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務印書館編的《現代漢語詞典》裏對“野”字的解釋有如下幾條:①野外;②界限;③指不當政的地位(跟“朝”相對);④不是人工飼養或栽培的;⑤蠻橫不講理、粗魯沒禮貌;⑥不受約束。結合上述解釋,我覺得還是無法準確理解“野老公”或者“野老婆”中的“野”字到底屬於哪種含義,細細思考和琢磨,卻發現“野老公”或者“野老婆”中的“野”字和上述六條解釋無一不沾邊。再繼續看:在解釋詞條“野雞”的第三種含義時,解釋為:指不合規章而經營的:~大學~汽車~公司。再比如在解釋詞條“野食兒”的第二種含義時,解釋為:比喻本份以外所得的財物,於是我們仿佛知道了:原來所謂的“野老公”和“野老婆”是本份以外的老公或者本份以外的老婆。
那個時代,把保持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的“不正當男”和“不正當女”分別叫做“野老公”和“野老婆”,完全是民間的一種叫法,比如隔壁院子裏的老蔣的老婆在外麵有野老公被發現後,廠裏寫的《開除布告》上並沒有用“野老公”這樣的字眼,而是用了“長期和××(其單位另行處理)保持不正當男女關係,犯有嚴重作風問題……”等等。但是整條弄堂的人談論這件事情的時候都使用了“野老公”這樣的在詞典裏連詞條都沒有的、連解釋都無法對號入座的叫法,從這樣的叫法裏麵已經能感受到極其厚重的鄙夷或者蔑視的情緒。
羅時堂老先生就有一個野老婆,似乎沒有姓,單知道名字叫菊草,我們這些孩子叫她菊草奶奶。菊草奶奶是鄉下女人,話不多,頭發灰白,盤成一個髻收在一個竹簪子裏,我記事的時候,菊草奶奶已經七十好幾歲。說是野老婆,是因為羅時堂老先生的正室還在世的時候,菊草奶奶得不到名分。按照晚清或者民國的曆法,我覺得菊草奶奶其實應該是羅時堂老先生的一個未能“過門”的妾。因為未能過門,所以連“妾”的名分也沒有得到,結果竟然到臨死的時候也沒有摘掉這個“野老婆”的名分。但是羅時堂老先生的正室辭世以後,菊草奶奶雖然仍沒有機會“扶正”,但是作為羅時堂老先生的老婆的實質還是得到了——據說是一九五一年得到人民政府的寬待處理,同意兩個人住到一起,菊草奶奶是一九五二年初,拎著布包袱走進羅時堂老先生的家裏的。其時,羅時堂老先生的兒子羅貫初已經娶了耳朵有點聾的查春秀,查春秀也有孕在身,對這個突然跑來的農村女子雖然有些看不順眼,但是考慮到接納這個農村女子,可以幫助自己照顧出生的孩子甚至料理家務,這樣一個特殊環境下,菊草奶奶非常幸運地被留了下來……不久以後出生的孩子叫做羅甜水,他一直不知道菊草奶奶是爺爺羅時堂的野老婆。等羅甜水的最小一個弟弟羅甜華長大到可以辨認家裏的香案上擺放的瓷像不是菊草奶奶的那一年,菊草奶奶也因肺氣腫死了。死了的菊草奶奶被連夜運回鄉下……直到很多年以後羅貫初那一輩的人談起羅時堂老先生和菊草奶奶的時候還會這樣說:羅時堂的野老婆真是個命苦的女人,沒有享過一天福……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後來羅貫初偷偷托人給菊草奶奶也繪製了一幅瓷像,名字卻用了羅時堂老先生原配的名字,不管怎麽樣,總也算是多了一幅瓷像,可以供在香案上,每到清明或者七月半還有冬至的時候都可以上柱香,以示紀念……
過去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很重視作風問題!犯了作風問題的人一般都很難翻身,就像被貼了一張什麽標簽,但是同樣都是犯過作風問題的人卻容易“破罐子破摔”,相互同情和相互安慰,這樣其實對最後促成不正當男女關係的繼續保持創造了機會。有家室的人犯了男女作風問題,被“組織上”批評過、審查過,整個家庭都蒙羞,倘若是男的,從此得不到妻子的原諒,但是也不離婚,這樣的話,那個被“組織上”批評過審查過的男人往往會發生在外麵養野老婆的事情——反正家裏老婆也不能原諒自己,還不如和外麵的野老婆“同病相憐”取得一點溫暖更好,這點溫暖往往是一個人心靈世界賴以存活的溫度!記得那個時候一個親戚是鐵路扳道工,因為一時醉酒,竟然犯了作風問題,和一個住在鐵路邊上的棚戶區的女人好上了,被檢舉揭發了,機務段領導念這個扳道工人老實且因為醉酒,隻是貼了一張“警告處分”的通知,減了一級工資後繼續留用了。但是扳道工的老婆並沒有原諒他,確實,讓自己抬不起頭的是這個不爭氣的老公,於是分床睡覺、分碗吃飯……這樣的生活肯定是睡不香食無味的。時間長了扳道工還是覺得棚戶區那個女人身上溫暖身上香,於是頻繁地往棚戶區跑,於是扳道工就有了“野老婆”……後來,在外地開山的采石場工作的棚戶區的女人的老公也聽到風聲,知道自己的女人有了一個“野老公”,心裏格外不平,偷偷跑回來捉奸,結果非常幸運,一進家門就逮到了兩個光P股的人……我的親戚扳道工後來患肝癌去世了,去世以前一直在自己的老婆麵前表示懺悔的心情還有懺悔的動作,但始終沒有得到原諒,懷著極其羞愧和悔恨的心情獨赴黃泉。他的老婆,在他死後的若幹年後還是不願原諒這個“犯有嚴重作風問題”的老公,甚至對子女留有這樣的話:死後絕對不允許同葬一處!可見,這個外麵有野老婆的男人在這個女人心中,已經成為代表仇恨的一個符號!
那個時代,全國上下都反對“包辦婚姻”,喜歡為包辦婚姻穿針引線的三姑六婆都躲藏起來,媒婆成為令人厭惡的職業,媒婆的麵孔也和當時的其他社會人物一樣被“臉譜化”——彎腰駝背猴子臉上有點黑痣——極其醜陋;那個時代宣傳“自由戀愛”,鼓勵年輕人自己選招自己的革命伴侶,由“組織”充當“婚姻介紹人”。同時,那又是一個極其嚴肅的年代!允許你自由戀愛了,成立了革命家庭,就絕對不允許你犯有破壞革命家庭的“作風問題”。一旦犯了,問題就很嚴重;一旦犯了,就要讓你成為“千夫指”;一旦犯了,就要你永世不得翻身!有這樣一句話說:“龍配龍鳳配鳳、跳蚤配臭蟲”,其中“龍和鳳”說的是自由戀愛的革命伴侶,而“跳蚤和臭蟲”就是說“野老公”和“野老婆”的。那個時候還流行這樣一句話,飽含了對保持不正當關係的“野老公”們和“野老婆”們的鄙夷,叫做“癟癟鍋配癟癟灶”,鄙夷程度類似於說“蒼蠅碰臭蛋”,可能還不止。總之一句話:作風不正派的話,會成為一生到死永遠抹不掉的汙點。
可是曾幾何時,事態發生了變化!
作風問題,在民間已經顯示出不再是那麽致命的問題了。不正當男女關係從發生“一夜情”到“包二奶”,以各種各樣的形態在膨脹和發展。當然,在處理貪汙腐化的政府官員的時候加上這樣一句話,叫做“長期包養情婦”或者“長期生活腐化”,說的其實還是作風問題。對黨和國家的幹部,始終保留監督“作風問題”的權威,是有必要的;對庶民和百姓以及商人、藝人采取了極其寬容甚至“縱容”的態度卻是不能理解的。據說深圳某地有一個“二奶村”,按照曾經的名次來說,應該叫做“野老婆村”,那些有錢的大款們也自然而然地成為“野老公”們。曆史的滾滾車輪,碾過來滾過去,一切發生了變化。啊哈,“野老公”們和“野老婆”們得到解放了!新編的詞典裏估計能找到“二奶”這樣的詞條,但是絕對找不到“野老婆”這樣的詞條。因為:現在的人情、社會、政治認同了這個叫做“二奶”的概念;而曾經的人情、社會、政治不能接受那個叫做“野老婆”的概念。
隻有我,現在突然記起,在曾經那個時代、在民間,曾經存在和流傳過那樣的兩個概念,分別叫做“野老公”和“野老婆”。
前些日子,是一個上午的八九點左右,在上海衡山路的法國梧桐樹下看到兩個人,一前一後,前麵的是一個老太,坐在輪椅裏;後麵的是一個老頭,推著輪椅,看上去一樣的年齡,一樣的膚色,甚至一樣的神情,都抿著嘴,一臉安詳,在四月的清涼的晨風中向我走來。等到再走近一些的時候,我的心幾乎被震動了,因為,我看到了:兩個人的頭發也是同樣的發白,仿佛同時踱了一層銀光,頭發的疏密程度是那樣驚人的一致,甚至連頭發的脾氣和性格似乎都是“孿生”的。我立即感受到這樣的一對夫妻,一定是朝夕相處相濡以沫,一起讀書一起散步、一起煮飯一起洗衣、同進同出、同起同息,才能在數十年的共同歲月裏磨練出眼前這驚人的一致!
這樣一對走在碧綠的法國梧桐樹下的老人,按照他們的年齡做一個推算,他們的青壯年時代正好是那個曾經存在和流行過“野老公”和“野老婆”概念的時代,他們身上竟然沒有一點“野”味,這也是讓我的心感到震驚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