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隱隱約約有那麽一座酒樓,上下兩層,有飛簷、簷角有風鈴,懸著薄薄的青銅的飛鳥形狀的墜子,寒冬臘月裏,從這座酒樓下走過,一陣陣鈴聲亂作一團,落在頭上、身上,攆著你腳後跟,逼得你放不下腳步來,心裏有一種不安,迫使你回頭循聲去找那屋簷下翻飛的青銅雀鳥……其實記憶裏隱隱約約的隻有那麽半邊樓影!在我拿著搪瓷缸向他走去的那個年代,這座隻有半邊樓影的酒樓其時已經破敗,並不像傳奇故事裏的藏經閣,更不像武二怒殺西門的獅子樓。盡管這裏曾經也有朱紅的摟柱、雕花的樓廊,也無奈時光流轉,後來油漆漸漸斑駁,一排排透雕的人物都被削去了腦袋……是一群怎樣人爬到那麽高的地方去砍木頭人的頭呢?當我拿著搪瓷缸走進這座酒樓裏去隻端一碗肉絲麵出來的時候,記得那時路邊上梧桐發芽,酒樓的屋簷下有燕子呢喃細語的聲音,一對燕子夫妻在此新築了他們的愛巢!這就是“森泰樓”,我兒時心中最能代表古典建築和飲食文化的樓閣!
對於森泰樓還有一個已然模糊的記憶,包含一個悲劇故事,沒頭沒尾。一個穿著一身灰哢嘰布中山裝的老人,躺在血泊當中,一臉痛苦,我去看的時候他已經死去,他是從森泰樓的二樓往下跳摔死的。死的時候臉上沒有死的猙獰,一臉痛苦裏甚至還淡淡地透著書卷氣,是一個什麽人?看樣子是一個教書先生,那時候叫“臭老九”;他到底有怎樣的冤屈?不祥。人們議論紛紛,記得當時圍觀在森泰樓門前的那些人當中有些人憤憤然、指指點點,有些人略有同情的心思,最有同情心的人找來一張草席把他蓋了……血流了一地。有一段時間,路過森泰樓的人都繞到馬路對麵走。頭七開始的七七四十九天,都可以看到森泰樓門前曾經浸滿那位老人鮮血的那塊地上,畫一個類似於鼎罐或者說類似於石榴的圖案,口是敞開的,圓圓的肚子畫得很飽滿,每到“祭七”的那一天,都在這個圖案的範圍裏燒紙錢,上麵壓一塊窯磚,誰來燒的?什麽時候燒的?為什麽要燒?什麽意思?皆不祥。他沒有選擇當時很多尋短見的人選擇的方式,沒有去古窯楓樹山選擇上吊、沒有選擇從昌江大前往下跳、甚至沒有選擇爬上更容易摔死的“七層樓”,單單選擇了這個已經破敗已經搖搖欲墜的森泰樓,這裏麵有什麽原因或者故事嗎?更不祥……
森泰樓,坐河朝山。南牆靠五間頭這一側全部是用窯磚頭砌成,北牆第一層是窯磚牆,第二層是木板牆,麵對馬路朝東的正麵也是一半窯磚牆體,二層是木結構樓廊,裏麵什麽結構幾乎沒有什麽記憶了。歐體的“森泰樓”金字牌匾那時候已經斑駁到隻能依稀辯讀出來,甚至連題字的書家姓名都不知道。森泰樓選擇建在五間頭弄口,想必是有曆史原因的,往北不到一裏路是麻石弄著名的“瓷器街”;往南300米是戴家弄碼頭,緊挨著森泰樓的是財神下弄的采茶劇院;東南側麵對的是江家祠堂;正對麵是後來建在我們這個區裏唯一的一座電影院“紅衛電影院”,可見建在這裏的森泰樓,在我看到的那種樣子之前確確實實類似於武二怒殺西門的獅子樓,門前車水馬龍,屋後戲鼓不停;白天樓上樓下觥籌交錯,喧嚷之聲此起彼伏;夜晚樓裏樓外燈紅粉綠,穿梭人影層疊不窮……
那是一種想象。但是老一輩的人講的關於森泰樓的一些事情仿佛可以提供一些佐證,證明這裏曾經是河東市井中心。老江家祠堂的後人江薪火在菜油燈下一邊喝酒一邊講他的祖爺叔祖等人包森泰樓請酒設宴,南門頭以下西瓜洲以上的窯主、街師傅(也叫“頭首”)、匣缽老板、把莊師傅以及其他達官顯貴都要來,三天三夜,森泰樓上上下下裏裏外外人聲鼎沸、身影穿梭、酒水不斷、灶火不息……江薪火老人家的話裏麵是否含有顯擺家族舊史的成分?或者人老酒醉容易出現幻覺?也不祥……但是我的外祖父陳鎮每年過端午節、中元節、中秋節多選森泰樓的事情確實能證明森泰樓在那個時候曾經繁榮昌盛。外祖父從楊家塢的新方家塘窯到後來掛牌“程協泰”名號經營十三家窯廠每年都要置辦“開工酒”吃“起手麵”。“程協泰”所有的十三座窯有一半是每年二月十五開工,剩下的一半因為多外地窯工要到過了清明節再開工,開工就要置辦“開工酒”——開工那一天,“程協泰”的老板程鎮一早先到森泰樓,各窯的“頭首”領著工人陸陸續續接著來,森泰樓的夥計全部要出來招待,泡茶、擺點心盒,“程協泰”所有的工人都隨意吃茶、點心盡量吃;叫“吃起手茶”;到了中午,每桌上五盤菜,每人可以吃兩碗麵,都要放開肚皮吃,叫“吃起手麵”;每人麵前還能輪著篩兩盅酒,不會喝酒的可以讓出來給同桌中好酒的同事喝,叫“吃起手酒”,辦完“開工酒”工人開始上班,很長一段時間森泰樓這頓“開工酒”都在“程協泰”的各窯廠的工人嘴裏說來說去,直到端午節的來臨……
我們這個江南小城,還有一座酒樓叫“公和圃”,坐落在北市區裏泗渡往南一裏路的程家下巷弄口,旁邊不遠是最早的一家電影院,解放後更名為“人民電影院”,對麵的程家巷裏麵是當時越劇院;斜對麵是一家“典當行”,解放以後更名為“委托社”,地形位置周邊環境和南市區的森泰樓驚人相似。“公和圃”因為少有被包請酒席的緣故,主要是日常對外營業,每日過往客商雲集,大戶人家的婚宴酒席也隻選擇在“公和圃”。在“公和圃”改號稱“公和第一圃”的時候,森泰樓好像隻是窯主坯坊佬進進出出的場所,確實,南市區因為窯戶多,一年的很多日子森泰樓都要被窯廠老板包請酒席。其實南市區的森泰樓和北市區的“公和圃”一樣,有自己的特色菜譜。曾經坐在森泰樓當時還算紅的廊柱旁邊、桌椅還算氣派的森泰樓二樓吃過“森泰全席”的小舅公這樣描述:森泰樓的所謂“全席”實際上叫“十全十美”,有十道菜形成,是森泰樓的特色菜譜,具體如下:筍片爆海參、蘿卜炒銀魚、黃瓜溜腰花、香菇燉雞仔、肉皮煮圓子、紅燒五花肉、蝦米薯粉糊、香蔥蒸鹹魚、香菇炒青菜和油煎雞蛋湯。專業廚師姓馬,一家五代都在森泰樓“掌勺”……這些話的真實性有多少?和江薪火老人家不同的是,小舅公講森泰樓時並不涉及講家史,因此就更有真實性嗎?依然不祥……但是父親說森泰樓的特色菜譜裏至少應該有一道菜叫“醬爆魷魚”,那時他打著赤腳從鄉下走到城裏來以後到森泰樓消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森泰樓吃過的炒菜,絕對不會錯。
我們曾經的森泰樓,在文化大革命前其實就掛了另外一塊牌叫什麽飲食店,好像是叫“新長征飲食店”,早點賣發粑油條花卷饅頭肉包子白砂糖包子芝麻糖包子;中午晚上增賣清湯(就是雲吞)普通麵以及肉絲麵。店門還是舊式的需拆卸式門板,一片片編號了左一左二左三右一右二右三這樣的字樣,用紅油漆寫的,字寫得東倒西歪,差到了一看就惹人生氣的地步,不過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進門的左手邊是“賣牌子”的,現在叫“收銀處”,那時候那兩分錢先買一根鑽了一個洞結一根麻繩的寫著“發粑”兩個字的竹牌子,字是毛筆沾墨寫的,也是一看就讓人生氣的字,好在依稀不可見,隻有那幾個胖胖的挺著很肥大胸脯的、胸脯和肚子一樣高的“收牌子的”人獨具慧眼能識得,拿著這個牌子去排隊,等著“收牌子的”收你這根竹牌子,發給你一個發粑。記得那時候的森泰樓總是熱氣騰騰的樣子,麵粉灰到處飄揚,始終沒有辦法看清森泰樓那個時候到地變成了什麽樣子,反正二樓自從有人跳樓後就改成了類似倉庫這樣的空間,在原來上二樓的地方修建了地灶,煮清湯下麵。
文化大革命時代,森泰樓曾經翻新過一次——說翻新七十不準確,實際上就是換了桌椅,然後門窗的顏色油漆成了綠色……那個時候偶爾會有父母親的朋友或者同事結婚,因為受了這些人的禮錢,所以返禮的時候,送兩張森泰樓的“肉絲麵票”。記得有一次都到兩張這樣的“麵票”,一家五口(當時大哥已經進了文藝學校學戲曲,住校不回家)拿著兩張“麵票”一起走進森泰樓,追加五個花卷和三個發粑,分吃兩碗森泰樓的肉絲麵,麵是普通麵粉做的略帶灰色的麵條、澆頭是肉絲炒藕絲,鑲佐幾根韭菜花——我願意以極其肯定並且不容置疑的絕對的語氣說這樣的話:森泰樓的肉絲麵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麵!關於森泰樓的肉絲麵好吃的程度是無法用世間的言詞來描述的。父親母親領到工資的那一天,由三哥或者我或者我們兩個一起,拿著父親給的一角錢,端著家裏那個搪瓷缸,無比幸福地去森泰樓“端麵”……其實有時候,會一次端兩碗,有時候因為鍾點較晚,到了森泰樓肉絲麵已經賣完了端不到,內心傷心至極,悵然若失……也有時候,不是端來自己吃,而是端來待客,我們能分到一小碗麵湯;也有時候是爸爸媽媽想大哥了,讓我們端來,然後送去文藝學校的鐵門口——那時肉絲麵已經爛糊了,但是大哥還是覺得好吃……
突然有一天,當我們再找森泰樓的時候,竟然連一點森泰樓的殘牆斷瓦都無從找到。因為一次火災,森泰樓葬身火海?因為那次拆遷,森泰樓片瓦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