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山高,沂水長,
軍民心向共產黨,心向共產黨,
紅心映朝陽,映朝陽。
爐中火,放紅光,
我為親人熬雞湯。
續一把蒙山柴爐火更旺。
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長。
願親人早日養好傷,
為人民求解放,重返前方,重返前方……”
當我來到蒙山腳下,來到沂水河畔,深情地凝視那座山,那道水,我那潛伏在心底的崇敬,對人類至情至愛的無限崇敬,就隨著飄逸而來的歌聲緩緩升起。真的,我仿佛又聽到了那首歌,從山間飄來,從水上飄來。以至於整個空中都彌漫了那個優美、純情的旋律。於是,我又看見了那個紅衣少婦,她懷抱著那個奄奄一息的小戰士,慷慨地獻出了母愛,潔白的乳汁喚醒了垂危的生命,也哺育出人類曆史上一個最聖潔、最偉大的故事……
這是我小時看的一部電影,那是由舞劇拍製而成的,名字叫《沂蒙頌》。鄉下小孩子不懂舞劇,也不了解曆史背景,所以,那時的感覺很是平平。長大以後,讀了劉知俠的紀實小說《紅嫂》、李存葆的《沂蒙九章》,才知道乳汁救傷病員原來是史實,是真人真事。當時,我心裏的震動很大,老實說,如此感人至深的故事曾被我疑心為虛構的。“偉大的女性”、“聖潔的母愛”是我那時脫口而出的禮讚,但出口之後,又都不滿意,總覺不夠準備,直到最後,將這種精神歸結到中國共產黨和她所領導的人民軍隊與人民群眾之間的魚水深情之上,這樣才覺得曆史了,客觀了。
今天,當我真地走進了山東省沂南縣馬牧池鄉橫河村,我腦子裏那舊日形成的結論不知怎的,竟都不見了,感覺也隻是剩了一個,那就是快快見到那位富於傳奇色彩的“紅嫂”。
然而,我看到的卻是一個又老又醜又聾又啞的93歲老婦,和舞台上的那個神仙一樣的“紅嫂”有霄壤之別。
但我不感到失望,因為這是真紅嫂。
就是在這個農家小院,1985年秋天,一個60歲的老漢三步並作兩步地撲到這個老婦人麵前,長跪不起,連聲呼喚“娘!娘!娘!您的兒子來看您來啦!”天生聾啞的老太太用顫抖的手,撫摩著兒子的臉,端詳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會意地點點頭,她給在場的眾人打了一個手勢,那意思就是說:“這孩子好,這麽多年還沒忘了大娘,不愧是咱隊伍上的人!”在場的人都哭了。
“兒子”與“母親”分別了整整43年。“母親”叫明德英,“兒子”叫莊新民。電影《沂蒙頌》,講的就是發生在他們母子之間的故事。
明德英這個貧苦農家的勞動婦女,一下生就是個聾啞人。從小受盡了地主的謾罵和毒打,終日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30多歲過後,才在鄉親們的幫助下,在一個墓地旁邊安下了一個家,婚後,雖然和丈夫在山溝裏拚命耕種幾畝薄地,但仍不能維持生計,隻好靠沿街乞討度日。日子卻越過越苦,好似無邊的苦海,永遠沒有度盡的希望。
1941年,明德英家的周圍住上了八路軍的隊伍,山東縱隊司令部就設在馬牧池。一隊隊和藹可親的戰士在村裏來來往往,給明德英挑水砍柴,耕地澆園,明德英仿佛看到了一群天使。她雖然嘴上說不出來,心裏可明鏡似的,知道共產黨是好人,八路軍是窮人的隊伍。
1941年冬季,日本鬼子發動了對山東革命根據地的大“掃蕩”。我縱隊司令部所在地馬牧池村被日軍包圍了,機關的同誌們隻好強行突圍。戰鬥打得十分殘酷,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我軍民傷亡很大。
第二天下午,16歲的小八路莊新民負傷衝出敵人的包圍圈,向山下跑來。四五個日本鬼子在後麵緊緊地追趕。莊新民跑到了明德英的家門口,明德英當時正坐在石台子上奶孩子。看到遍體鱗傷的莊新民,她什麽都明白了,是自己的孩子遭了難,她不能不管。於是,她拉著莊新民走進墓地,把她藏進一個石砌的空墳裏。然後,她又從從容容地抱著孩子回到家裏,這時鬼子已追了過來,問她是否看到一個受傷的人跑來,她比量著莊新民的胖瘦身高,又朝西山指了指,鬼子趕緊朝那邊追了過去。等鬼子走遠後,明德英和丈夫把莊新民背回了家,這個時候,莊新民已昏死過去,明德英不顧“男女授受不新”的封建古訓,以一個子弟兵母親的偉大胸懷,毅然將自己的乳汁灌進莊新民的嘴裏。這辦法真靈,去年鬼子掃蕩的時候,她就是這樣把一個戰士救活的。果然,莊新民也醒了。明德英用鹽水為他衝洗傷口,並重新為他包紮好,又給他熬了雞湯喂下。之後,把莊新民又藏進那座空墳裏。從此,日夜為莊新民治傷換藥,端湯送飯,無微不至地照料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莊新民終於能說話了,能站立起來了,他一心思念前方的戰友,又怕日久連累明德英一家受難,堅決要求回部隊。明德英用啞語告訴他:“孩子不是我留你,你還沒好利索,回去不是也要拖累同誌們嗎?你現在這個樣子不能回回去!”莊新民拗不過她,隻好留下繼續將養。40天過後,莊新民終於完全恢複了健康。明德英留不住他了,那天,明德英把家裏最後的兩隻老母雞殺了,給莊新民燉了一鍋湯端了過來。莊新民,這個16歲的孩子感動得鳴鳴地哭了起來,明德英打著啞語告訴他:“你是娘的乖兒子,娘待你好是應該的,你要多吃,身體長得棒棒的,好狠狠地打鬼子,給咱中國人出氣呀!”莊新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一頭撲進明德英的懷裏,哽咽著說:“娘,你的大恩大德,俺一輩子也忘不了。隻要俺還活著,就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莊新民,算起來也是明德英的老鄉了。他是山東省日照市人,出身於革命世家,他的父親是日照支前民船大隊的總指揮。莊新民12歲就參加了八路軍,和那個年代所有的優秀少年一樣,跟隨大軍南征北戰,出生入死。立下了大大小小無數的戰功,成為黨和人民的好兒子,革命軍隊的好戰士,中國共產黨的好黨員。
莊新民返回部隊後,作戰更加積極勇敢,無論是在抗日戰爭中,還是解放戰爭中,他都是衝殺在最前線。明媽媽的乳汁化成血液在他身上洶湧澎湃,時刻提醒他:隻有奮勇殺敵,解放被壓迫的廣大人民群眾,才能最後真正報答明媽媽以及明媽媽一樣的老百姓。
革命戰爭終於贏得了最後的勝利,莊新民隨陳毅進駐上海,在上海市軍管會做後勤工作。緊張的戰鬥生活結束了,莊新民思念母親的心情也越來越強烈了。他通過郵電部門,通過濟南軍區的戰友,通過沂南縣政府,曆盡周折,終於在1952年打聽到了救命恩人明德英的下落,母親還住在橫河村。
莊新民的老首長、上海市市長陳毅得知這一消息,非常高興,他對莊新民說:“你有一個好媽媽,咱們中國革命是千千萬萬的老百姓媽媽喂養大的,我們不能忘了人民的養育之恩啊!我有時間,我也要到山東去看她。但現在工作實在是太忙,就是你也暫時去不了。努力工作吧,你探母的心願早晚會實現的!”
莊新民聽從了老首長的意見,沒有馬上回到沂蒙山。但從進城開始,莊新民就把明德英當成自己的親媽媽,年年寄錢寄物,保持著書信來往。他先後擔任上海市商業局、土產公司、上海市虹口區政府的領導職務。無論地位怎樣升遷,可孝敬老母的心卻一直沒有改變。不能回山東,就想接老母來上海,老母不來,就把沂蒙老爹——明德英的丈夫李開田請到上海。1956年秋,沂蒙老爹懷揣莊新民的地址,到上海來看兒子。一下火車,候在車站上的莊新民一把就將李開田老人家摟在懷裏,大聲叫道:“爹,您來啦,兒子就好盡孝啦!”
李老漢住進上海:“兒子”莊新民睡前問候,早起請安,變著花樣地讓老人家享受,並一再向老人提出要把媽媽和幾個弟弟妹妹都接來上海居住。老爹說:“孩子,你有這份心,就行了,他們都來,那怎麽能行呢?家裏的地誰種啊”世世代代生活在山區小村的李開田,在大上海隻住了幾天,就再也呆不住了,任憑莊新民怎樣挽留,死活也要回家。沒辦法,莊新民隻好給老人帶上一大堆補養品,把他送上了火車。
從此以後,莊新民每月都給他的媽媽寄線,逢年過節,寄禮品,問寒問暖,比親兒還孝順。明德英也經常對人家比劃,她還有個好兒子在上海,待她好著呢!
天有不測風雲,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莊新民和他的一些戰友一樣,開始蒙難了。有人對他在明德英家裏養傷的40多天時間,提出了質疑,甚至汙蔑他脫隊、逃跑。百般無奈,莊新民隻好又麻煩媽媽了。他對造反派說:“我的那個山東媽媽可以作證!”於是,外調人員來到馬牧池村,找到明德英的家,說明了來意。當老人家弄清楚來人的目的之後,就指天劃地拍胸脯,又用手比量一個小孩的身高,說著說著,眼淚就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她的丈夫對來人說:“她的意思是,天地良心,當時莊新民就在我這裏養傷,他那時還是個小孩子呀,就拚著命跟鬼子幹,不容易呀,他是個小英雄,你們可不要冤枉他,不要害他呀!”來人也感動了,他們相信了老人家的話,回去如實向上頭做了匯報。莊新民再一次被他的媽媽救了命。
1985年,莊新民離休了,他這回時間總算充裕了。他終於實現了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願望,帶著妻兒來山東探母。於是,就發生了本文開篇那感人至深的一幕。
明德英堪稱是位革命的老媽媽,她不但救過兩個八路軍傷員(另一個也是用乳汁救活的,但歸隊後下落不明),她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還積極參加支前運動,丈夫為前方送軍糧,她在家裏做軍服、軍鞋,她認準一個理兒,就是共產黨是窮人的黨,八路軍、解放軍是窮人的軍隊,要和他們一條心。憑著這種樸素的感情執著的信念,她一直默默做著革命的事情。解放後,還是憑著這種感情和信念,她先後把兒子、女兒、孫女、孫子送到部隊,使李家又湧現出了“紅哥”、“紅姐”、“紅妹”,譜寫出軍民魚水情的續篇。而在這整個詩篇中,她和莊新民的母子深情則最為動人。
莊新民自1985年看望明德英之後,1989年又來過一次。他對明德英感恩戴德的心情,可謂是老而彌堅。他常常對家人講:“人民哪,當年待我們的感情是何等深厚!孩子們,永遠不要忘了你們的明奶奶,沒有她老人家,那就決不可能有咱們這個家!一口奶一口奶地喂我……”每每說到這裏,他都淚流滿麵,硬咽語塞……
1994年初,69歲的莊新民決意回山東與媽媽共度春節。不料,他準備起程的時候,腳下一滑摔了一跤,造成第二腰椎粉碎性骨折,團圓夢沒圓上,老人家很是痛苦,思前想後,他把兒子莊健叫到身邊:“孩子!你去,你去山東,到那裏代我和你奶奶一家過團圓年,否則的話,爸爸我過不好這個春節!”
1月26日,身穿海軍少校製服的莊健,來到了聽爸爸講過無數次的橫河村。他迫不及待地走到明奶奶床前,眼含熱淚跪在那裏,親切地呼喚:“奶奶,奶奶,我來看您來了!”接著小莊幫助奶奶穿好衣服、鞋子,扶她坐到了竹椅子上,拉著老人家的手說:“奶奶,我爸爸摔傷了,不能來了,我代表爸爸和我們全家給您拜年!”
明德英老人終於弄明白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是誰了,原來是上海的孫子。老太太高興得笑逐顏開,忙做出切東西、吃東西的動作,示意大孫女李守花殺雞待客。中午時分,一家人圍坐在圓桌旁吃起了團圓飯,小莊也喝到了沂蒙親人做的雞湯,想起爸爸當年的故事,他百感交集。飯後,全家人又在一起照了“全家福”。
臨別前,莊健擁著奶奶熱淚盈眶,“奶奶您多保重,等爸爸傷好了,我們一起再來看您!”老人家含笑點頭,又摸摸小莊的頭,比劃著說:好好工作,做一個好子弟兵……。
如今,“紅嫂”明德英可謂一方名人,幾乎每天都有各地來賓拜訪。他的長子李長俊說:“60年代開始,我們家就天天搞接待。有部隊的幹部戰士,有大中小學校的學生,更多的則是新聞界的記者們。逢年過節,各級領導和社會各界的代表都來慰問。”明德英現在每月接受固定照顧60元,著名演員王玉梅還每月寄來20元錢。
明德英的家,並不是有些人渲染得那麽寒酸,三間紅瓦房,圍有一人多高的院子,小院顯得寬敞平整,依山傍水,又越發襯出清新的氣息。這是政府撥款5000元建造的。
屋裏,老人住的是一張棕色的雕花大床,床單、褥子、毛巾被、棉被應有盡有。自西向東排列五個大匾,上麵用紅漆分別寫著“壽比南山”、“功德永存”、“英雄紅嫂”、“革命老媽”、“紅媽媽”。橫匾下麵,還有一個碩大的“壽”字。西牆上有兩麵錦旗,上書“著沂蒙正氣,法古今完人”,令人肅然起敬。
明德英雙手不住地向我指點屋內的一切,滿臉都是笑紋。
她的兒媳婦說,老人身體很好,一頓飯能吃兩個煎餅,一碗菜,她還能親自炒菜、燒飯,直徑24厘米的大鋁鍋,端起來很輕鬆,手上很有勁。不過,她平時最愛做的事是,拿出莊新民和他一家人的照片反反複複地看,一邊看一邊笑……
明德英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她甚至不能用言語表達內心世界,但她能思考問題,明辨是非,愛憎分明,她用極特殊、極傳奇的方式表達了對黨、對人民軍隊的無比熱愛。甚至可以說,她的事跡是中國革命史上最為壯麗的一章。
紅嫂,永遠記住您的,將不止是您的兒子莊新民和他的一家人,熟悉這個故事的每個中國人,都將永遠記住您!
中國,有個聖母,她叫明德英。
(注:明德英於1995年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