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鋪天蓋地都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年代裏,在“抓革命、促生產”的政治思想的指引下“爭分奪秒、大幹快上、爭取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勞動場景裏,依稀有三種人在自己的勞動崗位上一直默默地工作著,他們是:倒垃圾的、掃大街的和拉大糞的,這三種人都一個同樣的名字叫:環衛工人。
記得小時候,班主任老師都說過這樣的話:你們不努力學習,想幹什麽?啊?不努力學習,以後就去推大板車!去掃大街!去倒垃圾!去淘大糞!由此可見,那時候的環衛工人再怎樣為了社會主義革命甘願“做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高喊著勞動光榮以及“勞動沒有貴賤”的同時,他們也用閃閃發光的眼神看著帶著大紅花參軍的年輕人和拎著搪瓷臉盆網兜被送去共產主義大學學習的同齡人。留下來的這三種人,是新中國第一批環境保護的工作者。
記得那時候,每天都有環衛處工人拉著車來到弄堂裏收垃圾。一進弄口就搖手中的鈴鐺,“鐺鐺鐺鐺”一陣響,弄堂兩旁的人都拎著垃圾桶出來了。我們把這種環衛工人叫做“大垃圾的”。一般倒垃圾的會在每一個弄堂裏的巷口停下來,遇到年老的阿婆或者年幼的孩子拎著垃圾桶過來,倒垃圾的會接過手來幫忙倒到車上,因為這個垃圾車,四周都訂了高高的擋板、或者插上了高高的竹片……一條很長的弄堂,大垃圾的要在每個巷口停,一般選擇好幾條小巷集中的地段聽比較長的時間,一邊搖鈴鐺,一邊拿出卷煙,點火抽上一支,還和熟悉的人寒暄,場麵很溫暖。倒垃圾的拉著車,一般還要帶上幾樣東西:首先是鏟子和竹丫笤帚。倒垃圾時總免不了遇上不小心把垃圾灑落到地上,這個時候,倒垃圾的師傅會用他的鏟子和竹丫笤帚來清理幹淨;其次是雨衣和草帽。拉著車,穿弄堂收垃圾,指不定什麽時候遇到下雨,一般的小雨就戴頂草帽兌付,遇到雷陣雨或者“過龍”這樣的暴雨天氣,就必須適用雨衣。倒垃圾的,一般較上都是解放鞋,春夏季節不穿襪子,穿了反而覺著是浪費,不穿更好。解放鞋,如果正好破了洞,既可以當膠鞋又可以當涼鞋,兩用的!倒垃圾的到我們那條巷口總是每天早晨七點左右,有時候稍微早一點,能在六點半左右就趕到了,他搖動手上的鈴鐺“鐺鐺鐺鐺”正好把我從床上叫醒,如果那一天正好輪到我負責家裏的衛生,值班倒垃圾的話,馬上會翻身滾下床,拖上一雙無論怎樣的鞋子,爬下閣樓,從水池地下拎起垃圾桶就往巷口奔,如果因為動作遲緩,倒垃圾的已經拉著大板車往下一個巷口去的話,還必須小跑一段路,一邊跑一邊喊:等等我,還有垃圾……幸運的話,倒垃圾的會停下來,接過你的垃圾桶……住在弄堂裏院子裏的左右鄰舍那個時候都像一家人。其實,倒垃圾的來了,如果你拎著垃圾桶準備去巷口倒垃圾的途中看到王典忠老爺爺家門口放著一桶垃圾且沒有身影出來的時候,會不假思索的順手拎起來一並倒了把空桶再放回到王典忠老人的家門口……那個年代裏這是一種自覺。後來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以後,年輕的一代長大成為這個院子的主人翁的時候,這種事情漸漸也就少了。倒垃圾,從文化人的視角出發來看的話是那個時候一種文化;從一般的勞動者的視角出發的畫這就是一種生活。每家每戶的垃圾桶裏空空的時候,就是倒垃圾的師傅揮汗如雨的時候。有時候生活垃圾比較多的時候來一趟還不夠,已經對成山的垃圾車,不能再裝垃圾的時候,環衛工人會喊叫起來:不要再倒了,等一會兒我再來一趟……十數年來,我們遇到的大垃圾的師傅,個個都是一樣的裝束、一樣的脾氣、一樣的普通、一樣的辛苦……
還有一種垃圾,是散落在大街上的。也有住在大街邊的人家在關門睡覺以前把生活垃圾倒在路邊的情況出現,這樣,又多了一種和垃圾有關的環衛工人——這就是“掃大街的”。由黃蜀芹導演的《芙蓉鎮》裏,著名演員“薑文”和“劉曉慶”拿著竹笤帚掃大街的場景,是何等詩化的結果啊!那是電影本身為了體現掃大街以外的元素而有意設定的場景。在我們現實生活中,掃大街的,在所有人睡得最熟的時候來到了城市的街道上,等大家打開家門走上大街去上學去上班的時候,看到的隻有整潔幹淨的大街,在街麵上,大家走著,有誰會想起掃大街的那些人的身影?熊曉芸高中畢業頂替環衛局退休的父親,進了環衛局,負責清掃前街的麻石弄到到獅子弄,一共兩個街區,一般淩晨兩點不停地掃天亮的時候可以正好完成任務。熊曉雲長得不好看,又是掃大街的,到了二十九歲那年,才和同班組的萬進文結了婚。比熊曉芸晚來環衛處掃大街的陳花因為長得好看,結婚以後就被調離了環衛處,進了糧食局,在戴家弄糧站賣米。掃大街的,都喜歡夏天,他們的職業決定了他們可以躲避在炎熱的太陽管理工作,他們把一天中僅有的比較涼爽的那個時間段當作工作的時間。他們不喜歡冬天,寒風凜冽,每年都要被凍壞臉和手……城市的大街像一條帶子,帶子上有很多汙物,掃大街的在這條帶子上,每一個間距都有一個人在路燈下形成人影,所有的人影都握著同樣的工具,一點一點地移動前行,天亮的時候,路燈也滅了,人影也消失了,整條帶子整潔幹淨了……那個年代,這個城市最早的一半公交車發車的時候,公交車上行路線沿途的路段一般已經被清掃幹淨了——我曾經坐上這樣的公交車,前往火車站去接大學放寒假從北京來的二哥,一路上,車裏麵隻有我和司機;車外麵,被夜霧染成橘黃色的街燈散發的橘黃的光裏,一路都可以看到掃大街的環衛工人。他們穿著各色的衣服、紮著各色的頭巾、裹著各色圍領、帶著同樣白色的口罩、拿著同樣長短的竹丫笤帚、以同樣的動作以及同樣的頻率和節奏做同樣的工作。這樣一次偶然的遇見,讓我看到了隆冬季節一輛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外相電影畫麵一樣的鏡頭的組合。這種鏡頭的組合,和黃蜀芹導演內心中要表達的那種浪漫是經人的一直——因為這樣的鏡頭的組合隻適合觀者的眼睛。而立在凜冽的寒風中的他們,是另一種感受和另一種生活……
城市生活的人除了能無休止地創造垃圾,還能無休止地排便。街道邊弄堂裏的公共廁所的糞池每時每刻都在創造新高度。每天清早的時候,全市任何一間公廁都人滿為患,走過任何一間公廁都可以看到捂著肚子等蹲位的奇妙景象。因為有了這樣一種人,這個城市上空每天的空氣裏的氨氣指數保持著基本不變的狀態,也保持著讓這個城市早出晚歸的人們始終能呼吸正常的空氣。這種人就是“拉大糞的”。拉大糞的優良中,一種是直接把糞車拉到公共廁所門口,淘走糞池裏的屎尿,這種環衛工人準確的名稱叫做“淘大糞的”;還有一種,和倒垃圾的一樣,隻是把垃圾車換成了大糞車,也有一把鈴鐺,但是聲音比大垃圾的鈴鐺發出的聲音要清脆很多,發“叮叮叮叮”的聲音,城市裏的居民是通過這種聲音的差別來判斷巷口到來的是糞車還是垃圾車,這種環衛工人被叫做:“倒大糞的”。這兩種糞車,一般有明確的分工。倒大糞的來了,一般停留的時間比較長,因為往往會遇到有人正好坐在自家的馬桶上拉屎,如果走得太急,這個人還沒來得及擦P股糞車就拉走的話,會在第二日發出抱怨的。我們那裏以前用馬桶的人特別多,後來在一個叫“金狗”的人的影響下,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家廢棄了那種帶蓋的馬桶,學著和“金狗”家一樣,用一種帶拎鉤的便桶,輕便好用。這個進步用簡單的話來說就是:因為“金狗”,整條弄堂的居民把在家裏坐馬桶拉屎的習慣廢除掉,改為充分利用在公共廁所解決如廁問題,養成隻有在深更半夜不方便的時候才用便桶的好習慣。說實在的,在幾乎看不到馬桶的弄堂裏穿行,心情都會不一樣。“淘大糞的”和“倒大糞的”都是拉一輛糞車(記得我們小時候把這種糞車叫做“坦克車”,非常形象),但是他們之間也是有區別的,淘大糞的,多一把糞勺;而倒大糞的,多一把鈴鐺。其他的,幾乎沒有什麽區別,和倒垃圾的環衛工人一樣,也預備了草帽和雨衣……
前些日子回到家鄉小住,回去的當天就特意去了曾經生活過的居民區,在那些拆遷剩下的殘垣斷壁上依稀還可以看得見這樣的標語:熱愛衛生、人人有責。另外,看到了每條弄堂口都有環衛局放置的綠色的垃圾桶……也因為拆遷,很難找到從前的那種公共廁所了。沒有了這樣的公共廁所,估計“淘大糞的”環衛工人也不會有了吧?但是第二天早晨起來跑步的時候還能碰到“掃大街的”……第三日我陪母親在超市購物時竟然見到了當年的老鄰居、“掃大街的”熊曉芸,談話間告訴我們她已經退休了,環衛局已經改名為“環保局”了,她的兒子現在就在環保局上班,負責和河道治理和水汙染防治方麵的工作。突然感覺環境衛生服務轉為環境衛生保護,這真是一個很大的變化啊……
上麵說的三種人,在當時其實原本就是一種人,把他們叫做“環衛工人”。現在可能要換一種說法了,叫做:環境保護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