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銀環”追憶野火春風鬥日寇——訪電影《野火春風鬥古城》中“銀環”的原型張淑文
直到敲開她家門的那一刻,我腦子裏縈繞著的依舊是王曉棠塑造的那個年輕美麗的銀環。
然而,當老人家迎到我麵前時,“王曉棠”立刻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位革命的老媽媽身材很高,也很挺拔,眉清目秀的麵孔,流露出超凡的剛強與堅毅,如雪的白發為這剛強與堅毅做了極形象的注腳:她和革命一起從無涯的滄桑裏走來。這就是我的第一個直覺。
這時,我不由得又想起保定市委黨史辦主任朱赤講的一段話:“作家李英儒生前曾對我說:‘多年來一直有人問我,誰是楊曉冬,誰是銀環。我不大願意回答,其實我就是楊曉冬,我愛人張淑文也該算是銀環。《野火春風鬥古城》是根據我們夫婦當年在保定做地下工作時候的鬥爭生活寫成的!’”
“張老,是保定市委的老朱介紹我來的,我想了解一下當年的地下鬥爭的情況。”
老人聽了,熱情地把我讓進了客廳。寒喧幾句之後,她慢慢地講起了那逝去的崢嶸歲月……
A、18歲與“楊曉東”結婚,根據上級指示,夫妻打進保定城
我今年75歲,1926年生人,老家河北省安平縣。1939年我念高小的時候參加了抗日鬥爭,當兒童團的副團長,那年我13歲。1942年日本鬼子搞“五一”大掃蕩,鬥爭到了最殘酷的階段,我也沒有妥協,抱著“打日本救窮人”的信念繼續努力工作,站崗、放哨、演節目。正是在這一年,我入了黨,當時,我隻有16歲。李英儒那時已是一個成熟的革命者了,他經常活動在我們那一帶。由於他常在我們學校裏打籃球,也常看我們演的宣傳抗日節目。這樣我們就認識了。他比我大13歲。他也是苦出身,幼年喪父,家裏勉勉強強地供他念私塾。十幾歲的時候,他母親借錢送他到保定私立誌存中學讀書。1937年高中畢業後,就投入了抗日救亡運動中,在我們黨領導的晉察冀邊區從事“動員會”、“抗日救國會”的工作。1938年參加了八路軍,開始時是辦報紙搞宣傳。後來又當步兵團長。晉察冀中央局國工部第一處長。他也是1942年入的黨,我當時呢,就是非常想繼續學習、深造。我向清苑縣縣長要求到平漢鐵路西去上學。可是,組織上卻分配我做地下工作。組織上的決定,隻好服從,黨員嘛!這樣,我就和李英儒他們一起工作了,白天在青紗帳裏躲著,晚上出來抄寫材料。麵對日本鬼子的瘋狂大“掃蕩”,晉察冀軍區黨委號召向敵後進軍。當時,除大量組織武工隊深入敵後外,黨政軍派遣了一批幹部到平、津、保、石等大中城市和交通要道搞地下工作。1942年底,冀中區黨委宣傳部長周小舟同誌指示李英儒打進保定城,開展敵後工作,任務是掩護幹部,保存力量,另一方麵是建立一條由冀中通往山區根據地的安全交通線,打通冀中往路西的道路。我呢,是協助李英儒工作,當他的助手。根據組織上的安排,進城之前我和李英儒結了婚。那年我18歲。當時,一切都是為了服從組織,本來我不願到保定去,我還是想到平漢鐵路西上學。另外地下工作紀律太嚴不許上街,不許和別人交談,這對於一個年輕活潑的姑娘來說,是不太適應的。但既是組織的安排,就啥話也不能說。
1943年初,我和李英儒進了保定。我們住在淮軍公所南門西邊一個大套磚房裏,這套房子是三層院,後院裏有原來的一個防空洞,有了情況隱蔽比較方便。
B、戰鬥在敵人心髒,送情報,瓦解敵人,有一次“楊曉東”差點被捕
在敵人心髒裏落腳是很困難的,李英儒通過一家與我方有關係的糧店老板,幾次到偽省府經理科科長麵前疏通,才在經理科給他安插了一個差事。每月可憐的一點收入,差不多有一半要送到這個科長的手裏才行,這個科長,後來就成了《野火春風鬥古城》裏的李歪鼻。
按照上級的交代,我們找到了內線張宗漢、張勃、郭濯等人,接上了關係。工作一段時間以後,我們接上黨的關係的有六七個人,分成兩個小組,還發展了一批人,此外還有好些人和我們建立了工作關係。並在此基礎上,成立了保定地下工作站,李英儒任站長和書記。總之,上級交給我們的建立交通線的任務是完成了。這時候,李英儒奉命赴山區根據地參加了一次重要會議,會上,黨指示他把內線工作的重點轉移到對敵偽軍的爭取教育上,從而來配合黨的軍事鬥爭。他回來以後,就在保定師範重新找了一份工作,以教師的職業作掩護。我倆同其他內線工作的同誌,利用公開合法身份,廣泛結交朋友,注意爭取下層,教育基本群眾。我們具體工作就是送情報。經常打扮成時髦的少婦樣子,穿行於大街小巷,把一份份情報送出去,農村來的姑娘起初不大習慣,後來慢慢也就適應了,我從來沒出過差錯,更沒有暴露過。盡管那時保定的漢奸特務遍布全城,街頭巷尾動不動就戒嚴盤查,但我每次都平平安安地回來。這個期間,我們的工作是比較成功的。
比如搞軍事情報,把各個時期的敵偽軍增減情況,隨時送到外邊。我軍在保北作戰前,我們即將徐水漕河、定興的敵軍部署情況,武器配備情況,繪出圖來,配合外線作戰。把日偽時期的治安區、準治安區、非治安區的計劃搞出來。把敵偽特務係統、偽縣長、偽新民會長、保安隊連隊長以上的首要分子名單開出來,匯報給外邊。還有策動偽軍反正,搞武器,凡是我們進行工作的地方,雖然當時黨政軍不具備起義的條件,但最低限度,也能使一部分偽軍官兵在打仗時不堅決抵抗,此外我們還搞出了大批槍械彈藥。還有就是進行宣傳,瓦解敵偽軍士氣,破壞敵人搶糧、肅正、昂揚士氣等工作。如有一次,敵人在大舞台上演戲,演了一個八路軍傷員被敵人俘虜後,為了軟化他,叫他打扮得漂亮的妻子勸他,唱什麽“哥哥你回來……”等黃色歌典,在生活上也百般體貼,結果那個八路軍又偷著跑了。敵人企圖汙辱我軍戰士不懂人情,但適得其反,我們隨即在觀眾中散布那個八路軍為什麽又跑了?真是他的妻子對他那麽好還打不動他的心嗎?反倒使得人們認識到“八路軍真堅決,絕不為金錢美女所動!”最後,敵人認為那次演出的效果極壞,甚至還懷疑編劇有問題。又如在偽軍中,常有開小差的現象,當官的為了人多、官大好發財,就叫弟兄們出去抓開小差的回來,回來後給弄點小魚小蝦吃一吃,算是犒賞了士兵。我們就編出“小魚小蝦當禮物,驅使部下鷹犬同”等口號,在士兵中散布,使士兵們知道“抓差”,隻是給當官的賣命,合不著!後來人們就不願再去抓差了。
因為怕暴露目標,平時我們多利用寫信進行教育的方式,而公開宣傳教育工作搞得不多,隻是在偽省公署門前貼過一次標語。我們並不主張搞恐怖活動,但有時因控製不嚴,個別人搞過一些,如在電影院扔炸彈炸經理,在西關刺殺日本和尚等。因此,也造成了一定的損失。
1944年夏,敵人發現了我們。有一天,李英儒到路西匯報工作,我留在家抄寫文件。張勃同誌來通風了,他急急忙忙地進屋,臉刷白,告訴我趕緊跑,敵人來了。我把文件燒掉後,從後院的小門跑了出去,剛出去,敵人的摩托車就包圍了我們家的小院。我出城後,跑到李英儒的親戚家,正好,李英儒也在這裏,他是匯報完工作後,順路過來的。我對他說:“保定不能回去了,我們暴露了。”他說:“你去白洋澱找敵工部的史立德同誌安排工作。我還得回保定向其他同誌交代一下。”這樣,他就回了保定,剛一進城,就被人家盯上了。李英儒很機智,三走兩走,進了一家澡堂子,那家夥就在門口等著,等他洗完澡出來。可李英儒早就從後窗跳出去跑了。
C、轉移白洋澱繼續戰鬥,直到鬼子投降。解放後,夫婦合著《野火春風鬥古城》
我們七八個人轉移到了農村,城裏留下郭濯、張勃、張宗漢等五六個人。李英儒他們在阜平,我到了白洋澱。組織安排我到抗日臨時中學學習,那裏有個“前哨劇社”,我主要是演劇、跳舞、唱歌,把農民都吸引過來看節目,向他們宣傳抗日思想。我演過《小放牛》、《放下你的鞭子》等劇,老鄉們都很愛看。我們白天躲在地洞裏,老鄉們給我們打掩護,做玉米餅子,到晚上出來工作。那時是很艱苦的,地洞裏陰暗潮濕,見不到一點陽光,可同誌們仍很樂觀,大家在裏麵有說有笑,沒有一個叫苦叫累的,晚上出來工作,個個都精神飽滿。
鬼子投降後,我們又回到保定,直屬晉察冀軍區領導。我們終於迎來了保定的解放。李英儒這期間先後參加了攻打武強城、解放保定等30多次大小戰役、戰鬥。在戰鬥中,他作戰勇敢,指揮果斷,帶領部隊圓滿完成了各項戰鬥任務。後來,他又隨部隊包圍攻打北平,我留在保定照顧安排烈士家屬們。
北平解放後,我來到北平,和李英儒團聚。不久,他到天津陸軍醫院當政委,我卻做了組織幹事。後來,他又到總後勤部文化部宣傳部做副部長,我們又搬回北京。結婚十幾年,我們夫妻倆一直是在鬥爭生活中顛沛流離,聚的時候少,分的時候多,這回解放了,總算可以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了。我覺得我還年輕,還是要求組織上讓我去了華北軍區速成中學,當時我已有了兩兒兩女,可我還是堅持到畢業。分配總後勤部管理老幹部檔案。這時李英儒更忙了,1955年他被授予了上校軍銜,獲得二級獨立自由勳章和三級解放勳章,他這時由於主管部隊的文化宣傳工作,所以,就開始了小說創作。《戰鬥在滹沱河上》、《野火春風鬥古城》就是那個時期寫成的,前者是1953年脫稿,後者是1958年脫稿。1958年的時候,我因為身體不好退了下來,回家後主要就是幫助李英儒抄寫《野火春風鬥古城》的稿子。34萬字,我一個字一個字抄,出版後,引起了轟動,先後被翻譯成日、俄、英等文字,還改編成話劇和幾種地方戲上演。1964年,李英儒又把它改成同名電影,上映後引起了強烈反響。這部作品之所以獲得成功,也許就因為李英儒完全采用了第一手資料,書中故事完全是我們的親身經曆。
1980年,李英儒調入八一電影製片廠任顧問,負責電影劇本的文學創作,他又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寫本子,改本子,又創作了一些小說,1989年病逝之前,他還寫了最後一部長篇《魂斷秦城》呢!
老人講述完了她和“楊曉冬”的全部故事,其間有幾次她被自己的哽咽打斷。
客廳很大,但卻排滿了書櫥,因而更像書房。書櫥裏裝滿了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也陳列著李英儒一生的作品;它們是:《戰鬥在滹沱河上》、《野火春風鬥古城》、《女遊擊隊長》、《還我河山》、《上一代人》、《燕趙群雄》、《女兒家》、《虎穴伉儷》、《李英儒短篇小說選》、《魂斷秦城》等。
張淑文老人從書櫥裏拿出一本《八一電影》雜誌遞給我,那是1989年的4月號,篇首是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王曉棠的文章,題目是《送李英儒同誌遠行》。
你乘著春風去了。
在午夜,你體貼地,連床邊守護你的孩子也沒驚動,飄然起身,掠過北京三月春意朦朧的樹梢,撫過天安門的烈士紀念碑碑頂,攏半袖料峭春寒,揣滿對塵世的眷戀、輕輕一歎,直上重霄而去……
你乘風而去,既高且遠,遠行複遠行。
春風當然要送你,隻為你此生與春同駐。你待人和煦像春風,誨人細潤似春雨;溫厚比春日,文思如春潮。連你知名的小說和電影也取名為《野火春風鬥古城》。我有幸在其間塑造了兩個姐妹人物,由此結識了你。
你此番遠去,行色匆匆,我還未及告你:上月,加拿大國家電影局羅伯特夫婦來華選片,看此片後諸多褒獎,說它是一部各國觀眾都會接受的好影片。你的癡女小瓏掩麵低喃:“爸爸要聽到會特別高興。他去得太快,太屈了!”麵對你的兩個嬌兒和愛妻淑文,我酸楚卻又寬慰,他們在極度悲痛中仍莊重自持,顯示出這個家庭的教養和品格。這是你留給社會的又一財富,也是你光華的折射。
春風當然要送你,隻為你寵辱不驚的淡泊。得意時如斯,失意時也如斯;隻為你不忘故舊的敦厚,魚水鄉情永記,貧賤之交不移。更為你的耿耿丹心,雖曆盡苦難信仰始終不渝。然而,我也有過憂慮,你過細了。過細,使你當年在敵占區做地下工作時化險為夷,也使你而今早生華發,一病不起。你為中華民族的興衰長夜反側,恨不能書盡人間不平事,喚起四海同此心。
你就這樣乘風去了,攜著你那支力重千鈞的筆,直奔天路。從此,我將翹首仰望:當天際現出長虹,那就是你,是你在揮臂洋洋灑灑,為人間繪製七彩幸福之門!
1989年3月7日於北京
不知為什麽,我倒覺得那個高大魁梧的身影並沒有消失。他——:“楊曉冬”就在他自己這個馨香滿室的書房裏,這裏甚至還可以聽到他那“刷刷”的書寫聲。
張老聽了我的這番奇想,輕輕歎了口氣,然後又寬慰地笑了……(圖為銀環原型張淑文老人)