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 暉
曹乃謙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最打尖之處莫過於語言。不光小說中的人物對話,就連小說的敘述本身也統一於一種精篩細磨過的雁北方言。事實上,由於曹乃謙對雁北方言的沉浸,《黑夜》不僅僅是運用了某種獨特的方言在寫作,更重要的是它也是一部以方言來感知與思考的小說。汪曾祺曾用“寫小說就是寫語言”來強調小說語言與內容的不容割裂,也正是在這一前提下,可以說,是雁北方言最終成就了這部小說。
《黑夜》中的方言土語表麵看來似乎構成了小說的閱讀障礙,然而讀者一旦進入它的言說領域,就會發現陌生化的方言與溫家窯令人震驚的生存事實之間存在著絲絲入扣的呼應,方言土語反而成為小說的魅力所在。在“溫家窯”這個虛擬的世界中,人物完全與表現他們的方言融為一體,這種精篩細磨過的方言已經成為人物身上難以剝離的一部分,折射出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在《親家》中,黑旦送女人去慶家住時,雖然也心疼媳婦,內心深處也懷有屈辱,但他的立場卻很明確,“人家少要一千塊,就頂是把個女兒白給了咱兒。球。去吧去吧。橫豎一年才一個月,中國人說話得算話”;出門前叮囑女人的話更含春秋,“把那幹淨衣裳換上,甭叫人家村笑話”。從這種典型的“溫家窯”行為邏輯和價值觀念中,不難看出個體尊嚴與困窘生活之間的相互妥協,亦可見到“食”與“色”之間沉默而艱難的換位體諒。這無疑是《黑夜》最動人之處。
雖然通篇看來《黑夜》的語言多多少少給人刪繁就簡的感覺,但具體到各個短篇之中,這種簡省烈辣的方言卻有效地擴大了小說的表現空間。在《黑夜》中,無論是小說的敘述語言還是人物對話都字句夯實,罕有虛費。小說還盡力將人物複雜膠著的心理狀態與溫家窯風景的內麵烈焰包裹於村民們言談舉止的具體細節,往往指實打虛、拙裏藏鋒,複現了古典白描、留白等手法的優長。在《鍋扣大爺》中,甚至用鍋扣大爺臨死前的一句話“把我埋進三寡婦的墳”,轟然洞開了他在溫家窯的另一重生活,很得林斤瀾所謂“無話則長、有話則短”的妙處,為讀者開放了想象空間。但無庸諱言,由於小說的長處是呈現而不是反省,是沉重的歎息而不是深入的追問,它為讀者開放的想象空間,就不能不處處為作者全然匍匐於溫家窯這塊貧瘠土地上的姿勢所局限,而溫家窯生活的苦烈在更多的時候也終成“風景”,許多原本可以深挖的內蘊也令人遺憾地隱而不張。
這種簡澀樸拙的方言本身還具有極佳的象征意味。雁北方言中所謂的“簡直簡”、“日每日”似的骨鯁,所謂的“淚蛋蛋”、“灰了”似的土味,所謂“窮球的”、“狗日的”似的髒口,以及民歌的素樸粗礪,單音節詞的質地堅實——這種種語言特色是如此突出、令人難以輕視,以至於它們獲得了某種獨立於內容之外的象征意義,從語言層麵直接構成了一組想象中的“中國人形象”:“他們”木訥寡言、貧窮蒙昧、滿身塵土味,艱卓的生活壓彎了“他們”的脊背,同時也賦予“他們”硬朗的線條和執拗的生命力量。這種寄寓深情的“中國人形象”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尋根文學之間有著不自覺的隱秘聯係,但似乎更暗合了西方人對“中國人”的普遍想象。借此一隅觀之,《黑夜》深得諾貝爾獎評委馬悅然的讚譽,原也在情理之中。
這部小說語言、人物、主題之相互契合,仿佛確證了那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老話,其骨力全賴獨特的雁北方言成就。比照曹乃謙的另一本小說集《最後的村莊》,這種篩磨過的方言賦予《黑夜》的魅力就更為顯在。《最後的村莊》中反映雁北鄉下人情人性的小說,啟蒙者的優越感不再遮遮掩掩,敘述者的情感帶入也更為明顯,小說給人的感覺卻是拖遝與平淡。即使是取材與《黑夜》非常接近的小說《豆豆》、《蕎麥》,也因或多或少地離開了那種由雁北方言而來的獨特的敘述與思考方式而減損了小說的衝擊力。當年,汪曾祺說曹乃謙照這種方式“最多寫兩年”,“以後得換換別樣的題材,別樣的寫法”;現在看來,曹乃謙的新路走得並不寬展,讓人牽念的仍然是這“兩年”之內的語言和這“兩年”之內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