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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之於簡,失之於單

  ◎ 邵燕君

  首先,我想說的是,曹乃謙確實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作家——在那麽漫長的寂寞歲月裏,他固守著自己的園地和耕種的方式,對文學如此純正的熱愛和虔誠的護守之心,如今恐怕隻能在老作家之中找到了——或許還得是一直未成名的老作家。所以,曹乃謙的被“發現”不僅對文學史有補遺之功,對當下創作也是一個有益的警示,他對敘述的講究,對“留白”的嗜好,對語言近乎吝嗇的精簡,都如一條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日益鬆弛蕪雜的當下創作。

  不過,如果說到文學的評價和定位,尤其是提到“諾貝爾文學獎”的高度,就必須把曹乃謙置於幾類相關作家——比如與其題材、體裁、風格相近的當代作家、文學史前輩作家、世界級的優秀作家——的比較中來考察。在如此苛刻的品評中,我們看到,曹乃謙的創作雖然極具特色並在多方麵有探索成果,但比起在該方麵最有突破的作家而言,還是略遜一籌。

  這樣的評價是從以下幾個方麵的比較中做出的:

  首先,逼近“原生態”,但角度嫌單一,手法嫌單調——相對於李銳《厚土》。

  曹乃謙的創作,尤其是最代表其風格和成就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其核心主題就是一句話:“食色,性也。”這種直逼、並且固守“原生態”的寫作,在當代創作中特色鮮明但並非獨一無二。李銳在一九八九年發表的《厚土》係列也是要“撥開這些外在於人而又高於人的看似神聖的遮蔽,而還給人們一個真實的人的處境。”(見《後記》)《厚土》觸及的東西也很“硬”,如也寫到了熬光棍、亂倫、換妻、偷情,等等,但同時也寫出了生長出這“根性”的社會環境:鄉村政治、習俗、倫理和時代氛圍,人物彼此之間的關係也更複雜微妙。在寫法上,《厚土》也是由極短的短篇係列構成,敘述高度精簡內斂,但手法上並不止專營對話,而是動作、心理、風景描寫等全方位調度,手法隨故事不同而變化。《黑夜》創作時間與《厚土》相近,所寫的地域也相近,但相對於《厚土》,《黑夜》在篇幅上厚了,在意蘊上卻薄了,主要原因是將人物從其所屬的社會曆史環境中孤立了出來,單純受困於本能欲望。專注於經營對話,特色突出,但也嫌單調。在當時充滿了文人想象的“尋根熱”的創作中,《厚土》、《黑夜》這樣的“原生態”寫作在很長時間內不被理解(李銳曾多次表示對有關《厚土》的評論不甚滿意,因為大多數的文學批評都是從“文化”、“國民性”的角度來解釋這部作品),但《厚土》仍被高評,《黑夜》則被埋沒,其相對的單薄、缺乏多種角度的闡釋性,或許也是一個原因。

  第二,直寫“生存本能”,但經驗細節欠突破——相對於楊顯惠《定西孤兒院紀事》。

  單調和重複是曹乃謙創作的一個比較顯見的問題,“一兩篇驚豔,一兩部沉悶”是較為普遍的閱讀感受。之所以形成這樣的感受,除了創作主題的單一和敘述方式的固定化外,還有更內在的原因,就是小說固執地寫人的食色本能,但在本能的經驗開掘上,缺乏真正有突進性、撕裂性的細節描寫——這一點在與另一位也是一直被埋沒的老作家楊顯惠的近作《定西孤兒院紀事》的對比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定西孤兒院紀事》由二十二個短篇故事構成,寫的也是同一個地方的同一群人,主題更單一到隻有一個——餓,二十二篇故事寫的就是一件事:人是怎麽被餓死的;所有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的情節模式:從忍饑挨餓到家破人亡;讀者反複體驗的也是同一種閱讀感受:從震驚刺痛到痛定思痛。然而,讀完整個係列,你會發現,這些作品的震撼力居然具有驚人的可重複性和可持續性,其原因是由於構成這些故事的“核兒”的生命體驗都是具有突破性的——它們是作家從大量的考察訪談中深挖細掘出來的,帶著沉入地獄者最後的掙紮和哀號——因而,對我們所有生者的經驗和想象都具有突破性。曹乃謙的創作基本上是把讀者帶到“底線”處就止步了,在他“留白”的地方,是楊顯惠真正的起點。除了藝術追求不同外,這裏恐怕還是顯示了曹乃謙“下生活”的深度還不夠。即使寫“在人間”的生活,也缺乏足夠紮實鮮活的細節支撐,在一些地方,看得出文人想象的疆囿。寫本能又缺乏新經驗突破,“驚豔”之後就會讓人感到單調。

  第三,講求簡筆、留白,但人物嫌簡平、內涵欠深厚——相對於趙樹理作品。

  簡筆、留白,是曹乃謙重要的藝術追求和成就,從中可以看到與林斤瀾、汪曾祺一脈相承的藝術風格。但有的時候簡筆也真成了簡略,使人物簡平,缺乏厚度。比如那篇讓馬悅然先生特別讚賞的《女人》(見馬悅然為《黑夜》寫的序《一個真正的鄉巴佬》),寫溫孩女人新婚之夜不願意“脫褲子”,結果溫孩按照他媽說的“樹得刮打刮打才直溜,女人都是個這”而把女人毒打了一頓,這下“頂事”了,女人也“脫褲子”了,也做飯了,也下地了,有人說:“溫孩爹那年就是這麽整治溫孩媽的。”小說寫得極簡,溫孩媳婦為什麽不願意“脫褲子”?挨打時是什麽感受?以後的婚姻生活怎麽過?這些全部被“留白”處理了。對此,馬悅然的稱道是曹乃謙的小說能“讓讀者讀出言外之意”。從這樣的“簡筆”中,讀者到底能讀出多深的“言外之意”?恐怕也正如馬悅然所讀出的“在中國大男人主義的農村裏,婦女的地位很低,比毛驢稍微高一點點”。而同樣的題材其實是趙樹理在一九五○年發表的《登記》中就處理過的,曹乃謙用簡筆略過的問題,正是趙樹理細膩書寫的。在這裏我們看到的“女人”不是那像影子一樣的“毛驢”,而是渴望“翻身得解放”的“受苦人”。馬悅然稱道曹乃謙:“冷靜狀態之下藏著對山村居民的真正的愛,對他們的艱苦命運的猛烈的憎恨。”但對比一下趙樹理在筆下人物上投注的愛與憎,曹乃謙的“不動聲色”裏多少還是有一種“寫風景”式的超然物外,而這樣展示出的“風景”是固態的,也是平麵的。

  第四,內斂、克製,但深層少衝突,整體欠張力——相對於巴別爾《騎兵軍》。

  如果說經驗細節上的少突破使曹乃謙作品在微觀上比較平淡的話,結構上的缺乏張力和價值上的缺乏對立是使其作品整體較為沉悶的主要原因——這也是《黑夜》不及《厚土》之處,而在與蘇聯作家巴別爾的《騎兵軍》對照中就更明顯。《騎兵軍》也如《黑夜》一樣由精短的短篇構成,但閱讀體驗大不一樣,前者如登峻岩,後者如履平地。讀《騎兵軍》的緊張感來自作品內部蘊含的巨大衝突——作家作為一個猶太人與他的天敵哥薩克人並肩作戰,一麵是文明,一麵是野蠻;一方是詩人,一方是屠夫。作家為他族人的命運感到悲傷,內心卻向往成為他們的“天敵”哥薩克。而在曹乃謙這裏,在將所有的問題都指向“本能”的同時,也將所有的價值都壓向了平麵。其實在這裏仍然是包含衝突的,比如“本能”和“貧窮”,“原始”和“文明”,但凡是涉及衝突的時候,作家都用“簡筆”滑過去了,背後是一種認命式的“沒辦法”。全書中衝突最激烈的一個故事是最後一篇《玉茭》,性欲過度的玉茭不但強奸了母親,還四處“丟人敗興”地“劈爹咬媽”,這就超出了“溫家窯祖祖輩輩規矩”的“底線”。於是在代表“禮法”的那個“臉上的皺紋像耕過沒耙過的山坡地、下巴的胡子像羊啃過沒啃淨的墳頭草的老漢”的指令下,玉茭被親生父兄和舅舅捆綁監禁,十天後活活餓死。這故事真是觸目驚心,曹乃謙也破例采取了“正麵強攻”的方式,隻在最後一幕才用了“簡筆”。但遺憾的是,這篇小說在藝術上不太成功,前麵的鬆懈拖遝使最後的“簡筆”未達到應有的力度。這顯示了曹乃謙並不特別擅長駕馭衝突尖銳的故事,或許更為遺憾的是,也讓人看到,曹乃謙“正筆”的功夫不如“簡筆”。

  第五,語言“原汁原味”,但嫌簡化做作——相對於趙樹理、韓少功、李銳的方言實踐。

  “原汁原味”的方言構成了曹乃謙創作的另一重要特色,由此馬悅然也稱之為“一個真正的鄉巴佬”。注重對方言資源的運用一向是山西作家的傳統,也是當代一些作家的語言自覺。目前運用方言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化方言”,一種是“方言化”,前者以趙樹理為代表,後者以韓少功、李銳為代表。曹乃謙的探索應該是在趙樹理“方向”上的。有趣的是,趙樹理使用方言的特點是生怕讀者看不懂,所以他很少直接用方言,即使用了也要加注,他真正使用的是化入方言味的普通話。而曹乃謙使用方言是不怕讀者看不讀,不但直接搬用,還明確拒絕加注。然而,趙樹理使用的雖是普通話但滿紙“土味兒”;曹乃謙“徹底、直接、全套”地運用方言,背後卻隱約可見文人氣的“詩味兒”,甚至“洋味兒”。究其原因是,在趙樹理這裏,方言隻是手段,目的是文藝的“民族化”和“大眾化”。而在曹乃謙這裏,方言本身已經有了意義,滲透了作家的語言意識,乃至“最中國的才是最世界的”的文化意識。對於方言如何能被“原汁原味”地運用進書麵寫作,一直是一個難題。李銳認為“不可能”,因為有很多字詞《新華字典》上根本沒有,因而他的《無風之樹》、《萬裏無雲》這樣通篇“口語傾訴”的作品,使用的其實是作家“創作的口語”,並非當地農民使用的方言。而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則幹脆用為一處方言編“詞典”的方式徹底顛覆了傳統小說的敘述秩序和白話文的話語秩序。曹乃謙的實踐在“化方言”的路徑上突破了趙樹理等前輩作家使用方言的限度,取得了相當的成就。如苛刻論之,在與方言的內在親和性上,還是與趙樹理有距離,稍嫌做作;相對於李銳的創造才華和韓少功的學者思維,在現代語言意識的維度上,又稍嫌拘謹簡單。

  以上從幾個方麵討論了曹乃謙作品的不足,需要再次申明的是,這樣的品評是苛刻的,是在將其分別與該方麵表現最突出的中國作家、乃至世界級作家的比較中做出的。由於在各方麵都略遜一籌,曹乃謙恐難稱中國最一流的作家之一——這也當然不能掩飾,曹乃謙在二十年如一日的創作中,特色突出、風格穩定、成就斐然,在當代眾多隨風而動、麵相模糊的作家中,他風光獨具,堪稱優秀。當代文學批評不該忽略這樣一位作家,將來的文學史也應給予其恰當定位。 ■

  曹乃謙其人

  曹乃謙,一九四九年農曆正月十五生於山西省應縣下馬峪村。一九六八年參加工作,當過煤礦井下裝煤工、文工團器樂演奏員,一九七二年調入公安係統,現供職於大同市公安局,三級警督。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曹乃謙剛剛寫出了《我與善緣和尚》,第一次參加大同文聯和《雲岡》雜誌舉辦的筆會。曹乃謙在會上說:“我想請教請教諸位老師,我三十七歲了,想學習寫小說,不知道從現在開始學,遲不遲?”室內靜了那麽一小會兒,他的後麵不知是誰悄聲說:“球也不懂一條,還想到窯子裏爬擦。”大家哄的一聲全笑了。在那次筆會結束時的酒會上,他向《山西文學》編輯說:“請記住,兩年後我會讓你大吃一驚。”並拍著手讓其他作家靜下來後大聲宣布:“我有力量!我要將你們一個個都打倒!”數年之後,曹乃謙筆下的雁北讓世界大吃一驚。

  “曹乃謙是山西一名普通警察,但在我看來他也是中國一流作家之一,他和李銳、莫言一樣,都有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十五年來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他的東西,因為他沒名氣。”瑞典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的這番話,使曹乃謙開始進入中國大眾的視野。

  一九八六年,就是曹乃謙在那次筆會上發出狂言的同一年,他開始寫小說。前兩篇發表在大同的《雲岡》,第三篇《溫家窯風景五題》被汪曾祺看中,建議題名改作《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並親自寫了三千多字的評論,同期發表在《北京文學》第六期。

  一九九一年,身在瑞典的馬悅然看到《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係列小說中的篇章,一見鍾情,立即翻譯成英文、瑞典文。二○○五年,台灣版和瑞典文版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先後出版發行。馬悅然在一封信中告訴曹乃謙:“瑞典日報有評論說,這本書太輝煌了。”

  “殘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這句曾經刻在曹雪芹故居門前的詩,被大同警察曹乃謙掛在了自家客廳迎門的牆上。“我沒有做曹雪芹的那麽大的想法,掛在這裏就是提醒自己,好好寫吧。”

  頭上一頂趙本山式的帽子,身上穿一件毫不起眼的藍色外套,走在街上,誰也看不出這個“鄉巴佬”還會吹簫、拉二胡,書法也不錯,圍棋的級別是業餘三段。曹乃謙說自己就喜歡這樣,隨隨便便。

  他當了三十六年警察。得過金盾文學獎,當過山西省勞動模範。因為破案還立了三等功,拿了勳章。他說:“政府把錢都給我發工資了,我應該對得起人家。”他現在的工作是在大同市公安局編一本四十頁的內部讀物。

  每天淩晨三點一刻,曹乃謙準時醒來,打開電腦寫作,直到五點半妻子起床為止。這是他一天中唯一的寫作時間。他說自己隻能在特別安靜的環境中寫作,從“286時代”他就開始用電腦,現在一分鍾能打六十個字。至今已發表文學作品近百萬字,先後有三十多篇小說被翻譯、介紹到美國、加拿大、日本、瑞典等國及我國的港台地區。

  “我寫的都是記憶深刻的真實的事,我喜歡農民、農村。”曹乃謙說,“我在街上看到農民,就覺得很親切,我一看他們受城裏人欺負我就要幫忙。我心裏就向著他們。隻要你欺負農民,我就覺得你在欺負我的姐妹、父母。”曹乃謙把自己小時候在農村度過的八年稱為“金色的童年”。在應縣下馬峪村的大廟書房沒怎麽正經念過書的他,八歲時被父親接進大同市讀書,但老師、同學似乎都討厭這個有著縣裏口音、不懂交通規則、不知道遲到喊“報告”的“村香瓜”,嘲笑他的“揭蓋頭”。九歲,曹乃謙一家搬進一座廟院裏住。有位老和尚總跟他玩,教他下圍棋,給他講佛經故事,教他打坐。“我對城市整個沒有好印象。我不喜歡城市,從心裏不喜歡。總是盼著趕快放假,回村裏。”曹乃謙說。

  男 人

  老柱柱盤腿坐在煤油燈前,眼睛倒來倒去的緊跟著那兩個蛾兒。那兩個蛾兒忽扇著笨翅膀,硬撲那煤油燈。燈苗兒讓它們撲得一下一下的閃。窯裏也跟著一閃一閃的黑。

  老柱柱不忍心看著它們給活活燒死,就把那兩個蛾兒轟走了。

  他支楞起耳朵聽聽西房,他女人跟他弟弟二柱還在嘁嘁嚓嚓地說話。

  說了半夜了,還說。是圓是方早該定了,還說。二柱最想跟嫂嫂說話了。這個,老柱柱早就看出來了。

  “嫂嫂嫂嫂,我記得你生大侄子的那年是十四歲。你說你十四歲就能生娃娃?”

  “嫂嫂嫂嫂,好幾個下鄉的都以為是我和你。以為我哥是你公公。你說失笑不失笑。”

  “嫂嫂嫂嫂,人們都說二侄子像了。還說我是給哥哥拉邊套,你聽聽這像啥話。”

  這樣的話,二柱當著老柱柱的麵也敢說。

  背後狗日的說不定說得更灰。老柱柱常這麽想。狗日的對他嫂嫂有心意了。老柱常這麽想。起初,老柱柱一這麽想,心裏就發緊就發急。後來,也就不覺得有啥了。起初,他盼著二柱能快快成個家,好另外過開。後來,就不這麽想了也不這麽盼了。

  成不成,就在今兒這一黑夜,老柱柱想。

  老柱柱瞭瞭炕頭,炕頭睡著倆光頭後生。平素他們是跟著叔叔在西房睡。今兒他們的媽跟他們叔叔有事要定規。吃完夜飯,老柱柱就把倆小子留在這廂。

  唉——二十四五的二十四五二十八九的二十八九。唉——為啥沒養下個女娃。要有個女娃就好了,要有個女娃少說能換回一個。換回一個就不愁了。老柱柱想。

  二柱快四十了,還是個光棍兒。雖說這些年手頭裏也攢下個女人錢,可不是這不對就是那不對的,沒人跟。前些日有人給說了個內蒙的寡婦,可一拉溜還帶著三個男娃。二柱說,該咋,再不要恐怕連個這也摸撈不住。

  做不得做不得。這不是明明往火坑坑跳?做不得做不得,要知道,這跳進去可就再也跳不出來了。老柱柱說。

  那兩個蛾兒又相跟著飛回來了。又是你一下我一下要不一齊上的硬要撲那燈。燈苗兒給它們撲得一閃一閃的黑。窯裏跟著暗一下暗一下的忽閃。

  “嗞!”有個蛾兒的一扇翅膀給燎下半個。它帶著一股煙逃向黑處,留下的那另一個,還在來來回回的撲燈苗兒。

  “看看。這就好了,這就不撲了。”老柱柱瞭著那隻燒了翅膀的蛾兒說。

  那隻蛾兒飛進黑處看不見了。老柱柱又調轉頭看這另一隻。這隻蛾還在撲燈。越撲越起勁,就像是要跟燈拚命呀。

  有啥癮,非要不顧死活的撲。老柱柱想。

  有啥癮,非撲,非撲。老柱柱想。

  唉——我看出了。這人活一世,男人就是那沒出息的蛾兒,女人就是這要命的燈。男人撲來撲去撲女人,可臨完還不是個往火坑坑跳?老柱柱想。

  那還不是個這?就是個這。老柱柱想。

  老柱柱就想這支楞起耳朵聽。西房好像是沒了嘁嘁嚓嚓的聲音。

  成了?老柱柱的心一驚一喜。哧溜哧溜從當炕滑擦向門,又欠起P股探起頭聽。剛才的那種嘁嘁嚓嚓的聲音是沒有了,可又有了種別的響動。不知道老柱柱是真的聽見了還是心裏犯疑忌。

  成了。老柱柱的心一抖一顫。他趕快瞭瞭炕頭睡著的那倆光頭後生。

  該咋?二十四五的二十四五二十八九的二十八九。老柱柱想。

  想著想著,那種不知是真的還是犯疑忌想出的聲音,又從西房傳到老柱柱的耳朵裏,越來越響越來越亮,震得老柱柱頭暈。他趕快看看炕頭那倆光頭後生,那種聲音才慢慢慢慢的小了,慢慢慢慢地靜下來。

  剛才燒了翅膀的那個蛾兒又一晃一晃的飛回來了。飛也飛不穩,可它還要一晃一晃的向燈苗兒撲。

  這回老柱柱不管它了。眼看著它就要叫燒死,可他不管它了。他知道管不住。管了這陣兒管不了那陣兒,管了今兒管不了明兒。他知道它就是個撲燈的東西。它活著就是為了撲燈,沒別的做項。

  “嗞!”那隻蛾兒的又一扇翅膀給冒了煙。它撲騰了幾下禿膀子,就“吧噠”一下跌在燈台上。肚皮迎天死命地亂蹬腳,想往過翻身,可就是翻不過來。越想翻,越是翻不過來。

  “吧噠!”另一隻蛾兒也給跌在了燈台上,連腳也沒蹬一下就不動了。它是給活活兒燒死了。

  看看,就圖了個這。老柱柱想。

  唉——娶下是娶下的愁,娶不下是娶不下的愁。反正是個愁。唉——男人,男人,我看是難人,老柱柱想。

  西房傳過開門聲。老柱柱趕緊又滑擦到燈跟前。

  是二柱進來了,臉上沒惱也沒笑,給老柱柱扔過個紅布包兒。

  “哥。就依你們的。”

  “先拿這錢給孩子們捏上三間窯。”

  老柱柱捧住包包兒沒做聲。

  “咱倆隔半個月這廂,隔半個月那廂。”

  老柱柱盯住包包兒沒做聲。

  二柱說完就又過了西房。

  老柱柱看看紅布包兒,看看那倆光頭後生,又看看眼跟前的燈。早又有兩個新的蛾兒飛來了,很有力量地忽扇著翅膀撲向那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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