詞是:“我是蝗軍,我是蝗軍,最逞強。威風凜凜,威風凜凜,誰敢當!我們都凶如虎狠如狼,我們都如強盜賽魔王。肚子空虛,肚子空虛,餓得慌。聞到花香,聞到花香,喜洋洋。大小兒郎同去,大小兒郎同去,幹一場!”而蜜蜂們保衛家園時所唱的則是:“蝗蟲太猖狂,妄想占我好地方。拔出我們的劍,衝上前去殺一個,你來一個殺一個,你來兩個殺一雙,任你蝗蟲有多少,殺你片甲不還鄉!”

  中國的抗戰是全民的抗戰,所謂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共產黨占領區的軍民在抗戰,國民黨占領區的軍民也在抗戰,美國盟軍到中國同樣是為了幫助抗戰。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之際。民族的大義是不應該以黨派論是非的。丁聰在心理作戰處工作的性質,這些漫畫,應當是確鑿的證據了吧。一輩子沒說清的問題,應該算是說清楚了。未結的公案也應當可以了結了。可惜的是,公案了結之時,已是丁聰去世一周年之日,是否需要“更正”、“昭雪”,並不重要了。

  一個政權,為了自身的安全,或許不能沒有調查或審查,但在一方固不能證其無,而另一方也不能證其有的時候,掌權的一方,妄加懷疑,甚至因懷疑而猜疑、而枉加之罪、而濫施懲處,這種唯我獨革,懷疑一切,背離事實的偏見,已經超越了使用公權的合理性,其結果必然要傷及無辜。這樣的教訓是應該牢牢記取的——無論是誰掌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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